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很有趣。
我想,犯法的事多半都很有趣吧,法律禁止大家做的事好像都有這樣的特質,只是這些事常常傷害到別人。
但是,偷窺是一種很奇妙的犯罪,它並不造成任何傷害。
如果對方毫無感覺的話。
隱私常常被拿出來談偷窺害人這件事,但隱私被剝奪的壞處只有在被當事人發現的時候才會產生傷害;隱私不會像鈔票一樣,被偷了以後就少一點。
隱私其實是一個恆定值。
所以偷窺的人有責任保護被偷窺的人,讓被偷窺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曾經在另一個人的面前盡情表演,這樣一來,隱私就變成一種分享,永遠也不會被誰侵蝕。
所以那些在旅館偷拍情侶做愛、或是偷拍更衣間淑女換內衣,然後再製作成光盤的傢伙實在很可惡,他們毫無羞恥地兜售別人的隱私,讓那些被偷窺的人精神崩潰、羞憤不已。
那些商人惡棍才是傷害別人的罪犯。
你如果認為我在強詞奪理,我並無法義正嚴詞地反駁,畢竟我自己也不願意將隱私,或者説私底下的自己,表演給任何人看。
如果人類分成兩種人,一種是偷窺別人的人,另一種是被偷窺的人,那我明顯要當前者。
這也是我至今三十五歲都還沒有結婚的原因。
結婚,代表私底下的自己形神俱滅,一個人從此就不再完整,全給扭曲了。
我想,不再有黑暗的角落可以釋放能量的結果,是多數家庭暴力或出軌的原因,老張就是這樣。
面試那天老張爽朗的告訴我,他這個人從小有個怪癖,就是非常喜歡喝過期鮮奶,他這個癖好從他結婚以後就被扭曲了,因為他覺得很不好意思,連開口跟老婆提起的勇氣都沒有。長期隱忍久了,有一天身材魁梧的老張終於壓抑不住,將老婆的鼻子揍成了小籠包。
老張的老婆何辜?她也許根本不介意老張喝過期牛奶。
離婚後,老張還看不透自己需要獨處這個事實,於是在下一次婚姻中他只是偷偷在牀底下囤積過期牛奶,藉以釋放自己黑暗的能量,但有一天老張的新妻子發現牀底下十幾瓶過期牛奶後將它們丟掉,於是老張又發狂了,將新妻子的下巴打落。
所以老張現在孤寡一個人。他總算是明白了。
「房東先生,你不介意我喝過期牛奶吧,哈。」老張在吃飯時笑呵呵的。
「不介意,如果我的牛奶過期了,一定留給你。」我微笑。
人既然那麼需要獨處,既然需要隱私,那我就必須尊重我的房客,我絕不把我偷窺到的私密行為製作成光盤販賣,也不會將它盜錄下來。
我有義務幫他們保守住秘密,因為這些秘密原本就不屬於我。
如此,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打開電視,看看這些房客在搞什麼。
「嗨。」
我坐在一樓客廳裏,向正要送女兒去託兒所的王先生打招呼,王先生禮貌地點點頭,提着女兒的書包開門離去。
王先生是個瀕臨道德崩潰的準恐怖份子,這件事只有我跟他知道。也許過不不了多久,他的女兒也會知道。
這半個月來我在電視機前面跟王先生一起鬨他女兒睡覺,然後目睹怪異的事情發生。棉被裏,王先生經常一手撫摸着女兒細細的長髮,一手脱掉自己的褲子,掏弄起老二。
起先我也不敢相信,於是我將針孔的鏡頭放大觀察,只見王先生的臉色痛苦而猶疑,盯着女兒清秀臉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不知道是在做道德掙扎還是快要射了。
我想,我的房子裏住了一個人性正在黑洞邊緣掙扎的男人,這個男人即將做出令人髮指的事。
根據偷窺倫理,我不能報警,我尊重他的秘密,話又説回來,我對王先生退化成禽獸的過程很感興趣,畢竟這不是看連續劇所可以瞭解的最真實一面。
我將誠摯守在電視機前見證一切。
在餐桌上吃完簡單的早餐,我便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電視,觀看陳小姐刷牙洗臉的狼狽樣。
陳小姐睡眼惺忪的梳着頭髮,而她那高大威猛的男友從後面抱着她,堅挺的陰莖頑皮地頂着陳小姐的小屁屁,陳小姐笑罵着,那男人一把將陳小姐抱到牀上,不理會陳小姐指着時鐘討饒的表情,硬是草草做了一場愛。陳小姐無奈地拿衞生紙揩完下體後,那男人才放手、笑嘻嘻地從衣櫃拿出一套西裝穿了起來,兩個人相擁吻了一陣後才一起出門。
我真想聽陳小姐的叫牀聲,只可惜針孔攝影機沒有附麥克風,也許我該找一天升級。
陳小姐的秘密其實不是她那曼妙的身材、和幾乎可以擺出各種姿勢的誘人身段,陳小姐的秘密我一週之內就發現了,就是她有兩個男友,一個高大威猛,一個是清瘦書生。
但陳小姐似乎並不把這個秘密當作是百分之百的秘密,畢竟她分別帶着兩個男友進進出出的,沒有在我們面前刻意掩飾,大概是料想我們這些房東房客都是大人了,不會在兩個男友面前貪嚼舌根吧。
我將電視屏幕切換到那個沒有前途的大學生房裏。
那大學生整個晚上都沒睡覺,戴着耳機盯着計算機屏幕打打殺殺了一整夜,現在當然在睡大頭覺。他只有週三跟週四才會出門上學,但日夜顛倒的他經常漫不在乎地溜課。
白天偷窺這個大學生一點意思也沒有,晚上也不甚有意思,他不是在跟不認識的人拿虛擬機關槍互相廝殺,就是在打手槍。我租給他的房間也給他佈置得像個狗窩,滿地的泡麪跟包着精液的衞生紙,只有在真的無法閃躲地上的垃圾時,那大學生才會一次收拾乾淨。
於是我將電視畫面切換到那兩個男同性戀的房裏。
此時一個早已出門,一個坐在牀上舉啞鈴健身。
那兩個同性戀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正常,平常跟一般男女一樣做愛,只是姿勢略有不同,並沒讓我見識到太過出神入化或是屎尿兼施的性技巧,況且他們也常常光抱着睡覺和親嘴而不做任何事,跟一般的異性戀情侶沒有兩樣。看來我沒有抱持偏見是正確的,偷窺總能不經意學到點東西。
那兩個男同性戀,比較年長的叫做郭力,在附近的東海大學教物理,年輕的小夥子名字很武俠,叫令狐求敗,是隔壁街連鎖便利商店的儲備店長。我問過令狐他名字的由來,他説是因為父親是個金庸小説迷的關係。
這一對情侶並不總是一起過夜,他們各有自己的家回去,這裏只是他們的廉價旅館,愛的小窩。只不過令狐待的日子多些,郭力待的日子少些。
我將鏡頭切換到住在樓下的輕輕女子,她還在睡覺,我看了看手錶,她大概還要睡一個半到兩個小時,十點半才是她最常醒來的時間。
輕輕女子的名字叫張穎如,是個專職作家,我猜她一定不是個很有市場的作家,要不然也不會住在這裏。
穎如經常在牀上用筆記型計算機寫作,牀邊的茶几上堆着好幾本雜誌與各式各樣的書本,她一敲起鍵盤就是好幾個小時,中間只會起身上廁所或衝咖啡,吃點小餅乾,到了晚餐時間才會出門吃點象樣的東西,有時回來手裏會抱着一些零食與新的書籍雜誌。
晚上九點後穎如就不寫作了,她專注翻看堆積如小山的書籍,常常兩天就看完一本書,還會用色筆劃線做記號,不知道是真愛看書還是必須蒐集寫作的資料,不管是哪一點我都很佩服這樣的閲讀習慣。真是個生活簡單樸素的女孩子。
所以偷窺穎如也是件很無聊的事,我最多學到了衝咖啡的各種技巧。
我打了個哈欠,將電視關了。
老張在大家還在熟睡的時候就出門了,他要帶學校的小田徑隊跑操場。如果此時將屏幕切換到他的房間,我將會看見單調的擺設,還有滿地的過期牛奶。
他真是解放了,徹徹底底的。
我知道老張也有偷窺的癖好,這點他沒有跟我提過,他只敢提過期牛奶的事。
人之常情。
老張的偷窺嗜好反應在他房間光驅裏的偷拍光盤,以及他放在衣櫃裏的高倍率望遠鏡上。
老張每天下班回來洗澡前,都要看一片偷拍光盤,內容包羅萬象,有刺激的真偷拍,也有假偷拍真作戲。入夜之後,老張就會打開窗户,架起望遠鏡,用研究月球表面的科學精神窺探附近的住户有沒有進行不關窗簾的色情活動。
是的,老張跟我雖然頗為投契,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我想窺探的是各式各樣有趣的自我表演,但老張的偷窺活動則標榜着色情萬歲,這並不是説我高了老張一等,而是着重的趣味多元性差很多。
關了電視,我躺在牀上不知道要做什麼。
也許我該每半年,或甚至每三個月就換一批新房客進來,只留下比較有趣的房客。
我閉上眼睛,想起兩部跟偷窺有關的電影。
一部是「銀色獵物」,男主角藉由偷窺女主角的日常生活,於是非常瞭解女主角的興趣與行為模式,之後男主角便塑造自己另一個形象,並安排種種巧合使女主角不由自主愛上他。
也許我該仿效這位傑出青年,看看有沒有機會跟陳小姐做幾次愛,或是讓單純的穎如愛上我。
另一部電影是「楚門的世界」,這部堪稱經典的電影我看了好幾遍。
裏面的男主角實在是太可憐了,但他的可憐之處不在於不自覺貢獻出他有趣的一生,而在於最後竟自行揭破秘密,走到早已知悉他生活一切的觀眾面前。這部電影最有意思的是,那片中的導演一手包辦楚門的人生,房子、汽車、老婆、日常用品,以及夢想。真是太高明瞭。
我懶洋洋地躺在牀上,心裏思量着樓下那些房客的人生。
其實大家也真是有緣,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可不是説住就住的緣份,説不定大家還會相處在一起好些年,除了那個糜爛的大學生以外。
也許,他們是我生命中另類的家人。
我笑笑,自己其實親人甚少,要不然大伯父這棟房子也不會輪到我的頭上。每次想到這裏,我就忍不住惦量自己這一生有多少斤兩。
沒出過國,沒有正式的工作,沒有唸完大學,已經有好幾年沒吃過一種叫年夜飯的飯。
沒有實現過自己的夢想。
我當然實現不了夢想。
能夠當上導演的人有幾個?
何況我只是愛看電影而已,導演只是我隨口掛在嘴邊,有人問起我就回答的「口頭夢想」。
我呆呆看着黑色的電視屏幕,突然有種奇異的靈感。
也許,我可以將這些房客當作是我親密的家人。
或者。
或者演員。
但我不再是默不作聲的觀眾,而是才華洋溢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