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郭力回來的時候,老張甚至還在陳小姐的牀上廝混。
六點半,郭力提着兩個便當,愉快地打開房門。
「Surprise!」我靜靜地喝采。
年輕的柏彥,正五體投地,赤裸裸的趴在牀上。
還有蛋白質的情慾氣味。
郭力一動也不動,像個石膏像般杵在牀前。
他的表情瞬間冷漠,令人發寒。
「坐下吧。」我説。
我知道郭力是個外熱內冷的人,對於性、對於愛,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間,他一向是佔盡上風。
這種人遇到種級數的挫折,還來不及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圍,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當,打開。
扒着飯,咬着滷肉,機械似的咀動。
郭力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也許曾經晃過一絲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彥依舊沈睡着。
郭力默默結束進食,闔上便當,橡皮筋捆好。
一動不動的看着門。
他拒絕面對赤裸的柏彥,他知道這個小夥子並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個工具,只是記號。
六點四十二分。
門打開。
令狐錯愕地站在門口,看着一言不發的郭力,然後又看了看一絲不掛的柏彥。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擊,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體內血管瞬間膨脹的擴大感。
郭力依舊沒有説話。
平常他的話很多,但現在的他極為脆弱,説什麼都可能一併帶走他所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沉默選擇,所有的屈辱感都將他的嘴巴緊緊封住。
但令狐卻是個外冷內熱的年輕人。
「你做了什麼!」令狐憤怒的咆哮着,他對感情毫無保留,手中的那袋飲料隨即脱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閃不躲,只是僵硬的坐着,淋了一身濕。
「他有什麼好的!他有什麼好的!」
令狐發瘋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彥,柏彥立刻驚醒,然後嚇了一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個女孩般哭着,然後將十個男人的力氣捏在拳頭裏,轟向既驚惶又茫然的柏彥臉上。
碰!
柏彥砰地一聲倒在牀上,鼻血染紅了白色的枕頭。
郭力既沒阻止,也沒詢問。
他僵硬的觀賞這出鬧劇。
「幹!你瘋啦!」
柏彥憤然罵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隨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這一拳也不輕,柏彥雖然舉手擋架,但令狐的拳頭仍然鑽進柏彥的雙手之間,狠狠砸在鼻樑上頭,柏彥後腦勺的頭髮立刻飛了起來,可見力道之強。
柏彥滾下牀,屁股着地,此時的他連忙大叫:「別打了喔!我會還手!別把大家搞得那麼難看!」
令狐哭得整張臉都紅了,指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空便當盒的郭力大吼:「你説過什麼!你自己摸着良心,説你説過什麼!」
郭力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竟然還在作戲?郭力應該正在這麼想吧。
「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一定要嗎?我真的那麼賤,需要你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令狐的語氣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大聲。
此時的柏彥大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摸着歪掉的鼻子,漲紅着臉插嘴:「喂,你們兩個同性戀聽我解釋好嗎?其實我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
「閉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啞鈴,朝柏彥的頭上飛擲!
萬萬不可!我跳了起來。
柏彥慌張的撲倒,笨重的啞鈴撞到牆壁,喀琅!
「你瘋了嗎死同性戀?你以為我做了什麼!」柏彥憤怒的説,但已不敢靠令狐太近。
「賤人!你再一句同性戀試試看!」令狐拿起另一個啞鈴大叫。
「總之你們聽我説,其實我最近常常一睡着,就會出現另一個人格在我身上到處走來走去,而且那個人格常常會脱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會穿牆遁地,他還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彥連珠炮大叫,眼睛緊跟着令狐手中的啞鈴。
「閉嘴!」令狐哭叫着。
柏彥摸着青腫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自己去問那個乾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沒有玩他的屁股!你們這種陰陽怪氣的人最……」
啞鈴再度飛過柏彥的頭頂,這一下將牆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彥既怒又怕地想奪門而逃。
「夠了吧?」
郭力突然開口,眼睛像老鷹一樣盯着令狐,但長期處於下風的令狐卻沒有閃躲他冰冷的眼睛。
「什麼夠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話説清楚!你想想當初是怎麼跟我説的!現在你又把我看作什麼東西!你説你想有個正常的家庭!想跟女人生兒子!我也讓你有了啊!通通都讓你有了啊!現在呢!現在……」令狐的哭聲跟他結實的肌肉截然兩幟,看得我在屏幕前笑的前仰後翻,簡直快岔了氣。
「等等!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你們的事我不想管,不過我可不想被當成屁股開花的零號,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誤會……」柏彥一邊説,一邊摸着屁眼。
突然,他的臉色發青。
油油滑滑的。
難不成另一個我竟然是個死同性戀?
柏彥一定正在心裏哀號。
「如你所願吧。」郭力嘆了一口氣。
拿起空便當,拿起公文包,走到門口。
這一走,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
「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潰,跪了下來。
神智遭到極大打擊的柏彥,趁着此時的慌亂跌出這個令他不知所措的鬼地方,也因為他一絲不掛的光着屁股,所以他一到走廊後就開始飛奔。
而我,也開始飛奔!
在走廊上,我刻意撞見了柏彥。
我假裝差點摔了一跤,這誇張的動作讓柏彥動作愕然一挫,像第一次偷錢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來。
「天啊!你怎麼……你怎麼全身脱光光啊?」我驚呼,臉上寫滿了厭惡。
柏彥殺氣騰騰地瞪了我一眼,想轉開門,卻被我擋了下來。
「等等,這樣不對吧?房東先生當然是無所謂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過你這樣什麼都沒穿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喂,大學生,你也要替其它人想一想,我們這裏可是有住女生的哩!」我埋怨,教訓教訓他。
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氣的打量他的私處。
柏彥紅着臉,快要抓狂了。
我皺皺眉頭,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幹!別人的事不要管那麼多!」柏彥爆發,推了我一把,開門甩門。
碰!
我微笑,重新走上樓,繼續收看郭力大戰令狐。
作弄柏彥不僅必要,還是絕好的娛樂。
現在的電視屏幕上有幾個畫面。
老張出門了,陳小姐一個人在房間裏看TVBS連續劇,既沒有哭,也沒有亂摔東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
王先生躺在牀上休息,翻來覆去的,王小妹一個人坐在書桌上寫功課,橡皮擦塗塗抹抹。
穎如洗了個澡,然後打開餅乾盒子,吃着洋芋片,一邊看書。
柏彥在浴室裏不停地洗澡,將蓮蓬頭對準屁眼猛衝水,一手拿着肥皂用力地搓着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泄恨一樣,接着又在浴室裏抓狂,用拳頭毆打着瓷磚牆壁,直到牆壁上突出幾道血紅。
而郭力跟令狐,持續沒有意義的對峙。
你也許會想,這樣的誤會根本不能算是誤會。
怒火攻心,只要情緒滾燙的時間一過,彼此都有機會冷靜下來。
但。
羞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不單單是一種表象的情緒,它的根盤紮在人的最底層,那是能夠消融人類本質的腐爛劑。
自尊心一旦腐爛,眼睛就什麼也看不到。
郭力坐在椅子上,低着頭,閉着眼睛。
令狐站在牀邊,呆呆的看着凌亂的牀單發愣。
我看着屏幕中的兩人,原本相愛的兩人。
想起了以前高中時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學,叫阿志。
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剛買不久的野狼機車泡美眉,當天晚上,阿志一臉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説機車被幹了。
我很生氣,非常的憤怒,但除了白費力氣瞪阿志以外,我什麼也沒做。雖然那機車可是我整個暑假打工掙來的。
第二天,我們兩個人在學校碰頭,什麼事也當沒發生過。
因為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單純事件。
然後我必須舉一個有所不同的例子。
大學,被退學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當的民法老師打電話給我,狠狠地將我羞辱一番。
「我就説你過不了這學期,是不是?你這種廢物廢到骨頭裏了,什麼事都做不好,現在把你當掉也是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邊攤見習人家是怎麼做面的!」
我掛掉電話。
直到現在,我都想殺了他。
所以我的牀底下總是藏了一桶汽油。
只要哪一天我覺得生命空虛不再值得留戀,我就會拿起那桶汽油,騎車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這就是羞辱與怒氣的天差地遠。
一個人最無法忘記的,永遠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剝奪的那一瞬間。
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
或者,你常常自以為忍一時胯下之辱就可以換來些什麼美好的願景,但恥辱會永遠存在你的夢境,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被談論,就像我們提到韓信都免不了要説説他當初鑽進小流氓跨下時的糗樣,韓信這笨蛋從此鑽了跨下幾千年。
又,等到你有機會拿些什麼很像自尊的東西還給自己時,你會發現,幹,如果我當初沒有被剝掉這些東西,我現在怎麼可能是這副德行?韓信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寧願自己沒稱過王,也不願鑽那次恥辱千年的跨下。
「你知不知道!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
令狐號啕大哭。
「……」
郭力的鼻子噴出不屑的氣息。
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團發抖。
「你還記得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你的諾言嗎?」令狐抬起頭,他整個人已經毀了。
郭力的身體一震,但很快又恢復鋼鐵一般僵硬。
「你忘記了嗎?你説,如果我覺得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繼續呼吸下去的理由,你會陪着我終結一切,所以你要給我所有所有的快樂,是不是?」
令狐的語氣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爛塑料袋。
郭力依舊緊閉眼睛。
我知道比起情緒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沈更加危險。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來。
令狐其實不需要多此一舉的死。
他現在的模樣就像躺在棺材裏面的冰冷屍體。
令狐慢慢打開門,走了出去。
我看着走廊上的針孔攝影機,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樓下去,而郭力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臟還在跳動。
兩分鐘後,令狐進門的時候,手裏已經拿着廚房裏最尖鋭的生魚片刀。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心中不禁讚歎自己的劇本寫得真是絲絲入扣。
「我愛你,郭。」
令狐跪了下來,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還是深愛郭力的。
只要郭力這時候道個歉,或甚至直接將令狐擁在懷裏,令狐的刀就會當噹噹落在地上。
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
這個缺口就由郭力的愛填滿。
「賤貨。」郭力冷冷地睜開眼睛。
令狐尖叫一聲,歇斯底里的舉起刀子。
我雙拳緊握。
紅色與情愛相互迸發的一瞬間!
郭力大吼,從椅子上跌下來。
利刃插進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紅。
「你瘋了!」郭力大叫,一拳將令狐砸開。
「你説過不打我的!」令狐悲愴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劃開。
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輕輕帶過,但我還來不及確認郭力的傷勢,令狐已經舉起鋒利的生魚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幾點血珠,郭力顧不得傷勢,雙手往後一撐,試圖爬起。
「陪我!」令狐哭喊着,手臂青筋暴露。
「你這個賤骨頭!」郭力忘卻害怕,醖釀已久的怒氣終於爆發,撲向手持兇器的令狐。
碰!
兩人在地上一陣打滾,而我始終看不到那把該死的刀子。
「説你還愛我!」令狐大哭,蜷縮的膝蓋將郭力頂開,遞出利刃的右手腕被郭力抓住。
「你真的是個賤貨!賤骨頭!賤娃娃!」郭力的憤怒全部爆發。
接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我打開門,走過四樓,穎如當然還是在房間裏看她的書,而柏彥還在浴室裏拿牙刷刷他的肛門。
走過三樓,看了看郭力與令狐的房門,又走到二樓。
陳小姐與王先生已經站在走廊上,兩人用眼神議論紛紛着。
「他們兩個人難得吵一次架,我們就不要打擾他們了。」我嘆氣。
陳小姐點點頭,報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皺皺眉頭,也不多説什麼。
我抬起頭,看着通往三樓的樓梯口,回想起剛剛那一幕。
利刃深深沒入令狐的胸口,筆直的捅了進去。
郭力坐在牀上,整個人被吸進黑洞裏。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在關鍵的一刻,強壯的令狐搖搖頭,刀子竟脱手讓郭力奪走。
當刀子插進他的心臟的一瞬間,令狐的模樣既悲苦,卻又像在微笑。
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説:「……你説過的。」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讓郭力奪走的。
坐在牀上的郭力,似乎還不如我這個局外人來的清楚明白。
他的眼神完全喪失了靈魂。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
「進房間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吧,替他們兩人留點面子罷。」我感嘆。
陳小姐跟王先生聽話地進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我對郭力的觀察正確的話,今天晚上才剛剛開始。
回到屏幕前,郭力還是維持他迷惘的姿態。
冷冰冰的刀子,依舊穿透沉默不語的令狐。
血漿了一地。
「還等什麼?」我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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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老張回來了,提了一袋滷味進了陳小姐的房間,陳小姐拉着她的新姘頭反覆説着令狐跟郭力在樓上大吵的事,老張嘖嘖稱奇,然後一隻手死命揉着陳小姐的奶子。
對面的房間裏,王先生不停回答正在寫功課的王小妹的種種問題,例如同性戀是怎麼一回事等等,他的回答保守到令人反感,不外乎「同性戀是一種變態兼很沒有家教的行為、艾滋病就是從同性戀的屁眼裏跑出來的一種很髒的病」之類的鬼扯,還要王小妹以後別跟郭力、令狐主動説話。
當然,以後王小妹想找令狐説話,那還真是不容易。
畢竟啊,郭力「錯手」殺了令狐。
話又説回來,幸好是郭力活了下來,如果正好相反,我的計劃趣味程度就會驟降不少。
這一定是瘋狂的想法開啓了我腦袋裏的預言能力。
而此時,我透過屏幕看着神情滯塞的郭力,他已足足發呆了半個小時,肩上淺淺的傷口也漸漸凝固。
年輕力壯的情人兒尚未閉眼,一雙無神無眸的眼珠子看着天花板。
情感豐沛的令狐,他在錯亂的情緒中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他的愛人,而他的愛人也不負所托。
在那個瞬間,郭力沒有絲毫猶豫。
就這樣。
有事業,有地位,有家,有老婆,有兒子女兒的郭力,「錯手」將一把利刃捅進了令狐的胸膛。
郭力無言看着令狐蒼白的臉龐,那是他熟悉的、情慾交織的線條,但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所受到的驚恐壓倒性吞噬了其它多餘的情緒。
後悔嗎?
一個被嚴重侮辱的人如果會後悔,那一定就是一頭屍體直條條的躺在他的面前這種等級的事,就跟現在一樣。
但後悔之後要怎麼處理,就跟後悔與否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中所受到的種種訓練,心靈上的、教育上的、涉獵上的、娛樂上的、體能上的,此般種種訓練後的人生結晶,在這種極端的情境中最能體現出它的成色與價值。
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一塊料,究竟還能夠蜕變到什麼程度,就看現在了。
而我,早就看出郭力盡頭之外的峯迴路轉。
他可以的。
只要我給他一點靈光。
郭力面無表情站了起來,將令狐的屍體搬到浴室裏,然後將自己身上沾到的血跡反覆洗乾淨,拿起濕淋淋的拖把,將卧房地板上的血跡處理妥當。
然後,郭力打開衣櫥,挑了件顏色相似的襯衫穿上,又回到牀上坐着。
他眉頭深鎖地盤算着什麼,時而鎮定地緊握拳頭,時而搖頭哭泣。
「地板上的血跡,警察還是可以用特殊的奇怪藍光照出殘餘的化學反應。這點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笑笑:「可是,如果你用鹽酸刷過一遍,警察也可以用化學檢驗的方式得知你用了大量的鹽酸擦拭地板,這個動作本身就非常可疑。這點我知道,你也知道,台灣的警察再怎麼辦事不力,也懂得做點基本工夫。」
我得意洋洋地看着郭力。
郭力茫然環顧房間四周。
「想棄屍的話,你沒有大到可以裝下一個人的行李箱,尤其是像令狐這麼粗壯的男人,所以要嘛,你就去十二點才結束營業的愛買購物廣場買一個回來,不過警察在發現屍體之後,一定會調查裝載屍體的行李箱購買資料,然後調出賣場這幾天甚至這幾個禮拜的監視錄像帶。這點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摸着下巴,愉快地揣測郭力能夠想出來的點子。
郭力攤開手掌,顫抖着。
「分屍再棄屍的話,你沒有經驗,也下不了手,就算嘗試動手也砍不了幾刀,如果一定要這麼做,也不能現在硬幹,要等到血凝固之後才可以動手,免得血噴的到處都是,到時候現場反而容易留下各種線索。這點我明白,你也明白。」我替自己鼓掌,平常多看電視裏的警察探案果然有些道理。
而此時的郭力,在這麼倉皇的情境下一定想不出好法子,我看他有九成九會去自首。
但,我可不能讓他這麼做。
郭力只是需要鼓勵一下,需要時間沙盤推演一下。
這件事又不是生孩子,沒什麼好急的,除了他跟我,誰都不知道這裏發生了命案啊!
於是我撥了通電話。
電話鈴聲大作,郭力像一隻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
看着電話,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氣。
「喂?請問是郭先生還是令狐先生?」我和善地問。
「嗯,我是郭力。」郭力的聲音有些乾澀,但還算鎮定。
「沒別的事,只是剛剛你們吵的有點大聲,我是無所謂啦,不過你知道的嘛,現在已經晚了……」我歉然。
「抱歉抱歉,現在……現在已經沒事了,我們已經」郭力猶疑不決,臉上神色十分痛苦。
「啊,和好就行了,只是關心你們一下嘛!」我笑笑,説:「那郭先生早點睡吧,不打擾了。」
「嗯,嗯,謝謝。」郭力掛上電話,頹然坐在牀上。
我看着郭力。
只要開始説謊,謊言就停不下來。人生守則第三條。
尤其是一個有地位的大學教授,他絕不能夠被他的妻兒發現他的雙性身分,也絕不能夠在警方與媒體甚或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尖鋭詢問下,將謊言編織成另一個動機、另一個樣子,以隱瞞他所不欲人知的一面。
所以就讓謊言湧無止盡的繁衍下去吧。
郭力站了起來,穿好衣服,打開房門,鎖上。
我趕緊衝下樓去,在一樓的客廳攔到即將離去的郭力,假裝我正要出門買宵夜。
郭力看見我,僵硬地笑笑,一臉的抱歉。
這種表象的演技勉強合格了,但內在的軟件仍需要升級一下。
「郭先生,這麼晚了上哪去啊?回家嗎?」我打招呼。
「是啊,剛剛跟令狐有些誤會,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回家睡。」郭力嘆口氣。
「郭先生」我壓低聲音,一手搭着郭力的肩膀説:「不是我在打小報告,不過令狐弟最近有些怪怪的,你不在的時候,他常常會跑到住四樓的那個死大學生的房裏,常常一待就是一兩個小時,有時候是那個死大學生下去找他,兩人好像挺有話聊的馬的,連我都看不過去了。」
「是嗎?」郭力的臉上閃過一絲恙怒。
「你們最近是不是有點疏遠了?好像比較少看見你們在一起?」我關心地問道。
「算是吧,我有些不明白年輕人的想法,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誤會誤會總會慢慢解開的。」郭力的語氣有些勉強,眼神也開始飄忽,但越來越有説謊的架子了。
「這樣就好,我想是我想太多了。」我笑笑,説:「上次我在走廊上遇見令狐弟,我們隨便聊了一下,他提到他想一個人搬離開這裏,那可嚇了我一跳啊,他不住了,難道你還會住下去?這年頭房間要重新租人還真不容易,我當然希望你們長長久久囉!哈!」
郭力有些震驚,但臉色隨即平緩下來,甚至隱隱有些興奮。
是啊,快點把握機會吧,依你的聰明跟本質,一定想的到的!
「令狐令狐的確這麼想過,他説他再三考慮過跟我分開的事,嗯一個人到別的城市生活,畢竟我有個家,他沒有,令狐會這麼想也有他的考量,我想,唉,兩個人在一起也有幾年了,是值得好聚好散吧,剛剛為這件事跟他發脾氣,實在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郭力嘆口氣,神色已經十分和緩。
「也是,也是,畢竟你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令狐弟想要一個人到外頭走走也不算是什麼壞事,年輕人嘛,老待在便利商店做事也怪怪的。」我附和道,心中大力讚許郭力的演技。
郭力打開門,我跟在後面。
「對了,令狐累了一天,現在正睡得香呢,你就別找他聊我們的事了,我明、後天再來。」郭力轉過身説,一副體貼入微的模樣。
「我知道。」我點頭笑道。
郭力發動停在外面的車子離去。
我一邊走着,一邊滿意的笑着。
人是經不起引誘的。
亞當跟夏娃會啃蘋果,絕不是因為蘋果看起來很好吃。
而是老是嚷嚷着千萬不可以吃蘋果卻種了一大堆蘋果樹的頑皮上帝。
郭力這一走,始終都會回來的,就跟他説的一樣,他必須在屍體還沒發出味道的明後天就回到房間,將「已經去其它城市到處走走」的令狐處理妥當。
然而,郭力這種高級知識分子,這種警匪偵探片看多了的高級知識分子,會如何為這起意外的命案善後呢?
或許,郭力會壯起膽子,將令狐的屍體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後包一包、拿去焚化爐之類的地方,超高温烘烘烘,屍塊於是變成連DNA都沒法子留下的骨灰細粉。
令狐從此人間蒸發。
或許,郭力會搞來一個非常巨大的行李箱,或是堅固的大帆布袋,將令狐載到深山裏埋了,然後在屍身潑灑一堆石灰。
留下購物記錄的行李箱只要不跟屍體一起丟掉,什麼線索也不會留下來。
令狐從此成為一具荒山野嶺的枯骨。
這讓我想起何平導的一部好電影,挖洞人。令我印象深刻。
「搶錢不難洗錢難,殺人不難挖洞難。」這是該電影的中心思想。
台灣一年大約有十萬個失蹤人口,其中很多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卻從未留下死亡記錄。
他們消失了。
要想殺人卻不被知道,就得好好善後,而不是將屍體草率往海里一扔,潮一漲,一個「被殺」的屍體就會給衝上岸,或是胡亂把屍體載到甘蔗田或公墓旁一丟,農夫或晨跑客遲早都會發現一具「被殺」的屍體。
既然是「被殺」,於是就理所當然有「殺人者」,有殺人者的既定事實,殺人者就有很高的被逮捕的風險,只要不是無動機殺人,被殺者與殺人者之間就一定有無數條「社會關係」的線牽繫着,只要其中一條被掘了出來,那就乖乖不得了。
所以,我必須語重心長的提醒大家,一個優秀的犯罪者,只能讓一個人徹底失蹤,卻不能讓一個人「被殺」,這才能脱卻被發現的風險。
屍體不是拿來「棄」的,而是拿來「焚」的,或「埋」的。
勤勞一點總沒有錯,中國人的優點。
郭力説不定已經在腦袋裏開始盤算哪裏是一個非常好的埋屍地點,一旦有了頭緒,他明天就會在某個人煙罕至的地方掘了個超級深坑,然後後天將赤裸裸的令狐裝在行李箱載到埋屍點。
行李箱打開,呼咚一聲摔將下去。
誰找的到?説不定幾年以後屍體居然被考古學家挖出來了,還會説是布農族還是什麼族的古老墳地,有了學術重大突破咧!
更何況,要是警方到這裏查起失蹤人口來,郭力也可以拉着我證明,令狐的確説過要去外縣市走蕩走蕩。
郭力真不愧是冷靜的知識分子,我稍微一引導,他就完全發揮出優秀的潛力。
盡頭跟郭力之間,開始有段距離。
我看着車子隱沒在黑壓壓的街角,似乎可以從輪胎與地表的輕微摩擦,感覺到方向盤上郭力那雙逐漸穩定的大手。
冰冷的夜風從藍色的月亮表面吹來,街燈忽明忽滅,慘青色的光印在我的臉上。
「但,那又怎樣?」我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可是房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