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岑今在紅星中學待了幾年,完全長成了一個野孩子,成天赤着腳,跟那羣農村孩子東跑西跑,打豬草,偷黃瓜,爬屋上牆,樣樣來得。
可以説她在大多數方面都沒受到歧視,有些方面甚至具有領袖地位,但就有那麼一方面,成了她的軟肋,那就是她沒爸爸。那些小孩打擊她的唯一武器,就是拿她沒爸爸説事,而一旦説到這事上,她就很心虛,雖然面子上還強撐着,但心裏十分窩火,回到家就問:“媽媽,爸爸他到底去了哪裏?”
“他回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哪裏?”
媽媽説了個地名,告訴她:“很遠的,在外省。”
“我想去看他。”
“你不能去,那麼遠的路,你一個人怎麼去得了?”
“你陪我去。你不想去看爸爸嗎?”
媽媽無語,良久才説:“你爸爸早就不要我們了,他跟他那個鄉下老婆享福去了。”
她按照自己對“享福”的理解,追問道:“他是不是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倒是不太可能,但他跟老婆兒子一起生活,喝水都是甜的嗎。”
她於是有了爸爸每天喝糖水的印象,覺得爸爸的確是在享福,她和媽媽半年才有一斤糖供應,不可能天天喝糖水,每次煮糖水蛋,媽媽都捨不得多放糖,説一下放完了,下次就沒有了,結果搞得每次都不甜,等於一次都沒放糖。
過段時間,她又問:“媽媽,我想去看爸爸,還有我的哥哥。”
媽媽嚇一跳:“你什麼哥哥?”
“你不是説爸爸在鄉下有個兒子嗎?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嗎?”
媽媽咕嚕説:“你還挺會攀親呢,連你爸爸都不敢肯定那是他的兒子。”
“媽媽,哥哥長什麼樣?”
“我只看見過他一次,就那次公判大會的時候,後來就沒見過他了,哪裏還記得他長什麼樣?”
“我知道哥哥長什麼樣,跟衞哥哥一個樣。”
“你又沒看見過他,你怎麼知道他長得跟衞國一個樣?”
“我知道,哥哥都是那樣的。我想去找我的哥哥玩。”
“他比你大那麼多,會跟你玩?”
“會的,他是我哥哥,應該陪我玩,不陪我叫爸爸打他。”
再過一段時間,她又問:“爸爸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
“他只是不要媽媽了,你他還是要的,因為你是他的女兒,血緣關係不是説不要就不要的,他就算走到天邊,都是你爸爸。”
“那他怎麼不來看我呢?”
“他被趕回鄉下管制勞動去了,那就跟坐牢一樣,走到哪裏都有人監督,怎麼能到這裏來看你?再説,他都不知道我們調到這裏來了。”
“你沒有告訴他?”
“他沒跟我們寫信,我告訴他幹什麼?”
她哭了:“爸爸他是真的不要我們了。”
媽媽也跟着掉眼淚:“今今,記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為他犧牲了一切,他也不會感動,更不會回報,他永遠都是隻為他自己活着。”
有一年,媽媽終於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到鄉下去看爸爸。
那年暑假,她和媽媽坐了很久的長途車,來到爸爸所在的那個縣城。媽媽找了個旅館住下,陪着她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條河邊。
媽媽指着河的對岸説:“你爸爸就在河對岸那個生產隊,但我不知道他具體住在哪裏,鄉下沒有街道名,房屋也不排號,要一家一家問。我現在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坐船過河,下了船,自己去問路,我先在這邊等你,如果你問不到路,或者不想去了,就趕快坐船回來,我們回旅館去。如果你問到路了,就朝我這邊揮揮手,我就知道了。”
她問:“媽媽,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嗎?”
“他是你的爸爸,但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有家有口,我去他那裏算個什麼?怕別人不罵我破鞋?”
她一個人去乘船,是一種很奇怪的船,平底的,不是用槳劃,而是用手抓着一根橫在兩岸之間的粗繩子,一把一把拉過去。船上有一箇中年男人,大概是負責擺渡的人。她上去之後,那個男人就開始用兩手一把一把拉那根粗繩子,船就一點一點向對岸移動。
她覺得自己終於看見了那根橫在空中的鐵絲,原來不是她小時候亂想出來的,而是真有這麼回事,不過不是“外吊”用的,也不是“吊動”用的,而是拉船用的。
過了那條小河,下了船,她看見一個婦女在河邊洗衣服,就上去問路:“請問您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岑之的人?”
那個女人直起腰來,擦一把汗水,問:“你找他幹什麼?”
“我是他女兒,我來看他的。”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説:“你跟你爸爸長得還挺像的呢。”
“您認識我爸爸?”
“認識,認識,我帶你去找他。”
她向河對岸的媽媽揮揮手,表示問到路了,但她看見媽媽還站在那裏,可能要等她走得看不見了才會離開。
那個女人提起裝衣服的籃子,帶她去找爸爸,邊走邊問:“你叫什麼名兒?”
“陶紅。”
“你改了名兒,不跟你爸爸姓了?”
“嗯,我跟我媽姓。”
“快別告訴你爸,他每天都在唸叨你,要是他知道你連他的姓都不要了,不知道多難過。”
“你怎麼知道他每天都在唸叨我?”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是你大媽呀。”
“我沒大媽。”
“你怎麼沒大媽呢?你爸爸媽媽沒告訴過你?你爸爸先娶的我,後娶的你媽,你應該叫我大媽。”
她大吃一驚,這就是爸爸的那個重婚?人長得不醜,就是有點顯老,再就是鄉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媽,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帶你去見你爸爸。”
她跟着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間間土牆屋之間穿來穿去,看到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還有豬羊到處亂竄,最後終於在一間相當破舊的土牆屋前停下了腳步。
潘秀芝説:“我進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過了一會兒,潘秀芝走出來:“他現在不在家,在隊裏穀場上趕雀仔,我帶你去找他,你可以把東西放他屋裏,你走累了要歇歇腳也可以。”
“我把東西放這裏吧,太重了。”
她跟着潘秀芝走進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紹説:“正屋是順發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邊的偏屋裏-”
她跟着潘秀芝來到偏屋,所謂“偏屋”,就是傍着正屋的一面牆搭出來的一個小棚子,屋頂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進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牀都沒一張,就是在地上用土磚壘起一個尺把高的台子,上面墊了些稻草,鋪上一牀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鋪個破牀單,就是爸爸的牀了。
她還看到那牀水綠的被子,已經爛得絲絲掛掛,但還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土牀的一角。
鍋盆瓢碗都放在一張又矮又破的桌子上,牆角有個土磚壘的灶,把那半個屋子的牆壁都燻得黑黑的。
屋子裏唯一的亮點,就是牆上掛着的一個鏡框子,裏面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時還很小很小,抱在媽媽手裏,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着一個圍嘴。爸爸那時好英俊啊,留着分頭,很濃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着有口袋的制服。媽媽那時好漂亮啊,梳着兩條長辮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樑,小嘴抿着,很矜持的樣子。
她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爸爸屋裏,空手跟着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彎右彎,終於來到隊裏的打穀場,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坐在樹蔭裏,脖子上搭一塊骯髒的毛巾,頭上戴一頂破草帽,過一會兒就“哦呀”叫喚一聲,大概是在嚇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個老人走過去,説了會話,那個老人就向她走過來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裏,用肩上那個烏顏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問潘秀芝:“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麼不是呢?你連自己的爸爸都認不出來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來,仔仔細細看了一下,的確是爸爸,只不過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臉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問:“爸爸,你不認識我了?”
爸爸哽咽着説:“認識,認識,我的今今,我怎麼不認識呢?我到隊裏去請個假,回家做飯你吃。”
爸爸走進打穀場旁邊的那幢土牆屋,她也跟了進去,看見爸爸正點頭哈腰地跟一個十分乾瘦的中年男人説話,説女兒來了,要請假回家。
那個乾瘦男人向她這邊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揮揮手,大約是准假了。
爸爸連忙叫她:“今今,這是隊長,快叫隊長好。”
她從來不愛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樣子,知道爸爸很想討好這人,只好無奈地走上前去,叫了聲:“隊長好!”
隊長咧嘴笑着,露出很黑的牙:“好,好,你好,你來看爸爸呀?”
“嗯。”
“好,還挺孝順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飯吧。順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兒。”
爸爸又是一陣點頭哈腰,然後轉過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聲説了句什麼,爸爸説:“不用,不用,我能行。”
等潘秀芝走了,她問:“爸爸,剛才那個人叫你什麼呀?”
“剛才那個人?哦,他叫我順才。”
“他怎麼叫你順才?”
“我以前就叫岑順才,後來才改成‘岑之’的。”
“順才不好聽,你叫他們別叫你順才了,要叫你岑之。”
爸爸苦笑着説:“這哪裏是由得我的?我在這裏是受他們管制的,還不是他們想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想叫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
她覺得爸爸太窩囊了,比她小時候在紅姐姐他們面前還窩囊。
爸爸問:“今今,你一個人來的?”
“嗯。”
“路上怕不怕?”
“不怕。”
她在爸爸那裏待了三天,有時陪着爸爸在打穀場上趕雀仔,有時在村裏逛逛,還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裏吃了兩頓飯,見到了那個據説是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個哥哥叫岑永革,長得比一般農村人秀氣,白白淨淨的,上過中學,在村裏小學教書,放暑假了,就下地勞動。
哥哥比她大很多,完全像個大人,似乎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妹妹覺得很陌生,聽她叫“哥哥”,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應聲,也沒叫她“妹妹”,夾了幾筷子菜,就端着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勢,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僅比爸爸長得壯,氣勢上也比爸爸強大,爸爸對哥哥也像對那個隊長一樣,點頭哈腰的,讓她非常失望,這像個什麼爸爸?看人家衞國的爸爸,多威風啊,想打兒子,就可以打兒子,不像這個爸爸,這麼窩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邊去乘涼,爸爸就一點一點問她和媽媽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點一點講給爸爸聽,什麼事都講,包括她當“小偷”的事。
爸爸似乎對她講的每件事都很擔憂,她和衞國去工廠拿冰吃,爸爸聽了很擔憂;衞國幫她打紅姐姐那幫小孩,爸爸聽了很擔憂;衞國為她偷香蕉,爸爸聽了擔憂得要命;她對那些小孩子講偷香蕉給毛主席吃,爸爸聽了簡直就嚇懵了,連聲囑咐她説:“今今,這個話可説不得,當心被人告發,會判你反革命罪,抓你去坐牢的。”
她覺得爸爸太膽小了,像是嚇破了膽一樣,見到隊幹部,就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見到生產隊的社員,也是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房東順發是爸爸的遠方堂兄,但爸爸對順發也是點頭哈腰,卑躬屈膝,還要她也點頭哈腰,卑躬屈膝。
她覺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點頭哈腰給弄彎了的。
她不肯對那些人點頭哈腰,總是直直地站在那裏,頂多問個好。
爸爸私下勸説她:“今今,這些都是管制我的人,你在他們面前可別大拿拿的。”
她回嘴説:“他們管制你,又不管制我。”
爸爸再不敢勸她,好像怕她生氣了會跑掉一樣。
她沒想到爸爸會變成這樣,心裏很失望,她心目中的爸爸,是一個連拷打都不怕的人,連水庫都敢跳的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樣?這個“管制”是個什麼玩意?怎麼這麼厲害?一下就把爸爸變成了個膽小鬼。
晚上,她就睡在爸爸那個土磚壘出來的牀上,爸爸在地上睡。剛躺下的時候,爸爸坐在牀邊給她打扇,半夜的時候,她聽到爸爸在幫她打蚊子,她問:“爸爸,你一點兒都沒睡?”
“睡了,睡了,我看到你在蚊帳裏翻來翻去,知道有蚊子咬你。”
她問起爸爸這些年的生活,爸爸總是説:“我什麼都好,就是想你和你媽媽。你回去告訴媽媽,我從回到這裏起,就一直是一個人住在一邊的,我沒有跟潘秀芝在一起,她一直很照顧我,但我不愛她,我只愛你媽媽。”
“你們離婚了嗎?”
爸爸搖搖頭,無奈地説:“離不掉,隊上不批准。你媽媽她跟那個軍代表結婚了嗎?”
“沒有。她説她不會給我找後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擦擦眼角,説:“今今,你回去後告訴你媽媽,叫她遇到合適的人了就再結婚,我是沒指望的了,就算離掉婚了,我戴着這麼個帽子,窩在這個山旮旯裏,也不能連累她。她那麼聰明漂亮,再找個人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