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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星期天之後

    成迭的檔案卷宗擱了一桌,焦黃的煙屁股跟檳榔渣堆滿了煙灰缸,白板上一張張觸目驚心的照片,紅色的圈圈反覆強調着不斷格放後的致命創口,破破爛爛的證物鑑定報告跟法醫報告緊緊捏在每個人的手裏,有時無奈摔在桌上,有時被捲成乾癟的條狀。

    專案偵緝室裏煙霧瀰漫,氣氛很疲累。

    「幹!兩個禮拜了!這傢伙還是在胡扯!」兩天三夜沒睡的柯力文組長大拍桌子,為暮氣沉沉的偵緝室注入一點力氣。

    王乃強彷佛沒有聽到,手中的嫌犯自白書給他捏的孜孜作響,閉上眼睛,滿下巴的灰白鬍渣。

    「要是外面沒盯的那麼緊,用點手段,他什麼都老老實實吐出來了,什麼人權條款?都是狗屁。」我隨口罵道。

    刑求是我的專長,刑求到嫌犯精神崩潰則是我的特色跟個人興趣。要不是因為前年我不小心弄死了一個毒犯,現在早就升副組長了。

    「夏江平警官?既然不能用就別提,想點管用的辦法,要不你這輩子別想翻過去!」柯組長瞪着我。

    我閉上嘴。

    上頭給的破案期限即將在明天到期,但整個案子都陷入一團混亂,明天一早就必須去警政署向幾個長官會報案情進度的柯組長心情糟透了,左撇子的他甚至把一邊的頭髮都抓掉了,禿了半邊。

    經過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逼問、偵訊、證據蒐集、調查相關人證物證後,有三個同事累倒在醫院,一個瘋了,還有一個介於精神失常跟辭職的邊緣。

    但案情仍舊要命的膠着。

    這件案子連上了各大媒體四天的頭條,斗大殷紅的報紙標題符咒般貼在每個項目小組組員的腦海裏,電視記者天天都在做追蹤報導、做專家訪談、做叩應綜藝節目廣徵民意,以各種角度切入這個台灣犯罪史上最扭曲的一頁。

    「台中東海別墅區連環謀殺案!十死四失蹤!房東涉嫌重大!」

    「立法委員的失蹤首級赫然出現在東別凶宅?」

    「東別肢解怪案,四重要關係人三死一行蹤成謎?」

    「房東發誓:兇手除了自己,還有四人涉嫌共謀。」

    「東別靈異傳説紛紜。法醫:二十年來從沒看過這種命案現場。」

    「警政署署長:本案不排除有其它共犯,還在調查中。」

    也因為前一陣子,坐在黑頭車後座、被割去首級的國會立法委員的頭顱,也同時在這棟凶宅找到,於是這件原本就十分血腥的案子理所當然更加受到多方的關注與壓力,還扯上許多靈異玄説。

    聽破門而入的同僚説,該立委的腦袋放在凶宅其中一房間的桌上,被一隻粉紅色的塑料旅行袋裝着。一打開,蛆在紫色的頭上密密麻麻爬附着,令人慾嘔的屍臭鑽進眾人的鼻孔裏。

    媒體的八卦報導自然把握時機對案情加油添醋一番,「梅花瞳鈴眼」、「台灣靈異事件記事簿」等犯罪情境劇也應運而生,社會大眾在受不了恐怖新聞的連日轟炸後,一片假惺惺的大作反彈,學者與民眾紛紛投書報紙,指責這樣的深入報導太過強調命案的兇殘與血腥,只會帶給社會極負面的影響,若青少年有樣學樣的話豈不糟糕。

    太可笑了。

    任何人,只要翻過嫌犯長達八萬五千字的自白書後,都會覺得一向唯恐天下不亂的媒體在這次刑案的報導上,實在是太幼稚、太扁平、太卡通了。

    「乾脆把自白書整理一下,做個簡單報告就好了?反正我們也沒有刑求,自白書是有法律效力的,事情的真相如何就交給法官跟檢察官去斷定吧。」從美國FBI受訓回來的新組員Sam頭低低地提議。

    「自白書?乃強你説説看,你進重案組十七年,有看過哪一份自白書像這份異想天開的自言自語漏洞這麼多?不合常理處四十七處?太過巧合處二十六處?你是去美國打炮的嗎?你為什麼不去死一死?」柯組長震怒,口水都噴到我的臉上。

    Sam臉上愧疚、不敢抬頭,但手指卻在桌底比了個幹。

    別説辦案的經驗,我在小説跟電影裏都沒看過這種事,要是我也不敢拿這份厚達兩百多頁的胡説八道在各級長官前朗誦。這輩子肯定升不上去!

    乃強依舊沉默不語,好像在思考着什麼,臉上深陷進去的皺紋緩慢牽動着。

    牆上的鐘:十一點十七分。

    看來,今晚是沒辦法回去了。

    我起身,推開煙霧繚繞的偵緝室大門,走到走廊撥了通電話:「綺姍,看來今晚又回不去了,妳先睡吧,記得把門窗鎖好,嗯,不要忘記掛上門後的鐵鏈子。掰。」

    掛掉電話,我在走廊站着,閉目養神,回憶案情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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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前,永福國小的教務主任到派出所報案,説一個叫王芸可的三年級學生已經有一個禮拜都沒去學校上課了,家裏的電話也沒人接,到連絡簿裏的住址拜訪家長,卻被家長的房東告知王先生跟王芸可小妹妹在一週前的星期天就已經搬走了,還積欠了兩個月的房租。

    後來,一個大約三十多歲、叫曾德成的男子,帶着一個焦急的五十多歲婦人到派出所報案,自稱他的女朋友陳敏慧,也就是婦人的女兒,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打電話回家,曾德成去陳敏慧租賃的地方找她,房間卻搬個一乾二淨,無消無息的,也沒去公司上班。房東還埋怨説,陳敏慧上個月的水電費欠交,着實數落了半小時。

    這不是稀鬆平常的事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但那個叫曾德成的男子卻堅持這件事必有蹊蹺,因為房東跟其它的房客都向他證實,陳敏慧失蹤前一個星期,跟一個個頭高大的男子在房裏起了肢體衝突,男子還動手打了陳敏慧,並揚言日後還要在公司場合加以報復。

    曾德成嚴重懷疑,那個個頭高大的男子恐怕跟陳敏慧的失蹤有關連,經過他的調查與其它房客的指認,確定是陳敏慧在目前任職公司的前男友孔憲剛。

    孔憲剛與陳敏慧在分手後一直保持藕斷絲連的曖昧關係,也承認他動手毆打陳敏慧的當晚的確有不當出言恐嚇,但他絕對跟陳敏慧的失蹤沒有一點干係,最多也只是陳敏慧心生畏懼不敢去公司上班,索性離職搬家而已。

    經過初步的調查後,相關證據闕如,孔憲剛當晚就被飭回。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畢竟類似的案子調查到最後,不是依舊一頭霧水,就是大驚小怪居多,反正一點證據都沒有,要辦下去也不知道從何着手。

    然而,原本應該就此打住的無聊案子,卻因為一個剛從警校畢業的派出所警員在整理報案記錄時發現的「巧合」,有了一點看似不相關、卻十分重大的進展。

    「你看,兩個禮拜前永福國小來報案,王芸可跟她爸爸住的住址,正好跟陳敏慧承租的地方一模一樣耶!」那個初出茅廬的警察好奇地跟一旁的同事説。

    當天,那個追根究底的小警察查了半天,終於得知王芸可的父親王名凱也已經兩個星期都沒去公司上班,而王名凱工作的兩家公司中,其中一家已經依照規定將他辭退。他跟王芸可一樣,兩個多星期以來都沒有明顯的社會聯繫。

    小警察興致一來,放下手邊最愛的福爾摩斯探案集,告訴同事他要去王名凱與陳敏慧共同租賃的東海別墅區走一下,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結果一去不回。

    小警察失蹤了,家裏也不見他回來。

    離職三天後,派出所的其它同事開始調查他的下落,發現最後看見他的人,是東海別墅區裏一個賣西瓜汁的女店員。

    「他買了一杯西瓜汁後,就一個人在那棟老房子門口按電鈴,後來有個高高瘦瘦的人打開門,他就進去了。」戴着假睫毛的女店員強調:「我印象很清楚,因為我最度爛那些蹺班出來逛大街的警察了!」

    於是,派出所叫兩個跟失蹤小警察交好的警察去那宅子查一下,結果那兩名警察中午出去,但到了晚上九點都遲遲沒有回報,打了手機也沒人接聽。

    當天晚上十一點,處理過幾件刑案的派出所老警官仔細一想,發覺事情有些怪異,於是調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刑警,偽造了檢察官的搜索令,十多個人緊張非常地到三名警察失蹤的租屋門前,正考慮要不要按門鈴的時候,鐵門就打開了。

    「啊!怎麼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門!有什麼事嗎?」一個高高瘦瘦,眼睛深陷在巨大黑眼圈的中年男子,躲在門內笑道。

    惡夢連連,才正要開始。

    「發呆啊?」

    乃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旁邊,手裏正點着一根煙,我伸手過去將剛剛點燃的煙頭捻息。

    「拜託,在裏面抽的還不夠嗎?」我説,彈彈手指上的灰。

    乃強莞爾,並不生氣,將煙盒收了起來。

    兩個辦過好幾件大案子的老警官,並肩站在走廊上。

    「剛剛在裏面組長問你話,你不鳥他,是在想什麼?」我問,從口袋裏摸出兩個十元硬幣,走到老舊的自動販賣機前面:「喝啥?一樣?」

    乃強點點頭,慢慢説道:「這個案子,那個房東絕不是精神失常妄稱犯案而已,他涉嫌最重大,這個立場從一開始我就沒變過。」

    咚咚。

    我將一罐凍頂烏龍茶丟給乃強,自己開了一瓶。

    「廢,一個正常人好端端的幹嘛把指紋用鹽酸剝掉?那個房東早就計劃好要犯案了。」我説,停了一下,又説:「我們可不可以停止叫他房東?他馬的,一開始被他耍的團團轉浪費了不少時間,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個操你媽的神經病。」

    雖然,我們調閲了所有精神病院的就醫記錄,至少在「照片」檔案上,並沒有發現這個自稱房東的精神異常者。

    這個談笑自若、有時甚至興奮異常的殺人兇手,十根手指頭上的皮都被自己用鹽酸腐蝕、然後給剝了下來,根本沒辦法從指紋檔案中比對出他的真實身分。

    把他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前來指認的人異口同聲聲稱他的確就是那棟租宅的房東,經常在附近出沒、用餐、買東西、貼租屋啓示等等。

    但是,我們在他的房間衣櫃裏後找到一副破碎的枯骨,那枯骨經過法醫鑑定,發現死者生前遭到非常殘暴的攻擊,全身骨骼上下有一百四十多處刀傷,其中有一百二十九處都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經過DNA的鑑定發現,那枯骨的主人才是那棟租宅法律上的真正擁有者,四十七歲李建發,而且死去五年以上。

    調查也發現,沒有家室的李建發買下這棟樓,已經有十一年之久,幾個老一輩的居民指出,李建發以前也曾將房間租給幾個學生跟上班族。

    那麼,這個自稱「房東」的殺人兇手究竟是誰?

    他為什麼要冒充那棟房子的主人?

    而且長達至少五年以上?

    他是否曾經是那棟樓的房客之一?

    如果不是,他怎麼會挑中這棟樓的房東取而代之?

    如果是,那棟樓究竟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所有的答案全都在那可惡的冒牌貨的腦中,也説不定,根本沒有所謂的答案。

    這個冒牌貨刻意毀掉能夠確認身分的指紋,卻又不斷聲稱自己叫做林澤佑,但户政事務所的計算機數據庫中,全台灣只有兩個林澤佑,其中一個早在1987年就移民美國,年約六十七歲,另一個則是二十五歲的小毛頭,現在正在服兵役。

    「幹!」我冷笑,這傢伙心裏一定得意的很,好像不管他説什麼我們都必須被迫相信似的。

    乃強嘆了一口氣,沉重的鼻息教我皺起眉頭。

    「需要這樣嗎?」我不以為然。至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進去特別偵訊室將他踢成會説實話的女人。

    「江平,我們以前辦過很多大案子,為了感情殺人的最多,為錢為色殺人的第二,失手不小心掛了別人的也不少。但這個人顯然是瘋子,所有的被害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彼此殘殺的理由,卻在一連串的巧合底下個個死於非命。真的是瘋子的行徑,偏偏法律對這樣的人又最寬容。」乃強有感而發。

    「你該不會真信了他那一套吧?我敢打賭所有的人都是他殺的。」我不以為然。

    「殺人的部份他的確涉嫌重大,但每個房間裏都有好幾台針孔攝影機跟收音器,是事實。江平,你一定要試着接受這個事實。」乃強凝視着手中的烏龍茶,罐子搖晃着。

    「太離譜了,你竟然會相信一個人可以藉由針孔攝影機操控一整棟樓的人?説到底,他不過就是偷窺女人洗澡的變態。」我一口將烏龍茶喝完。

    「」乃強依舊端詳着烏龍茶漂浮的褐色,聲音平緩:「江平,難道你都不會害怕嗎?」

    「怕?怕三小?」我發笑。

    「你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在另一個房間偷看你?你怎麼知道之前房子的建商有沒有偷偷留下一份鑰匙?樓下的大樓管理員有沒有私制你房間的鑰匙?之前的住户有沒有暗中備份房間的鑰匙?隔壁鄰居是不是懂得開鎖的能手?幫你照顧小孩的朋友有沒有心懷不軌重製一份大門的鑰匙?在你回家的時候,有沒有人躲在」乃強越説越離譜,他的眼神呆滯的可怕,好像靈魂被吸進另一個空間。

    「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你以前辦案時那股嫉惡如仇的衝勁跑到哪裏去了?你真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蠢樣。」我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了。現在的我真的很慶幸再過兩個月就可以退休、回家吃自己」乃強注視着烏龍茶的眼睛好像在逃避什麼,説:「面對這個案子,我只想吐,只想逃走,只想把卷宗鎖進檔案室裏。我永遠都忘不了前天小鳳在廁所裏自殺被發現,大家合力架住她時,她臉上扭曲的表情。」

    乃強抬起頭來,啜飲着烏龍茶:「江平,那不是人的表情。我只想把案子結了,怎麼結了都不打緊,我不想再碰它。」

    我靜靜聽着。

    乃強真的老了,變弱了。

    「我明白了。」我拍拍乃強的肩膀,一個人走進羈押人犯的特別偵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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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幽的小房間裏,昏黃的燈光打在「房東」的臉上。

    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睡了一場好覺,精神奕奕。

    值班的二毛五説,房東在睡覺的時候,鼻腔裏還會不由自主發出奇怪的旋律,那旋律不停重複了三個小時,吵得他連一本漫畫都沒辦法看完。

    我叫二毛五出去,整個特別偵訊室只剩下我,房東,慢慢捲動的錄音帶,以及單向鏡面玻璃後的律師與檢察官。

    我將烏龍茶喝完,單手將鐵罐擰爛。

    「夏江平警官,你該不會又來問那些一成不變的問題吧?」房東一臉無辜。

    「那是因為你只回答一成不變的問題。」我冷冷看着房東,我最痛恨他這種事不關己的表情。

    他跟我之間已經重複了四、五次一模一樣的對話,而這一次,我已經盤算好一段擊潰他犯罪喜悦的結尾。

    我將燈光故意拿靠近他,強光厲害,讓他睜不開眼睛。

    房東沒有埋怨也沒有皺眉頭,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強光根本不存在。

    扣扣扣。

    單向鏡面玻璃被敲打着,我知道是他的律師正在警告我,我的行為已經越線了。

    我不在乎,繼續讓強光打在他醜惡的臉上。

    「藥局的勤還是不肯承認賣過藥給我嗎?」房東主動開口。

    「東海別墅附近有五家藥局,沒有一家姓勤,整個台中縣也沒有藥局老闆姓勤,你要虎爛就找別人吧,我對你的藥哪裏來的根本沒有興趣。」我的反應很冷淡。

    「勤真是狡猾。」房東噗嗤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一樣:「他真是天生的罪犯,隨時隨地都可以消失。

    我不耐,回答問題的怎麼是我?

    「你不覺得你自白書根本是一本恐怖小説,還且還是一本三流的恐怖小説,節奏亂七八糟自以為是,巧合也多得太過分了?」我彎腰,盯着他的眼睛。

    「過獎。」房東大方承認。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柏彥被你下藥後醒不過來,你該怎麼把故事接下去?」我總是用這個問題開始。

    「那會是另一個故事。」房東幽幽地説,彷佛為了另一個沒有實現的故事遺憾着。

    「你覺得一個人被反覆下藥迷昏、搬運身體到不同的地方,不起疑自己被下藥的機率有多大?不去買攝影機錄下自己睡着後做了些什麼的機率有多大?出現異常行為或記憶空窗期後,不去看精神科醫生的機率有多大?」我往左走。

    「不知道,大概非常小。」房東露出他的黃板牙,笑:「但對柏彥來説,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人相信自己會夢遊殺人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右走。

    「不知道,大概趨近於零吧?」房東一貫的回答:「但對柏彥來説,機率是百分之百。」

    「你覺得一個女的在浴室洗澡,突然被人從後面強姦,居然一下子就順從發浪的機率有多少?」我往左走。

    「對陳小姐這個人來説,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左手比一,右手劃了兩個圈圈。

    「你覺得一個人會用殺人這麼激烈的手段,也不願意多費唇舌澄清誤會的機率有多少?」我咄咄逼人,但看在房東的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

    「對老張這樣的人來説,機率是百分之百。」房東不愠不火。

    「三個人在同一個晚上忙着棄屍,結果經過另一個房門時,竟然碰見第四個人正要出門棄屍,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我冷笑。

    「你知道籃球大帝MichaelJordan在比賽最後一秒,投進了多少次不可思議的逆轉球?」房東用一種竊笑不已的表情看着我。

    「四個人一起棄屍,經過走廊時,碰巧遇見第五個人拖着一袋屍體開門的機率有多大?」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拳頭都快捏出血來。

    「那幾百個逆轉球裏,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房東説得很興奮,好像那一球是他本人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你編造的故事裏,有多少個不可思議的籃框後0.5秒出手進算加罰?二十六個!只要其中一個巧合沒有發生,你鬼扯的故事就會大大失控!」我嘲笑。

    「如果Jordan同時也是個裁判,我想,無論比賽最後剩下一秒還是十分之一秒,Jordan從各個無法想象的角度投進逆轉球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的眼睛發亮,好像Jordan正從三分線外起跳,在他頭頂上灌進爆炸性的一球。

    「我受夠了你的百分之百。」我憎恨地説。要是比較不起眼的案子,眼前的殺人犯早就被我脱下褲子,電擊老二直到冒煙為止。

    「回頭看已經發生的事,機率當然是百分之百。有些事不能不發生,因為它就是那麼存在着,預言在實現之前叫做預言,實現過後就沒有意義了,劇本演完就該放進倉庫,因為我們要看的是最後的、剪接過後電影,電影裏的機率,都是百分之百。」房東誠懇的表情非常欠揍,他胡説八道的、自以為是的哲理更令我頭痛欲裂。

    我喝斥:「那柏彥呢?既然你們最後都是共犯!為什麼你還要天涯海角追去殺他!」

    房東雙手合十,微笑道:「阿彌陀佛,我怎麼知道那個死大學生後來搬到哪裏?」

    「是嗎?」我來回踱步,要不是房東的律師正在單向玻璃後監視着我,我真想給他的下巴一拳。

    柏彥在房東的自白書中,是棄屍的共犯,是倖存者,是一個離開的房客。

    但事實上,就在柏彥找到新租處搬出凶宅的第六天,就被住在隔壁的同班同學發現,三天沒出門的他被綁在新房間的鐵椅上,喉嚨發炎腫大,兩隻灰白的眼睛凝視着天花板,像是被迫噎死的。

    後來法醫取出柏彥喉管中的異物,發現竟是一顆腐爛多時的貓頭,當真匪夷所思。派出所調查了幾天,卻查不出有誰會費心潛入一個大學生的房裏,對他做出這麼變態的虐殺。

    與自白書最不對稱的一點是,這件案子發生在東別連環兇案之前好幾天。

    總之這份夢幻自白書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仔細看着!這個叫張國定的男人,是不是你殺的?」我將一迭恐怖的照片摔到房東的桌上。

    「我也是聽你們説才知道老張被殺了,那件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房東正色説道,拿起兇案現場的照片欣賞着:「不過,能夠用那種方式慢慢殺死老張的,你們看了我的自白書後也應該知道是誰了吧?」

    張國定是第一個搬出凶宅的倖存房客,在這件案子初露線索時,我們警方循線搜查到他在菜市場的新住所,那是一間老舊的鐵皮屋加蓋,門板上貼了十幾道大大小小的符咒,還有從廟宇求來的平安香包。

    持了搜索票,一行人浩浩蕩蕩在張國定的房門口堵着,但喊了半天門也沒人應,於是我叫那棟房子的房東過來開門,竟發現張國定的雙手被衣服綁在衣櫃裏的鋼製懸樑上吊着,全身上下都有針孔的細密傷痕,肢體發黑,死了好幾天。

    法醫驗屍發現,張國定的血液裏有成份不明且相當複雜的毒素溶劑、也曾出現過數十倍於正常人的抗體反應,但對張國定本人來説最重要的是,他在完全斷氣前至少歷經了七十二小時的痛苦折磨。

    於是自白書又少了一個重要證人、犯罪涉嫌者。

    「喔?那郭力呢?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我雙手環抱胸前。

    「第六次回答你,郭力如果消失不見了,只有一個可能,你們去翻翻我的自白書吧。」房東長長嘆了一口氣,説:「沒想到連郭力都躲不掉,唉,你們把我關到牢裏也好,牢裏安全些。」

    「幹,你不要將什麼事情都往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身上攬!是男人的話就敢作敢當!」我憤怒地大拍桌子。

    房東正色説道:「我是敢作敢當,你們那三個來探查的警察確實是我殺的,所以要判我三個死刑也是合情合理。不過令狐的確是郭力親手斃的,王小妹的確是老張殺的,王先生的確是穎如宰的,陳小姐也的確是老張、郭力、柏彥三人合力掛掉的,而穎如房間超大行李箱裏的腐爛國小女生、桌子上血肉模糊的立委人頭,當然也是穎如干的,這點毋庸置疑不是嗎?我也帶你們到大度山找到棄屍的地點不是?我很合作,但不能將所有的命案都算在我的頭上,那對辛苦實踐預言的我是個天大的侮辱。」一副大義凜然、敢作敢當的模樣。

    我的拳頭緊握,轟然揍向桌子:「你以為自己很行嗎?警察是那麼好耍的嗎?告訴你!全台灣監獄裏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不管是獄卒還是裏頭的大哥,只要我一句話交代下去!用鋼刷刷你的老二,白天被大家用拖把戳你屁眼,晚上要幫兩百多人口交,倒吊、鴛鴦鎖、辣椒水、吃頭髮、架烏龜樣樣都來,準整死你!」

    房東害怕地説:「別這樣對我,我已經在反省了。」

    他反省的表情,卻像正想朝你臉上射精的猥瑣樣子。

    兩人許久未語,但我的話可還沒問完。

    我瞪着房東,説:「不想在被槍斃前就被搞死的話,就説清楚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冒充房東?是不是一開始就計劃犯案?幹什麼把指紋弄掉?」

    誰是誰,居然是結案最大的關鍵,最官僚的一部份,非搞清楚不可,要不然任何記錄都會變得空空洞洞,意義也會隨時自我毀滅。

    房東沒有説話,他出神地玩弄手指頭上的鼻屎,接着研究起掌紋的奧妙。

    每次我們質詢他的身分,就像使用法語跟猴子溝通一樣毫無反應,問他是哪個學校畢業的,他一下子説台大肄業,一下子説輔大肄業,又問他曾被哪個老師教過,他就會背誦出曾經看過的警察制服上的名字。

    存心搗亂。

    「還有,我們在所有人的房間裏都可以找到他們的指紋,唯獨你跟穎如的房間一個象樣的指紋都沒有,只有你自己的毛髮、指甲、皮膚碎屑、精液,你説奇怪不奇怪?」我兩手一攤。

    「穎如神出鬼沒,自然不會留下證據。如果留下了,也是她不在乎。」房東的眼神炯炯發亮。

    我諷刺道:「一個人要扮成兩個人,還真是煞費苦心,其實你跟我心裏都很明白,從頭到尾都沒有張穎如這個人,張穎如只是你的幻想,你的分裂,你沒有老二的第二人格。」

    這是Sam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論,假房東既然冒充了真房東收租,自己還篤信不疑,兼又杜撰出一個荒謬絕倫的犯罪腳本,精神狀態不穩本身就是確定的。也所以,假房東將心中某個想象或慾望投射到一個不存在的人物上,這樣的想法也就不足為奇。

    久而久之,不存在的人物也會實際發生行動。以藉用同一個身體為方式。

    穎如,只是一個投射,一個完全沒有道德軀殼的假設。

    所有關於她真實存在的可能,是零。

    已故的導演希區考克的經典代表作「驚魂記」,就是敍述一個精神分裂症的男子同時化身為自己已經去世的母親,動手殺害許多無辜少女,化身期間不只偽裝女性聲嗓欺騙調查案子的私家偵探,連行為舉止都強烈顯現母親的特殊嫉妒性人格。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真的精神分裂還是善於偽裝,總之,這個世界上絕沒有穎如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杜撰出來的虛偽故事。

    我看着不發一語的房東,繼續説:「一個大男人居然要閹割自己才有辦法當一個殺人鬼,真是丟盡我們帶把好漢的臉!」

    房東沒打算理會我,他研究着沒有指紋的手指,捏着、揉着、掐着、甩着,好像手指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兒。

    「你渴望犯罪、渴望殺人、甚至渴望成為經典,但很抱歉,你只是一個娘娘腔的小別三,我也會跟記者這麼説的。」我得意洋洋看着沉默的房東,我的話一句句命中他的弱點。

    這傢伙如果真的像他説的那麼神,為什麼要殺掉前來詢問的小警察?唬弄幾句過去也就是了,但他選擇了將自己曝光,其心自是要成為犯罪史上不斷被引述的一頁,這是所有變態共同的虛榮心。

    我洞悉了他,他在我面前已經虛弱無力。

    房東頭也不抬,不多久,雙手手指彼此怪異纏繞,打成一個肌骨扭曲的結。

    「而這個怪案,隨着時間跟媒體健忘的個性,一年後就不會有人在意。你應該知道前桃園縣縣長劉邦友在自己官邸被黑道掛掉的案子吧?當初炒得驚天動地的,哈,現在呢?那恐怖的命案現場已經被拆掉了,一點價值都沒有。你呢?一個沒有頭的立法委員,沒名沒氣的,過一陣子大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忘了,你啊,不過是做了一場白工。」我哈哈大笑,鼓掌拍手。

    強光照射下,手掌的巨大黑影在房東臉上晃動着。

    房東舉起他纏繞不清的手指團,困惑地説:「警察大人,我我好像把自己死鎖了?打不開!」

    我失笑。

    一個人的兩隻手掌,怎麼會如此亂七八糟地鎖在一起?

    「你不過就是個小丑。」我説,打開門,關上。

    門縫裏,最後看到的房東,正忙着苦惱自己兩隻糾纏不清的手掌。

    就跟虛假的房東、張穎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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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綺姍,今晚我要加班,恐怕不能回家睡了,明天一早還要去署裏跟那些老頭子報告呢,嗯,愛妳,晚安。」

    我掛上電話,在沙發上切換着電視節目,索然無味地在上百個頻道中跳躍。

    三年又十個月了。

    乃強説的對,那個扭曲變形的案子絕不能碰。

    就在身分不明的「房東」被送進土城監獄之後的兩個月,我剛剛刑求完一個飈車族後回到家裏,赫然發現公文包裏竟有一份房東自白書的影本,我慢慢思索回憶,好不容易才承認原來是自己在有意無意中將檔案室的備份偷了出來。

    偷?為什麼我要偷這種愚不可及的東西出來?

    我不知道,但在嗤之以鼻後,深夜我躺在熟睡的綺姍旁,慢慢翻閲着荒謬至極的自白書,一遍又一遍,我竟沒辦法停下來,也沒辦法睡覺。

    因為我怕闔上眼睛後會做惡夢嗎?

    不是,我不是像乃強那樣的人。

    我比較強。

    翻着翻着,我不由自主想到下班前,自己被柯組長轟罵一頓的下賤樣子,他不斷質疑我為什麼要將一個飈車、拒絕臨檢的毛頭小子用指老虎打到脾臟破裂?然後像個管家婆般,柯組長將許多無謂的陳年舊事倒了出來,氣得我當場離席,打開暫時拘留室、抓起裏面一個剛抓到的女毒蟲的頭髮往牆上摔,直到牆上塗滿鮮血為止。

    停職留薪三個月?

    馬的,今天社會會扭曲成這個樣子全都是因為這羣沒有老二的迂腐警察執法不力的關係。

    天亮了,闔上看了五遍的自白書,上面的字句有些已被我重複塗了好幾個圈圈。

    真是邪惡透頂的人性,不管這些自言自語是不是真的,光是用人類的語言説出這樣的想法就夠令人作惡的。

    我小心翼翼下了牀,打開電視,看着晨間新聞。

    「各位觀眾早安,昨天深夜土城監獄發生集體兇殺案,眾所矚目的東別連環兇案受刑人所被囚禁的四人牢房在凌晨兩點發生激烈口角,其中兩人連手將另一名受刑人毆打致死,隨後在獄警鎮壓的過程中,一名獄警涉嫌過度執法,不斷使用電擊棒攻擊其中一名受刑人鼠蹊部,導致受刑人重傷緊急送醫,而神秘的東別受刑人則立刻被隔離審訊,目前還不知道整個衝突的過程」

    多麼可笑。

    這種變態應該讓我在廁所裏打到半身不遂,何必送到監獄浪費國家飲食?

    我立刻關掉電視,打了通電話給網民阿角,叫他想辦法幫我約中部的大毒梟白桑出來。

    「跟白桑説,我夏江平要跟他談一筆大生意。」我是這麼説的。

    兩天後,我在一間茶室跟白桑闢室密談,半小時後,白桑一出了密室,就從懷裏掏出手槍幹掉他最親近的手下,也就是警方長期佈線的卧底;一個小時後,另外兩個重要的卧底也被挑斷手腳筋丟到海里,死得不明不白。

    而我的户頭裏,則多了七百萬新台幣。

    七百萬,我買下了逢甲一棟老舊的租宅,重新翻修打理好,弄了最流行的寬頻網絡、全套衞浴、甚至是第四台。

    但是我,卻不太看電視節目了。

    我起身,打開隱密的小房門,走進一個幾乎被計算機液晶屏幕、各種聲音環繞着的小小世界,關上隔音極佳的泡綿厚門。

    很多畫面,很多聲音,但卻很寧靜。

    二樓,一個月前搬走的柏森正拿着自己暗中備份的鑰匙,偷偷打開以前租賃的房間,尋寶似窺探着,在黑暗中慢慢接近正在熟睡的新房客舒可。

    住在舒可對面的雞飯,正坐在浴室地板洗澡。

    我不懂,一個大男人幹什麼留那種長頭髮?幹什麼在身上刺一堆自以為有個性的圖騰?每次看到雞飯仔細呵護一頭頹廢長髮的樣子,我就會奇怪為什麼他還能交得到那麼漂亮的女朋友?應該教訓一下。

    三樓的美鈴正在作仰卧起坐,一邊戴着肥厚的耳機哼哼唱唱,肺活量挺大,你真該聽聽他親哥哥跟她做愛時,她一邊大哭一邊大叫的淫蕩聲音,真是峯峯相連到天邊。

    美鈴戴着耳機,自然沒發現剛剛走廊上重重砰的一聲。

    「幹你媽的!好好的書不念學人家吃什麼搖頭丸!」我拍了拍住在美鈴對面的死延畢生國仔的後腦勺。

    國仔渾身發抖,卻無法動彈與喊叫,他的嘴巴被我封死、全身捆上粗麻繩,坐在小房間中的鐵椅子上。

    「刑求嗎?抱歉,叔叔我只刑不求,專門整治你們這些被法律過度保護的壞孩子!」我笑笑,一拳將國仔的下巴轟歪。

    水載舟亦覆舟,偷窺對我來説可不是像那個該死的「房東」那樣,想導出一出沒有意義又自以為了不起的「電影」。

    偷窺讓我發覺人性的更黑暗面,進一步確立我執法的正當性。

    這些社會的劣質品、生活在空虛迷霧中的小鬼,每一個都有機會進來這個、我個人精心打造的社會再教育房,加以焠煉、提升、百折不撓,然後裝進袋子丟掉,就跟半年前只會刷卡、預借現金的敗家女秀卿一樣。

    「喂,仔細看着。」我拿出立可白,故意慢慢靠近國仔的眼珠,國仔恐懼地緊閉眼睛,但這根本徒勞無功。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撐開他的眼皮,然後將立可白塗了厚厚的一層上去。

    我聽不到國仔的尖叫聲,但一種大快人心的痛撤心扉用一種形而上的方式衝進我的體內,我的腦下垂體好像分泌出什麼爽快的東西讓我不斷顫抖似的。

    我滿意地拍拍國仔搖晃不已的頭顱,用膝蓋撞了幾下讓他休息一陣,隨時準備開始第二回合由我個人主辦的「反搖頭丸活動」。

    為什麼要休息?

    因為我聽見一股既熟悉又幽悵的旋律,以及輕輕的腳步聲,慢條斯理地穿過昏黃的走廊,穿過隱藏式的收音器。

    四樓,我的腳底下。

    飄逸的烏溜溜長髮,潔白無暇的連身長裙,巨大的行李箱,一隻包羅萬象的木盒。

    一個神秘的租屋傳説。

    「那幾百個逆轉球裏,有幾十個球Jordan根本連籃框都沒看見,其中最經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爾蒂克隊的王牌LarryBird面前、毫不遲疑從籃框後面出手進算!你有沒有印象?LarryBird的表情都綠了!簡直是神乎其技!」

    我還記得房東當時説這段話的表情。

    我坐了下來,靜靜欣賞「如霏」打開大行李箱時的優雅動作。

    喀,一個昏迷不醒的老人從箱子裏摔了出來,撞上牆角鼓鼓的大黑色塑料袋。

    避無可避,身為一個執法人員與一個社會再教育者,我跟身為殺人魔的如霏之間,遲早會殘忍地對決。

    但在這之前,我得好好了解她、洞悉她、吃食她散發出來的妖異魅力。

    然後,從千萬個紅色畫面中尋找出、藏在她優美行刑中的弱點,像一頭耐心的野獸,等待璀璨絢麗的交鋒瞬間。

    她拿起針筒。

    夜也深了,靜謐在安詳的租宅裏。

    慾望慢慢在每個畫面裏,扭動着,失焦着,爬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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