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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的盡頭

    當天晚上,我在牀上看着穎如回房。

    穎如掀開紅布,那年輕人的臉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因為穎如並沒有再為他施打什麼東西就躺在牀上看書、睡覺,她只是摸摸他的頸子、拍拍他的臉。

    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陳小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野獸般叫牀聲中,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着什麼,沒有如往常般抱着女兒睡覺,我想他其實很想選擇社會進化的一端,而不是極端原始的那部份。

    但他坐在椅子上發愣了一整夜的行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牀的悲哀。

    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必須伸出援手。

    我一大早醒來後,就去附近認識的老舊藥局買了許多安眠藥,藥局的老闆是我國中同學,姓勤。

    勤店裏以前掛的是他老爸的執照,現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別人租了一張,勤自己連藥劑生的執照都沒考過,但他賺錢的門路倒是五花八門。

    「你買這麼多混合型安眠藥,不會是想自殺吧?」勤只是隨口説説,就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樣會賣給我。他就是這種人。

    「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將錢放在桌上。

    勤收了錢,商業性地陪笑。

    「對了,你這裏有沒有春藥?」我直接問了,反正這裏唯一的語言只有兩種,「有或沒有?」、「多少錢?」。

    「威而剛嗎?要多少?」勤問。

    「我不是要威而剛,我要春藥。」我問,沒有商量空間。

    「這世界上沒有春藥,只有荷爾蒙、激素這些東西,你要的話,我幫你找。」勤也不囉唆,手指比了個五。

    「我要十,這兩天就要。」我説。

    「明天來拿吧。」勤點了根煙,説:「老樣子,這些東西有效是有效,但會不會出事我可管不着。」

    「了。」我説。這是當然。

    隔天。

    王先生的房間裏擺設很精簡,就跟我在屏幕中看到的一樣,我打開熱水壺,想丟一小包春藥進去,但一聞到藥粉的怪味道就縮手了。

    聽勤説,這地下工廠作的春藥裏成份很雜,有傳統的壯陽中藥和西藥威而剛,還摻雜奇怪的人體激素,也有時下最新潮的迷姦藥丸,一堆成份雜七雜八加起來,唯恐沒有成效似的。

    我聞聞,氣味挺奇怪,跟無色無味差多了,加在熱水裏一定會被發現。

    我回憶在屏幕中的這個房間。

    有了。

    我打開櫃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藥,這藥王先生每個晚上睡前都會吃一顆,我暗自保佑這藥是膠囊而不是藥丸,因為我從屏幕中看得並不清楚。

    把罐子旋開,所幸裏頭真是膠囊。

    潛入的時間格外有壓力,所以我不能待在裏面太久,我記住藥名跟罐子大小後,便走出房間到藥局,想跟勤買一模一樣的肝藥膠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為然看着我。

    我搖搖頭,沒什麼好偽裝的。

    勤的手指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樣。

    「我這麼説吧,這罐藥的膠囊很常見,要不要跟我買空的?」勤似乎看透我的心思。

    「好,謝了。」我莞爾,勤這傢伙有時候還真夠意思。

    「多來光顧就是了。」勤認真説:「但吃死人也別來找我。」老規矩。

    於是,我買了三百顆空膠囊。

    我在自己房間從容地將膠囊打開,換上春藥的藥粉,再到王先生房間裏,倒出所有的肝藥膠囊,換上我的版本,無一闕漏。

    接下來是老張。

    老張的牀底下有大約三十瓶未開封的過期牛奶,還有一瓶已經打開的水果調味乳,目標非常明確。

    我抓起一點點春藥丟下去,搖一搖,希望老張的鐵胃對春藥沒有太強的抵抗力。

    「一點一點,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張家。

    我走到四樓,看着穎如的門。

    下午三點半,此時的她正在牀上寫小説,我潛入王先生跟老張房間前,她已經將疑似死掉的年輕人丟到浴室裏,跟那隻黑色塑料袋放在一塊,然後就一直在牀上敲鍵盤敲個不停。

    「妳綁人殺人,是為了要寫小説嗎?」我心想,看着門。

    但,有什麼小説需要這種恐怖的親身經歷?恐怖小説?偵探小説?黑色異想小説?

    不,這太不合理,這種小説的報酬不可能豐厚到值得穎如如此冒險,這年頭只有愛情小説才能被羣眾擁抱,才能賺到豐厚的版税。

    我看多半還是穎如自己心理變態,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隨性胡搞。

    柏彥一個小時前已經出門上課,我輕輕打開門,將他桌子上沒吃完的泡麪掀開,丟了比上次更強的安眠藥進去。

    這小子衞生習慣很差,沒吃完的泡麪一定會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熱。

    「晚一點,再幫你開發新的能力。」我很樂。

    我的筆記本早已記滿各種對柏彥「能力開發」的每個進度,他可以説是我計劃中不可或缺的「第一個齒輪」。

    我小心打開柏彥的房門,從門縫中看看對面的穎如有沒有出來。我很介意她的存在。

    沒有。

    我走出柏彥房間,關上門。

    前面的門突然打開。

    「房東先生?」穎如笑着打招呼。

    「好啊。」我點點頭,笑笑。

    她看見我從柏彥的房間出來嗎?

    「昨天晚上真是謝謝妳了。」我打哈哈。

    「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藝很差?」穎如難為情。

    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開門?

    「怎麼會?我只是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

    「吃不習慣嗎?」穎如看着我。

    她為什麼總是選在這種令我窒息的時刻?

    難道她有心電感應不成?

    「這不是妳的錯,我從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還真不好意思。」我歉然。

    「嗯。」穎如點點頭。

    怎辦?

    如果她看見我從柏彥房間出來,我絕對不能讓她有機會問我我進去做什麼,因為我一點都沒準備好這個答案!

    「對了,穎如,妳不是個作家嗎?哈,我最近去書局逛逛,可都沒看見妳寫的書,我猜妳用了筆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我興致盎然。

    「其實説起來,我不能算是作家」穎如微微笑。

    我靈機一動,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多瞭解穎如,於公於私都應該把握機會。

    於公,瞭解穎如有助於我實現計劃。

    於私,有誰有機會跟一個喜歡殺人烹人的變態兇手聊天呢?

    「穎如,妳有時間嗎?我想請妳喝個茶吃個飯,聊聊天。」我打斷穎如的話,熱忱地説:「我想多瞭解妳一點,説實話,我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哈,説來難為情,我好久沒有跟一個人好好説説話了。」

    穎如瞇起眼睛。

    我儘量讓笑容擴散,擴散到穎如的臉上。

    「好啊,不如來我房間喝咖啡,我煮咖啡請你。」穎如的笑天真無邪,但這點活命的警覺我還有。

    我乾嚥了喉嚨。

    「那怎麼好意思,我記得張小姐剛來租房子的時候説過自己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很棒的咖啡廳,妳看怎麼樣!」我擊掌,表現得迫不及待。

    「不好意思讓你花錢,我對沖咖啡還蠻有研究的。」穎如的笑令人失卻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麼好意思進女孩子房間,那間咖啡廳真的很不錯,我想去很久了,但一個人怪落寞的,總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請客,千萬別客氣!」我忙説,差點要掏出錢來。

    「好吧。」穎如終於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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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廳。

    穎如點了一杯貴夫人。這點叫我驚訝,我從來沒看過嗜喝咖啡的穎如在咖啡里加過牛奶。她總有辦法讓我驚奇。

    我點了一杯愛爾蘭,還多要了一迭巧克力餅乾,一迭牛角麪包。

    「謝謝你的招待。」穎如説。

    「哈,別那麼客氣,妳覺得這裏還過得去吧?」我笑笑。這裏隨便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塊上下,如果還過不去我也沒辦法。

    「這裏很好。」穎如很有禮貌地説,聞一聞咖啡,笑笑:「不過,改天你真該嚐嚐我衝的咖啡,至少比這裏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嗎?」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陣冷汗,幸好這裏是公共場所。

    穎如觀察着咖啡上的奶暈,撥開一顆奶球,又慢慢倒了進去。

    牛奶一滴滴墜入咖啡裏,僵化擴散開來。

    穎如出神地看着。

    「對了,妳剛剛在走廊上提到,妳説妳其實不算作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瞭解她的職業作為聊天的開始吧。

    「我是個專門替人代筆的出版社寫手。」穎如抬起頭來,解釋道:「我幫各式各樣的作家、出版社、各種題材寫東西,最後掛上他們的名字。」

    「喔原來如此,難怪我都找不到妳的作品。但妳既然可以寫東西,為什麼不乾脆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不更好?抽版税的話,妳拿的錢應該更多才是。」我問。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名感興趣,像我。」穎如輕聲細語地解釋:「在別人的名字下寫東西,可以嘗試更多的題材,也有更多的機會。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沒有工作,但要是掛上自己的名字,失敗一次,下一次的機會就遙遙無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亂搞別人身體來作什麼研究?

    變態殺人小説嗎?

    「那最近呢?最近在寫些什麼東西啊?」我。

    「最近在幫蔣小姐寫個人財務規劃的書,這陣子流行這些。」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

    「蔣小姐?」我好奇。

    「這是業務秘密。」穎如的笑很暢懷,我要是真有興趣繼續問下去,她肯定不會隱瞞。但我感興趣的不是別人的事。

    「像妳這樣幫人代筆,還要自己唸書做研究,會不會很累啊?」我問。

    「會啊。」穎如。

    「那妳平常都做什麼消遣?像昨天那樣燒菜嗎?」我笑笑。

    「上網聊天,旅行,想事情,衝咖啡。你真像記者。」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但她還沒喝過一口。

    「哈,上網聊天啊,像我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學習新鮮事了。」我自言自語。

    「房東先生自己呢?」穎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窮打哈哈。

    「我啊,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日子渾渾噩噩的,幸虧有你們這羣房客住了進來,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點變化,像這樣跟一個漂亮女生面對面坐着喝咖啡,我以前哪裏想象的到。」我説,這也是事實。

    「房東先生沒有女朋友嗎?」穎如問。她的咖啡裏已經墜入五顆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穎如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過一兩個,但年紀越大就越沒什麼成就,也就沒什麼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懶了。」我説,這也是事實。

    「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着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説話。

    我翻着桌上的電影雜誌,吃着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研究着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試圖從中占卜些什麼似的。

    有時,我會指着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樣很好。

    我篤信的人生守則不多,但第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

    因為可供偽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就等原形畢露。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

    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

    「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也就是了。

    「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説,不能繼續過舒服的好日子。」穎如温和地反駁我剛剛的話。

    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説不上是哪裏不同。

    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

    「喔?」我想,要讓她把話説下去的話,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是沒有變化,不斷週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才二十歲就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

    但我只能感覺、只能意會,卻説不出來實在的細微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週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週而復始?」我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它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週而復始。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着上學、重複着交朋友、重複着買車買房子、重複着結婚生子、重複着變成其它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你覺得這不是一種週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我説:「但對一個人來説,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

    我抗議着,因為這種週而復始的説法深深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裏鑽的土撥鼠,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説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的話,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説、看電視、看漫畫,那裏有許多人展示着不斷被重複的人生,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從此展開拼拼貼貼別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過程,從此週而復始,從此循環,漩渦,黑洞,墜落。」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

    令人灰心的講稿。

    「妳的意思是説,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説着。

    「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多聽廣播就會知道,這社會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麼循環、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有些不滿,但臉上還是笑得很歡暢。

    「你説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胡攪實驗的理由。

    「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

    「如果妳剛剛説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説。

    穎如頗有興味地看着我。

    那眼神稱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種清澈到了無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裏直發毛。

    「你還沒有到、了、盡、頭。」穎如一個字一個字地説。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寫在臉上。

    「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裏。」穎如説得我飄飄然。

    「喔?那為什麼不鑿?」我問。

    「因為大家都怕跟別人不一樣。」穎如幽幽地説:「大家都怕自己跟屏幕上的別人不一樣,所以全部都卡在盡頭、一動也動不了,偶而有人動了一下,好一點的便被視作離經叛道,差一點的便被稱為落伍。」

    我不由得點點頭。流行本來就是集體向前看齊,向右轉。

    「那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沒到盡頭?」我不禁有些高興,不管是什麼讚許,只要是加在我頭上,我都是高興的。

    「因為,我看得到盡頭。雖然你為什麼還沒到達盡頭,我不知道,也或許你到過又後退,也或許你正在想辦法避開,但你終究還沒走到集體週而復始的長長排隊裏。」穎如的瞳孔張得很大。

    霎那間,我彷佛被拴在無法動彈的黑暗裏。

    「而且,從我的身體反應裏,我沒有感覺到盡頭的氣味。」穎如笑笑,我卻明顯知道這絕對不是笑。

    「妳的身體反應?」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個人都走到了盡頭,也都成為盡頭,而我,沒辦法在盡頭前待太久。」穎如喝了一口漾滿白色牛奶的貴夫人咖啡,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會怎樣?」我問。

    我想,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會鑿開它。」穎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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