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悄無聲息的來到她的身後。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謝懷珉心裏一緊,忙道:“沒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説:“姑娘這個月的信已經晚了五天了。”
謝懷珉這倒有準備,“已經寫好了,在我房裏桌上。”
黑衣人轉身要去拿,謝懷珉喊住他,“這位大哥,你們……我聽説家裏東面前陣子打了勝仗,你們主上這兩個月是不是一直在忙着這事?”
黑衣人點頭道:“的確是。”
謝懷珉想了想,問:“那你們大人該是沒有把鼠疫之事告訴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點訕訕。
謝懷珉笑,倒不介意。以她對宋子敬的瞭解,他才不可能冒着攪亂蕭暄精力的危險在那麼關鍵的時刻告訴他自己以身涉險的事。
回了房關上了門。
房間裏很安靜,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脈上。
“姐!”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姐你在嗎?我餓死了!今天吃什麼?”
謝懷珉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揚起一個平常的笑,轉身開門出去。
離皇宮,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裏,腿上蓋着一張柔軟輕薄的棉毯,榻上堆着高高几摞奏章,矮几上的一碗銀耳羹早沒了熱氣。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硃砂筆細細批註,神情十分嚴肅認真。
雖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裏還是很涼爽,時時有清風自窗户徐徐刮進來。午後的皇宮特別安靜,常喜年紀大了,坐在柱子邊已經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輕輕下了榻,也沒打攪他,自己往旁邊隔間走了過去。
推開半攏着的門,一股熟悉的藥香飄了出來。
屋子裏中擺着一個精巧的爐子,上面正滾着一罐藥。那個本來該看着火的人卻不在旁邊。
宇文弈很快在簾子後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謝懷珉側卧着,腦袋枕着靠墊,眼睛緊閉。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陰影,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許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臉色也是不健康的白裏帶黃。
以前的她雖然也不結實,可是臉色始終是紅潤的。
宇文弈眉頭鎖着。
是太累了嗎?
為了賑災抵禦鼠疫而操勞兩個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來也還不得休息要治療他的腿疾。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樣操勞。
值班的管事太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看到這一幕,還以為皇帝動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謝太夫。
宇文弈一把將他拽住。管事公公嚇得立刻匍匐在地上。
宇文弈壓低聲音説:“你,去拿張薄毯來。”
公公急忙照辦,捧了薄毯回來,所見一幕又是讓他差點眼睛脱眶。
離帝正半跪在榻前,小心地給謝懷珉脱下鞋子。然後他從公公手上接過毯子,動作輕柔地給她蓋上。觸摸到謝懷珉冰涼的手,眉頭鎖得更緊。
公公還愣着,就聽皇帝吩咐道:“把藥端出去熬,動作輕點。找個人過來,等她醒來了仔細伺候着。”
公公急忙點頭。
宇文弈神情複雜地凝視了謝懷珉半晌,這才走了出去。
常喜已經醒了,等在外面。宇文弈同他説:“等謝大夫醒了,就同她説,朕放她十天假,要她在家好好休息,調理身體。”
常喜急忙應下。
宇文弈想到,“父王留下的那些老參,挑一隻百年的,拿給謝大夫補一補。”
常喜微微一愣,立刻應下來。
謝懷珉睡到日頭偏西才醒過來。她還是覺得渾身乏力,肌肉痠痛,像是剛跑了馬拉松一樣。手腳雖然冰涼,可是動作一大,渾身冒虛汗,頭立刻發暈。
真是糟糕。
她扶着腦袋下牀穿鞋。
穿鞋?
謝大夫清醒過來,看着鞋子,看看毯子,再看看空空的房間。
守在門口的宮女聽到裏面有動靜,正打算去開門,結果裏面的人卻先衝了出來。
“藥呢!爐子呢?”
宮女急忙攔下她,“謝大夫,藥早就熬好了。陛下都已經服用了!”
“陛下呢?”
“早就用膳去了。”宮女笑道,“您也不看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
謝懷珉這才留意到外面已是黃昏光景,一時很傻眼。又是好長一覺。
宮女帶着討好笑道:“謝大夫這覺睡得可好?陛下吩咐了不可以吵您,還説等您醒了,放您十天假好生休息。哦對了!陛下還賜了老參呢!”
謝懷珉看着那根白白胖胖的參寶寶,笑得十分僵硬。
宮女語氣怪異道:“恭喜謝大夫了!”
謝懷珉納悶:“何喜之有?”
那宮女但笑不答,一臉你明明知道何必多問的表情,十分八卦。謝懷珉不由得又出了一層虛汗。
她無奈地扶着腦袋。
唉,頭更疼了啊。
此時萬里之外的齊皇宮,榮刊正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皇帝寢宮。蕭暄正半靠在榻上,頭上按照傳統綁着一條傻兮兮的布巾,身上蓋着絲棉薄被,滿榻滿案都是奏摺。他在看奏章,時不是抽抽鼻子,咳一兩聲,然後大口灌涼茶。他面色因發燒帶着潮紅,臉也掛得老長。
榮坤搖搖頭。
這傷風也來得怪,好好的睡下,早晨起來喉嚨就沙啞了。太醫開的藥也服用了有好些天了,好的卻很慢。皇帝勤政過了頭,怎麼勸都不肯休息。這個月皇后的信又晚來了,皇帝這幾天動不動就大發雷霆,連帶着發起了熱,反反覆覆都不退。
蕭暄抬頭掃了他一眼,張口説話,只是聲音十分沙啞,“什麼事?”
榮坤道:“平遙侯世子到了。”
“文浩到了?”蕭暄兩眼一亮,臉上冰霜融化,“快宣!快宣!”説着跳下榻來。
儼然已成長為成熟青年的鄭文浩昂首闊步走了進來,剛要下身行禮,被蕭暄一把托住,拉去坐下。
“一家人就別客氣了。”蕭暄興致勃勃地拉着他仔細端詳,“變化可真大,不愧是成了家的人。你爹的病好點了嗎?”
鄭文浩被誇得挺不好意思的,“謝陛下關心,家父用了陛下送去的藥,整個春天宿疾都沒再發。”
蕭暄點頭,“藥好我就叫人多送些去。那都是皇后配的。”
“臣謝皇后隆恩。”鄭文浩立刻説。
“文浩成家了就是不同了。”蕭暄甚是自豪地看着小舅子,“你姐姐若是在世,見你現在這樣子,也該十分欣慰。”
鄭文浩有點傷感,“臣也十分想念姐姐。”
蕭暄拍拍他的肩,笑道:“聽説你夫人出身書法世家,能書會畫,尤擅畫彩蝶。怎麼,有沒有往你這隻知道刀槍馬匹的腦袋裏灌進幾滴墨水去?”
鄭文浩有點尷尬,“臣是粗枝大葉的人,臣有幸娶得如此佳婦,真是有點牛嚼牡丹之意。”説着,臉上卻笑着十分温柔。
蕭暄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臉,不由十分羨慕。
朝夕相處,恩愛相伴,説着簡單,做到卻難。
喉嚨又是一陣癢,蕭暄低下頭狠狠咳了幾聲。
鄭文浩關切道:“陛下還是要保重身體,舉國上下還全賴陛下呢。”
蕭暄無所謂地笑笑,“小病而已,不礙事。”
“小病不治,易成大患。聽説上兩個月離國的鼠疫,就是由普通瘟疫惡化而至……”
玉牙瓷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亮晶晶的碎片像撒了一地銀粉。
榮坤聽到聲音匆匆跑進來,看到蕭暄,只覺得一陣酷寒從腳底猛然升起,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去叫……”蕭暄的聲音更如數九寒冰,“去把宋子敬給我叫過來!”
宋子敬整了整衣袍,在一眾宮人瑟瑟發抖膽怯目光中,從容地走進大殿,朝着那個負手背立的身影跪了下去。
一個東西狠狠地摔在他的面前——正是直接從情報部門調過來的離國鼠疫卷宗。
“好!好你個宋子敬!”蕭暄似怒似笑,雙目赤紅。
宋子敬波瀾不驚。他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蕭暄沒把東西往他身上砸,已是幸運了。
鄭文浩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殿堂,只有君臣二人。蕭暄因病而變得沙啞粗糙的聲音在大殿裏不斷迴響着,震撼着宋子敬的耳膜。
“你這麼做,叫我以後怎麼信你?叫那些大臣們怎麼看你!你……你居然敢!”
“陛下,”宋子敬不緊不慢道,“皇后確實安然無恙,您儘可放心!”
這句話猶如火上澆油,蕭暄氣得渾身發抖,衝過去指着他的鼻子,“好!好!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你又要怎麼瞞?”
宋子敬平靜答道:“臣絕無不忠之心。倘若皇后遭遇不測,臣當自戮就罰。”
“你死了她就能回來?”蕭暄將桌子上的東西猛地掃在地上。守在門外的榮坤一陣心驚膽顫,他顯然感覺得出來皇帝這場火明顯不同於以往。
“這麼大的一件事,我還真的一點消息都沒聽到!你竟然能將我瞞到如此地步!”
如此地步——如此地步——如此地步——
這聲音大得,都快把屋頂給掀了。蕭暄用力過度,嗓子承受不住,又捂着嘴不住咳嗽。榮坤急忙跑進來給他端茶,卻被他粗暴地一把推開。
宋子敬面色依舊,平靜鎮定得彷彿此刻不過是例行彙報公務。蕭暄一時也罵不出來其他更重的話,只有猛灌茶,才能勉強把怒火按捺住。
宋子敬看他面紅耳赤,兩眼充血,終於嘆了一口氣。
“臣這樣做雖然是為了不讓陛下自東海之戰中分心。但是此罪影響惡劣,臣望陛下憑空責罰以服眾。”
蕭暄聽着,血氣上湧,頭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由扶住桌角。
他心裏怒、驚、恐、怨交加,即怒宋子敬知情不報,又恨如此一來,不得不削了他的權和他離了心,恐是不知道謝昭華現在情況怎麼樣,心裏亂如麻。
“罰?”蕭暄壓抑住怒火,冷冷一笑,“你手下情報部從今天起就轉交給韓延宇。等我接回了她,再來商量怎麼處置你!”
宋子敬這才面露驚色,“陛下你要去接她?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一國之君遠涉異國,這於國於民都……”
可是蕭暄已經走出了大殿,背影轉眼就消失在外面白晃晃的太陽光裏。
宋子敬皺眉搖頭,抬起袖子拭了一下鼻尖的汗水。
可是蕭暄到底還是沒有去成離國。
一封密報快馬送進京,交到他的手上:附庸國張家的順天王,張偉文,突然薨了。
據説是,張王爺突發其想要吃一種肉湯圓。於是廚子苦心研究做了數種端上來,王妃纖纖玉手餵給他吃。結果一整個湯圓沒有進胃,卻是堵了氣管。眾人手忙腳亂了一番,還是沒有把他救過來。張王爺就這麼拖着他雖然年輕卻因為酒色而有點發福的身體離開了這個讓他無限留戀的人世。
張偉文的兒子今年五歲,線報裏寫他憨厚老實。蕭暄雖然允了他繼承他爹的王位,可是隨即又頒佈一道聖旨,封了張偉民的大兒子安南王,二女兒位平南郡主,順天一分為三。
這事剛剛處理完,謝陌陽就來了奏章。
他人已到任職地,開始着手安置因海戰而流連失所的百姓,因為涉及到瓦解陸家勢力,許多事需要中央調度。而當地改農為桑一事,又因陸家人暗中破壞,生了許多波折,蕭暄不得不又派遣兩名得力官員下去幫助謝陌陽。
東軍基本已經被蕭暄掌握在手,雖然仍有將領顧念舊主,甚至在軍中鼓動士兵喧譁。蕭暄下鐵令,該驅逐的,該斬殺的,都毫不留情。
一番清洗,軍隊領導走向已十分清明,天下權勢歸向也人人可見,文人就此又唧唧歪歪寫了不少文章酸詩,諷刺朝政,兼懷才不遇自憐自哀。蕭暄充耳不聞,只當他們在放屁。
皇帝鐵腕,國家政權統一,軍權回落,到了那年秋天,糧食豐收,改農為桑的農民也嚐到了甜頭。新科舉選拔了一大批才子能人,沿邊貿易也因為絲綢業的發展而開始紅火。
陸家接連經受多次打擊,已經元氣大傷。蕭暄卻沒如許多人所料,對他們趕盡殺絕。
皇帝説,陸國公當年鐵馬金刀為朕打江山,貴妃操持後宮辛苦,不能因為子孫族人不義而以偏概全。
話雖這麼説,可是陸家的敗落和謝家的崛起,已無須任何表面文章的掩飾了。只是蕭暄吸取教訓並沒有讓謝家涉足軍事,政事上亦有楊家等挾制均衡。世人只是道,皇后沒有生育,謝家也怕走不長。
等到蕭暄終於忙得差不多的時候,炎熱的季節已經過去。這幾個月來,謝昭華的信倒是沒斷過。她隻字未提自己曾南下賑災的事,更別説鼠疫。她只用大量的筆墨寫她在太醫監裏如魚得水的生活,書已經快寫完,又學了什麼新菜,認識了什麼新人。生活過得倒是挺滋潤的,總之是一片太平,看得蕭暄是又氣又擔心又嫉妒。
當然,她也有寫到離帝宇文弈。
“我召集是太醫侍官,每日要去為皇帝請平安脈。離帝十分勤政,每天但凡有時間都在處理公文。我更了一個健康作息時間表,即是掂量着沒膽量讓他照着實行。我把這表給你,你照着做吧!
離帝這人挺奇怪的,明明相貌堂堂十分出眾,又是一國之君,居然沒有後宮。我倒不清楚他有沒有暖牀的小老婆啦。不過看他勤政的程度,估計每天有那點時間,睡覺都來不及吧?”
蕭暄看到此,啼笑皆非。
“我倒是聽説雖然他克妻的名聲在外,可是照樣有無數貴族女子傾心於他,個個都不信邪,一心想嫁進來做墊腳石的。觀月節那天,皇親國戚都聚在一堂,我是大夫在旁待命,就見那些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一下就想起了你當年。聽説柳明珠都已經當媽了吧?那個馬小姐也嫁了?
你當時説,她們都沒我好。那現在呢?還是同一個想法沒變過?”
蕭暄哼了哼,帶着寵溺的笑繼續看。
“秋天又到了,這邊天涼得比較快。這些天我看着天氣逐漸乾爽,樹葉依次變黃,候鳥從我的院子裏往南飛去,頓時有一種時間飛逝一去不返的憂傷。
阿暄,我很想你。其實我是真的明白了一點,最大的快樂就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長相陪伴。這也是我這三年來到處走到處尋覓可是始終覺得內心缺失一大塊的原因。
我愛你,從來沒有改變過,不論健康還是疾病,不論生還是死。我不斷地回味過去歲月裏我們經歷的快樂,那青葱的歲月,飛揚的愉悦。是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願生活閲歷給我足夠勇氣去面對一切。願你分我一點勇氣,願我多看你一眼。”
蕭暄皺起了眉頭。信上筆鋒直轉而湧現的悲觀和眷戀讓他頓生不安。
他放下信,叫來榮坤,“你去把韓小侯爺叫來……把宋大人也叫來。”
榮坤出去,只過了片刻又打轉了回來。
“這麼快?”
“陛下,”榮坤一張老臉糾結着為難之色,“那個……唉!陛下,陸國公家裏來人,説國公老,半個時辰前,薨了。”
蕭暄怔怔地站起來。
良久,才問:“陸貴妃呢?”
“娘娘人正等在殿前。”
“她來了?”
“是。”
蕭暄輕嘆了一聲,“請她進來吧。”
陸穎之一改往常永遠不變的紅色,一身孝白分外刺目。她的表情刻板得彷彿戴了一張面具,精緻的容顏沒有半點生氣,只有眼睛裏的憂傷和絕望,才讓她還像一個活人。
蕭暄看着她,當年初見她,也是一個活力充沛,熱情幹練的女孩子,總用崇拜的目光跟隨着他的身影。就男性自尊心來説,已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麼一個充滿精力的女孩子,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一個死板、哀怨、心機深沉的女人的呢?
這個後宮,太可怕,不怨昭華她當年怎麼都要逃離而去。
蕭暄嘆了一口氣。
陸穎之動了動,低下頭去。
“陛下,”她的聲音也猶如一潭死水,“家父已經不在了。”
蕭暄語氣十分恰當的表達了他的惋惜和哀傷,“朕剛才也得知了,聽説是夢裏而逝,十分安詳。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此時去世,當為喜葬。貴妃還需節哀。”
陸穎之被刺了一下似的皺了皺眉頭,忽然緩慢而優雅地跪在了地上。
蕭暄不解,彎腰去扶她,“貴妃這是做什麼?你若有什麼要求,説便是,朕自會答應。”
陸穎之笑得倒有七分像哭,“陛下,妾身也是來恭喜陛下的。”
蕭暄疑惑,“恭喜什麼?”
陸穎之猛地抬起頭來,“恭喜陛下終於除去心腹大患了!”
蕭暄不覺鬆開拉着她的手。
陸穎之那悲傷哀怨又充滿譏諷的臉蒼白得十分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