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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武帝聞訊匆匆趕到東宮看望時,見太子臉色青白、目光迷離的模樣,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不信,有人敢對太子下毒……

    太子率部東巡數月,直到回宮後才得知妹妹賀公主已經離開皇宮、出家修行的真相。不

    覺又驚又痛,當即便帶人出京來到少室山探望。

    妹妹從小就被父皇母妃和疼愛如掌上明珠,也從來都是活潑可愛的一個人兒,如今竟然流落到荒山野林的破廟古寺存身,身邊只有幾個老的老、小的小的宮人衞士服侍,再看看妹妹一應用度簡陋而清苦的情狀時,太子禁不住失聲慟哭起來。

    太子在寺裏停了兩天,因見怎麼也勸不動時,臨走時,只得留下兩名身強力壯的侍衞,派他們護寺看院並隨時往傳書信。

    回宮後,太子放心不下,每隔一段日子或是親自來寺裏一趟,或是派人來撫慰一番。不時捎些他國進貢的鮮物、宮中貴族女子使用的上等胭脂香粉、絲緞珠寶和衣服首飾等物。

    公主打開哥哥派人送來的一個小巧的箱籠時,見裏面竟是滿滿一箱的西域諸國貢賀的胭脂胡粉,一時飄得滿院都成了異香。

    雖未正式剃度受戒,畢竟入山隨俗,公主令兩個宮人抬着這箱脂粉出了山門,全部傾倒在了寺外的山溪裏。

    不想,花粉隨風而下,散落在亂石和小溪之間竟然好幾天裏香氣不散。惹得蜂兒蝶兒成羣結隊在那裏留戀飛繞,意外給公主帶來了一番蝶舞蜂縈的奇異景緻。

    偶爾,賀公主也男妝着扮,帶着兩個衞士翻山越嶺地來到慧忍修行的山頂,送些棉衣糧米上來。如此,日子雖説清冷,畢竟還算有些許希冀和安慰。

    孰料,時隔不久,宮中突然送來書信:皇兄因頻繁來往於中嶽嵩山探望在寺庵修行的公主,被朝中敵黨獲知後奏稟父皇,竟被父皇狠狠鞭笞了一頓,眼下後宮和朝中有人想借此推波助浪,彈奏太子違犯朝廷禁令,暗通寺庵、交結僧尼、欺君罔上……

    翠薇宮的鄭妃獲悉公主在山上修行的真相後,也曾在武帝面前問及過此事,只因武帝沉着臉説了句“以後誰也不許再提那個孽種”,便再沒敢提過此事。

    鄭妃心下暗自得意:賀公主成了這樣一個結果,倒真是讓人意料之外。

    近日,當她聞聽太子日子頻頻離京到山間佛寺送糧送錢的實情後,便思量此事有文章可做。於是便把太子私通寺僧之事並贈送錢糧衣被等物,詳細列了一份單子,着人悄悄送出宮去、告知堂兄等人知曉。

    王軌等人得知太子私通寺僧一事,皆認為此舉與朝廷廢除佛道的政令背道而馳,紛紛上折彈奏:“廢除釋老,天授英明。使我大周江山一統,宏運久穩,百姓稱揚,國力漸盛。近聞大周儲君,不知維護朝廷法令,反倒頻繁私通佛徒,饋贈財物金銀於佛寺,私下派遣朝廷侍衞護尼僧……實有欺君之嫌,更逆朝廷律令,放之任之,眾必效之,終為釋迦黃老死灰復燃而遺患……”

    因朝廷嚴令斷除佛道,故而公主修行之事武帝一向諱莫如深。太子如今竟不顧朝廷律令,昭然穿梭於宮掖寺院之間。武帝雖清知太子出入佛寺不過是骨肉之情使然,但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不比別的諸王大臣。如今身肩大周未來重荷,又數年曆練,舉止仍舊如此輕率躁切、不知韜晦,以致授人以柄,被人彈奏!一時怒起,竟然當眾持杖親自笞撻太子起來。

    連着數十杖下去,太子便渾身血模糊的,連哭都哭不出來,眾人見武帝如此動怒,氣喘吁吁地竟連舉杖之力都快沒有時,尉遲綱父子、孝伯、趙王、韋孝寬等一幫王公大臣,紛紛跪下懇求陛下暫息雷霆之怒。一時,也有去奪武帝手中鞭杖的、也有上前扶武帝請求息怒的,太子才算逃得一命。

    自吐谷渾和突厥大捷以來,再沒被父皇格外苛責過的太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探看一下孤零零的胞妹,也會被父皇如此當眾責撻,聽説朝中有人還在借題發揮、不依不饒。

    太子氣痛交集,又擔心此事會禍及母妃和妹妹,每日焦慮裏不安,漸漸地竟有些神志昏昏並喜怒無常起來。夜間常從惡夢中驚醒,夢中不是妹妹被虎狼咬死,便是母妃被父皇打入了冷宮、自己被人誣為謀逆而處斬,驚醒後大汗淋漓,心跳得直要昏厥過去。

    孤獨氏聞聽太子遭陛下杖策,匆匆趕到宮探看時,見全身上下血糊淋淋、連翻身都不敢的太子,母女二人禁不住失聲痛哭。

    太子自己雖痛得難忍,見獨孤氏和太子妃為自己傷心如此,反倒喘着氣説:“麗華,你快勸母親別太傷心了。一個大男人,這算什麼?其實父皇每次責打我時,都只是傷皮不傷肉的,統不過幾天時間就好利索了。”

    獨孤氏和太子妃聞聽,更悲咽起來。

    太子妃楊麗華生性恬淡,除了對太子的生活起居頗為關心之外,一向不肯參預和過問太子的公事。太子妃只知陛下杖責太子是因私通僧寺之故,別的竟一概不知。

    獨孤氏思量,太子出宮探望公主一事,王軌等人如何得知的如此詳細?她覺得,事情極有可能還是太子身邊的人傳出去的。

    她料定,出不了鄭妃那個女人!

    這些年裏,她一直憎嫉李妃和太子母子,至今盼着武帝能遲早改立儲君。這兩年裏幾番收買太子的近侍和宮人,東宮的好些事情,哪怕做得再隱秘,也能很快傳出去,實在是蹊蹺得很!對此,獨孤氏早就有了警覺,也曾多次提醒過麗華防備身邊的小人。可惜麗華天性孰厚不知設防,以致太子出宮幾番、都拿些什麼東西這樣的事,都被人詳細記下。

    這個鄭妃,孃家的勢力雖不顯赫,可她的堂長兄與王軌卻有些姻親。這幾年在宮中憑着過人的姿色,又會歌舞琴瑟討武帝歡心,從與李娘娘平起平坐,到如今益發的受寵。誰知越發有了野心,竟想武帝改立她的兒子為帝嗣,每每與楊堅的敵黨王軌等人內外交通,一遇機會便要陷害太子,獨孤氏對她早就恨入骨髓了!

    母女二人談及太子的近況時,太子妃提到太子自這次遭陛下杖笞後,每天都會從惡夢中

    驚醒,並且虛汗不斷的情形來。

    獨孤氏一向料事過人,此時一顆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嚨裏:太子是自己打小看着長大的,和麗華一樣天性温和懦弱、為人行事心計也不足。常年累月地這般戰戰兢兢度日,天長日久地如何能不生病?

    一旦太子的神智或是身體出了什麼毛病,朝中局勢立馬就會發生逆轉!

    獨孤氏當下就令人叫來一位靠得住的御醫,令他瞧了瞧,因聽御醫説,“太子不過是肝陰不舒而導致的一時神志昏朦和驚恐多夢。若能心神寧靜地過一段清靜日子,再輔之以調節五經肝脾之藥,並無大礙”時,獨孤氏方才略放了些心。

    送走御醫,獨孤氏反覆叮囑女兒:今後在宮裏説話行事要處處小心。麗華雖生性恬淡、不善心計,可畢竟也是獨孤氏十幾年親手調教出來的人,聽母親如此説話,清知事關緊急,行事為人上自然多了幾分的警覺。

    獨孤氏離開東宮後,直接來到了李妃的紫雲殿。

    自從太子妃大婚進宮以後,太子兩番出征大捷,從此在朝中的位置日漸穩定。為了避嫌之故,獨孤氏也不大再出入宮掖了。原想這次和李妃商量如何保太子不再遭人暗算,誰知一俟見到李娘娘,孤獨氏不覺大吃一驚:李妃不施粉黛、不着綺錦,一身褐色的常服,頭上隨挽了個斜墮髻,拿根竹木髮釵彆着,乍看上去竟似一位普通的民間婦人。而且,娘娘自從公主出宮後,每天都是獨自待在小偏房跏趺打坐。雖説佛堂裏只有一個寫着“佛”字的布掛,娘娘卻每天依舊對着這個佛字上香禪坐久久。

    獨孤氏雖知自公主離宮之後,武帝因牽怨李妃,故而很少再臨幸紫雲殿。但不知李妃竟會沮喪至此,當真就吃齋唸佛起來。心中不禁有些小覷和埋怨李妃的意思上來:這個李妃,怎麼這般糊塗不識時務?清知武帝憎惡佛道並因之斷除了二教,卻仍在宮中禮佛打坐,如此一來豈不更令武帝心生憎嫌,更讓鄭妃得勢了麼?即便你自己對武帝已心灰意冷,也當清知“殃及”之忌啊!莫不知這樣下去,最終會連累太子麼?

    獨孤氏在紫雲殿細心勸慰了李妃半日,見李妃不但不肯聽勸,反倒説什麼“對後宮之爭早已心生厭倦,從此只想過清靜日子”,又説“若非念及太子,恐怕早已出宮陪女兒去了,哪裏還等得今天”的話時,獨孤氏一下子涼透心,清知已是扶不起來的阿斗,便敷衍和安撫幾句後怏怏離開了。

    回府的路上,獨孤氏一路惦量,就算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她獨孤迦羅卻是放不下女兒外甥女甚至女婿:女兒麗華自小不善心計,李妃從今往後若不能再為太子夫妻兩人籌劃抵擋,太子的處境將會更加孤立無援,也更加兇險四伏了……

    太子之事終因太子的被陛下一頓血肉模糊的杖策而得以平息。

    待太子剛剛能撐着傷腿上朝時,武帝便留太子在宮中代署軍國萬機,自己率輦離京西巡。

    孰知,御輦剛走了一天,京城便有急報飛來:衞王宇文直在京師突然起兵作反——

    衞王這次原在隨武帝一起西巡之列的。然而西巡的頭天傍晚,衞王派人稟告武帝,言説後晌時分驟然嘔吐腹瀉,頭暈眼花,四肢無力,明天只怕不能從行了。

    武帝沒有多想便詔準他留京養病。

    沒想到,見武帝的車駕遠去,衞王糾合私黨,突然舉兵起反,直接攻打皇宮朝堂,試圖一舉奪下皇璽、殺掉太子。

    守門的吏卒見反兵來勢洶猛、無法抵禦,連宮門都未來得及關上,便各自倉皇逃遁。

    輔理太子的尉遲運恰好正在宮中,突聞衞王反變,急忙奔至宮時,見宮門洞開,敵兵已經衝入大門時,尉遲運急忙退到二道宮門,和幾位武士關閂宮門。未及闔嚴時,反兵便已湧來,一齊用力推門。

    尉遲運等人在裏面拚力關闔,待只剩下一縫之隙時,因四指還露在門縫未及抽回,敵兵一刀將尉遲運露在外面的手指齊齊砍去。

    尉遲運忍着劇痛,到底把宮門閘嚴了。

    宮門沉厚,反兵見一時推撞不開,便開始縱火燒門。尉遲運怕大門被反兵燒燬,攻入宮中傷及太子,索性率左右取來各種木器,澆上膏油,點着之後從城樓上扔下去,助長其門外的火勢,門外一時便燒得如同火海一般。

    反兵在門外被大火所阻、無法攻入內宮,兩下對峙許久,這時,長孫覽等留守京師的各路援軍已紛紛趕來。

    衞王見各路大軍相繼捲來,急忙率眾殺開血路、撤出京師,一路向南逃去。

    尉遲運督帥京師一路奮力緊追不捨,終將衞王及餘眾擒獲歸案。

    武帝在外驚悉京中遽變,立即中止了西巡之行匆匆返回。

    其實,武帝早就預感到衞王會惹出是非的。只沒料到他會孤注一擲到喪心病狂地步——

    當年,衞王投靠奸相宇文護,位至柱國大將軍、大司空。後來因兵事失利被罷黜後,才與奸相反目為仇的。

    奸相誅除之後,他屢屢暗示陛下:言外之意,無論從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還是看在他曾誅殺奸相的“勤王”份上,主管軍權的大司馬之職都應非他莫屬。

    然而,武帝未曾親政時,就已經看出了衞王的氣量狹小、浮躁詭狠和乖戾易變的一面,因而沒有敢把大司馬之職給他,而是任他做了主管户口、土地、徒役的大司徒之職。

    衞王沒有料到,陛下不僅沒把大司馬之位給他,甚至連三公之首的大冢宰之職也給了齊王時,從此便忌恨於心了。後來又疑惑他在陛下跟前的不得勢,很可能與齊王等人的忌陷有關。便處處監視並搜尋齊王的劣跡,幾欲尋機搬掉好取而代之。齊王因為衞王系陛下的一母同胞,倒也處處忍讓於他。直到後來,齊王才開始決計反撲了:

    叱奴太后因病薨歿後,衞王派在齊王府中的眼線稟報衞王,言説齊王飲酒食肉,無異平時。衞王將齊王在府中不守喪制,食肉飲酒無異平時之狀稟報武帝時,武帝神情悽然地對衞王説:“六弟,你我與齊王同父異母、俱非正嫡,只因朕入纂正統,所以喪服從同。你和我俱為太后親子,但當自勉,何論他人!”

    齊王聞知此事直驚得七魂七竅。戰戰兢兢多日,好在陛下對此事好像並沒有在意。

    叱奴太后薨歿後不久,武帝令衞王遷出他皇宮的居處做為太子的東宮,令他另擇府宅。

    衞王匆匆尋了一處舊日寺院草草修葺一番暫且搬入後,齊王前去拜會時説:“六弟,如今侄兒侄女皆已長大,既然另遷,就當選一處寬寬綽綽的屋宇安居,怎麼偏偏選中這又狹小又偏僻的地方定居?”

    叱奴太后乍歿,衞王便被詔令搬出皇宮大內,心內正有氣,滿心怨氣的説:“一身尚不自容!哪裏還顧得上兒女?”

    齊王遂把衞王的話通過他人之口捎給了武帝。

    武帝見衞王與齊王兩人貌合神離、明爭暗鬥,常為之煩惱。兄弟九王之中,齊王和衞王兩人是對朝柄最有野心兩個。只要能鎮服住其中一個,便能鎮服住其餘兄弟諸王。

    兩人中,齊王的膽量雖沒有衞王大,心智卻遠在衞王之上;衞王雖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卻生性蠻狠浮躁。武帝倒不擔心他們在自己手下做亂,只擔心自己百年之後,生性温弱的太子不是他們的對手。

    歷朝歷代皇室兄弟諸王,治理得當,便可成為國家的功臣良弼;治理不當便可成為崩毀江山社稷的罪魁禍首。

    武帝始終一面冷眼旁觀、一面企冀終能以親情和自己的身先士卒而垂範於諸王。

    他終究還是失望了!

    因手足之故,武帝親政後,下詔晉封齊王的生母為齊太妃。可是,自己的生母,母后皇太后鳳御賓天這般的國喪大痛,他竟連最起碼的做晚輩和臣子的守制都不肯守!

    與兄弟反目,是從一次校獵引發的——

    不久前,武帝率眾出京校閲六軍並率眾騎射武獵時,衞王竟然酒後調戲民妻,武帝得知後怒不可遏,當眾親自拿馬鞭狠狠責撻了衞王十幾鞭。武帝原以為自己不過盡以父兄之責教導胞弟,哪裏知道衞王卻認定武帝是小題大做、有意羞辱自己,於是竟更生怨恨了,便尋機起兵。

    然而,在下令誅殺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時,武帝卻感到了斷臂之痛。可是,他不是一般的兄長。

    叛逆之罪歷來是無赦重罪。即令兒孫父母犯了此罪也一殺無赦。

    一番猶豫後,武帝終於咬牙下詔:誅殺衞王!

    處斬叛亂的衞王原在眾人意料之中。然而,眾人萬沒料到,對罪囚一向主張“罪不及嗣”的武帝,在下令誅殺一母胞弟的衞王時,竟然同時詔命:將衞王十個兒子,包括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一併處斬!

    陛下此舉實令宇文氏諸王驚駭了!

    當年,他一日之間就把擅權十幾年的宇文護和他的羽翼全部翦滅誅除,如今在下詔誅殺曾幫他砍掉奸相頭顱的一母胞弟時,竟然斬草除根到連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都不肯放過的帝王,還有誰不敢殺、什麼事不敢做的?

    自從上次寺庵探望胞妹被父皇杖責,加上後來六叔衞王起兵作亂被滿門抄斬之後,太子漸漸地竟開始憎惡自己這個儲君的位置了。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人逼瘋了!

    這樣的活着,每天在嗣君的驕傲,人子的屈從,為臣的謹慎中,在對齊王王軌等人的憎恨加恐懼裏,在王權的血腥爭殺和後宮陷阱的防範中,他原本就格外脆弱的心智簡直要被折磨得崩潰了!

    他突然羨慕起了遠在荒山野寺修行的公主妹妹來。實在也想不顧一切地離宮出家、一走了之!

    山寺的生計雖説清冷簡陋,然而人在那裏畢竟可以活得寧靜而輕鬆,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膽,再不用去想什麼江山社稷、逆臣亂黨、敵國入侵、百姓災荒等等擾人心神的朝政國事,也再不用設防什麼嬪妃的陷害、小人的監視和朋黨的攻訐了……

    然而,自己一走倒是容易——煙蓑雨笠,無牽無掛。前朝大魏國,南朝齊梁其實也都有太子甚至帝王出家的例子,后妃公主更是比比皆是。可是父皇若因自己的背棄,一旦身心變生不測之禍,諸弟幼小,諸王如虎,國家朝廷即刻便會內憂外患迭起,南北敵國若再乘虛而入,自己豈不成了斷送大周江山社稷的第一罪魁禍首了麼?

    他清知父皇的身體每況愈下,實在不忍再給父皇火上澆油了。自己既身為父皇的長子、諸弟的長兄,就必得強迫自己去頑強忍受和勉力支撐,必得擔當起這份重荷。這是此生註定的,是很多雄傑之輩夢寐以求、自己卻是想甩也甩不脱、想逃也逃不脱的天職。

    自上次寺庵探親之事,雖説後來王軌等人仍舊咬定不放,可是朝中有岳父楊堅、舅舅尉遲迥和長孫覽、於翼等大臣紛紛上奏為自己開脱,辯説私通寺僧只為兄妹之情。雖説做為大

    周儲君私通佛寺有失唐突,但人之常情,不足論罪,更説不上廢立之事!

    如此,一場風雨總算平息了下來。

    孰知,國事家事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早上,後宮的母妃也悄然失蹤了……

    原來,李妃在後宮見鄭妃步步緊逼,又見陛下竟對太子再次大加鞭責,不覺更是心灰意冷,再也無法忍受塵世喧擾,也離開掖宮、悄悄逃往少室山,和女兒做伴去了。

    其實,李妃早就想過這種皇宮之外的民間日子了。

    因怕陛下派人逼自己回宮,李妃一到寺裏,立馬乾脆地斷了發,並派人把自己剪掉的一股青絲和一封書信送回宮中、交給陛下。藉此表明她已絕塵緣,斷了陛下要她重新回宮的後路。

    聞知李娘娘已在尼寺剃度,武帝又氣又怒,正要立馬派人將李妃拿回宮來,待靜下來思量,畢竟二十多年甘苦與共、相親相愛的夫妻,而且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一定要如此大動干戈?再思量箇中原委,恐怕別的都是藉口,李妃放心不下女兒、出宮與女兒做伴才是實情!

    自從公主離宮之後,他這個做父皇的心內又何嘗不心痛不惦掛?多少個夜晚,常常夢迴往昔:女兒重又回到了小的時候,成了那個小巧可愛、天天攬着自己脖子又親又笑的小愛女,和她母親李妃一樣,用甜美稚嫩的嗓音為自己唱歌吟詩,以她仙子般的天真淡化了宮廷的兇險陰霾,為自己消解了多少的煩愁和驚憂……

    每想到此,武帝便會不自覺心酸難禁。又令人叫來張宮監呵斥道:“蠢奴才!平時是如何服侍主子的?主子如今活得好好兒的倒也罷了。若出半點意外,朕定然要了你的狗命!”

    張宮監聽出了陛下話外之意並未有追究娘娘的意思,也未一定要將娘娘拿回宮的意思,不覺暗舒了一口氣,一面急忙備下了諸多日常用物、一面匆匆出宮悄悄探望娘娘。

    得悉李妃離開掖宮的消息後,獨孤氏清知太子夫婦從此在宮中更是勢單力薄、孤零無援了。於是也顧不得諸多忌諱了,藉口幫太子妃照顧病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幼小的兒女,每天進出宮掖,代李妃安撫勸慰太子,替太子妃照管孩子,親自為太子煎藥別喂藥,並小心察防下人,催辦諸務。

    她絕不能看着太子被人生生擠跨或是**,使鄭妃和齊王、王軌一黨的陰謀得勢。

    獨孤氏料定,李妃出家離宮,鄭妃將更會得意和肆無忌憚起來。在宮中每天冷眼觀察,並故意放出釣餌,很快就發覺了太子東宮被鄭妃收買的兩個宮人衞士。

    獨孤氏不動聲色地換掉他們後,預感到太子還會有新的困厄滋生,她反覆交待太子妃,交們她和太子二人切記不能亂服不明不白的食物,每餐都要有下人先行品嚐之後方可再用。即令是湯湯水水的,也要先用銀勺和象牙勺驗試之後,方可飲服。

    獨孤氏一向對將要發生的禍事有着一種超常的預感——

    儘管查出了兩個內奸,獨孤氏仍舊還是不大放心。她專門派人尋到僧垣,從他那裏求來了一瓶解毒的靈藥交給女兒,再三再四地交待:一旦發現她自己或是太子有什麼異常時,立即用黃酒灌服救急,先保住性命再做計較。

    饒是每日提心吊膽的小心防範,太子還是出了大事!

    這天傍晚,太子剛喝了兩口醫治多夢虛汗的湯藥,因湯有些燙,一時擱下,想等涼些再喝,這時便突然覺得有些噁心,放下藥碗接着就想嘔吐,一時又吐不出來,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漓、滿腹灼熱地大喘起來。

    麗華覺得情形異常,猛然記起母親的話來,趕忙從身上掏出解毒的藥,當即取黃酒灌到了太子嘴裏。

    太子服了解毒藥後,不一會兒便拚命地嘔吐起來,把灌下去的幾口藥倒也嘔得差不多了。

    所幸太子原本服下的不多,加之解毒藥的作用,到底保全了一條性命。

    然而,自遇毒之後,太子一天天地竟開始常常犯起痴迷眩暈之症來,偶爾還會伴有滿腹如灼如燙的痛症發作。

    太子的身子原就虛弱,如此一來竟是越發的不支了。

    武帝聞訊匆匆趕到東宮看望時,見太子臉色青白、目光迷離的樣子,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卻不大相信宮中有人敢對太子下毒!他即刻叫來幾名御醫,御醫們分別把了脈,有説是氣血皆虛,肝陰不足而致的五內紊亂有;有説像是驚悸之症,説太子身子原本虛弱,虛者,便易為外邪所侵,而盜汗惡夢、腹疼驚悸之症,皆與虛弱有關。都説中毒的症侯倒不大明顯。

    雖説眾御醫都承認是遇毒之症,然武帝聞聽太子發病乃是因驚悸所致時,竟比聞聽太子中毒更覺驚駭。遂聯想到,太子之症莫非真的是因為自己對他當眾責打所致?於是思量,太子原也是出於兄妹親情才去山寺看望一番的,送些必需的糧米衣物也確是人之常情。自己為了堵住眾人之口,也會他的不知藏行之故下手時也確實過重了些,事後又沒有顧得上安撫他一番,不覺有些隱隱的悔痛泛上心頭。心想太子若有個好歹,其他諸子尚小,自己一旦不測,兩代諸王十數人對大位俱存野心,將來一旦出現爭重之變,大周江山豈不毀於一旦!

    悔痛之餘,又有些灰心和悲愴:太子若僅僅因為自己教導嚴厲之故便一病至此,這個太子也實在太不禁風雨了。自己對他教導再怎麼嚴厲,畢竟還是他父親啊。遙想奸相擅權的十幾年裏,自己哪一天、哪一夜,哪時哪刻不是在兇險四伏的刀叢陷阱裏繞過來的?若自己也似太子這般意志脆弱,不堪重荷,恐怕就算沒有被人害死,也早被嚇呆了,哪裏還有今天?

    做為一國儲君,一身所繫的是萬鈞之重的江山社稷和兆民萬機,他的心智和承受力果然

    這麼脆弱,如此不堪一擊的話,將來又如何能堪當大任?

    看來,王軌等人斷言他不堪大任,想要自己改立儲君,也並非全是出於私心和對楊堅一黨的排斥敵對之故。或許正如王軌所説,這個嗣子着實太弱了些?如今若連自家父親的一頓責打就能致他魂飛魄散,將來又如何能擔當得起江山朝廷的風雲動盪?如何擔當得起皇權萬機的險厲詭譎?

    武帝一面憂心忡忡地憂慮自責,一面催促御醫儘快醫治太子。同時又派了兩個自己的心腹侍衞和宮人過東宮這邊來,負責早晚宿衞和照管太子的起居飲食。

    武帝原已策定的平定逃遁營州一帶的北齊皇族殘餘范陽王等人的打算,因後宮公主、李妃和太子的接連出事,急痛交加的武帝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支,便詔令暫停兵事,待家事平安之後再做打算。

    太子遇毒一事,究竟是後宮鄭妃為了嫡嗣之爭下的毒手呢,還是有人企圖以害死太子而擊敗楊堅一黨?抑或是陛下的家國仇人混入東宮、借害死太子打擊武帝,試圖以此引發大周的奪嗣之亂,進而達到動搖大周國基呢?

    獨孤氏和太子妃母女二人在後宮盤算來去,始終無法斷定究竟是誰對太子下的毒手。

    獨孤氏不明白:此番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為何幾位御醫竟然都避口不談,反而都説太子之病更多是因驚悸所致?

    獨孤氏找到神醫僧垣詢問究竟。僧垣道:“夫人,御醫的結果其實也不能算是誤診。太子所中之毒非一般之毒。這是一種罕有的奇毒,雖不一定能致人送命,卻讓人活得生不如死。因為它可以讓人神智混亂,從此陷入驚悸恐怖之中,最終致人變呆變傻,成為活死人。所幸太子當時服下的藥不多,加之又及時灌下了解藥。但是,很可能有一些餘毒已經順腸胃浸入了太子的五臟經絡。這樣一來,太子每次發作的症狀,因和驚悸之症極似,比如發病時驚恐抽搐,發作之後人顯得痴呆虛弱和胃沉心痛、大汗淋淋等,這些都和驚悸之症極像。”

    獨孤氏聞言心驚肉跳!她淚流滿面地求僧垣一定要設法保住太子。

    僧垣道:“夫人放心,我自然要盡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過於傷心,太子眼下一時倒也沒有性命之虞,而且據太子服下的藥量和嘔出的東西,即令體內尚有餘毒,只要調理得當,也可以很快恢復的。不過,若論起清盡五內餘毒之上,我不如一個人。”

    獨孤氏急忙問:“誰?”

    僧垣道:“當年少林寺有一位獨臂的方丈大禪師,他能以少林秘傳的洗髓經和易筋經兩樣氣功,配合一種叫做九死輪迴救生丹的藥丸,可以清盡五腑內臟殘餘的毒液。唉,只可惜大禪師前年就圓寂了。”

    獨孤氏望着在病痛中翻騰呻吟的太子,焦慮心痛得頭都漲大了,卻是一籌莫展。

    出此變故,獨孤氏更不敢掉以輕心了。她一面交待太子妃從今往後更要小心防範,一面寫信告知夫君楊堅,請他速回京城。

    楊堅聞知京中太子遇毒,一時也心急如火。急忙交待左右代為署理軍中事務,帶了幾個侍衞匆匆直奔京城。待回到隋府,問明瞭太子病情,知道一時尚無性命之礙,又聽説武帝每天早晚都抽空到東宮探望一番,不時催促御醫們稟報診治情形後,方才略略放了心。

    楊堅在府中歇息一天,第二天上午便奏請覲見陛下。

    內史官傳令,早朝後令楊堅在大德殿陛下的小御書房等候召見。

    楊堅按朝臣大禮叩拜之後,武帝一邊道了辛苦,一邊賜楊堅坐。楊堅一面稟報了邊關防守事宜,一面暗暗打量了一下陛下:陛下比往年更顯憔悴了。神色也顯得有些疲倦。

    自一舉滅齊、統一北方後,眼下的大周已是中夏第一大國,國力財力也遠比當年強盛了許多,可是身為大周皇帝的武帝仍舊還像當年一樣,接見近臣時,仍是一身棉布的常服。眼前這處只有在接待親腹近臣時才使用的小書房內,鋪設也很簡潔:陛下所坐的龍椅還是多年前太祖用過一把舊椅,龍椅上沒有任何雕刻鑲嵌和珠寶錦墊之流的配飾。書案上的硯台鎮尺等一應文房四寶統和往日一樣簡樸無華。靠北牆並排擺着一溜書櫃,一張古樸的大書案。另有一張睡榻,睡榻上鋪着半舊的民間常見的布被布褥。

    楊堅不禁暗暗感嘆:陛下真乃一介克己勵精、雄圖大略的曠世明君。位極天下至尊,卻如此節儉進取的一代帝王,天下如何不克?四海如何不定?

    君臣之禮見後,武帝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公卿,太子之事你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你我君臣,可不必拘禮,國事家務,儘可隨意而論。”

    武帝令宮監上了茶,楊堅謝了恩,武帝道:“公卿,朕近日頗覺身心不支,實在多因太子而起。朕記得當初朝中曾有人竭力反對立他為儲,如今看來,太子不獨體質虛弱,心志也確有些不勝重荷啊。”

    楊堅忙道:“陛下盼望太子早稟聖質,苦心可鑑。然而太子畢竟不似陛下少年之時,陛下天縱英明,古人今人又有幾人堪比?加之陛下自小又跟隨太祖南征北戰,刀叢劍林,早早歷練出治國平天下的文經武緯啊。”

    武帝道:“唉!可太子也確有失浮躁和輕率之處啊!”

    楊堅説:“這正是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百年之計,莫如樹人啊。臣知陛下是望子成龍心切之故。可喜可賀的是,有陛下這麼多年的聖訓親教,太子的文韜武略和才智學問皆大有進益,朝中文武也是有目共睹的啊。”

    武帝聞聽微微頷首,沉默良久,又有些戚然地説:“朕並非有嫌棄太子之心,朕實是擔心他的心志和身骨,將來的一旦擔當日攬萬機的泰山之重,只怕反會給他自己和江山社稷招來傾覆大禍。”

    楊堅不覺心下一驚,忙道:“臣以為眼下總以先治病撫慰為上上策。陛下若以身體羸弱而改立儲君,反令太子更生恐懼和自卑。只恐對他的康愈有害無益。”

    武帝沉思一番,覺得普六茹的話不無道理。於是決定暫時不考慮改立之事。每日早晚無論朝政如何繁忙,總要抽空過東宮來撫慰詢問一番,只盼着太子能及早恢復,方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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