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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語文老師劉小平

    從小喜歡語文課,每個老師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而因為自己文字功底好,也頗受各個老師的賞識,從三年級有作文課起,我就習慣了自己的每篇作文當做範文被老師朗讀。曾有老師形容,看小六六的文章,像三伏天吃冰激凌一樣快活,覺得學生沒白教,花的心血有了回報。

    獨獨寫劉老師,緣於他的與眾不同。他是初二起開始代我語文課的,那時候我的文章已經常在什麼學生作文選刊之類的雜誌發表,學校的校刊報欄裏,總有點兒篇幅是留給我的。我原以為他一進教室就是以微笑向我致意,如同其他老師一樣,笑容中帶着“久聞大名”的意味。出乎意料,他在點我名字的時候甚至沒抬眼看我一下。

    我開始被他收在雪櫃中封藏。他很少提問我,也從不把我的文章作為範文朗讀,任我花費心思構思排比抒情感慨,得到的永遠是他一個淡淡的紅鈎,加上難以辨認的“已閲”二字。驕子的心態受到嚴重打擊,越渴望得到他的鼓勵,越覺得自己無法取悦他,連同學們都感到我被封殺了,説,劉老師不欣賞六六的文章。

    劉老師是少女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至少當時懷春的小丫頭們心目中瓊瑤小説《窗外》裏的李老師就應該是他那樣的帥。其實,他踏進教室的一剎那就奠定了我這一生所認為的帥哥形象的基礎:寬肩長腿,蓬亂而略帶捲曲的頭髮,拉碴的鬍子和裂着兩粒釦子的白襯衫。他的眼神永遠迷惘着,視線的焦點總在教室最遠處,並不掃視下面聽課的學生,而且帶着一種睡眠不足而疲倦的惺忪。他的語調一直低沉着,渾厚如男低音,他的大舌頭説話帶着南方男人的糯,揚起嘴角歪笑着透露着一種邪與放蕩不羈。他拿粉筆的隨意,猶如端酒杯或夾着煙捲待吸,每次都是等鈴聲過後好幾分鐘才拖沓着步伐,懶洋洋地只提溜着課本就走進教室。

    進門從不多話,只胡亂翻着課本,爛爛的書像剛從浴缸裏撈出來的還帶着沒洗清爽的洗衣粉,估計是多年沉積下的粉筆灰。見他隨便翻兩頁,瞟幾眼,突然抬頭説:“上次講到哪裏了?”然後有同學細緻提醒他,到×××了。他於是説,好,下面繼續。我一直懷疑他從不備課的,只憑着深厚的功底,信口開河卻也娓娓道來。他如果是演員,定是那種容易入戲的,只兩三分鐘的醖釀,便與書中人物融於一體。當他講《社戲》的時候,我覺得眼前的他就是成年的魯迅,在課堂上與學生一起回憶小時候快樂的光景;當他講“苔痕上階綠”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那甘於清貧,酌一壺小酒,與朋友盤腿席上,捋袖手談的劉禹錫。從他的課中,我感受到柳永的鬱鬱寡歡與男人的傷情,於是開始夢想自己是那青樓抱琵琶的女子,綵帶飄舞,與相愛的歡客一起吟詩。至少當時十三歲的我,從他的灌輸中感受到青樓文化是一種高雅。

    因得不到他的注意,我開始抑鬱,看見同學們作文批改中長長的批語,心生嫉妒。那時我是典型的黨中央的喉舌,學校宣傳的號角,只要學校接個宣傳的任務,從五講四美三熱愛到學習賴寧學習張海迪,任何一項枯燥乏味的政治宣傳,在我筆下都會變得栩栩如生如泣如訴。恢弘的排比句式,可歌可泣的用詞足令老師歎為觀止,甚至有老師當時預言,這丫頭以後會給《人民日報》發社論。可惜後來受了劉小平人生真諦就是隨意的思想影響,最終沒走上發憤圖強的道路。

    改變我絢爛的八股文風的是劉老師一次忍無可忍的評語之後。大約那是我又過分地吹捧了誰了,只記得他寫了:“你寫的,古代叫八股,現代叫媚俗。文章是什麼?是你自己的喜怒哀樂。文章,是你自己思想的表現,是寫給自己看的,不是為了取悦別人。自己跟自己都不説實話,明明是痛苦卻要咧着嘴説幸福,這叫文過飾非。高的作文分數只代表你有高超的組織文字的能力,不代表你有卓越的,哪怕是真實的思想。如果有一天,你讀自己的文章會流淚,你就在用筆寫自己;如果有一天,別人讀你的文章會流淚,你就在用筆寫現實。寫你懂的,寫別人懂的,為自己真説話,不為取悦別人説假話,做文章,不做命題文章,不要糟蹋了你的才思。”

    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評語,當時我才十三歲,卻深深領悟,自此開始做到筆隨心走。

    他只教了我一年半,我卻感到我們之間有深深的默契。我寫的苦與樂,他都懂,他給一個青春期迷惘而多思的女孩一個自由説話的空間,讓我在他百川納海的寬容裏自由徜徉。

    一年半後的一天,他突然從學校消失了。接替他的是一位短小精幹的剛畢業的大學生,板書優美而整齊,普通話發音純正,説話鏗鏘有力,可我再也找不到人書合一的渾然天成的感覺。

    同桌的女孩,母親是校長,她悄悄告訴我,劉小平是個流氓,在外面亂搞男女關係,那女的到他家喝敵敵畏,差點兒沒搶救過來,女的後來是活了,但肚子裏搞出的那個小孩死了。這種衣冠禽獸!學校把他開了。十五歲的女孩,對流氓、亂搞、禽獸之類的詞是很敏感的。而當時的我卻是心疼與理解。我想他就是我心中那顆多情的種子,即便他拒絕發芽,總有合適的土壤催生。這是愛之過?

    匆匆幾年過去,我上大學了,我戀愛了,我也會相思了,我以為我忘記劉老師了。某天與神采飛揚的男友在街頭漫步時,突然發現遠處地攤邊那似曾相識的身影,依舊懶散靠在板凳扶手上,一隻腳踮着悠閒地抖抖,渾厚的男低音並不急迫地喊着:“清倉處理,皮鞋便宜……”抑揚頓挫的語調宛如當年讀着“兩小兒辯日”。我難過地扭轉身體,倉皇逃走。淚水模糊我的眼。

    一直記得他最愛的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彷彿看見他站在泰山之巔,穿着古代飄逸的長衫,發上盤個髻子,一根長飄帶在夕陽下隨風飄搖。

    玉樹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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