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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是被尿憋醒的。她有個起夜的習慣,半夜總要上趟廁所,所以在學校總是住下鋪。
她藉着牆縫裏透進來的月光看了看身邊,發現滿大夫睡在靠外的牀沿那裏,沒穿上衣,只穿了條短褲,大概因為她把被子都捲走了,他沒被子蓋,有點冷,蜷縮着身子,很可憐。
她趕緊把被子扯過來給他蓋上,自己溜下牀去,卻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拉尿。白天他媽媽帶她去過屋外的茅房,但那玩意兒説起來是"茅房",其實是個"茅亭",因為不是房子,而是個亭子一樣的東西,四面沒遮攔,就四根柱子,上面有個樹枝做的頂子,下面是個糞坑,糞坑上搭着一個樹棍綁成的"井"字形的架子,人就蹲在"井"字的兩豎上出恭,很要技術。
她覺得屋子裏應該有個什麼可以拉尿的東西,他家的人總不能三更半夜跑到那個亭子裏去拉吧?但她在房間裏找了一陣,什麼也沒找到,只好去問他:"喂,醒醒。"
他迷迷糊糊地問:"幹什麼?"
"我要上廁所了。"
"現在?"
"嗯。"
他愣了一會,大概終於醒過來了:"廁所在外面,你今天去過的。"
"那麼遠。"
"你就在後門外拉吧。"
她急了:"那怎麼行?難道你們平時都是在後門外拉的?"
"哪個夜晚還拉尿?"
她沒辦法了,只好撒嬌:"我不管,我不在後門那裏拉,我要你陪我去外面那個廁所。"
他也沒辦法了,只好起牀,披上衣服,説:"你等一下,我去拿個亮來。"
她等在那裏,過了一會兒,見他拿着一個火把走過來,對她説:"好了,走吧。"
他舉着火把在前面帶路,她裹着外衣在後面跟隨,越想越好笑,深更半夜,跟一個男人打着火把去拉尿,而且是個四面穿風沒遮攔的"茅亭",如果把這講給同寢室的人聽,她們肯定要説是她編出來的。
到了"茅亭"跟前,他很周到地舉着火把,讓她站上"井"字的兩豎,然後很知趣地轉過身去。她想叫他離遠點,免得聽見她的拉尿聲,但又很怕山上有狼,不想讓他走遠,只好心一橫,管他呢,又不是沒在他面前拉過尿。
她褪下褲子,草草拉完,然後兩人打着火把回到家。丁乙重又躺回牀上,滿大夫還是光着上身,蜷縮在牀沿,她要給他被子蓋,他不要,説蓋了熱,她只好隨他去。
過了一會兒,他睡着了,很安靜,不打鼾,但從呼吸的頻率和深度可以判斷他是睡着了,因為沒睡着的人呼吸淺,基本聽不見。
而她經過這麼一趟火把遊行,已經睡意全消,聽着他均勻且深重的呼吸,她很有挫敗感,想我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睡在他身邊,他居然沒有一點騷動的心情,睡得這麼香甜,這什麼意思?難道我對他一點騷擾力都沒有嗎?她談過幾個男朋友,雖然沒讓他們任何一個得逞,但他們對她的反應,她還是知道的。
她想起他曾警告她"不許碰我",就起了報復心:這話應該是由我來説的,卻被你搶去説了,我偏要碰碰你,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她也把呼吸調整得又勻又深,像睡着了一樣,往他那邊一滾,一條手臂搭在了他胸前。
他的深呼吸變成了淺呼吸,慢節奏變成了快節奏。
她暗中偷笑,原來你也就這麼點本事?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摘掉她的手臂,放回她身邊,自己再往外滾一點。
她裝了一會兒睡,又一滾,一條大腿擱在了他身上。
他的淺呼吸變成了沒呼吸。
她暗自得意。
他用手來推她的腿,但她厚重地擱在那裏,他推不動。她還説着夢話蹬彈了幾下,也不知究竟撞着了他哪些部位,至少把他像擀麪一樣擀了幾把。
他的沒呼吸變成了亂呼吸。
她差點笑出聲來,正在計劃萬一引火燒身該如何避免自焚,卻發現他又一滾,滾下牀去了。
她偷偷睜開眼,看見他站在牀前,望着她睡成對角線的玉體,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他單腿跪上牀,像她媽媽做饅頭時搓那種長麪糰一樣,把她一圈一圈往牀裏搓,嘴裏咕嚕着:"這怎麼睡的呢?這讓人家怎麼睡呢?"
真狠心啊!他硬是把她搓到了靠牆的地方,還把兩個枕頭拉過來堵住她才罷休。
但他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感覺報復計劃已經完成,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被急促的叫牀聲驚醒:"快起來!快起來!"
她嚇得心兒亂跳,慌張地問:"怎麼啦,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沒出什麼事,今天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她邊穿外衣邊問:"為什麼要去拜望嶺上的老人?"
"沒什麼-為什麼-,就是要去,不去會挨全嶺人的罵。"
"你過兩天就走掉了,怕誰罵?"
"我走掉了,我爹媽還要在這裏生活。快點,今天睡過頭了,已經晚了,得趕緊出發,不然今天就拜望不了啦。"
她問:"我也得去嗎?"
"當然,就是因為你才要去的嘛。"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女朋友嘛。"
原來是這樣,看來不去是不行了,幫人就幫到底,不然昨天受的那番罪就白受了。
兩個人頭沒梳,臉沒洗,就提着買好的禮物,匆匆出發。他塞給她一個烤得金黃的玉米:"吃吧,還是熱的。"
她接過玉米,正準備吃,發現上面有些灰色的粉末。她問:"這上面的粉末是什麼?"
他正在大口吃玉米,含混不清地回答道:"灶灰。"
"怎麼灶灰會搞到這上面去?"
"剛從灶裏刨出來的麼。"
她遲疑着,用袖子去撣玉米上的灶灰,他説:"灶灰又不髒。"
"我知道灶灰不髒,但我怕吃到嘴裏硌牙。"
"灶灰怎麼會硌牙?"
她半信半疑地啃了一口玉米,灶灰真的不硌牙,便大口吃起來。山裏的玉米特別甜,又烤得金黃,香噴噴的,真好吃。
他説:"你喜歡吃啊?今天晚上再放幾個在灶裏,明天早上就熟了。"
吃完了玉米,她才發現昨天爬了山的腿今天更痛了,如果説昨天像是大腿被人打斷了一樣,那麼今天就像是全身被汽車碾過了一樣,每個地方都是痛的,而且一直痛到骨頭裏。她簡直無法邁步,央告説:"走慢點,我腿好痛。"
他説:"來不及了,我揹你吧。"
她昨天已經嘗過他揹她的味道,知道他有的是力氣,便不客氣地趴了上去。但他今天好像有點底氣不足,背了一會就有點哼哧哼哧了。
她問:"我今天變重了?"
"沒有。"
"那你今天怎麼有點背不動了?"
"昨晚沒睡好。"
她明知故問:"怎麼會沒睡好呢?你回到自己的老家,不是正好睡嗎?"
他不回答,卻突然把她放了下來,低聲説:"四爺來了。"
她抬頭一看,發現山上下來一個人,頭上纏着厚厚一卷藍色的布,如果不細看,還以為是戴着個警察帽子呢。那人揹着雙手,很有尊者風度。她打心眼裏佩服那人,山路這麼窄又這麼陡,如果是她,恨不得伸開雙手幫助自己保持平衡,而那人卻揹着手走路,不怕失去平衡,栽到懸崖下去?
還離着八丈遠,滿大夫就恭恭敬敬地讓在路邊,還把她也拉到路邊,然後跟那人打招呼:"四爺,您早啊!"
四爺回答道:"不早。方伢子回來了?"
"回來了,正要去拜望您呢。"
"哦,我現在要去辦事,你明天再來吧。"
"明天我就回城裏去了。"
"那就不用來了,這就算拜望過了吧。"
"我從城裏給四爺帶了酒回來。"
"送我屋頭去吧。"
"好的。"
四爺走近了,問:"這是你媳婦?"
"嗯。"
"城裏的?"
"嗯。"他低聲對她説,"快叫四爺好。"
她乖乖地叫:"四爺好!"
四爺抑揚頓挫地評價道:"聲音很清亮,説話也好懂。"
她這才發現四爺説的是一種近乎普通話的話,她能聽懂,於是自作聰明地恭維説:"四爺您的話也好懂。"
四爺沒回答她,用家鄉話跟滿大夫嘀咕了一陣,就揹着手下山去了。
等四爺走遠了,他低聲對她説:"嶺上的老人,你不能亂評價的。"
"我沒亂評價啊,我説他好嘛,也不行?他對你説我什麼了?"
"他沒説什麼。"
"他到底説我什麼了?"
"他説你身子忒單薄。"
她嗤地一笑:"他説我單薄?我看他比我還單薄,像棺材板一樣。"
"他是男的嘛。"
"哦,你們這裏興男的單薄,女的厚實?是不是又是生養的問題?"
他沒回答,只悶頭往前走,她也不敢再問,更不敢提揹她的事,只好拖着疼痛的雙腿,跟在後面。
接下來的拜見,她就一聲不吭了,怕説錯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