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腳踹開大門,裏面的人都望了過來。謝太傅一見是我,慣性地要訓斥兩句。我兩眼發紅迸射火光,他嚇得閉上了嘴。
二皇子蕭櫟端坐高堂,見到我,露出一個政客臉上常見的樣板笑。我斜着眼,用眼白對着他。
我問謝老爹:“我二哥呢?”
謝太傅説:“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裏混了。”
我的臉又沉了幾分,簡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單獨談談。”
謝夫人説:“按禮……”立刻被謝太傅捂着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盡了,我重重關上門。蕭櫟做過來,對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
我一臉譏諷:“小女可受不起殿下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麼事,一夜之間就改變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蕭櫟這人,雖然在球場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對女人,是個標準的“女人可以無理取鬧,男人應該堅持微笑”的紳士。我橫眉冷對,他笑容和煦。
他好言細語:“妹妹請體諒,我也有苦衷。”
“哦?”我翹起腿聽他的理由。
他説:“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親只許我在幾家中選妻子,謝家就在其中。”
我説:“這不正好,你喜歡我姐姐,她又剛好失戀,正是你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蕭櫟開始躲閃我的視線:“我的確和令姐表白過心意。她昨夜託人給我來了一封信。”
“説的什麼?”我有不好預感。
蕭櫟説:“她説,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開。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為妻。她説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裏,一陣穿堂風,兩耳鳥鳴聲,本來體內洶湧澎湃如海嘯岩漿一般的憤怒,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縷青煙。
絕對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極點,反而冷靜了下來。
“謝昭珂是這麼説的?”
蕭櫟見我沒有燃燒小宇宙,放心下來,微笑點頭。
我冷笑。姐妹倆好到不想分開,共事一夫?她謝昭珂幹嘛不直接説我倆同性戀愛?
見她孃的荒唐!
大概笑得太變態,蕭櫟有點慌了,問:“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問:“皇后娘娘可知道你來求親?”
蕭櫟説:“母親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趙大媽不同意,他也沒膽量來。
我一直冷笑,笑得氣温下降。蕭櫟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該告辭回去伺候家裏老孃。
送走了他,謝氏夫婦才唯唯諾諾地走了進來。我穿越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這麼趾高氣揚地站在他們面前。
我問:“你們想必是答應了吧?”
謝太傅説得很實在:“這不是求親,這是委婉下旨。”
我嘆氣。事情是我做的,若牽連到謝家幾十上百口掉腦袋,良心也過不去。
我走開。謝太傅不安:“小華,你去哪?”
我不耐煩:“睡覺。”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個澡。然後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來,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裝,然後將一件豔俗富貴的綢緞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幾樣普通首飾收在包裹裏。然後梳了男士髮髻。
雲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裝。
然後雲香爬上牆頭,同一個比較熟悉的小販道:“張大媽,你怎麼還在這裏啊?”
張大媽便問:“怎麼啦?”
雲香一臉得意道:“你還不知道嗎?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親了。我家小姐,就要進宮做皇妃了呢!”
張大媽大驚:“是真的嗎?”
雲香道:“這麼大的事,哪裏還有假?我家老爺現在就在前門向路人發喜禮銀子呢!你還不快去?”
那張大媽平日裏買水果,嗓門奇大,這麼一吆喝,頓時整條巷子都轟動了。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商販路人一聽有人撒錢,爭先恐後朝謝家大門奔過去,簡直就像女人聽説了化妝品店要搬遷甩賣。連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圍牆內猛叫,彷彿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雲香相視一望。人剛走盡,我們倆就翻出了院子。哪裏也不去,跟着那羣人跑到了自家大門前。
要錢的人已經把謝家圍得水泄不通。謝家管家正焦頭爛額:“什麼喜禮銀子?你們都聽誰説的?走開走開!”
謝太傅比他聰明,忽然大叫:“趕快去四小姐房裏看看!”
我和雲香躲在人羣后頭偷笑。
下人回來,臉色蒼白:“四小姐房裏沒人。”
謝太傅跺腳:“還愣着幹什麼?趕快去找啊!”
管家問:“那這些人?”
謝太傅大罵:“沒錢!缺錢向財神要去!”
家丁出來趕人。我們倆便隨着人羣散去。
離這最近的是東城門,最遠是西城門,我帶着雲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進出用的南城門。反正我是沐浴着黨的關懷,接受着馬克思主義教育,學習着科學知識長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選擇性地不迷信。
順利出了城,我們買了兩匹驢子。
雲香問:“小姐,接下來我們去哪?”
我説:“去你家那個村子。”
雲香不安:“萬一老爺想到了,派人來怎麼辦?”
我説:“又不住你家裏。你們村子外有廟嗎?”
雲香説:“有個破廟,不過我小時候就沒香火了,現在也不知道拆了沒。”
我笑。破廟?再好不過。這種地方,除了用來邂逅落魄書生或者江湖人士,還是可以用來遮風蔽雨的。
我們很快就到了那個名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這裏百姓釀不釀酒,也許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揚南北,遠銷海外……
廟還在,就是果真很破,但是破得恰倒好處。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氣氛,又有一方整齊地可以供人暫歇。
我留在廟裏,而云香打算回村子弄點吃的。她説村東馬家燒鵝不錯,我決定邊吃燒鵝邊等謝昭瑛。
雲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鐘,天色開始變了。幾陣南風吹來厚厚烏雲,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響雷滾過,大雨滂沱。
廟子開始漏水,滴滴答答,卻並不像首歌。我尷尬可憐地躲在裏面,脱了男裝搭在身上,這下真成了難民。雲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擱在了村子裏,我肚子餓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邊使勁咒罵那該死的謝昭瑛怎麼還不現身。
大雨嘩嘩聲中,我聽到外面傳來人聲。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間廟!公子堅持一下,我們就到了!”
雜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傳來,然後幾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半扶半抱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進來,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乾的地方。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訓練有素,像中南海保鏢或者美國特工。仔細安置好那個昏迷的男子後,分散開來,兩個站在廟門口,其餘的守住幾個角落。個個雙目炯炯有神,彷彿自帶紅外線夜視功能,把廟子裏的所有東西都放大掃描過一遍,然後透視進雨裏。為首的大叔在進門的時候打量過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無害,我就在他們眼裏漸漸淡薄如空氣了。
頭頂又是一個響雷滾過。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聲。
大叔忙過去:“公子?”
年輕男人面色蠟黃,嘴唇烏紫,表情痛苦。大叔拿來水壺,餵了那位公子幾口水,然後問同僚:“老葛他們還沒消息?”
被問到的人搖頭:“這裏路口多,又下這麼大的雨,他們一時恐怕找不到。”
他們説話帶點口音,只是我聽不出是哪個地方的。
年輕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幾聲,一絲烏血從嘴角溢了出來。他雖然穿着上等的綢緞衣服,可是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膚上有一塊一塊的紅斑,拇指般大。
我記得我好像在張秋陽的書上看到過這症狀。
“千秋紅?”
眾人都望了過來,我忙捂上嘴。大叔兩眼放光,又是戒備又是興奮地説:“你認識這毒?”
我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樣一閃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會醫治?”
我缺心眼地又點了點頭。
大叔一把將我拉過去:“快請給我家公子看看。”
我給他拽着撲通一聲跪在那個年輕人身旁,倒像是來哭喪的客人。他們人多勢眾,又有武器,我趕緊給這位公子把脈。
檢查完了,説:“確實是千秋紅,還有點內傷。”
千秋紅是熱性毒,中毒者外熱內冷,有點類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極其痛苦。那年輕男子容貌普通,眉頭緊鎖,冷汗潺潺,顯然被折磨得厲害。
我説:“解藥好配,只是要施針。”
大叔一臉剽悍,哼哼:“你可得確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邊待著去好了。”
“慢着!”大叔妥協,“且信你一回。”
我開了藥方子,然後取出隨身帶的銀針,給那個公子施針。
男子身材修長勻稱,肌理分明,想是經常鍛鍊的人。胸口一個小小的十子傷口,紅腫糜爛,正是中毒之處。
我一邊努力回憶書上寫的方法,一邊給他扎針引血,灌下保脈的藥。針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經吐了很多烏黑腥臭的血出來。胸口的傷也變得烏紫。
我收了針,然後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眾目睽睽之下,還會非禮他少主不成。
我沒好氣:“給他吸毒啊。”
大叔一聽,又犯了疑心病,“不勞姑娘了,讓在下來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樂意由姑娘來為他做這事。你一大老爺們趴在人家小夥子身上,那畫面才詭異死呢!
我説道:“你來也可以,不過萬一你也中了,我可沒力氣再救一次了。”
千秋紅的毒不算難解,只是最關鍵的是要給傷者吸毒。千秋紅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沒有預先準備,自己也會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遠離毒品。人家程靈素為胡斐吸毒,那是因為愛情。我為這無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如此偉大高尚,你居然還不識貨。
旁邊一個男人也勸道:“大哥,還是讓這位姑娘來吧。我看她並沒有壞心。”
大叔雙眼簡直可以透視我,我坦誠地微笑。
大叔威脅我:“你若暗中動手腳,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們早給我毒死化成一灘水了。
外面大雨一點歇息的意思都沒有,狂風掀去了屋頂幾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衝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被我這淚流面的模樣感動,以為我捨身救情郎。
這樣辛苦了大半個鐘頭,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傷終於不再發黑,體温也褪了下來。我摸了摸他的脈,説:“命是保住了。以後用藥調理,休息個十來天就沒事了。”
大叔激動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聽到這話,噗地一口噴了出來。滿口血水,像周星星電影,又像中了內傷。
大叔繼續感動着,他的屬下只好出面謝我。忽聽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轉過頭去,正見那男子幽幽張開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卻生得很俊,雙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視着我。
我伸手摸摸他額頭:“醒來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還很虛弱,説不了話,只用眼神謝我。
我對他笑了笑。他閉上眼,又昏睡了過去。
守在門口的人忽然道:“有人過來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嗎?”
“不是。”那人聽了聽,“好多人,都不會武。”
我側着耳朵聽了半天,什麼都沒聽到,倒是發現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雲香在哪裏,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廟子裏!”
王管家?
我錯愕。天地這麼大,他都還會找過來,不知是天賦異秉,還是瞎貓撞到死耗子?
我顧不得那麼多,前門走不了,那就往裏面跑。可是廟子雖破,但是圍牆不倒。那麼高,我沒生翅膀根本就翻不過去。
大叔問:“那些人是來找姑娘的嗎?”
我忙道:“是來抓我的。大叔幫我,翻過牆就行!”
大叔卻問:“他們為什麼要抓你?”
我氣急敗壞,外面腳步聲逼近。這麼一耽擱,王管家已經帶着家丁走進了廟子。
“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們好找!”王管家滿腔悽苦地一聲喊,唱戲一樣,“老爺可氣得不輕啊。我們找遍了城裏都沒找到你,後來就想到來這裏看看。”
我盯着他,他自覺得理由不通,又説:“下了這麼大的雨,我們想你或許在這裏躲雨。唉,總之,小姐請跟我回去吧!老爺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堅定一如紅軍戰士,“我是絕對不會嫁給那個人的。這親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勸我:“四小姐,你這不是為難老爺和夫人嗎?你這樣在外面流浪,也是壞自己名聲啊。”
我樂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體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體融化出來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謝太傅的授意,必要時候動用武力,於是一聲令下,幾個健壯的老媽子一擁而上,將我抓住。
我掙扎不開,氣得渾身發抖,回頭衝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幾份良心,站出來道:“不知道閣下抓這位姑娘是為何?”
王管家不耐煩道:“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逃婚出來,我奉我家老爺之命來帶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聽是家事,猶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當然是少惹為妙。
我暗罵,使勁一咬舌頭,眼淚流了下來:“王管家,可是我剛才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膚之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什麼!!”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將中風的樣子。
大叔顯然不甘心我就這樣佔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話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該怎麼辦法。
王管家只覺得我這芋頭太燙手,他招架不住,唯一辦法就是押我回去讓謝太傅處置。於是不管我大吵大鬧,叫人抓了我塞進轎子裏。
我哀號:“郎君——”
王管家忍着雞皮疙瘩拉上簾子,催促轎伕趕緊走。
我就這樣被押送回了家。
到了家,謝太傅對着我唉聲嘆氣好久,滿腹經綸的他這時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同我交談。我自知一時也逃不出去,來日方長,也不急了,坐他對面嗑瓜子,嗑完一盤,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雲香也被找了回來,王管家訓斥了她幾句,還是放她回來伺候我。
我安慰她:“這次太倉促,下次不會了。”
雲香卻獻寶似的從包裹裏拿出一個油紙包,説:“小姐,咱們村有名的馬家燒鵝。”
我大樂。雲香這丫頭是越來越機靈識趣了!
吃完了燒鵝,我洗了澡,然後上牀睡覺。
半夜起風,吹得窗户哐哐作響。雲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來關窗户。
風很大,一粒灰塵吹進我眼睛裏,我急忙抬手去揉。還沒關好的窗户又嘩地吹開了。黑暗中,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幫我關上。
我反手揮過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鬆手!”
謝昭瑛送開,問:“怎麼了?”
我攤開手掌,裏面一顆白色小丸子。“癢癢藥,差點就浪費在你身上。”
謝昭瑛哭笑不得:“你什麼時候起隨身是藥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邊人不可信的時候。”
謝昭瑛沒説話。他走過去點亮了燈。
我揭開桌上的紗罩:“還留了半隻烤鵝,知道你回來會餓。”
謝昭瑛笑:“還是你貼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鵝腿,漫不經心地問:“你要回西遙城了嗎?”
謝昭瑛停下來,抬頭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專注,任誰看了都會當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謝家書閣下的那間老窖,除了珠寶,還有一大堆的鹹魚泡菜蛛絲灰塵。
我雖面不若桃李,卻冷若冰霜。
“還裝嗎?二哥,還是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