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會面不歡而散,沒想到回到公司,還有更加不愉快的事在等着她。
藍潔氣急敗壞地向她彙報:“趙曉雲和劉清芳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許諾太陽穴直跳,“按計劃,她們倆該沒那麼快鬧開的。徐敏不是還沒出院嗎?”
“和工作沒關係。”藍潔一臉譏諷,“是因為王亞文。”
“王亞文?客户部那個長得有點像謝霆鋒的?”許諾努力回憶。
“是啊。他安慰劉清芳時候被趙曉雲看到了。趙曉雲喜歡他,公司里人盡皆知。於是她像只野貓一樣撲過去,把劉清芳的臉撓得……”藍潔拖長聲調。
許諾忍不住笑,“我倒好奇是怎麼個安慰法?拍拍肩膀遞杯水什麼的,不至於會被破相吧。”
藍潔伸出食指壓在嘴唇上。
許諾悶笑不止,“後來怎麼樣了?”
“林總開車送劉清芳去醫院了,走前叫趙曉雲以後不用來了。”
“梁國華沒説什麼?”
“徐敏今天來一趟公司,兩人在辦公室裏關上門談了半個小時,最後徐敏又怒火熊熊地去找林總。梁國華則悄悄走了。我估計他是回總公司找太子訴苦去了。”
許諾的手機響了起來,林天行發來短信:“溜出來。”
許諾不置可否地一笑,擱下手機繼續忙工作。過了十分鐘,短信又來了:“出來吧,我今天放你假。我在停車場等你。”
許諾捏着手機,嘆了口氣。她左看右看,大家都在忙,也沒人注意到她,於是她拿起手袋,悄悄從安全通道溜了出去。她從樓梯走下兩層樓,才轉搭電梯,下到停車場。
林天行看到她來了,把車燈閃了閃。
許諾板着臉走到車邊,“你最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不然我沒辦法接受在大家都忙得要死的時候,你生為老闆還主動曠工!”
林天行嬉皮笑臉,“你上車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哪兒都不去,我還有活沒做完。”
林天行一把拉住她,懇求道:“別這樣!就當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好了。來吧,你會喜歡的。”
許諾今天終於和秦浩歌吵了架,現在也的確沒心情繼續再和他來場。更何況林天行到底是林天行,找開心總是有一手的。
她妥協,上了車:“去哪裏?”
林天行開心地發動車,“去我家呀!”
林天行單獨住在市郊別墅區。嶄新的兩層別墅,外帶游泳池,唯一可惜是花園裏的雜草叢生,破壞了好好的美感。
“房子是登記在我爸名下的,修好後就沒動過。我不想跟我哥一起住,就搬了過來。隨便打點了一下就住下來了。”
許諾很快就明白他的隨便打點指的什麼。
室內基本保留了清水房的原貌:水磨地板,光禿禿的牆,電線迴路猶如一張蜘蛛網。廚房裏稍微有點東西,一個灶台,一個水池,一個水龍頭,一面鏡子安在水池上方。
許諾直笑,“怎麼這裏裝鏡子?”
林天行説:“我就在這裏洗臉刷牙啊!”
“老天爺,那你廁所裏呢?”
“只有一個坐便器和一個噴頭。”
許若大笑,“至於嗎?”
林天行興致高漲,拉着她説:“來,到樓上來!”
樓梯還沒裝欄杆,許諾提心吊膽。到了二樓,終於看到一面木門,門裏是一間三十平方米有餘的大卧室。牀和衣櫃只佔了小小的一腳,其他地方整齊安放着簡易書架,但是架子上放的不是書,而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模型。
許諾睜大眼睛,吃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有船,有車,有飛機,有建築,從古到今,從中到西,似乎應有盡有。無一不精緻,靈巧,徐徐如生。這裏簡直就像一個模型博物館。
“這,都是你做的?”許諾想去碰一艘精緻的輪船模型,又覺得唐突,趕緊縮回手。
“當然都是我做的!”林天行自豪地説着,取下那艘船遞給許諾,“託着它的下面,就這樣!”
許諾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我,我以為,這隻你的興趣愛好。”
“這的確是我的興趣愛好啊。”林天行説,“雖然粘紙花我比不過你,但是做模型還是能拿得出手的。你過來看這個。”
許諾仔細端詳着林天行送到手上的一艘潔白渡輪,“這船頭怎麼還站着兩個小人兒?哈,泰坦尼克號?”
她把船翻過來看,“居然連破的沒都有?”
林天行得意地嘎嘎笑,“這其中很多模型都是我自己設計的,你看到的木製的模型大部分都是我手工加工的。”
許諾服了他了,“你還開什麼公司?乾脆去做模型設計好了。”
“這門手藝,放在古代,就叫奇技淫巧。”
“放在現在,那叫才華。”
林天行笑容略微暗淡,“我家裏人可不這麼認為。”
許諾説;“他們始終認為做生意才是正道?”
“要不讀書,讀成一大學者或者科學家,要不不好好做生意。”
“我還以為你們家的家族責任,已經有你大哥承擔了。”
林天行無奈地説:“我爸,我後爸,總擔心家裏大權由我大哥一把抓,我會受欺負。所以他希望我起碼能接受一部分產業。這樣我媽也放心。”
“等於説,你爸其實也是想取悦你媽而已?”許諾分析。
“是可以這麼説。”
“那你是怎麼想的?”許諾問,“我和你公事幾個月,我覺得你還是有能力管理好公司的,你繼續這樣做下去,不保障發大財,但是做個優良企事家問題不大。但是,你開心嗎?”
林天行笑首斜眼看她:“怎麼?鼓動老闆辭職?”
許諾擠眼,“我是以朋友的立場來為你考慮的。你這樣快樂嗎?”
林天行輕輕嘆息,用小拂撣掃着模型上的灰塵,沒有回答。
許諾坐在他的身邊,仔細端詳着手裏的船模,“從當年你離家跑去青石鎮,到現在你離開美國回來工作,我感覺你總是匆匆忙忙,卻不知道你在尋找什麼。天行,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這句話問住了林天行。他張開嘴,愣了半響,卻是一個字都沒説出來。
許諾似乎很明白他的心思。她什麼也沒説,拍了拍他的肩,給她無聲的安慰。
林天行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對許諾説:“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那裏?”
“去見一個人。”
“誰?”
林天行拉着許諾往外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恐怕不行。”許諾看了看錶,“我今天家裏有客人來吃晚飯。”
"我保證晚飯前把你送回家,還不行?"
許諾見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便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五十七
四十分鐘後,林天行把車開到了海邊。
本市雖然是沿海城市,可是沙灘並不結白美麗,並且大部分地方都被龐大的貨輪佔據。許諾當初來上學的時候聽説有海,興致勃勃衝過來看,看到的是暗沉沉的海水和造型厚重的輪船,還有滿是垃圾的沙灘,失望而歸,再也沒來。
林天行帶她來的這片海灘比較偏遠,附近沒有港口,只有一家高級賓館和一家度假村,沙灘倒是乾淨整潔,棕櫚樹長得還算茂盛。
暑假已經結束,沙灘上的遊客比以往少了一半,可還算如撒了芝麻一般。林天行熟門熟路,帶着學諾左拐右拐,穿過一片林子,來到有處清靜的小海灣。
許諾看着碧藍海水,心情舒暢,脱了鞋子踩進水裏。
林天行坐在旁邊的礁石上,望着海水默默出神。
“你要我見的人呢?”許諾問。
“哦,他就在海里。”
許諾站住,頓時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下往上冒,“什麼?”
林天行看到x嚇着她了,立刻正經地解釋:“今天是我生父忌日。他骨灰撒在海里的。”
許諾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她站在那裏仔細算。林天行的親爹死得很早了,那個時候的人死後還能想到把骨灰撒到五湖四海,為祖國省下一塊地,是在是思想偉大。而且林爸爸顯然走得比偉大領導鄧爺爺要早,他那個時候可能也沒想到這一撒骨灰的行為會被提升到如此高度吧?
林天行耐心等她發完呆,才説:“你一下笑一下憂傷的,想什麼呢?”
許諾撇了撇嘴,“那個,現在就和你説節哀順變,似乎已經晚了。你需要啤酒嗎?”
林天行嘆了一口氣,脱了鞋子也踩進水裏來,“都這麼多年了,我現在過來喝酒哭喪也沒什麼意思。我就是想帶你來見見他。我一直都這麼想。”
許諾又覺得背上發涼,“那個,為什麼要我來見見他?他給你託過夢了嗎?”
林天行呵呵一笑,“我喜歡你,帶你來見見他,有什麼不可?”
許諾呆了兩秒,然後看到林天行依舊無所謂地踢着水説,便確定那句話也許只是一個友好的表示。
林天行踢了一陣水,抬頭對許諾説:“我在國外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想念在青石鎮的日子的。我懷念那米粉的味道,還有你們家自己煮的豆漿。晚上我們可以去河裏游泳。現在我游泳很厲害了,你不能再嘲笑我了。”
“我在你家混得挺風生水起的嘛。”林天行笑,“外婆的腰怎麼樣了?”
“去年鬧得挺嚴重的,今天去省城看了一個老大夫,開了一劑方子,吃後倒好得多了。”
林天行説:“我後來總是不停地想,我那次真的是太幸運了。這麼偶然遇到一家人,真誠友善地待我,就好像我是親人一樣。”
許諾説:“小鎮上的人都比較純樸。而且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老實人,這才放心大膽帶你回家。”
林天行笑意温柔地注視着她,“有句話,我一直沒説。”
“哦?”許諾被他這樣注視着有點不好意思。
“謝謝你,帶我回家。”
海風輕輕吹過,頭頂的棕櫚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兩隻海鷗鳴叫着從他們頭上空飛過,腳下,清涼的海水温柔地拍打着。
許諾低下頭,“我還能怎麼做?真讓你淹死在小河溝裏嗎?”
林天行無聲地微笑,朝許諾招手,“來,我們走走。”
兩人沿着沙灘繼續往南走。遊人越來越少,沙灘也越來越窄,景色卻是別有一番美麗。
海堤下生長着茂盛的植物,正開着鮮紅粉白的花朵,眼裏奪目。棕櫚樹被海風吹得低低伏在海面上。綠羽紅嘴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歡叫着,在灌木上跳來跳去,人一走近,它們就呼啦一聲飛散了。
許諾發出由衷感嘆:“我從來不知道市裏居然還有這麼美的地方!”
“當然,這片沙灘已經屬於我們剛才經過的酒店,只有酒店的客人才能來。”
“那我們算什麼?”
林天行衝她擠眼睛,“非法入侵人員。”
許諾驚笑,被他勾起了童心,“我們要去哪裏?”
林天行把伸出食指按在唇上,“跟着我走就是。”
兩人拉着手,沿着沙灘繼續走,上了一個小沙丘。眼前景色逐漸開朗,只見接天連雲的蔚藍鋪滿了整個視野,看不到城市,看不到貨輪,只有未雕琢過的沙灘和棕櫚樹做點綴。波浪温柔起伏,海鳥翱翔。西斜的太陽已是暖暖的橘黃色,將海水染得一半藍,一半紫。
林天行和許諾兩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歡呼着爭先恐後地朝着這片海奔了下去。
沙灘上築有防浪堤,碩大的裸露的岩石經歷日曬雨淋,呈現出青黑色。淺水出的岩石上,生長着無數顆野生海蠣子。如今正是它們的旺季,個個都很大。
林天行脱下襯衫,紮起袖子和領口,同許諾兩一起在岩石裏摘起了海蠣子。細軟的傻子鑽進許諾的腳縫裏,流滑而冰涼。她歡笑着,望向林天行。林天行脱去了衣服露出來的上半身修長精幹,寬闊的肩膀,麥色的肌膚,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結實有力。
她看着他的汗水滑下胸膛,臉不由一燙,忙掏了一捧水撲在臉上。
兩人最後採了起碼十斤海蠣子,然後就如何處理這些東西上犯了愁。如果是弄來吃,如今污染這麼嚴重,這野生的東西,也不知道乾不乾淨。如果不吃它們,丟了又怪可惜的。
許諾出主意:“你家裏有游泳池啊,帶回去放池子裏養起來吧。”
林天行抱起這麼一大袋子海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當然不可能把這腥臭玩意兒放進他香噴噴的寶馬車裏,所以最後還是把它們全放歸了大自然了事。
五十八
夜幕已經降臨,城市裏一片璀璨的燈火,繁華絢爛。
回去的路上,車裏很安靜。許諾有些累了,閉着眼睛聽音樂。林天行已經換了衣服。他開着車,轉過頭去看她。車外的路燈照在她清秀的臉上,讓她柔和的五官稍顯深刻。她的睡衣領子開得很寬,他可以看到她優美的鎖骨。上面還沾着一點沙子,似乎她自己也沒發覺。
紅燈停下來的時候,許諾張開眼,就看到林天行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模樣。年輕男子的眼神陌生的深邃,表情專注而温柔。
“怎麼了?”她反射性地摸了摸臉。
林天行收回視線,握着方向盤,“沒什麼。仔細看你,覺得你現在這樣真漂亮。”
許諾臉上一熱,有點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怎麼突然想着讚美我?”
“讚美是發自肺腑的,有感而發,還用分什麼時間嗎?”
“哦,只是覺得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林天行被澆了一頭冷水,拉長了臉,“好話不愛聽,倒喜歡聽壞話。你心理變態。”
許諾笑道:“是,我心理變態。你開不開車,交警叔叔真要來了。”
綠燈早亮了,後面的車狂按喇叭,司機在罵人。林天行一臉晦氣,踩下油門。
過了十字路口。許諾才説:“謝謝你。”
“哦?“
“我知道你和你哥説了,新鋭的事完了後,要把我留下來。”
林天行淺笑,“應該的。我離不開你。”
許諾説:“沒有誰離不開誰的吧?我就算有你撐腰,以後在公司裏還是難走。及時你放我去設計部—徐敏鬧着要走吧?你們肯定不放他走的。他走了,公司設計部就沒有人領導了。別説我,我可撐不起這攤子事。”
林天行説:“你可以留在我身邊。”
許諾看他一眼,“給你做助理,做到經理,也不是我想做的。”
“你還是喜歡幹專業。”
“更加單純,更加寧靜的一個世界。”許諾輕呼一口氣,“我這人很笨,搞不好人際關係。”
“的確,當初我們倆天天從早吵到晚。”
許諾呵呵笑,“你那時候又懶,脾氣又臭。好吧,就算一半一半。不過……我的確沒再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
林天行慢慢減緩車速,他側頭看了看許諾,“我怎麼樣的人?”
許諾沒好氣,“你今天真是十萬個為什麼!”
林天行大聲笑起來:“那你可要做好準備了,我今天的問題可多了。我問你,為什麼不願留在我身邊?”
許諾反問道:“為什麼一定要我留在你身邊??”
兩人倒沒發現這話題已經變了味。
林天行脱口而出:“我喜歡你啊!”
許諾的臉轟地一下紅了個透,“你正經點!”
“我怎麼不正經了?”林天行叫道,“你聰明又能幹,我一個眼神,你就知道我的心思。你走了,我上哪裏找這麼瞭解我的人?”
許諾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氣道:“你是缺個機靈一點的人打下手,可是我一直想進設計部,不想永遠伺候你。”
“可你就是一直伺候人的命嘛。”林天行不怕死地説,“以前你在家的時候,雖然霸道,可是還不是當小丫鬟使,忙裏忙外的,收拾我和你弟的爛攤子,我看你也忙得挺開心的。”
許諾氣得想揍他,又怕出車禍。“碰到你這種太子,我倒了八輩子黴,停車!”
林天行笑得渾身發抖,“早停了啊!”
許諾一愣,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停在了一處偏僻的路邊。
“到了?”許諾望出去,“正東路?還遠着呢,怎麼停了?”
林天行熄了火,拔了鑰匙,轉過頭來凝視着她。
“諾諾,我要跟你説一件事。”他這語氣神情,幾乎可以用笑語嫣然四個字來形容。他本來就生的俊,這兩年鍛煉出了不少男人味,沒有了那股少年奶油氣。可是如今這個月朦朧,鳥朦朧的境界下,他的眼睛裏像是沉着一旺水,鼻樑被陰影襯托得更加挺直,嘴角的笑,像鈎子一樣鈎住了許諾的心。
許諾深深呼吸一口,沒由來有些緊張,“什……什麼事?”
“車沒油了。”
“啊?”許諾似乎聽到了烏鴉在叫。
林天行把手一攤,“不逗你,真的沒油了,不信你看錶。”
兩人氣急敗壞地下了車。這地方前不着村,後不挨店的,連路燈都不亮,別説人,鬼都沒一個。就在已經入了秋,晚風一吹,許諾的衣服還半濕的,立刻打噴嚏。
許諾暴躁地跳,“都是你!車沒油了不去加,還拐我出來!看,現在我怎麼回去?”
林天行安撫她,“沒那麼絕望,不是還有電話嗎?”
結果打給藍潔,她沒接。打給楊延之,他手機長時間佔線。手機本來就只有一格電了,這下正發出充電提示音,林天行也不敢亂撥了。
許諾看不下去,奪了過來,撥通了歐陽烈的電話。
半個小時後,歐陽烈的奔馳從昏暗的街那頭緩緩駛了過來。
許諾的心跳得格外厲害,這感覺,只有以前逃課去玩被許媽媽抓回家時才有過。那種膽怯,愧疚,還有一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興奮的期待。
歐陽烈走下車,白衣黑褲,簡潔利落,身材高大,蕭索的街頭更襯得他氣質不凡。這個男人身上,由衷遊走社會的不羈和無歸宿的落寞。
歐陽烈走近了,許諾看清了他平淡無波的面容,心裏的那一份期待,就如冒出了睡眠的氣泡,啪地一下沒了影。
許諾問道他身上一股濃烈的煙味。
歐陽烈語氣平靜地聽不出半點情緒,“上車吧。車放這裏,明天再過來取好了。”
林天行和許諾老實地上了車,許諾搶先一步坐在後座上。林天行看着打開的前門,只好坐了進去。
這一路,絕望地沉默。至少許諾是這麼覺得的。不過歐陽烈專心開車,林天行輕鬆地聽歌,時不時和歐陽烈説幾句話,顯然是不會認同她的想法的。
五十九
林天行以前知道歐陽烈,不過從來沒有把這個名字和他以前見過的那個男人聯繫在一起。他一直以為那就是個小混混,並不知道這個人手下的連鎖餐廳已經開遍了全省。
歐陽烈很得體地和林天行聊着天,他老奸巨滑,沒幾句就問出了今天傍晚發生的事。
他從後視鏡裏看了許諾一眼,説:“難怪,我到她家等了半天還不見她回來,還以為她加班忘了通知我?”
許諾又窘又羞,坐着一點一點往下縮。
林天行驚訝地問:“原來她説的客人是你。”
“是呀!”歐陽烈又望了後視鏡一眼。許諾徹底把自己埋在了座位的陰影裏了。
歐陽烈先送了林天行回家,然後再開車回清惠小區。許諾是下定決心賴在後座上,怎麼都不肯去副駕。歐陽烈什麼都沒説,只是發動引擎的時候掃了她一眼,就這一眼,讓許諾的衣服被冷汗浸了個透。
回到家,歐陽烈停好車,拔出鑰匙,拉開門下車,一氣呵成。等許諾磨磨蹭蹭也下來,他給車上了鎖,轉身就走。
許諾提心吊膽地跟在他身後,看着他一直沉默的背影,一陣冷汗一陣熱汗地往外冒,心裏把林天行罵了個狗血淋頭還不過癮,拖出來進豬籠加遊街。
姓林的這次可害慘了她。歐陽烈很少生氣,可是他一發火,那就是雷霆萬鈞。她當年可是親眼見到過歐陽烈把一個出賣了他的手下一棍子敲斷腿的。雖然這幾年他已經修身養性,那股暴戾已經收斂得所剩無幾,可是也講不准他今天會重温當年勇猛呢?
回到家,許諾聞到一股飯茶香,肚子裏的大鼓聲在二十平米的客廳裏環繞。她又恨上林天行一份,拐她出去就算了,連晚飯都不幫解決的。
歐陽烈説:“先去洗個澡,然後把飯吃了吧。”
許諾奉旨,趕緊衝進了浴室。
在海邊這麼熱鬧了一會,一身汗水鹽粒和沙子。噴頭裏的水衝到身上,許諾發出舒服的感嘆聲。
等她開始沖洗泡泡的時候,外面響起了微波爐的聲音,歐陽烈應該再幫她熱茶。許諾這才想起,按照歐陽烈的性子,他自己恐怕也沒吃。這都晚上快十點了,讓他陪自己餓了這麼久的肚子,怪不好意思的。
突然燈光一滅,萬籟俱靜,許諾啥都看不到了。
這是怎麼一個情況?
許諾衝出去窗户邊,別家照樣燈火通明的阿。
門響了兩下,歐陽烈説:“好像是跳閘了,我去看看。你帶着別動。”
許諾三下五除二衝乾淨,這才想起沒拿乾淨的衣服進來,一時窘在當場。
歐陽烈在外面高聲問她:“你知道家裏的電閘在哪裏嗎?”
“不在門口?”
“不在。”
許諾也沒了主意,“那你去看看廚房。”
過了一會兒,歐陽烈的聲音傳來:“找到了!”然後響起搬凳子的聲音。
許諾覺得有點涼,抓來大浴巾把自己圍住。外面突然響起重物摔到地上的聲音,凳子喀啦一聲巨響。
許諾渾身血液一涼,想也不想就衝了出去。
手電筒掉在地上,一個勁地打轉。冰箱旁有一個黑影倒在地上。
許諾衝過去,跪了下來,嚇得直抽氣,“烈哥,哥,你怎麼樣了?”
歐陽烈已經很多年沒有跌過跤了,他的腿跌下來的時候在櫃子上磕了一下,當時就聽到一聲脆響,額頭也在冰箱角上擦了一下,現在覺得發熱,怕是出血了。
他聽着許諾驚慌的聲音,忽然有點感激這次跳閘。黑着燈,她也就看不到他現在的樣子了。
許諾見他蜷着身子,久久不説話,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了,伸手抱住他,不停地問:“哥你怎麼樣?你哪裏傷到了?你説話呀!”
她柔軟的身子貼在歐陽烈的背上,才林雨果的身子髮間散發着陣陣暖香,直撲到他鼻端。歐陽烈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瞬間忘了疼痛。
可是許諾很快就放開了他。她摸到了電筒,光很快就照到了歐陽烈臉上。
歐陽烈聽到她的抽氣聲,知道自己的額頭肯定是流血了。
許諾慌張地説:“我去拿藥箱,你別動!”
她站起來。歐陽烈看到她裹着浴巾,修長白皙的腿就在自己眼前一晃而過。他苦惱地一聲嘆息,聲音細微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許諾很快找來酒精,用棉花沾着小心翼翼往歐陽烈的額頭上塗,邊問:“你還有哪裏疼?我去打120……”
歐陽烈輕輕釦住她的手,“沒事,碰了一下而已,已經不疼了。”
許諾並不放心,給他處理好了頭上的傷,便去檢查他的身上的傷。
“是不是腿上傷着了?我看到你剛才抱着腿,是哪裏?”
她一邊問着,一邊伸手去摸。電筒的光一晃一晃的,她身上潔白的浴巾在昏暗中卻是特別的醒目。濕潤的頭髮垂下來,冰涼的水珠有的沾在她裸露的肌膚上,有的則滴到了歐陽烈的腿上。
許諾的手碰到了歐陽烈腿上一處紅腫的地方,輕輕按了一下,“是這裏麼?”
歐陽烈沒有回聲。許諾這才敏鋭地察覺到一絲異樣,訕訕地收回了手。下一秒,她握着電筒的手被一隻大手緊緊抓住,整個人被拉往前拽去。
手電筒掉到地上,骨碌滾到冰箱腳下,朝着客廳的方向大放光芒。
黑暗之中,歐陽烈緊緊抱住她,扳着她的臉,狠狠吻住她,扣着她的背,扣着她的後腦,深深的,陶醉的,用盡一切力量似的吻着她。
氣息是灼熱的,汗水的顯色刺激着味蕾,酒精的氣息融合在沐浴露的芳香裏,還有一股醉人的煙草氣息。許諾覺得自己無法呼吸,這個懷抱和這個吻,緊而濃烈地讓她不能呼吸。
然後,就像開始時那樣突然,歐陽烈放開了她。
六十
許諾大腦暈眩,手腳發軟。黑暗裏她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得到自己依靠着的這具身體滾燙,胸膛起伏急促。
她正靠在歐陽烈肩頭,鼻尖蹭着他的脖子,冰涼的一小點。
歐陽烈猛烈地推開她,想要站起來。腳傷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又跌了回去。
許諾立刻把剛才的事拋到了腦後,惶恐地抱住他,“你別動了!我去打電話,我們去醫院!”
歐陽烈忽然別過臉去。
許諾低頭看,方才拉扯間,浴巾鬆了大半,差點就要春光外泄。她趕緊抓緊浴巾,紅着臉爬起來,給120打了電話。
120説二十分鐘內就能到。許諾又趕緊回房間換好衣服。歐陽烈看她衣着整潔地回來了,暗地裏鬆了口氣。
許諾扶起椅子,爬了上去。
歐陽烈突然問:“你要幹什麼?”
“把電閘合上啊。”許諾説,“這樣黑着什麼都看不到。”
“下來。”歐陽烈命令道,“一會兒叫阿青他麼來弄。你一個女孩子,不要去弄這麼危險的事。”
許諾想反駁,可是看到歐陽烈還坐在地上,便順從地下來,扶他去客廳坐。
許諾個子不算矮,可是歐陽烈還是高了她一個頭。她扶着他有點吃力,歐陽烈因為不敢把重量都依靠在她身上,自己走着也吃力。兩個人抹黑回到客廳坐下,又出了一身汗。
誰都沒再開口。許諾俯下身去托起歐陽烈那隻受傷的腳,平放在茶几上,又摸着黑擰了一塊濕毛巾,遞給歐陽烈。
歐陽烈接過去的時候,指尖觸到她的。許諾被電了一下,手抽了回來,毛巾掉在歐陽烈的腿上。他默默撿了起來,擦了擦臉和脖子。
沉默中的時間總是特別長,長到天長地久一般。視覺暫時作廢,聽覺就變得格外靈敏,許諾坐在歐陽烈的身邊,耳朵裏只有他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聲。
許諾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摸了一下嘴唇。那裏還有點發燙,有一種感覺始終揮繞不去。
120終於來了,護士打着手電筒把歐陽烈用擔架抬了出去。到了醫院,拍了片,醫生説:“沒斷,只是軟組織損傷,上點藥,養一陣子就沒事了。只是這段時間行動會有點不方便。”
許諾還不大放心,“大夫,您要不再仔細查一下,我朋友疼得很厲害呢。”
醫生瞅着她,“我説了,那就是扭傷,沒什麼大不了的。難道你還希望你朋友斷腿?”
許諾吐着舌頭跑了。
這點傷用不着住院,許諾又招了一輛出租車,把歐陽烈送回家。在車上的時候,歐陽烈給手下打了個電話,回到家的時候,青皮和幾個手下站在樓下等着他們,把歐陽烈從出租車轉移到他的奔馳後座上。
歐陽烈這才開口對許諾説:“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許諾錯愕,“那你呢?”
“我回我的家啊。”歐陽烈平靜地説。
許諾呆呆地看着青皮他們向自己打過招呼,上了車,揚長而去。而歐陽烈始終低着頭,沒再看她一眼。
許諾等到聽不到發動機的聲音了,才轉過身,慢慢回了公寓裏。
青皮他們已經來弄好了電閘,按了開關後,電燈大放光明。許諾環視着這裝修精美的房間,忽然覺得它是那麼的空曠而寂寞。多餘出來的空間都紛紛朝着她湧了過來,擠壓着她,包裹着她,讓她無法呼吸。
她痛苦地蹲了下來,輕輕呻吟着,這聲音傳播到四面牆壁上,又折射了回來,在她的耳邊縈繞。
許諾睜大眼睛,咬住下唇。地板上落下一個個小圓水斑。
歐陽烈消失了一般,一連半個月,都沒再露面。
許諾關心他腿傷,給他打電話,總是沒人接,她只好打給青毛。青毛憂心忡忡地説歐陽烈很忙,又告訴許諾,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也見着了老爺子。老頭的開庭日期已經不遠,十幾年是跑不掉的了,估計再出來時,也是取保送終之時。對歐陽烈的調查還逼得很緊,不過老爺子打算自己全部承擔而保住兒子。
還有就是,老爺子説此生遺憾就是還沒抱成孫子,督促歐陽烈早點解決終身大事,讓他能安心蹲班房。
許諾覺得有點好笑,問青毛:“你和我説這個做什麼?”
青毛説:“烈哥説,他自己一身風險,不想牽連自己的女人擔心受怕地過日子。”
許諾握着手機,覺得這玩意兒一下有千斤重。
她好半響,才啞着嗓子説:“你轉告烈哥,我最近很好。要他……要他保重。”
一時詞乏。
藍潔跑來找她,“梁國華交了辭職書了。”
“是嗎?”許諾的聲音並沒有她自己以為的興奮,“林總接受了嗎?”
“當然。老梁叫劉清芳連着她的辭職書一起交上來的,還到處放話,説不是他想走,是王爺不留人。林總倒是爽快地收下來,還開了一個月的工資做補償。老梁沒要,劉清芳卻要了。”
許諾笑道:“我算是完成任務了。”
藍潔這些日子以來,對許諾友善熱情了許多,聽她這麼一説,還有點捨不得,“其實你就是留下來,也不會怎麼樣。林總天下,你是元老了。”
許諾搖了搖頭,“我時間也有限。我想盡早確定自己要走的路,然後拼足力氣幹下去。幫林天行,有一大半是為了義氣。我可不是男人,不會為了義氣兩肋插刀的。”
“只是義氣而已?”林天行在她身後鬱悶道。
許諾嚇了一跳,“怎麼神出鬼沒的。”
林天行沒有頂回去,而是沉默地凝視着她,盯得許諾背上寒毛倒立。
這年頭到底是怎麼了?男人們玩深沉,怎麼都喜歡盯着人看。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蟲子,盯穿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啊!
藍潔看氣氛不對,吐吐舌頭跑走了。
許諾覺得自己發牢騷被領導抓到現行,十分不吉利,只有呆站着。
林天行説:“真的只有義氣而已?”
許諾很不好意思,急忙表忠心,“當然不是。我們還是朋友,我應當幫助你。”
“除了義氣和責任呢?”
許諾一籌莫展,“還有……興趣?”
林天行給她氣得臉色發白。
許諾笑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太平易近人,我沒法對着你這張臉拍領導馬屁。”
林天行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你在這裏做得這麼不開心?”
“不,我其實做得很開心。”許諾説,“雖然挑戰重重,可是我很有幹勁,也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不想聽這些話。”林天放打斷她,“記得在青石鎮上的日子嗎?那時候你不是這樣子的。”
“那時候你也不是這樣子的。”許諾笑道,“那都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當時我們都還很幼稚,莽撞,不適應這個大社會。可是我們已經扛起了生活的重任,開始成熟。天行,如果你還期望我是當初那個傻傻的,單純沒心機的,只知道埋頭幹活的丫頭,那你真的要失望了。”
林天行注視着許諾,良久沉默。
許諾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我幹嗎要和你説這個。我希望你能把工作和感情分開一點,並且看清楚我們之間的差距。”
林天行皺着眉頭説:“我討厭這個話題。我最不想的就是你這樣想,我很討厭你把我們兩個分開來對待。”
許諾失笑,“能不這樣麼?”
“你始終擺脱不了那份自卑,是不是?”林天放一針見血。
許諾老大不自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説,是這樣的。”
“你不斷地提醒你自己和我的差距而來減輕你對我們之間關係的期望而帶來的虛榮感?”
許諾額頭滑下一滴汗,“太長了……”
林天行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許諾説:“天行,你從來都沒搞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林天行沉默。
“你喜歡我,很大一部分,因為你能從我身上看到輕鬆和快樂,在我這裏,你可以逃避現實,至少是一部分的現實。可是天行,你總要面對你自己的生活。”
林天行注視着許諾。
許諾繼續説:“我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你不喜歡你的生活方式,可是你為了你媽媽,為了對你厚愛的後爸,你又不得不堅持下去。一方面你覺得憋屈,另一方面你又沒辦法反抗。是嗎?”
林天行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你是重感情的人,而且你愛你的家人。”許諾微笑,“如果你是一個自私的人,你早就背叛了你的家人了。天行,有一點你要知道,你現在之所以過着你父母給你安排的生活,並不是因為你無能,而是因為你愛他們,你不想讓他們失望!”
林天行猛地張開了眼睛,“是嗎……”
許諾歪頭想了想,聳肩,“雖然我不是個心理醫生,不過我覺得我剛才的分析是非常合理的!”
林天行撐着下巴。
許諾用着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如果你需要一點勇氣,我可以借給你。”
林天行問:“我該怎麼做?”
“一旦走出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走得多了,自然就又了路。”
林天行看向許諾,“我真不喜歡聽你説實話。”
“你這人這麼傻,要騙你太容易了,你根本分不清真話假話。”許諾笑笑,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