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
當工具間於第五天被打開的時候,蒼葉只是面無表情地抬起頭。
他知道,他明瞭,他清楚,時候到了。
小陳嫌惡地捏着鼻子,扔了一件乾淨的衣服跟一條幹淨的短褲給他。
“去隔壁廁所洗個澡,洗乾淨點啊。”一個混混大聲嚷着。
蒼葉無意識地站了起來,無意識地走進隔壁的廁所,用橘色橡皮水管接着水龍頭,洗了個簡單的冷水澡。沒有肥皂沐浴乳洗髮精,只有半罐洗手液,他便擠了些塗塗抹抹。
過程中他慢慢考慮,今天是不是要讓僵硬的腦子打開運作,還是繼續無意識地讓該發生的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這樣比較不痛苦的話。
套上乾淨的衣褲走出來,蒼葉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靜。
“喂。”小混混拿着手銬在他眼前一晃。
蒼葉自動將雙手伸出去被銬住,連屈辱感都忘了。
公司大廳裏,財哥站在甫安好的四面佛神像前仔細拿布擦拭,沒看蒼葉一眼。
辦公桌上的計算機傳輸着股市交易的即時信息,無人理會。
一台電視顯示門口監視器拍攝到的狀況。
另一台電視開着,幾個混混坐在沙發上拿着遙控器隨意亂轉,新聞台、電影台、購物台、娛樂綜藝台,沒一個頻道看超過十秒,沒人説想看也沒人抱怨。
小陳神清氣爽地走了過來,説:“精神好嗎?”
蒼葉呆呆不語。
“看起來這幾天睡得不錯啊。”小陳鼓勵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像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一樣説話:“我説蒼葉啊,雖然醫院都打點好了,但終究是別人的地方,看到醫生該有的禮貌要記得啊。”
“……嗯。”蒼葉僵硬地點點頭。
小陳勉勵地繼續拍着他的肩膀,説:“如果你好好合作,手術完了你照樣健健康康找工作還錢,我們也巴不得你長命百歲是不是?説不定將來你賺了大錢,還可以回過頭來拜託我們幫你找個腎接回去是不是?大家合作是長遠的事。”
話鋒一轉,小陳板着臉説:“可萬一你不合作,敢在醫院搞鬼,手術的時候公司就會叫醫生把你的眼角膜順便拔下來賣掉,他媽的反正你白目不需要了嘛!”
“……嗯。”蒼葉的背脊發涼。
這可不是開完笑的。
硬拔眼角膜……虧這些吸血鬼想得出來。
此時小陳的手機叮咚了一聲,他拿起一看簡訊,點點頭。
“客户已經進房了。”小陳笑笑,説:“走吧!工作還債啦!”
小陳才剛剛把手機按掉,就聽見有人按門鈴。
監視器顯示,是一個梳着油頭的中年男子。
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混混自動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門口。
“誰啊?”那混混對着門大聲喝道。
監視器的畫面中,站在門口的油頭男子沒有説話,只是繼續按着門鈴。
……應該是看報紙廣告來借錢週轉的人吧,怎麼老是有那種不看社會新聞的笨蛋呢?
年輕的混混心底嘲笑着,伸手將門打開。
門一打開的瞬間,小陳隨意地轉頭往後一看。
只見那油頭中年男子左手從懷裏拿出一把刀,手腕閃電倒轉,將刀子從小混混的咽喉往上猛插進下巴。同一時間,油頭男子的右手不知怎麼多了一把黑色手槍。
“?”小陳愣住。
看電視的小混混們同一時間朝門口看去。
砰!
蒼葉的臉濺滿了熱騰騰的紅色液體。
小陳的後腦杓爆開了一個大洞,骨屑、腦漿與血水稀哩嘩啦地在空氣中塗開。
這……
透過血淋淋的這個大洞,蒼葉看見油頭男子正推開捧着脖子摔倒的小混混,用絕對沒得商量的表情——朝自己扣下第二次扳機。
蒼葉沒有呼吸,也來不及閉上眼睛。
甚至連害怕也來不及。
衝出槍口的子彈就這麼追擊至蒼葉面前,擦出十幾道金黃燦爛的金屬碎光。!
沒死?
蒼葉只是感覺到一股灼熱的火焰掠過眼前,將睫毛吹斷了幾根。
原來他剛剛本能舉起雙手的時候,竟陰錯陽差令子彈將手銬的鏈鎖擊斷,子彈經過微不足道的金屬抵抗、再彈擦而出時已衝出另一種可能。
——子彈,有了全新的軌跡。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還是迴光返照時激發出人類動態視覺的超潛力,就在那顆子彈吹斷蒼葉睫毛的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子彈高速旋轉的連續行進畫面。
子彈因慣性作用的旋轉有了變異。
軌道急速偏離,令子彈四周空氣阻力不均衡,旋轉前行的軌跡有些顛晃。
彈頭周遭的氣流逆時針擾蕩,吹暈開來。
斷裂手銬上擦出的金屬碎光飛濺,每一滴光都拼命燃燒,在消逝前盡情放大。
蒼葉的瞳孔在子彈在最接近的距離時,甚至逼視了獨特的膛線刮痕。
無比清晰、定格播放、魄力十足!
蒼葉的眼睛就這麼呆呆追着子彈,直到它炸在身後的仿古董花瓶上……
匡啷!
花瓶爽快地爆裂。
“!”蒼葉看着牆上冒煙的黑色彈孔。
“?”油頭男子的右手食指還壓着扳機。
面對這罕見的近距離失誤,油頭男子只用了半秒發怔,即決定不再花任何時間在思考為什麼剛剛上一槍沒命中對方的咽喉、而是射斷了對方手銬這一回事。
他微微傾斜手臂跟手槍之間的聯合角度,朝一臉呆樣的財哥扣下扳機。
大難臨頭的財哥手中還拿着擦拭神像的白布,只做了一個嚇呆了的表情,便死命抓着喉嚨往後摔倒,躺在地板上,兩腿瘋狂抽動。
油頭男子從進門後一共殺了一刀又開了三槍,怎麼説也足夠其它人反應了。
沒有對白。
沒有叫囂。
剛剛還坐在沙發上的四個小混混迅速壓低身子,藉着沙發的掩護抄起藏在地板裏的改造手槍——這些槍雖然都是玩具手槍改造的假貨,粗製濫造,但此時卻是他們活下來的一線生機。
突變陡起前大廳電視正好轉到有線新聞台,插播着一起不幸的重大事件。
“現在為您播報一起不幸的消息,就在剛剛中午十二點整,我們接獲……”
主播用甜美的聲音念着熱騰騰的事故新聞稿,為這場生死屠殺充當背景。
原地不動,油頭男子只是對着沙發開槍。
砰!
砰!
砰!
子彈穿過沙發內部的木質構造、再不規則地穿出黑色牛皮,燒出巨大的彈孔。
大受驚嚇的小混混不甘示弱地躲在在沙發後試圖反擊,卻不敢將頭探出瞧清楚目標,只是將槍口伸出就一陣亂七八糟地猛扣板機。這是他們微薄的幸運……以他們半調子的爛槍法,要是他們站起來跟油頭男子對着幹,一下子就全滅。
油頭男子面對沒有章法的危險亂槍,毫不猶豫後退到兩步之遠的門外。
“幹!你是誰派來的!知不知道我們後面是誰在罩!”
“我們四個你一個!幹給你死!再開槍就一定給你死!”
“幹你孃咧……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
“財哥都被你掛了還想怎樣!還不快走!找死!”
四個混混裏有兩個已經尿褲子了,還是扯破喉嚨大罵,給自己人壯膽。子彈像是不要錢似的一直開、開光了就輪流手忙腳亂裝子彈。
躲在門外的油頭男子冷靜地持續朝沙發開槍,逼迫那些小混混現身對決。
蒼葉就站在專業槍手與黑道小混混中間,動彈不得。
兩邊子彈呼來嘯去,深陷在熾熱的槍林彈雨中的蒼葉每一秒都可能會死。
“……”蒼葉暫時失卻了語言能力。
真是被強制經歷的、奇妙的瀕死體驗啊。
熱辣的鮮血在蒼葉臉上如蠟融下。
他任由鹹鹹的熱流沿着大腿、貼着小腿、不急不徐地浸濕穿着拖鞋的腳掌。
咕嚕。
咕嚕。
他聽見腎上腺素在體內大量分泌、快速流竄的幻聲。
電視新聞的主播聲音變成誇張的、彎曲難解的哞哞聲。
“今天上午十點十五分從台北飛往曼谷的東航KH202班機,在行經太平洋上空的途中發生了不明意外,從三萬英呎高空墜落在太平洋公海上,據瞭解……”
同一時刻,那些不長眼的子彈在四周空間快速交叉前進。
時間被緊張感急速壓縮,子彈在空氣中衝鋒破浪的聲線徹底蓋過了火藥聲。
嗉——
嗉——
嗉——
子彈很快,但還沒快到逃脱蒼葉視覺之外。
金屬光芒越來越清晰,空氣波紋越來越像水波紋,子彈上的刮痕……
他深刻感覺到,捕捉子彈行進過程並非單純的視覺體驗,而是一種靈魂經驗。
或許部份是幻覺。
或許全部都是幻覺更接近令所有人都能滿意的理解。
或許在某個夢裏曾經看過類似的畫面,殘存扭曲的記憶瞬間接枝在現實裏。
都不重要。
站在彼此殺戮的兩邊子彈中,蒼葉緩緩張開雙手,宛若承蒙上天寵愛的信徒。
電視上的新聞主播:“機上滿載的四百五十七名乘客生死未卜,航空公司已緊急聯繫各國相關單位前往墜機現場協助調查,至於台灣旅客的名單方面……”
那些子彈從他的指縫中穿過。
從他的耳上頭髮削過。
從他的大腿跨下穿過,將褲子的纖維燒出一個大洞。
差半公分就刺穿頸動脈的近距離飛過。
每一顆子彈都極度威脅蒼葉的生命,卻更像在飛行的短暫旅途中打個招呼。
究竟過了多久,精準的時間已喪失意義。
傳説中的迴光返照真不是蓋的……蒼葉的心臟連跳一下都沒有。
情勢終於有了改變。
蒼葉聽見的背後傳來淒厲的慘叫。
幻覺無限誇張地擴大。
他聽清楚了子彈搗碎好幾顆內臟的沉悶聲響。
也聽清楚了子彈插進頭蓋骨縫隙,直接鑽壞腦袋的啾唧聲。
油頭男子冷靜的壓迫性攻擊,在靈魂時間外的真實世界裏,快速獲勝。
沙發被轟了好幾個大洞,四個小混混在倉皇抵抗的過程中逐一被打趴在地。
最幸運的一個腦袋直接中彈,快速墜入地獄。
一個混混垂着脖子,看着身上幾個血窟窿,陷入支離破碎的迷惘。
一個混混坐在一屁股的血漬上,仰頭看着如旋轉木馬般的天花板喀喀發笑。
最不幸的那個拼命喘氣,全身冷汗地抽搐,顫抖的手按住鮮血直流的腹部。
槍聲靜止,電視畫面依舊。
新聞主播的語氣越來越平靜:“事故發生的原因還有待調查,根據東航公司公佈的飛航通訊紀錄初步顯示沒有異常,一切詳細調查需得找到紀錄所有飛航信息的黑盒子才能進一步……”
懂槍的殺手有很多種。
真正好手的定義,絕不是對敵人一槍斃命,而是在槍戰中絕對的冷靜,與果斷的壓制力——就算不是直接開槍射中對方又怎樣?這個油頭男子可沒有那種病態的“高手心態”,在危險的子彈陣型中全身而退才是真的。
他是用槍的殺手。
不是用槍的高手。
開幾槍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任務完成。
油頭男子緩緩從門後走出,像看着外星生物一樣打量着蒼葉。
這個幸運地“閃過”所有不長眼流彈的外星生物,正在尿褲子……
油頭男子的表情,就是如此難以置信。手中還冒煙的槍隨意抬起,對着蒼葉。
剛剛開了十四槍,彈夾裏還有一發子彈。
“我……”蒼葉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終於吐出這一個字。
也許在這一瞬間,他真心想大聲謝謝這個單槍匹馬殺進討債公司把所有惡棍都殺光的英雄。不管這個冷酷的殺手是為了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裏,究竟自己能夠保住腎跟肝,全都是因為眼前的男人挑了個好時間闖進來啊!
但,油頭男子沒等蒼葉把話説完。
比起蒼葉錯把油頭男子當成救命恩人的感動,油頭男子只是淡淡地扣下扳機。
喀。
蒼葉的瞳孔再度縮小。
在那致命的生死一瞬,蒼葉聽見心臟終於恢復跳動的巨響。
噗……通!
油頭男子狐疑地看着滿臉鮮血的蒼葉,又扣了一次扳機。
喀。
這時油頭男子心中的困惑瞬間暴漲。
這把老式P85手槍跟了自己一年半,沒想過是什麼寶貝,但連續扣了兩次扳機都莫名其妙卡住,這種事該怎麼解釋?
困惑是殺手最多餘的情緒了,要解決這種鳥屎大的疑慮,最快的方法……
油頭男子罕見地將手槍扔在沙發上。
取而代之的,油頭男子彎腰,伸手拔下刺在開門混混下巴上的短刀。
刀一拔,鮮血像噴泉一樣從早一步斷氣了的混混喉嚨上,狂噴上湧。
油頭男子這個直截了當的動作,終於喚起了蒼葉本能中的本能。
蒼葉微微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腳後跟輕輕碰上了牆壁為止。
“……你誤會了!”蒼葉嘴裏咕噥,腎上腺卻徹底支配了他的身體。
“也許吧。”油頭男子終於説了話,短刀反手緊握,像猛獸的牙齒。
油頭男子不是用刀的好手。
不過,對於偶而用刀切開人類的咽喉這一點,他不介意。
沒有電影裏華麗的跳躍,油頭男子只一個箭步就將蒼葉籠罩在刀子的殺戮範圍內,刀子並沒有多餘的高舉,而是順着手臂的勁甩快速絕倫地平行劃出。
蒼葉仗着驚人的恐懼感,他看見刀子逼近自己的軌跡。
矛盾的是,這把刀子的速度竟比剛剛子彈飛行的速度還要快上好幾倍!
看見了,卻避不掉……無法完全避掉!
刀子割破了蒼葉的胸口,斬出一道辣呼呼的切口。
蒼葉的視覺領域,不,應該説是靈魂領域,從四面八方、全三度空間一百多個鏡頭,看見剛那一刀的每一個角度。蒼葉自己,與油頭男子身體的移動方向,姿勢互動關係,全都籠罩在這一百多個隱形鏡頭裏,快速進行後製剪接。
真不愧是體育選手精密鍛鍊過的身體。
蒼葉以非常狼狽的動作,傾斜,滑倒,往左邊異常快速地閃過了刀子。
油頭男子隱隱心驚,他這百無一失的快刀竟然只割傷了對方。
同一時間,蒼葉的左腳足脛骨狠狠踢中了油頭男子的腰。!
油頭男子砰地撞上牆壁,與硬水泥相撞出車禍等級的悶聲。
蒼葉這一腳充滿了求生意志,是腎上腺催化的絕佳作品。
一百多顆隱形鏡頭瞬間消失。
三度空間的靈魂視角迴歸到正常的雙眼所見。
“……”油頭男子面無表情,穩定呼吸。
他的肋骨斷了,手裏卻牢牢握住刀子。
剛剛那一踢,可是前十項全能的體育國手此生最厲害的一搏,代價很大。
沒能一刀殺死眼前的“目標之一”,令目標起了非常巨大的變化。
恐懼感持續擴大,卻也相對地激發出蒼葉“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心”。
蒼葉很冷靜地看着油頭男子,那個要奪取自己性命的陌生人。
過去幾天囚禁在這裏所吃過的每一個便當,都在蒼葉的肌肉裏儲存了微薄的能量。每一吋肌肉,乃至每一個細胞都準備就緒,全神貫注地等待爆發的時機。
空氣凝結。
“可以告訴我……為……”蒼葉突然開口,打破了極短暫的僵局。
沒打算放過人類在進行語言時自然而然的放鬆,油頭男子的刀又衝了過來。
那一瞬間,一百多顆鏡頭轟然綻放開來。
蒼葉又從四面八方仰角側角俯角看見了關於這個生死對決的所有畫面。
畫面的切片無比零碎,卻又在靈魂深處中瞬間拼湊完整,成為一個世界。
空氣被切開。
蒼葉不知道哪來的膽氣,舉起雙手就往刀子上砸去。
還扣住蒼葉的手銬硬生生擋下了刀子,刀刃只在手腕上留下極淺的切痕。
然後是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刀子/手銬”攻防戰。
金屬交擊的亮光如屑,綿綿密密,鏗鏗鏘鏘,偶而鮮血噴在彼此的臉上。
的確蒼葉的身體中了好幾刀,卻都是無關緊要的淺傷害,用手銬抵擋快刀做到這樣的程度,顯示防守的精密度遠遠勝過於攻擊。油頭男子認定自己遇上了箇中好手。
一眨眼,蒼葉的防守逐漸變少,他擅長十項全能的身體在辦公室大廳內快速奔逃。跳上沙發,跳上桌子,跳向牆壁借力跨躍,往後,低身,摔四面佛擋刀。
藉着一百多顆隱形的運動鏡頭,蒼葉將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時他還不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異變是怎麼回事,身體與潛意識卻先一步運作了這個異變的本質,掌握了整個對決。
蒼葉的身子不斷被刀子逼近劃過,刀刀危險,卻毫不意外盡數落空。
尋常殺手所作無功到了極限,不耐煩的情緒會扭曲攻擊的節奏,提前落敗。
但油頭男子依舊冷靜地做他該做的事,殺出的每一刀都又快又講究。
“哼。”
只是油頭男子的胸腹部劇烈作痛,不斷用力揮刀的結果就是動作慢慢僵硬。
百分之一的鏡頭捕捉到男子揮刀動作的瑕疵。
鎖定。
“呼!”蒼葉又是火力全開的一腳。
命中!
這一腳踢中剛剛踢中的同一個位置,力量與角度都無可挑剔——
油頭男子的姿勢維持不變,身體卻狠狠撞上了沙發,翻跌在混混的屍體上。
這一摔,斷裂的肋骨刺穿了油頭男子的肺部,大量內出血湧進了肺臟。
還沒結束。
同一時間蒼葉跳上半空,一百多顆鏡頭瞬間調整角度。
落下時蒼葉一腳踩在油頭男子的胸口,將斷掉的肋骨重重又壓裂了一次。
油頭男子雙眼一瞪,口中吐出鮮血。
縱使油頭男子的手還是死命地握住那把刀,可什麼都結束了。
聽着震天價響的心跳,劇烈喘氣,雙腳慢慢離開油頭男子的身體,蒼葉的世界恢復到他原先認識的模樣。雙眼習慣的那個世界。
“這是怎麼回事……真是,太不切實際了。”
蒼葉喃喃自語,看着油頭男子的鼻孔冒出虛弱的血泡。
再過幾分鐘,甚至是幾秒鐘,這個油頭男子就會變成一具屍體。
蒼葉就這麼蹲在油頭男子旁邊,腦子一團混亂地看着這個陌生刺客。
“……你是誰?”蒼葉的聲音在顫抖:“是黑道嗎?殺手嗎?還是……”
油頭男子嘴角微動,卻不像是想説話。而是在笑。
像是自嘲般那樣地笑着。
“你殺了那麼多人,是……
是誰的命令?為甚麼又要殺我?”蒼葉厭惡油頭男子笑的表情,沉着聲説:“在説出來之前,你別想就這樣死掉。”
但他又能怎麼辦?實際上就是油頭男子想説也説不出來。傷得太重了。
一分鐘後,血水灌滿了肺部,這位陌生刺客終於停止呼吸。
蒼葉真正殺了一個人,殺了一個想要殺掉他的人。
這種體驗雖然是逼不得已的結果,但蒼葉還是難以置信。
坐在沙發後的混混還剩一個還沒死,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地看着蒼葉。
“救救我……求……”那混混按着腹部,全是血,根本不曉得傷到了哪。
蒼葉認出他就是拿着鐵條將自己的大腿打腫的壞傢伙。
這一認出來,蒼葉感覺到左大腿頓時又劇痛了起來。剛剛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讓他忘了許多會阻礙他活下去的感覺,現在腎上腺素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僅左大腿,被刀子割傷的好幾個切口都傷燙了起來。
“你去死吧。”蒼葉瞪着那個瀕死的混混。
不,只是死還不夠。
蒼葉霍然站起,走出大廳,在廁所旁邊的工具間外面找到了那根鐵條。
趁着那混混還有意識,蒼葉快速回到他身邊,高高舉起微微彎曲的鐵條。
“這是你欠我的,別想拖到下輩子!”
蒼葉用力揮下,然後將鐵條隨意扔在一邊。
毫無希望了,那混混的腳捱了這麼一下,一分鐘後就死了。
該算誰的呢?蒼葉想,既然最後那麼一下是自己揮下去的,這個死混混應該算在自己頭上吧。距離自己第一個殺掉的人,這第二次殺人來得好快。有點虛。
這個空間充滿了刺鼻的硝煙味、與讓人頭暈的血腥味。
八具屍體,一個活人。
屍體裏包括一個最不可能死的超級刺客。
活着的是所有人中最應該停止呼吸的倒黴鬼。
“我該怎麼辦?報警嗎?我應該去報警嗎?”蒼葉搖頭,又搖頭。
該怎麼跟警察解釋,自己身處在這個空間的無奈角色呢?
又怎麼跟警察解釋,這個油頭男子是怎麼一口氣屠殺了六……還是七個人的嗎?
警察會相信透過蒼葉口中複述一次、那種只會出現在電影裏職業殺手等級的壓倒性力量嗎?不,這個油頭男子根本就是貨真價實的職業殺手吧?
是吧?沒有理由不是吧?
如果警察天真到照單全收以上的講法,最後又怎麼説服警察相信自己只是碰巧踢了那個職業殺手兩下,於是就幸運地大獲全勝了呢?
沒時間猶豫了,得想出一個備胎的第二版本説法才行。
這棟商業大樓的其它樓層還住着其它人,聽到那麼吵的槍聲,一定會報警的。
可都過了那麼久,警察怎麼還沒來呢?蒼葉想着警察快快來,卻又隱隱覺得警察來了對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只有一連串的麻煩罷了。
渾身是傷的蒼葉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從剛剛油頭男子將刀子反插在開門混混的下巴開始到現在,牆上時鐘的分針才走了四格半而已。
“……”蒼葉越想越混亂,抓着自己的臉。
觸覺又黏又怪,這才想起臉上都噁心的血,忍不住想吐,但又覺得吐很麻煩。
電視新聞依舊播報着關於悲慘空難的一切。
事故調查才剛剛開始啓動,所有關於墜機的原因都是一片空白。
貧瘠的新聞報導內容無法支起這麼重大的飛安事故,卻又不能不報,於是主播開始重複着毫無進度、毫無意義的揣測性報導,而新聞畫面底下的跑馬燈跟着附和,逐一逐排地列出這架飛往曼谷的班機上所有台灣旅客的姓名、與身份證字號。
蒼葉原本空白如荒原的腦袋,在他無意識地抬起頭,視線與跑馬燈上的一行字高速對撞時——如一道閃電擊中另一道閃電。
心臟停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他的命運快速歸零。
死亡確認,吳蒼葉……
當代殺手最強的三大傳説之一,就從這間充滿焦灼彈孔與血漿的辦公室開始。
Mr.NeverDie。
絕對的不死,無與倫比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