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望着院中的青梅説:“成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在老家,你在樹上打棗時,我在樹下仰臉看,正好一個大棗子砸在我鼻子上,害我哭了一通,你捱了奶孃幾巴掌的事麼?……
大軍一路返京,臨近都城時,遠遠地便見彩旌飄飄、鼓樂齊發。原來,陛下早已率領文武百官等候許久,迎接不辱王命、凱旋而歸的太子來了。
太子遠遠地便下車趨步而行,待來至父皇面前,眼含熱淚,倒地長拜:“父皇……”
武帝忙親手扶起:“皇兒辛苦啦!快請平身。”
太子仰起臉來,見父皇平生第一次對自己流露出難以自抑的讚賞和喜悦……
翰成和諸位將士回朝後,因翰成在軍中救治病號、屢建奇功,危中救主等事被武帝得知後,詔命他和另外四名立功將士一起,受到了陛下覲見和親自賞賜。
因翰成的傷尚未好利索,太子特准他回家養傷,傷愈後再回東宮就命。
直到此時,奶孃秀月才知道兒子已還俗從軍的,而且竟然已隨太子進軍突厥、北伐數月了!
望着從一身布衣,數月之中突然就換成了眼下這四品揚威將軍戎裝、英氣勃發卻不知輕重的兒子,奶孃秀月真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悲。
自從得知兒子發誓要汗馬取侯、贏得公主的野心後,奶孃秀月每日裏竟是戰戰兢兢,唯恐什麼禍事突然降臨……
當李妃從太子那裏得知,奶孃秀月的兒子周將軍這次北征突厥立下奇功,並且為救太子受了傷時,有心見上一見,再當面賞賜讚譽一番。
翰成應李妃娘娘的懿旨,在太子的東宮覲見了李妃娘娘。
李妃見奶孃秀月的兒子竟然生得如此精壯英武、神采飄逸時,不覺心生見愛,一面問傷好些沒有?一面又問可曾娶下媳婦沒有?
奶孃秀月趕忙搶先答話:“在老家時就定下了人家了,眼下還沒有顧得迎娶。”
翰成聞聽娘對李妃如此説,清知娘是什麼意思,一張臉立時漲得通紅。
娘娘一面微笑着令宮監捧出白金三百兩、五色綺羅五匹賞賜翰成,一面對奶孃笑道:“可惜!紫雲殿的那個菱兒,人生得有福相,又知書達禮的,原是南朝江陽侯的侄女,在我身邊服侍這麼多年了,我剛才是想把她説給周將軍的。既已定下正妻,也只好作罷。菱兒那丫頭心性很高,只怕不願給人做妾的。”
翰成聞言,這才感激地望望娘,暗暗舒了口氣。
鄰里親朋和鄉下老家的人此時方聽説翰成打擂奪魁、出師建功,如今已被太子晉為揚威將軍,又受到朝廷和娘娘的賞賜後,紛紛趕到京城來道喜祝賀。加上翰成的軍中同袍屬僚、太子東宮宮伊和侍衞官們得知翰成就在京城居住的實信時,紛紛前來探望拜訪,翰成的幾位家人迎送接待,每日忙得不亦樂乎。
翰成為人原本寬厚義氣、舉止隨和,眾人皆樂意和他交往。時日不久,竟聚集了一大幫子的中下級軍官來。眾人天天來到將軍府,或喝茶練劍,或談兵對弈。
周家的院落明顯狹小了。
躊躇滿志的翰成着人在金肆裏又新購了一處寬大的宅第。家還未搬來,左鄰右舍全都知道了這裏將要搬來的是一位太子手下的年輕將軍,皆稱周家新宅為“將軍府”。
面對從天而降的榮華,奶孃秀月的眉間卻始終無法揮去三分愁容。在宮中,公主每每問及翰成的事時,奶孃不是把話岔開,就是不接她的話茬兒。
直到大軍凱旋歸京二十多天,公主才偶爾得知真相——
那天,太子在紫雲殿遇到了奶孃秀月,問起周將軍的傷勢時,奶孃見公主在一旁,一面吱吱唔唔地,但畢竟沒有瞞得過機敏的賀公主。
賀公主聞知真相後,一面流淚埋怨奶孃不肯告訴她實情,一面尋到太子東宮,又詳細打聽了翰成的情形,不禁埋怨皇兄:“大哥,奶孃在宮中服侍我和母妃這麼多年,忠心耿耿、勞苦功高。奶哥哥周翰成是一位作戰勇威、知兵善戰的將才,對大哥又有救命之恩,如今既為大哥的親信,怎麼才是個揚威將軍?”
太子笑道:“妹妹不知,周將軍雖武功冠壓羣雄,北伐平寇也立下大功,但畢竟從戎上陣時間不久。加之又是寒門子弟,揚威將軍之職已是大哥陣前沙場可以晉拔的最高品級了。若是放在這會兒,大哥還沒有這個權力呢。不過,看樣子父皇也很賞識他,將來的前程也未可估量。”
公主忙起身一揖:“那我先謝謝大哥了!”
太子道:“這我倒不明白了,妹妹為何謝我?”
公主臉一紅,忙道:“當然該謝了!周將軍雖非我的同胞哥哥,卻也是我一奶之孃的哥哥。這次和大哥一起,北上平敵,立下大功,使妹妹免卻遠嫁和親悲苦。豈不該謝?另外,我還要代我奶孃也謝謝大哥,另請大哥看在奶孃對妹妹多年的哺育情份上,再格外奏請父皇、格外提攜周家哥哥才是。”
太子笑道:“這倒也罷了,我自會留意的。”
得知翰成在京中家裏養傷的實情後,公主在宮裏一天也坐不住了。
她從一個經常出宮採買的小宮人那裏哄過他每天進出宮的腰牌,又令他幫自己找來一套宮中侍衞的公服換上,悄悄溜出宮來。
出了宮,來到周家舊宅時,一個小夥計告訴她周將軍已經搬到金肆裏新府去了。賀公主無心觀看皇城街巷的景緻,匆匆來到金肆裏,待走到一家棉布店詢問時,老掌櫃指着街對面停有好些車馬、大門高台的一户人家説那就是周將軍的府上。
賀公主站在街邊,眼望周家的新宅,心內咚咚地急跳了一陣。看上去,這座新府顯然要比以前那個院落大得多,而且離皇宮也更近了一些。
她猶豫了一會兒,走上門廊,對守在那裏的一老一少兩位家人説:“二位辛苦了。我是太子東宮來的,有事找周將軍,煩勞替我傳一聲。”
聽説是太子身邊的人,兩位家人忙笑道:“既是太子殿下身邊的人,小將快請進來吧。”
賀公主猶豫了一下:“裏面人多,我要私下見將軍。”
年歲大的那位家人説:“小將先請隨我到偏院等候,我請我家公子過來單獨見你就是了。”
賀公主見説,便隨這位家人過側門,來到一處幽靜的偏院。老家人一面端來了茶點,一面道:“這是我家公子的小書房,公子現在前庭客房陪客人説話,小將請稍等片刻,我馬上稟報我家公子過來。請問小將貴姓?”
賀公主道:“我姓賀,煩請老伯轉告。”
家人去後,賀公主走到窗前,望着房外一株綴着稠密青果的梅子樹,記起兒時和翰成哥在老家院中敲棗打杏的情景,不覺一笑。
翰成正和幾位軍中同僚照着武帝親自新制的《象經》,研磨從西域新傳入中夏的盤戲象棋。家人走過來,低聲叫了聲:“公子……”便打住了。
翰成見家人有話説,便走出門來。聽家人説宮裏有位太子派來的人,有事要單獨面見自己時,對諸位同僚交待説去去就來,一面匆匆來到了後庭偏院自己的小書房。
還未進門,一眼瞅見竟是一身侍衞着扮的賀公主坐在屋裏時,楞了楞,轉臉對家人交待説:“七叔,你守着些二門。”
翰成轉過臉來,默默望着公主,滿腹的話一時竟不知從何説起了。
公主望着翰成,想他從離開少林寺,到隨大哥從軍打仗,又回到京城,竟連告訴自己一聲都不肯時,不覺哽咽道:“成哥哥,你……好狠心!竟連一個字也不肯告訴我,還有奶孃,也忍心瞞着我……”説着,竟抹起淚來。
翰成忙道:“賀妹妹,這怪不得娘,是我不讓娘告訴你的。一是陣前殺敵,生死難料,怕妹妹知道擔心。二是我只想靠自己建立功業,免得人説我有攀附之嫌。回京後,傷又沒大好,怕你牽掛,原想等傷好了再告訴你知道的。”
賀公主忙問:“我聽皇兄説你中了箭,傷在哪裏?快讓我看看怎麼樣了?”一邊就要看翰成的傷勢。
翰成捂着左臂説:“因行軍打仗趕得緊,所以一直沒大好。回京後,太子派御醫送來了治癒外傷的敷藥,已好多了。”
公主執意要看傷勢時,翰成捂着臂、紅着臉攔阻:“真的好多了。妹妹放心。”
公主因見翰成一時紅了臉,驀然悟出原委,不覺也紅了臉,便不再堅持。
平靜一些時,翰成親自為公主斟了茶,暗暗舒了口氣,在她對面坐下。
公主望着坐在對面的翰成,見他今兒穿了件羽白的袍子,腳登一雙細麻屨,比以往越發英武俊逸了。公主一面低頭裝着品茶,一面心內咚咚地跳個不停。
翰成道:“我的傷已大好了,這兩天正思量回復太子,開始宿守東宮的職事。”
公主説:“你在家好好將息一番,別趕着就去做事。此時又不是陣前打仗,少你一個沒大關緊的。”
“我聽説元宵節陛下要在宮中大宴羣臣和各國使臣,聽説還有賽射獵騎和象戲歌舞,人來人往的需要有人在太子身邊。我還從沒有去過宮裏呢,正好趁機進宮看一看熱鬧。”
公主一時泛起了笑來:“太好了!那時你的傷也好利索了,我正想親眼看看你是如何彎弓逐鹿的!”
翰成笑道:“傻妹妹,陛下和太子殿下,還有眾位王公、各國使臣、朝中文武百官都在,哪有我一個小小東宮侍衞顯露之理?”
公主起身來到窗前,望着院中的青梅説:“成哥哥,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在老家,你在樹上打棗時,我在樹下仰臉看,正好一個大棗子砸在我鼻子上,害我哭了一通,你捱了奶孃幾巴掌的事麼?”
翰成笑了起來:“還説呢!小時候因為你,我可沒少挨孃的巴掌。”
兩人説了會兒話,翰成看了看天上的日頭,“賀妹妹,天色不早了,你也不能在外面耽擱得太久了……”
話未落,賀公主轉喜為悲,含淚説:“成哥哥,一別又是這麼久,你竟忍心趕我走……”
“賀妹妹,我哪裏忍心趕你……我是擔心娘娘在宮中尋你不到時着急。”
聞聽此言,公主驀然想到此一別不知何日才得再見時,轉身伏到翰成懷裏,兩隻手臂緊緊地箍着他,悲咽難語道:“我……不管……,我不想回宮……”
翰成擁着公主,輕輕地拍撫着她的肩,又疼又憐,一時間仿若又回到了兩小無猜的兒時,賀妹妹還是那個俏皮任性的小妹妹,自己還是那個在她受到驚嚇或是傷心流淚時呵護和哄勸她的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