十一
邱小曼眼睛通紅,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落珠子一般,“你……我偏不!他送我的東西,我怎麼處理是我的事!”
秦浩歌雙目赤紅,咬緊腮幫。許諾一看不好,急忙衝過去抓住他的胳膊。
“浩歌你別衝動!”她趕緊辯解,“這不是給小曼的,是歐陽烈給我的!”
邱小曼一愣,白了許諾一眼,怪她這個謊言不高明。秦浩歌冷笑,更是沒把她這句話聽進去。
許諾急了,“真是送給我的啊!”
“別説了,諾諾!”邱小曼叫,“這就是送給我的又怎麼樣了?我又怎麼收不得人家的東西了?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收得啊!”秦浩歌咬牙切齒,指着邱小曼吼,“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是你男朋友!我就見不得你左一個右一個收別的男人送你的東西!你真是揀着什麼都要啊?!”
邱小曼哭叫着:“我就要!我就要你管得着嗎?有本事,有本事你買給我啊!你買啊!”
秦浩歌惱羞成怒,大吼:“我管不着?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他轉頭就往屋後面衝去。許諾哎呀一聲,趕緊去追。
邱小曼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大喊:“秦浩歌你敢!”
秦浩歌當然敢。許諾追上去,就看到秦浩歌把那耳環猛地遠遠扔進河裏,然後把手鍊項鍊三下五除二扯爛扯散了,嘩啦一下統統丟進了水中。再是昂貴的水晶,掉到水裏,擊起的水花也不見得不普通的石頭大,就那麼短短十幾秒過去,水波消去,就了無痕跡,什麼都沒有了。
許諾嚇呆住。她還頭一次見到秦浩歌發這麼大的火。他臉色烏黑,唇無血色,渾身發抖,太陽穴暴突。邱小曼也是又嚇又氣,對着小河干瞪眼。
“好你個秦浩歌!你有種!你有種!”
邱小曼提拳在秦浩歌身上猛捶。秦浩歌眼神一神,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拽。邱小曼叫罵着,一邊對他拳打腳踢。
許諾來不及心疼落了水的珠寶,怕這兩人真打起來不好收場,又趕緊追過去。
林天行暗叫你這個傻瓜,伸手想去抓住她。可是許諾胖雖胖,身子靈活,一下就竄了過去。
“別去!”林天行急得叫。
許諾已經衝了出去。
外面的兩人已經停止了爭吵。秦浩歌抱着邱小曼,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正狠狠地吻住她。邱小曼滿臉紅暈,猶有淚痕,雙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婉轉相就。
許諾眼睛刺得疼,心口被什麼東西狠狠捶了一下。
她轉回身去。
林天行和劉錦程都一臉同情地看着她。連許媽媽和外婆都遺憾地嘆了一口氣。
許諾誰都沒理,埋着頭衝到屋後,沿着河邊小道跑走了。
十二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許諾坐在橋下的陰影裏,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個大呵欠,然後抽了抽鼻子。肚子裏已經打了好久的鼓,可是半點想走的意思都沒有。
夜風涼爽,夾帶着飯菜香。兩岸家家燈火,時不時傳來家長呼喚孩子回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被風帶着,順着水面輕飛,飛出老遠,然後沉浸在一片夜色之中。等到新聞聯播的聲音結束,再到八點檔連續劇放完,這片民居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唯有月色皎潔一如往常。
有人走過來,在旁邊坐下,然後興致勃勃地開始吃起了西瓜。
許諾看了那人一眼,又茫然地把視線轉了回去。
那人呼啦呼啦吃得十分起勁,然後又加入了一隻狗。狗叼着鴨腦袋,在許諾腳下咯吧咯吧地啃得津津有味。
許諾腦門上暴起一根筋來。
那人把西瓜吃了大半,這才想起許諾,友好地問:“你也要嚐點不?”
許諾厭惡地背過身去,“都是你的口水,噁心死了!”
林天行撇撇嘴,“口水又怎麼了?殺菌消炎促進消化。你看秦浩歌和邱小曼兩個人抱在一起啃來啃去,這是什麼?這就是一種健身運動!”
許諾被一塊天石砸進土裏,真是欲哭無淚。
“你,嘴巴積點德吧。不求你安慰我,少説兩句總行。”
林天行哼了哼,“實話總是不動聽的。我好奇了,你到底喜歡他什麼?”
許諾白他一眼,“我喜歡他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
“看他這麼迷人,我想學着點嘛。”林天行説。
“用不着了。”許諾鄙視了他一眼,“你不用學就可以把女孩子勾得團團轉。”
林天行二丈摸不着頭腦,“你發的哪門子瘋,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來了?”
許諾想起白天菜園裏那一幕,就覺得怒火在熊熊燃燒,可是又不知道這把火該怎麼施展出去。畢竟嚴格算起來,那也不過是簡單的聊天而已。邱小曼和男孩子説話,永遠帶着一股媚意,那是她的天賦和本能。所以也不能把什麼事都算在她頭上。
許諾捏捏自己的臉,問林天行:“容貌對於男生來説,真的那麼重要?”
林天行説:“舉個例子吧。假如有三個男人,一個很帥,一個很有錢,一個人很好,你會選哪個?”
“當然是人好的。”
“瞧!如果是有三個女人,一個特漂亮,一個特賢惠,一個特聰明,50%的男人選漂亮的,30%的選賢惠的,剩下20%才選聰明的。”
“看來郭靖是那20%啊。”
“人家黃蓉怎麼説也是武林名媛,有錢有勢又漂亮。郭靖傻小子運氣好着呢!”
許諾嘆氣:“我又不漂亮又不賢惠又不聰明,更沒錢。”
林天行點頭,“所以你註定當剩女了,所以現在掙扎也沒用。”
許諾笑,“道理真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女朋友肯定是個大美人吧?”
林天行隨意地説:“當然,個個都是校花。”
“還好幾個啊?”
“你也不看我這什麼條件,自然走哪都有女孩追了!”林天行特得意。
許諾不屑,“再好還不是做了別人的老婆?”
林天行一愣,“胡説什麼呢?誰嫁了別人了?你哪裏聽來的?”
“那天在橋上……”
“嗨!”林天行丟了西瓜皮,拿袖子擦了擦嘴,“誰和你説我女朋友嫁人了?那是我媽!”
許諾愕然,“你媽呀!”
林天行掛着臉,冷哼了一聲。
許諾笑了,“你媽能再嫁也是好事。”
林天行説:“是哦,你媽就是再嫁的。”
許諾也不生氣,還很高興,“我就覺得是好事啊。劉叔人多好的,我媽也不那麼累了,有人照顧。兩人以後老來互相為伴。你父母離婚多久了?”
“不是離婚。”這下反而換林天行不開心了,“和你一樣,我爸在我十歲那年死了。”
“哦。”許諾抿了抿嘴,“我爸犧牲的時候,我也才八歲。”
“犧牲?”
“我爸是警察。”許諾説,“那天本也不輪他值班,他一時熱心幫同事替了一下。結果碰上有變態在大街上砍人。我爸為了護一個老太太,被砍了一刀,中在頸動脈上。加上搶救不及時……唉,都過去十二年了,我也不在現場,都是聽別人説的。我和我媽那時見他時,他人都已經在太平間了。”她抱着膝蓋,下巴擱在手背上。
林天行默默看她片刻,説:“我爸是病死的。”
許諾抬眼看他。
林天行繼續説:“我記得很清楚。我爸喊頭疼喊了好多天,後來説是睡一下,就再沒起來。我等着他去參加我學校的運動會,怎麼叫他都不醒。我記得我那時候腦子特別清醒,去和我媽説,爸爸死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會渾身發寒。”
許諾也覺得身上發涼,“是什麼病?”
“腦溢血。”
“你爸那時多年輕啊?”
“可不是?”林天行輕嘆,“他太累了。起早貪黑地工作養家,我奶奶那時候也病着需要錢。我媽只是護士,工資不高。”
兩人對望,氣氛一時十分低靡。
許諾看着河面的月光,長長嘆了一口氣,“你媽帶大你也不容易。”
林天行説:“楊叔這些年一直非常照顧我們母子。”
“這麼説,你該祝福你媽媽。”
林天行沮喪地撓頭,撓得許諾似乎看到了頭皮屑紛飛。
“我不知道,我也很喜歡楊叔,他也拿我當親兒子。他是我爸插隊時的朋友,也是我父母的介紹人。”
許諾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説:“他別是老早就喜歡你媽吧?”
林天行的臉紅得連夜色都遮不住。
許諾嗤笑,“原來如此!我還當什麼呢?”
“我就是覺得彆扭!”
“是你自己彆扭吧?你就對你媽這麼沒信心。”
“也不是!”林天行有點急,“我就是想到這一層,就會想到我爸。”
“你爸要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你們孤兒寡母有人照應。”許諾道,“這都什麼年代了,寡婦還再嫁不成。你憑什麼讓你媽守着你過一輩子,她現在也不老,該有自己的生活。”
林天行抱着膝蓋不説話,似乎在沉思。
許諾的心情,倒如撥開了烏雲見了月色,明亮許多。
“走吧,回家吧。明天一早要大掃除,忙着呢。”
十三
次日温度攝氏三十八度半,南風一級,大寶都熱得無精打采爬地上不動,可是雲來客棧的老闆和員工卻依舊不得不挽起袖子拿起抹布掃帚除四害。
許諾一大早就打了雞血似的衝進劉錦程的房間,把兩個男生挖了起來。然後一人丟了一快抹布。
劉錦程和林天行彼此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出了無奈和絕望。劉錦程找出兩張頭巾,兩人分別綁了,然後下了樓,跪在地上撅起屁股擦地板。
許諾啃着油條從廚房出來,看到這兩個灰姑娘,大笑不止。直到許媽媽把盆子塞她手裏,打發她去擦窗户。
林天行看着許諾笨拙地踩在凳子上擦玻璃,一晃一晃地,心也一緊一緊,真擔心凳子一垮,她推金山倒玉柱地掉下來,跪在地上的他和劉錦程都得被壓成泥。
許諾渾然不覺,晃悠着擦得很賣力。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奪了她手裏的抹布。
林天行仰着下巴,“你,擦地,我來擦窗户。”
許諾不幹,“想偷懶,可沒那麼容易。”
“去去!”林天行把她趕走,“學過物理嗎?知道重力加速度嗎?你掉下來,就着那個坑就可以直接把你埋了。”
説完踩着凳子去擦玻璃。許諾聽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臉有點紅,沒説什麼,挨着劉錦程擦地板去了。
等到一胖一瘦兩個灰姑娘把廚房地板收拾完畢,許媽媽委派下一個工作,“你們去儲藏室收拾一下吧。”
三人各拿一把掃帚,就像哈里波特三人組一樣來到了神秘的儲藏室門前。
許諾一本正經地對林天行説:“林兄,這裏機關複雜,你在右手邊的牆上找找,摸到有突出的地方,就按下去。”
林天行於是真的在牆上摸啊摸,摸了一手石灰,終於摸索到一個突起,然後使勁按。
許諾和劉錦程兩個混蛋在旁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儲藏室的門早就開了。
林天行氣得拿掃帚要揍他們倆。
“你們兩姐弟,消遣着我很好玩嗎?”
許諾喘着氣抹眼角,“見過好騙的,沒見過這麼好騙的。還好咱家不是黑店。”
劉錦程很感慨,“林哥你給我信心了。”
三人下了地下室,許諾拉亮燈。十五瓦的小燈泡,比蠟燭亮不了多少。屋子裏堆滿了雜務,平時人活動的地方還比較乾淨,死角里則全是灰塵。
“麻煩哦。”許諾抱怨着,開始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凳子椅子往外面丟。忽然悉索地一聲,只見兩個拳頭大的黑色物體從雜物堆裏竄出來,迅速消失在了儲藏室門外。
許諾臉色刷地白了,後知後覺地一聲高分貝尖叫,丟下東西也跟着衝了出去。
林天行驚愕而不解,“她怎麼了?”
“冤孽哦冤孽。”劉錦程老成地搖着頭,“我這老姐,天不怕地不怕,惟獨只怕——”
“老鼠?”
劉錦程點頭,“她小時侯跌陰溝裏被老鼠啃過腳指頭,心理留下了陰影。”
“女魔頭也有害怕的東西啊。”林天行覺得很稀罕。
許諾後來改去後院除雜草,就再沒進過屋子。林天行他們收拾了一半,又發現了一窩眼睛還沒張開的小老鼠,數數竟然有八隻。怎麼辦呢?請示了許媽媽和外婆,領導一致意見:丟遠點,生死由命。
於是劉錦程裝模作樣唸了幾句早死早超生之類的廢話,把小老鼠一窩端到了老遠的河口雜樹林裏丟了。
林天行説給許諾聽,許諾臉色又青了幾分。
“趕走了人家爹孃不算,還把人家扔了。”
林天行故意刺激她,“這算什麼?你知道不?有道菜名字還叫三叫……”
許諾滿臉發紫衝去水池邊。林天行終於扳回一局,得意地笑。
劉錦程搖頭,“你現在得意的,半夜有得你受。”
林天行不信邪,“她還會半夜過來佔我清白不成?”
劉錦程説:“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事實也如劉錦程所説的,林天行很快就嚐到了苦頭。
半夜兩點,睡得正熟的林天型被抓門聲吵醒。説是抓門聲,因為聽起來就像有什麼東西在門上使勁地撓啊撓,又是夜半三更,這個聲音聽起來就像鬧鬼。
林天行壯着膽子打開門,外面站着萎靡不堪的許大小姐,青黑着臉,抱着枕頭,表情哀怨又不安。
“行行好,讓我和你們擠一宿吧?”説着就主動擠了進來。
“你這是怎麼了?”林天行被吵醒很不爽。
許諾上牀幾腳把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劉錦程踢到一邊,“噩夢,老夢到耗子爹媽跑來找我要孩子……”
“你還真感性。”林天行看她驚恐的樣子,也有點內疚。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在睡覺過程中化解為零。
許諾這丫頭睡品奇差無比,亂翻身、踢人、推人、抽鼻子、囈語,而且往往都是在林天行將睡未睡着之際,許諾一腳或者一掌過來,又把他弄醒。如此反覆了三五次,就是神仙也睡不下去了。林天行沒有辦法,只好捲起鋪蓋逃到了二樓平台上。
雖然是夏天,可是小鎮後半夜已經退了涼,睡在外面不是明智之舉。所以林天行日次醒來,發覺鼻子塞了,感冒了。
外婆哎呀呀地嚷了老半天,把家裏什麼板藍根沖劑、傷風顆粒、小兒感冒糖漿之類的東西搗鼓了一大盒子,輪着要林天行吃。許媽媽叫廚房熬了一鍋皮蛋瘦肉粥,親自端到林天行牀前。
許諾在旁邊看着冷笑,“他是感冒,又不是坐月子,有這麼誇張嗎?”
“還不都是你!”許媽媽訓她,“睡得好好的把人家趕到外面去。當別人都像你這麼皮粗肉厚啊?”
“誰趕他了?阿程不是一覺到天亮嗎?”
劉錦程感嘆道:“我這門內家工夫可是修煉了多少年啊!”
許諾用目光殺他,殺完了又去殺林天行。林天行不理她。他繼續裝出一副嬌柔虛弱不堪病痛的楚楚可憐的模樣,大有他家祖先林氏黛玉小姐的風範。外婆心疼他,下令説他感冒一天不好,就一天不用幹活了。
許諾嘆氣搖頭,“原當揀回來了一個壯丁,沒想其實揀回來一個祖宗。”
店裏客人沒見着林天行,不少阿姨大姐都拉着許諾問長問短的,很是關切。許諾向林天行抱怨,“有擔心你殘疾了的,有擔心你失戀了的,甚至都準備幫你張羅找對象了。”
林天行有點發燒,説話沒什麼力氣,“我很喜歡這裏,居民人好,遊客人也好。”
許諾摸了摸他的額頭,“是有點燙,要不要去醫院?”
林天行搖頭,“我沒那麼嬌氣。我多喝點水就是。”
許諾端起菊花茶摸了摸,已經涼了,遞給林天行。然後她去打了一盆水,到進去許多冰塊,擰了一條冰毛巾,敷在林天行額頭上。
“謝謝。”林天行覺得很舒服。
許諾看了看他通紅的臉,輕聲説:“你還是睡一下吧。”
林天行難得聽她説話這麼温柔,忍不住打量她。
許諾有點窘,粗聲粗氣地説:“你感冒也是自找的。樓裏那麼多空房間你不睡,偏偏要睡陽台,活該!”
“你——”
“睡你的!”許諾把冰毛巾搭在林天行眼睛上。
林天行一肚子不服,但是此刻沒力氣和她爭辯,只有選擇睡覺,養精蓄鋭,等待來日再戰。
這一覺睡到日落西山才醒來。四肢軟軟的,頭卻不暈了,滿身都是汗,不過應該不燒了。
身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林天行轉過頭去,看到許諾趴在牀腳,睡得正香,腦袋擱在白蘿蔔一樣的胳膊上,臉上帶着紅暈,嘴巴微張,似乎流了口水。
林天行竊笑,悄悄爬過去,伸出食指,戳了戳許諾軟乎乎的臉。
許諾抽了抽鼻子,繼續睡。
林天行狗膽包天,又伸手去捏住許諾的鼻子。許諾不能呼吸,只好張開嘴巴,粉紅色的嘴唇下露出瓷白的牙齒,倒挺可愛的。林天行看着她傻睡的樣子嘿嘿笑,戳她的鼻尖,做豬鼻子。許諾不大舒服地哼了哼,突然一個巨靈掌招呼過來,一下就把林天行打趴在地。
許諾這才醒了過來,茫然四望,然後看到倒地不起的林天行。
“你怎麼趴我腳底下,你又要幹嗎?”
林天行捂着臉,哀怨得不行,“我……我撿錢,不行嗎?”
十四
歐陽烈提供的情報十分管用,第三天衞生局的人就登門突擊檢查。別家店鬧得雞飛狗跳,雲來客棧卻是淡定從容。
工作人員上下轉了一圈,十分滿意,重點表揚他們把死角都打掃得很乾淨。
林天行嘟囔:“許諾,你也真準,你怎麼知道有檢查的。”
許諾説:“歐陽烈告訴我的。他有門路。”
“歐陽烈?就是和邱小曼……”許諾捂住了他的嘴。
“別那麼大聲,讓我媽聽到這個名字,我又少不了挨一頓罵!”
林天行笑,“這歐陽烈是什麼人物,怎麼人人防他和防非典似的。”
許諾坦白地説:“他背景比較複雜。”
林天行很聰明,“別是混道上的吧。”
“差不多吧。”許諾説,“不過他人挺好的。”
林天行覺得很有意思,“明明是個小鎮子,明明是個小地方,卻有那麼多有趣故事。”
許諾冷笑,“所以説小城故事多呢!”
是呀,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穫特別多。
許諾依舊穿着T恤和棉布褲,抓着拖把當話筒,站在大堂正中間,滿臉笑容地唱着。那聲音,竟然出奇地悦耳動聽,清亮圓潤。
林天行的下巴喀啦一聲掉地上。他扭頭問劉錦程:“我沒幻聽吧?”
劉錦程很自豪,“當然沒有!我姐打小唱歌就好聽,以前讀中學的時候還拿過好幾個獎呢!”完了補充,“若不看人那就更好。”
那廂許諾唱完了小城故事,滿大堂的客人鬨然叫好,掌聲如雷,直喊再來一個。
許諾落落大方,清了清喉嚨,又唱起來: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客人們興奮地打拍子,氣氛熱烈猶如開演唱會。有客人豪情一來,高呼道:“小二,上酒!”
“來咯!”林天行見機行事,趕緊開了一瓶白酒連着花生端過去。
那酒不便宜,客人只看了一眼,絲毫不介意,還笑呵呵地誇獎道:“你們這客棧服務真不錯!小姑娘胖也胖得很喜氣。”
林天行急忙笑道:“小的代她謝謝您啦!”
許諾唱完了天涯歌女,揮揮手要走,沒想客人紛紛攔着不讓,非要她唱民歌。許諾盛情難卻。
當地有方言,外人不大聽得懂,可是唱起歌來有股特別的韻味,輕輕軟軟又拉得長長的,聽着就像是是小曲延着水路波盪流長一般。許諾説話聲音清脆,唱歌的嗓子也是細而甜的,唱起民歌來,有種説不出的貼切。
小曲旋律歡快優美,林天行聽着不禁跟着輕哼。這樣看過去,許諾臉上泛着紅暈,額角和鼻尖亮亮的想必都是汗水,可是笑容甜美親切,眼睛明亮。林天行不由盯着她珍珠白的兩排牙齒髮愣。
出神間,聞到一股煙味。這熟悉的氣息讓他一下回過神來。
想不到在這種小地方還會碰到抽這牌子煙的人啊。林天行好奇地望過去。
客棧門口的銀杏樹下,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光線昏暗看不清,只有那人指間如紅寶石一樣的光芒,時明時弱。林天行很確定,那人的目光,也是直直望着許諾的。
裏面,許諾終於唱完歌,這下是怎麼都不肯再唱,只承諾明天晚上準時準點再來服務大眾。客人連聲叫她再三保證才放她離開。
許諾跑出來透氣,臉蛋紅撲撲的,額頭的汗順着滑到下巴上,她一邊擦汗一邊對林天行説:“我説怎麼沒看到你,原來跑這偷懶來了。”
林天行想反駁。許諾卻已經聞到了那股煙味,臉色一變,立刻四下張望。站在樹下的男人往前邁了一步,許諾臉上大放光芒,歡喜地奔過去。
“烈哥!”她雖然高興嗓音卻壓得很低,“嘿!你怎麼來了?”
歐陽烈把煙頭丟地上,笑着擦了擦許諾臉上的汗,“有事過來,就想看看你。倒是有陣子沒聽你唱歌了。”
“這還不容易,回頭上KTV給你唱專場。”許諾笑。
林天行被許諾這嬌媚可愛天真爛漫的神態舉止雷得魂不附體,覺得自己的眼睛耳朵齊齊背叛。歐陽烈走到光線明亮一點的地方,林天行才把他看清楚。這是一個高大年輕的男人,輪廓硬朗,氣質深沉陰鬱,和許諾那單純光明沒半點相似之處,偏偏兩人相處十分和諧。
歐陽烈對這許諾,表情總是很柔和的,他説:“聽説今天衞生檢查了?”
“是啊。還多虧了你提前告訴我。”
“沒什麼,順利就好。”歐陽烈説完,把目光投向了林天行。他也是現在才看清楚林天行。這個男生又高又瘦,眉清目秀,一看也是好家庭出身。
許諾介紹説:“新來的夥計,小林。”
歐陽烈只是點了點頭。
許諾拉起歐陽烈的手,“我們走走吧。這麼熱的天,去河邊怎麼樣?”
“聽你的吧。”歐陽烈低頭笑了一下。
許諾吩咐林天行道:“我媽問起我你就説不知道。”
林天行道:“我還真不知道。”
許諾不和他廢話,拉着歐陽烈就走了。林天行站在原地看他們倆背影一直走遠消失在拐角,手都還是一直拉着的。他納悶地抓抓腦袋。
客人鬧夠了,陸陸續續回房睡覺,留下滿桌滿地的花生殼瓜子皮。林天行打着呵欠慢慢掃着。許媽媽果真在嚷着許諾那丫頭又跑不見了,劉叔要她不要管太嚴。外公在後院抽煙被外婆抓了個現行,不停地數落着。劉錦程在跟他爹討價還價要求漲零花錢。
林天行耳朵聽着,鼻子裏聞到了夜花的芳香,不由淺淺地笑。然後他看到了一份丟在凳子上的財經報紙,頭條頭版的圖片特別大,幾乎佔了整個版面。
他愣愣地看着,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拿起來翻了翻,臉色一下紅一下白。
“小林,怎麼了?”店夥計看着納悶。
林天行丟下報紙,平淡地説:“沒什麼。一地垃圾收拾起來真麻煩。”
十五
許諾同歐陽烈沒走太遠。河邊月色很好,兩人就在岸邊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
“英國怎麼樣?”許諾問
“沒家鄉好。”歐陽烈説,“我先去的美國,治傷,復健。老頭子堅持要我繼續進修,又覺得美國花花世界只會方便我繼續學壞,就下狠心把我丟去英國了。那個小島國,三分鐘下雨三分鐘晴,十分鍛鍊人的忍耐力。而且沉悶,沒有什麼消遣。而且我也算死過一回了,覺得讀書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沒想到你還會有這樣想的一天。”
歐陽烈笑道:“讀書無非是要靜下心來,持之以恆。我又不需要成為科學家,拿到文憑就算成功了。”
許諾也覺得,歐陽烈身上最大的變化,就是他原來的輕浮跳脱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耐性,整個人就像是深深沉在水底的一塊基石。
“我覺得你變化真的有些大。”
“哦?”歐陽烈問,“好的還是壞的?”
“當然是好的。”許諾説,“你以前好多了。當然你以前也是好的,不同的好。”
歐陽烈笑,“怎麼語無倫次的。”
許諾想了半天,才總結出一句話:“你成熟了。”
歐陽烈大笑起來,摟過許諾,使勁揉她的頭髮。
許諾在他懷裏哇哇叫,這情景倒像回到了幾年前。歐陽烈心情好時,總喜歡把她抓過來温柔地蹂躪一番。
許諾問:“英國的姑娘漂亮不?”
歐陽烈説:“沒有美國的姑娘漂亮。不過美國姑娘失之輕浮,而英國姑娘總有股鄉土氣息。”
“見識倒挺廣的,”許諾酸溜溜地,“繼續説啊,還有其他國的姑娘嗎?”
歐陽烈的手搭她肩上,慢條斯理地説:“法國姑娘熱情浪漫,但是高傲,要她的愛情先得跪下來請求。德國女人壯得像牛,西班牙姑娘小巧可愛,當甜點十分合適。日本姑娘就像他們的壽司,規矩又漂亮,吃起來酸不酸鹹不鹹的,不過如此。所以還是中國姑娘好,漂亮大方,親切穩重,吃苦耐勞……”
許諾笑道:“説的是我嗎?”
歐陽烈捏了捏她軟軟的臉,“你再減個十五斤,説的就是你了。”
“你倒真是瞧得起我呢!”許諾雖然知道他説的只是好聽,心裏還是很高興。
回家還不到一個禮拜,除了睡覺沒有片刻閒,放假比不放假還累。不過歐陽回來了,兩人又像以前一樣了,許諾覺得這個假期應該是美好的。
雖然天氣預報一直在努力説服民眾相信不日即有冷氣流蒞臨,可是氣温還是持續上升中。好在遊客的數量並不受温度的影響,客棧生意依舊紅火。
外婆家在鄉下還有老房子,地並沒有荒着,平時都是外公三天兩頭回去打理,種了些蔬菜。
許諾帶着林天行去過幾次。這城裏孩子沒下過鄉,碰到什麼事都新鮮又興奮,到處亂跑,一下追雞一下趕狗的。
許諾帶他去地裏摘菜折瓜,林天行五穀不分,鬧了不少笑話,還踩了別家的田。
他摘了荷葉頂頭上,在許諾面前跳來跳去,“看一看呀,快看一看呀!像不像葫蘆娃?”
許諾啼笑皆非,“林天行你消停一下好不好?”
林天行反倒更興奮了,跳得更起勁,忽然身子一晃,消失了。
許諾錯愕,急忙站起來跑過去。結果只見一兩米見方的糞坑裏,林小生玉體橫陳,十分銷魂。
許諾愣了半秒,隨後笑得滿地打滾。
好在糞坑不深,糞也並不多。林天行摔得半邊屁股麻木無知覺,動不了,只有嗷嗷叫:“許諾!許諾快救我!”
許諾立刻翻包,“軍座你要堅持住,下官這就來救你。”
結果卻從揹包裏翻出一台數碼相機,還喃喃:“幸好昨天換了電池!”
林天行慘叫:“不!你不能這麼對我!”
許諾置若罔聞,“來,笑一個!”然後舉起相機對準林天行使勁按快門。
林天行兩手亂揮大叫,“姓許的,你會遭報應的,你絕對會遭報應的!”
許諾壓根不信邪,連着拍了十多張照片才收手。她找來一根長竹杆,把林天行拉了上來,堅決不肯碰他一根寒毛。
林天行全身上下都是人造黃金,氣味“芳香”撲鼻,狼狽兩個字已完全不能概括他的狀態。許諾嘖嘖有聲,半是同情,半是幸災樂禍。
老房子的浴室連着廁所都在豬圈旁邊,一邊是嘩嘩水聲,一邊是豬的哼哼,林天行這會也算是別開生面了。
林天行本來的衣服在他本人強烈要求下丟去了垃圾堆。這邊屋裏只有外公的衣服,許諾拿給林天行穿,明顯大出好幾號來,褲子不住往下滑。
許諾找了半天,只找來一根塑料繩充當褲腰帶。
林天行換好衣服,往許諾面前一站,許諾笑掉大牙,直問:“大爺,西瓜多少錢一斤啊?”
林天行忿忿:“哼!想我林天行也有這麼一天!”
許諾湊過去嗅了嗅,“你洗乾淨了嗎?怎麼聞着還有一股味兒啊?”
“不可能!”林天行急忙聞自己,“我都搓了四遍,皮都脱一層了。”
許諾冷笑,“讓你再折騰吧!活該!”
林天行撈起衣服給她看,“喏,都青了,是真的疼。”
許諾看過去,白皙的皮膚上果真有半個巴掌大的青印子。
“回家吧,找外公弄點藥給你擦擦。”許諾提起菜籃子,“明天店裏要擺酒宴,你別想又找藉口頭疼腦熱地曠工。”
“許扒皮。”林天行嘟囔着,卻一把奪過那個菜籃子自己拿着。許諾笑笑,跟在他身後走出院子。
中午日頭正當中,曬得人張不開眼。兩人慢吞吞地走,都無精打采地。回了鎮上,温度好像更高了,汽車尾氣燻得人腦袋發暈。
“歇歇吧。”許諾在樹蔭下坐下,打發林天行去買飲料。
“紅茶是不是?”林天行問,“我有和你説過,喝綠茶比較減肥嗎?”
許諾不耐煩地白他一眼,就這一眼,她看到兩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