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我向早起上班的王先生打招呼,愉快地在客廳吃早點看報紙。
「早。」王先生向我點頭示意,他可憐的女兒睡眼惺忪向我揮手道別。
我睡得少,但睡得可好,只比被迷倒的柏彥稍差一點。
愉快極了。
我吃完燒餅豆漿後,陳小姐才跟她那矮男友匆匆下樓,我想跟她説句早安什麼的,但她的臉色十分疲憊,於是我將話吞進肚裏,幹罵了幾句。
「早啊!房東先生。」郭力不久後也下樓,拎了一個褐色小皮箱。
「早!早上有課啊?」我寒暄。
「是啊。」郭力站在我面前,不急着開門出去。他總是不急着做任何事。
「令狐弟還在睡啊?」我裝作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看得見。
「不啊,昨天只有我在這裏過夜,他小子值大夜班,等一下才會回來。」郭力笑笑,這才開門出去。
我聽着郭力開着他那台BMW離去的引擎聲,上樓塗鴉筆記本。
我的靈感飛湧而出,白紙在頃刻間洋溢着不可思議的幻想與佈局,每個支線又佐以更復雜的支線可能,所有的一切全都糾結在一起。
柏彥十二點醒來,那時穎如已經餵了那年輕人又一次安眠藥,然後又一劑醬油,而馬桶男則被針筒從下腹部打進不知幾毫克的牛奶。
睜開眼睛的柏彥很錯愕,甚至還躺在地上賴了半小時才真正醒來。
摸着將陰毛黏成一團糟的幹掉精液,柏彥並沒有那麼驚訝,但坐在地上的他似乎陷入百思不解的情緒:打槍打到幾乎一絲不掛、立刻睡着倒地,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幹。」柏彥失笑道。這是他白痴的結論。
柏彥站了起來,腳步有些踉蹌,顯然藥力持續奪取他的平衡感。
「你媽的,幹你媽的!」柏彥揉着太陽穴,表情猙獰地打開計算機屏幕,然後才拿衞生紙試圖把精液擦掉。
當然擦不掉,衞生紙的碎屑黏在陰毛上。
「我怎麼會看這隻大奶媽打飛機?」柏彥一直旋轉着腦袋,就是想不起來昨天晚上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我解讀着他的表情。
柏彥又罵了幾聲「太誇張」後,去浴室拿起漱口鋼杯裝水衝陰毛,用肥皂搓搓搓搓搓搓,就是不肯幹脆洗個澡,一點衞生概念都沒有。
「再去突擊檢查你一次吧?這次嚇死你!」我得意洋洋地看着柏彥憤怒地清理我的精液,盤算着應該怎麼打擾他,但穎如喝完一杯咖啡跟一小片面包後,就蹲在馬桶男的面前,量體温、看瞳孔、搭脈搏,然後就開門出去。
我緊張地看着走廊上的針孔畫面,自言自語:「妳不是要去找獵物,不是,不是,不是,因為妳沒有藏好小男生。但妳要去做什麼呢?去買新的有趣東西嗎?」
我的神經發燙,因為穎如不是下樓,而是上樓。
來找我?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雙腳好像不存在似。
穎如慢慢、一步一步輕輕踩在階梯上,我嘴唇一痛,這才發現我的牙齒已經將下嘴唇咬出血來。
「糟糕!」我快步走出卧房,緊張地將卧房門關上。我絕不能讓她發現我秘密的眼睛。
我深呼吸,調節着情緒,但一種很畸形的恐懼正凝結在門的另一面,我甚至可以感覺到有個焦黑到着火的影子正燒燙着門。
「不要敲門。」我吐氣時還在顫抖,好想對着門大吼大叫滾開。
「扣扣扣,扣扣扣。」
我不能立刻應門,不然就太刻意了。我轉轉脖子。
「扣扣扣,扣扣扣。」
我慢慢呼出一口氣,雙手按摩着肩膀。
開門。
「嗯?啊!穎如!」我佯作驚喜,站在門口。
「嗨,房東先生。」穎如輕輕的聲音,臉上微笑。
「什麼事啊?記得房租過兩天才需要繳的吧,哈。」我真是不知道,仍是站在門口。
「是這樣的,我房間有個盆栽要修,但缺把大剪刀,不知道房東先生有沒有剪刀可以借我?」穎如説謊臉不紅氣不喘,語氣甚至更加輕柔。
「是這樣啊?大剪刀……我想想……」我抓着頭,腦子一片混亂。
跟我借剪刀幹嘛?
我有大剪刀嗎?
我應該借嗎?
「比普通大的剪刀再大一點就可以了。」穎如的聲音很温柔,温柔到瞬間鬆懈我的神經緊繃。
「我找找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回答,總之我話出口後,我才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
我轉過身,在一個又一個的抽屜裏尋找大剪刀,而我的眼角餘光一直注意着穎如的動靜,我實在很怕她從我後面突襲,到時候我可沒有一天吃好幾次安眠藥的好本事。
打定主意。
「有嗎?」穎如關切問道。
「這一把行嗎?」我拿起一把實在不能算是大剪刀的剪刀,故意忽略抽屜的角落裏躺着另一把更大的裁縫刀。
我打心裏不想借給這顆炸彈任何東西。尤其我房間所有的東西沾滿了我的指紋。
穎如瞇着眼,看着我手中的剪刀。
拒絕吧!
「可以。」穎如伸出手,高興地説:「謝謝。」
十秒鐘後,我呆呆地看着穎如的白色洋裝隱沒在樓梯口,十足的勝利者姿態。
「有妳的。」我憎恨地説,對這次對決的落居下風感到羞恥。
我回到卧房後,便深深感到後悔,而不只是毫不足道的羞恥而已。
當時戰敗的感覺,有如戰場中的士兵被迫將手中的步槍借給敵軍槍斃自己。
很糟恨糟。
穎如走進房間,褪下身上雪白色的洋裝,解下蕾絲內衣褲,一絲不掛,粉紅色的乳頭微微隆起,乳房下方鼓起的弧度,恰恰是男人的手最想捧起的角度。
然而,穎如勻稱修長的身段並不會使人充滿邪念,而是令人想輕輕摟着、親吻一整個下午的純潔。
她在笑,看得我有些痴了。
穎如從牀上拿起那把剪刀,走進浴室,輕輕蹲在馬桶男面前,將他的衣服跟褲子全剪開,讓男人衣不蔽體地坐着,接下來,剪刀刃口輕輕釦住男人的左手小指。
我的眼睛大得不能再大。
「別……別這麼幹!」我慘叫。
男人的脖子抽動了一下,穎如的臉上噴上極細的紅點。
但她的眼神專注到發出光芒,在屏幕裏閃閃發亮。
「住手…住手……」我只能作這樣的旁白。
剪刀刃口打開,重新扣住男人的左手無名指。
我透不過氣來,兩手手指緊密地纏在一起。
紅色流滿浴室,以及穎如的雙手。
我的手指也滾燙起來,我連忙甩它一甩,但不可能出現的痛楚以象徵、以隱喻、以病態、以抽象的速度,沿着手指裏的神經直達我的心臟,像有根針在血管裏揚帆穿梭一樣。
我抓着胸口,五指指甲深深插在肋骨的縫隙之間,依然無法逃避電視屏幕中那把紅色剪刀。
十根手指掉在瓷磚地上,然後都給穎如扔進馬桶裏。
沖掉。
馬桶男默默承受着,無怨無尤,好像之前就簽下「絕不喊痛」的切結書,也或許他早已因為發燒過度將幾千條神經全都給燒糊了,連他的老二、陰莖跟陰囊,被鈍鈍的剪刀分成二十幾次剪掉,他也只是微微拱起背、晃着兩隻腳,表示「他知道了」。
但我卻透過電視屏幕,被迫吃食着、分享着馬桶男的尖鋭痛苦。
他感受不到的,我被迫扭曲五官及四肢作回應,彷佛化身為馬桶男的末梢神經。我甚至痛到流下眼淚。
一股氣直衝到胃裏,我捏緊拳頭,試着將痛覺反芻出來。
「有妳的。」我氣急敗壞地用頭錘砸向牀被,吐了一牀。
我決定攻她個措手不及報復!
「扣扣扣!扣扣扣!」
門過了一分鐘才打開,穎如已穿上剛剛的白色連身洋裝,若無其事地站在門縫前。
動作還真快!
「妳瞧,我剛剛找到的。」我揚起手裝的裁縫刀,温暖地笑着。
「太好了,我正覺得那把剪刀有些不稱手,謝謝你。」穎如笑笑,接過我的裁縫刀。
「別客氣,大家有緣才會住在一塊嘛,相互照應照應才有道理啊!哈哈!」我笑着,不肯離去。
馬的妳這個賤人,老子非要妳緊張到拉尿不可!
「嗯。」穎如點點頭,笑容絲毫不減。
「嗯。」我微笑,我當然要微笑,死賴着不走,眼睛透過窄小的縫隙打量着屋子內。
「還有別的事嗎?」穎如輕輕説道,身子微微一傾,自然而然擋住我的視線。
「喔!只是想拿回剛剛借妳的小剪刀,哈,説不準我最近就會用到。」我笑笑,鼻子假裝抽動抽動,忽然皺着眉頭又説:「好奇怪的味道,妳有養小貓小狗嗎?味道好像有些……有些腥味啊。」
「嗯,我的小狗剛剛死了,我等一下就會把牠處理好的。」穎如微笑,她甚至懶得裝出替寵物惋惜的樣子。
「最好快些處理,哎,不是我的關係,我是怕其它的房客會抱怨啊!」我裝出豁然大度的樣子。
「好,等我一下,我去拿剪刀。」穎如也笑笑,將門關上。
我頗為得意地看着關上的門,嘴裏還留有剛剛吐過的酸味。
緊張吧!還不快去洗老子的剪刀!
門打開。
我的胃揪了一下,警覺性地往門後退一步。
「謝謝你,裁縫刀我用完了會還給你。」穎如笑意不褪,她遞過剪刀的手背白皙光滑,我忍不住摸了一把。
穎如也沒不高興,只是想關門。
「對了!」我假裝猛然想起:「那個盆栽!是啊!我可以看看妳養的盆栽嗎?我對那個很有興趣,説不定也想自己養一盆喔。」
我興高采烈地看着穎如,等待她露出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的大失態,一報害我吐牀的大仇。
穎如看着我,看着我。
嘴角微微牽動。
我笑笑,手心卻湧出大量的汗液。
「請進。」
穎如微笑,我突然間竟忘記呼吸。
妳瘋了嗎?
妳在打什麼主意?
妳怎麼可能在一分鐘以內就將一切佈置妥當?
如果沒有,難道妳一點都沒有一個犯罪者應該有的樣子嗎?
難道,妳打算連我也一起……
我瞥了穎如手中的大裁縫刀一眼,竟隱隱生懼。
微笑在臉上僵成了一張灰白的面具。
「馬的……」
柏彥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我感覺到一股很悶的憤怒夾雜在開門的風中。
我趕緊往後一看,柏彥皺着眉頭,穿着短褲、藍白拖鞋,將門摔上,朝下樓的樓梯拖步走着。
「柏彥啊!小心把門給摔壞啊!」我嘴上埋怨,心中吁了一口氣。
我假裝熱絡地搭着柏彥的肩,回頭看着穎如説:「穎如,下次再去參觀妳的房間啊。」柏彥也回頭。
穎如點點頭,微笑,進門。
「最近心情不好?是學校的功課還是女朋友的問題啊?哈哈。」我乾笑,柏彥簡直是我快溺死前偶然抓住的浮木。
「沒事。」柏彥的語氣很差,與當初求我讓我搬進來住的時候判若兩人。
他甩開我的手,快步下樓出門吃飯去。
我慢慢地跟在柏彥後面,舒緩剛剛跟穎如對峙的緊張情緒。
這次,我可沒有心神感受到戰敗的屈辱了,我抱着死裏逃生的心情感恩着。
甚至,還佩服着。
犯罪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精神活動。
犯罪使人與人之間有了高下之分。
犯罪使人強大。
這就是犯罪者。
罪的本身,就是一種專業,一種浪漫,一種迷人的憧憬。
一種必須克服自身恐懼,與不斷壓抑道德才能完美實踐的、對人性的逆向操作。
逆向總是使人深深着迷,這點,我原本從偷窺一事中漸漸體會。
但,穎如讓我見識到另一種迥異於偷窺,迥異於航行於陰暗處的鬼鬼祟祟,一種乘風破浪。
她的罪,使她即使弱小、即使孤獨,卻瀰漫着叫人嘔吐與戰慄的鬼氣,叫我這個低階犯罪者完全失卻了被偷窺餵養的犯罪精神。
我無法久站在她的面前。我試了兩次,兩次都徹底失敗了。
罪帶給了穎如強大,卻也相對萎縮了我。
也許,我該慢慢訓練自己,讓自己在屏幕中觀看穎如變態地展演犯罪的荒謬藝術,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從模擬與學習中,逐次接近犯罪的、更高的精神狀態。
那樣,我就可以不必懼怕穎如,我就可以跟她並駕齊驅成為高檔的犯罪者了。
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學她,我對狂喂安眠藥跟剪手指之類的事絲毫提不起勁。
我坐在路邊的行道樹下的長椅子上,看着柏彥走進附近一家燒臘店,他的肚子可餓壞了。
我的腦子被震撼的視覺暫留螢繞着,自我強迫回憶着穎如一剪一剪喀斷男人手指的模樣,如果我現在回去,大概可以趕上男人的脖子被剪斷吧?
如果我要沾染犯罪的氣息,我最好趕快回家守在電視機前。
「咦?」
老張騎着機車,從街角一轉而過,騎進我那棟老房子旁邊的小巷子。
「下午一點半?」我看着手錶,看着老張將機車停好,東看西看地開門進屋。
老張星期二根本沒有這麼早回家過。
你要行動了嗎?
我起身,慢慢走向老房子。
我儘量使自己腳步輕盈,像個優雅的犯罪者。
我躺在牀上,看着電視屏幕。
令狐躺在牀上睡覺,果然跟郭力所説的一樣。
柏彥大約半小時後回到了房間,打開計算機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曾翻開過書。
穎如躺在牀上看書,浴室的門關上,那個馬桶男已經不見了,他已經變成一隻黑色塑料袋,靜靜地窩在浴室的角落;而年輕人癱在椅子上,石膏似的。
開始行動的老張,挑選的對象果然是陳小姐的香閨。
他足足觀察了走廊的動靜十四分鐘後,才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打開陳小姐的房門。
老張是個比我還要下層的犯罪者,他所有的動機與行動全都指向「色情」兩字,於是他理所當然將眼光瞄準了牀,誠惶誠恐地輕趴在牀上,聞着、嗅着、捏着、呼吸着。
「別盡做些無聊的事。」我説。
老張不敢躺太久,他很快就起身研究房間其它有趣的部份。
梳妝枱前的香水,他拿起來聞一聞。
放在桌上的髮梳,他拿起梳一梳。
浴室裏的香皂,他握在手裏再三把玩。
吊在掛鈎上的浴巾,他將整張臉埋進去深呼吸。
放在杯子裏的牙刷,他擠了一點牙膏,興奮地刷了自己的牙。
最後,他趴在馬桶上,用撫摸美女的姿勢與神情,手指一次次滑過馬桶的塑料坐墊,將整張臉貼在上頭。做白日夢。
「你應該開始想想應該怎樣擁有這一切,而不是光貼在馬桶上啊!」我嘀咕着,深怕老張辜負我賜予他的peepingpower。
但老張終究是個初窺犯罪殿堂的生手,他在屏幕上的表現像第一次看見駱駝的印第安人。
老張足足幹了一個多小時的無聊探險,最後才戀戀不捨關上陳小姐的房門,忐忑不安地出現在走廊上。
我原本想象打擾柏彥與穎如那樣、去幹擾老張的變態行徑,但我生怕會摧毀老張剛剛才萌發的一丁點犯罪天分,或説是膽子,於是我只得作罷。
不過主要的理由,仍是終於起身伸懶腰的穎如。
穎如放下剛剛正在看的「都市恐怖病」小説,站在年輕男子面前,撫摸着他的額頭。
死了嗎?
從屏幕中我實在看不出來,也實在沒有關心的動力。
穎如拿出針筒,灌滿了放在桌上的牛奶,彈一彈針口。
「不會吧?妳不會忘記這個人……這個人是醬油男吧?」我張大嘴巴。
穎如顯然不在意,她拿起針筒,插進年輕人的頸子,硬是將牛奶推送進去,牛奶有的被灌進去,有的則不停漏出來,乳白色的漿液線一樣流下。
我的媽呀,穎如根本沒有瞄準頸動脈,隨隨便便就將針刺了進去。看來我必須習慣她的大而化之。
針筒拔出來的時候,鮮紅色像一條細線噴出,穎如沉吟了一下,打開抽屜,拿了一塊正光金絲膏貼布朝傷口啪一聲用力貼上。
啪一聲,顯然太過用力,因為年輕人摔在地上,椅子傾倒。
穎如將他扶了起來,拍拍他的臉,年輕人當然沒有一點回應。
過了幾個小時,黃昏了,穎如拿出一塊紅色的布蓋上年輕人後,拿起桌上的大塑料袋跟那瓶該死的醬油,打開門。
去做些什麼呢?
我趕緊拿了一頂帽子跟了下去,卻見穎如走進一樓的廚房,打開瓦斯。
「?」我一愣,看見老張跟下班的郭力正在客廳瞎扯淡,令狐安靜地坐在一旁翻着男性服飾雜誌。
「房東先生!一起聊天啊!」老張熱呼呼地吆喝。
我點點頭,坐了下來,眼睛仍不時張望着在廚房變魔術的穎如,老張跟郭力怎麼扯東扯西扯什麼蛋我都聽不見。
此時王先生跟王小妹開門進屋,跟大家微笑點頭,立刻便要上樓。
「王先生,請在客廳坐一下,我煮點東西給大家嚐嚐。」穎如笑咪咪從廚房走出來,手裏還拿着醬油與鍋鏟。
王先生呆呆地不知道該怎麼響應,卻見老張鼓掌叫好:「好好好!我就奇怪廚房怎麼那麼香啊!原來是妳這小妮子在耍把戲,哈!該不會是要嫁人了,找我們練習廚藝吧?」
穎如温温笑着,説:「才不是,只是看到新食譜,想試試看罷了。」説完就轉身回到廚房,留下我們在客廳裏等待着意外的、免費的、美味的晚餐。
除了我。
「該死。」我坐立不安。
那些食材該不會……該不會就是那位馬桶男身上的東西吧?
雖然我根本沒有看見馬桶男怎麼被裝進塑料袋的,但要是穎如割下他身上的肉還是內臟什麼的,我一點也不會意外。
「王先生坐啊!大家聊聊嘛!」老張哈哈大笑,他顯然還在為今天的房間突擊檢查感到興奮。
王先生靦腆點點頭,跟王小妹坐在沉默寡言的令狐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參加關於國內教育改革的對話,而廚房一直傳來陣陣香氣,我的心中也一陣一陣雞皮疙瘩。
「房東先生,你最近身體微恙麼?」郭力注意到我的臉色難看。
「是嗎?我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哈。」我乾笑。
「睡得不好,我這道菜正適合補身子。」穎如走出廚房,拿出一個裝滿黑褐色肉片的小碟子,肉片冒着蒸氣,還有醬油香。穎如將小碟子放在桌子上,還有一把筷子。
我一看,心裏更驚懼了。
「怎説?」郭力好奇,拿起筷子。
「這人肉肝是餵牛奶後才割下炒煮的,肉鮮味美。」穎如笑笑説:「對身子疲倦特別有好處。」
我快吐了。
「人肉?新鮮新鮮!倒要嚐嚐!」老張哈哈大笑,夾了一片送進嘴裏,大家嘻嘻哈哈地各自夾了一片,連沉默的王先生也為自己與女兒夾了幾片放在碗裏。
我的筷子遲疑不決地停在碟子上方。
其實,我原本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這個恐怖的宴席;對不起,我臨時有事要出去,你們慢用;對不起,我今天吃素;對不起,我剛剛吃過晚飯。
但我的屁股偏偏選擇坐下。
為什麼呢?
「房東先生,請用。等一下還有很多好菜呢。」穎如笑得我遍體生寒。
「是。」我夾起一塊肝肉,但就是無法將筷子移動到嘴巴附近。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好奇、不解、茫然、呆滯。
「大家請用啊,我只是比較不喜歡肝肉的味道,真是抱歉。」我尷尬地説,將筷子上的肝肉放回碟子,滿臉歉意。
「不要介意。」穎如笑笑,走回廚房。她除了笑,好像沒有第二種表情。
老張將我放回去的那塊肝肉吃進嘴裏,笑説:「真是好吃啊,真不愧是餵牛奶長大的……的人啊!滋味鮮美!」
於是大家繼續討論着教育改革的國家方針,而廚房也不斷傳來陣陣香氣。
這年頭只要提到教育改革,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插上幾句話,就算插不上意見,幹罵幾句總是會的。我聽着郭力發表高見,一邊觀察大家是否有昏厥等異狀。
我可不想吃進含有安眠藥的肉塊,然後變成另一道菜。
此時我覺得很窩囊,雖然小心為上,但我畢竟退卻了,輸得節節敗退。
「這是炒人肚、悶燒人雜、葱爆人腿、醬燒人臂。」
穎如一次端上許多菜色,老張與郭力笑得合不攏嘴,而王先生雖然聽不慣穎如口中的「玩笑」而皺起了眉毛,但仍捧場地拿起筷子。
「要不要去叫柏彥下來?」我起身,盼着叫柏彥下來自投羅網後,我就可以交代他,説我身體不適想睡一下,叫大家盡情享用便了。
但我一起身,就看見柏彥穿着拖鞋趴啦趴啦走下樓,眼睛不斷張望着我們。
這麼巧?拍電影了!
「柏彥!正好要去叫你哩!來一起用吧!」老張最喜歡裝熟,柏彥遲疑了一下,立刻被穎如的笑容吸引下來。
馬的,你小子對妞就是沒輒。
「都是妳煮的嗎?」柏彥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坐在郭力身旁,拿了一雙筷子笑着。
「嗯,還有一鍋湯在煮着。」穎如説,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
我的左臉頓時痲痹。
「好吃,真的是有軟又嫩,新鮮新鮮。」郭力讚許道,柏彥趕緊夾了一大塊「人腿肉」放在碗裏。
「這肉好鮮,謝謝妳。」令狐跟着郭力的話。
「不只鮮!坦白説我的鼻子對牛奶很敏感的,這肉裏的的確確有牛奶的香味,一定花了張小姐不少錢吧?」老張一副老饕的樣子,實際上他只是喝多了過期牛奶的變態。
「嗯,張小姐的手藝真不錯。」王先生有禮貌地響應這頓免錢的晚飯。
「謝謝姊姊。」王小妹的家教不錯。
「陳小姐要是在的話,整棟樓就算到齊了,哈哈哈哈……」老張笑得亂七八糟。
哈哈哈哈哈,我也跟着發笑。
穎如夾了一大團見鬼的「人雜」,放在我的碗裏,點頭示意。
「張小姐自己不吃嗎?」我已經忘記我當時的語氣,我只記得當時的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五官也快抽筋了。
「我不吃人肉。」穎如一説完,全場哈哈大笑,尤其是王小妹更是笑得前翻後仰。
我很想跟着穎如的話後説:「哈,正巧我也不吃人肉。」但我的手居然將那一團切得稀八爛的人雜放在舌頭上。
莫名其妙的挫折感難道會導致行為錯亂嗎?
人雜果然食如其名,令我心情十分複雜。
「好吃嗎?」穎如微笑。
我點點頭,將碎肉吞進肚子裏。
這就是妳棄屍,不,毀屍滅跡的方式嗎?
我們的肚子,是妳最好的棄屍掩埋場嗎?
「我去看看湯好了沒。」穎如站了起來,大家一陣歡呼。
「啊!少了酒!少了酒啊!」我驚呼,也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我決不碰那鍋來路不明的湯。
「這樣吧,你們別等我了,我去買幾罐啤酒回來請客,這樣才夠盡興嘛!」我大呼。
「不必麻煩了,我開車去比較快。」郭力也站了起來,但我及時搶到門口,大聲説:「你們先用,別為我留菜啊!等會我順便再買點下酒菜回來!」
我打開門,匆匆逃離現場,一走到巷口,我用手指挖着喉嚨想催吐,無奈我催吐的經驗少之又少,吃進肚子裏的那團人雜究竟沒能吐出。
我喪氣地走到便利商店,買了兩手啤酒,再繞到滷菜攤前買了三大盤滷菜。
「好惡心,到底我為什麼要一直坐在人肉宴上,撐那麼久?」我生起自己的氣,此時我倒不是責怪穎如,而是不解。
我走在巷子裏,遠遠就聽見客廳傳來的歡愉大笑聲。
「一羣蠢貨。」我暗自嘲笑。
腳步停了下來。
我發覺我是真的開心。原來如此。
「原來,我是想看看這羣蠢貨把人肉吃進肚子裏的蠢樣。哈!」我一想通,也就不那麼介意回去了,反而對能夠迅速原諒自己感到欣慰。
「加菜了!」我打開門,高興地宣佈。
陳小姐跟她的矮個子男友也出現在客廳,各捧了一碗人湯開心地笑着。
接下來的這一夜,我吃着滷菜、喝着啤酒,大聲訕笑着這羣誤吃人肉的蠢貨,而穎如則淡淡聽着大家天花亂墜批評國家教育,什麼東西也沒有吃。
就在笑聲中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