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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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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媽媽成了岑今傾吐內心秘密的最佳人選,因為媽媽比兩個室友親,也比兩個室友生活經驗豐富,她有什麼話都愛跟媽媽說。

    最近幾次,衛國一再提到配不上她,令她非常不安,如果他真這麼想,無論她怎麼勸也勸不好,那該怎麼辦?

    她跟媽媽打電話時,說起衛國的擔心,媽媽也很不安:“唉,這孩子,怎麼這麼鑽牛角尖呢?現在你們都在讀碩士,學歷上是平等的。而他在G大教書,要做個在職博士還是很容易的,總比外面的人考進來容易吧?”

    她知道衛國的碩士是她編出來的,所以沒媽媽那麼樂觀,擔心地問:“如果他真的這麼自卑,那怎麼辦?爸爸那時怎麼樣?打成右派後是不是也很自卑?”

    “當然是很自卑囉,又愛面子,不願意連累我。”

    “那你是怎麼樣打消他的顧慮的呢?”

    “我那時已經分到你爸爸學校去了,他也不能把我趕回去。”

    “那我也這樣,不出國,就留在G大,他也不能趕我走。”

    媽媽嘆口氣說:“唉,我一直都怕你。在這些方面像我,結果怕來怕去你還是像我。”

    “為什麼你怕我在這些方面像你?像你不好嗎?”

    “好什麼呀,為了愛情,不知道要受多少苦。”

    “那你希望我傻乎乎的,什麼人也不愛?”

    “當然也不是那樣,我只是希望你別把愛情看太重,看太重了容易受傷害。”媽媽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他敢傷害我的女兒,我就對他不客氣!”

    “他不會傷害我的,他說了他對我。永遠都不會變心。我就怕他傷害他自己,如果他傷害他自己,就比傷害我更難受。”

    媽媽安慰說:“現在不像從前,有那麼些政治運動,太多的旦夕禍福,無法預測。現在他無論怎樣落魄,也就是學歷低點兒而已,但他已經讀到碩士了,也不算低了,相信他不會太自卑的。”

    她決定下次再見到他,就把自己堅決不出國的想法告訴他,希望能打消他的顧慮。

    但下一次的見面,帶給她意外的驚喜,使她忘了他的自卑,自己還差點兒自卑起來。

    那天,他突然來寢室找她,那是他第一次到她寢室裡來,她剛吃了午飯,正準備睡午覺,已經躺進被子裡了。田麗霞也鑽進了被子,只有袁逸還在泡腳,因為袁逸怕冷,不泡腳睡不暖和。

    聽到有人敲門,袁逸指揮說:“陶紅,快去開一下門,可能是張強來了,但我腳是溼的。”

    她聽說是張強來了,就從被子裡鑽出來,衣冠不整地跑去開門,反正她這幅尊容已經被張強和王峰都看見過,不以為意。

    但她一開門,看見衛國站在門口,衣冠楚楚,英俊瀟灑,頓時愣住了。

    袁逸也發現不是張強,立即發佈命令:“關上,關上!”

    她急忙把門關上,但又怕衛國跑掉了,趕緊把門打開一道縫,擠了出去:“你怎麼來了?”

    “找你有點兒事,”他解釋說,“是這樣的,我爸來了,想見見你。”

    她激動萬分:“真的?他在哪裡?在你宿舍嗎?”

    “不是。”他說了個賓館的名字,問,“你現在可以跟我去嗎?”

    “可以,可以,我去換一下衣服,你等我。”

    “我到樓下去等你。”

    她返身進屋,無比激動地說:“他爸爸來了,要見我,我穿什麼好呢?”

    兩個室友比她還緊張,一個說穿這,一個說穿那,意見無法統一。最後她怕衛國等不及跑掉了,隨便抓了套衣服穿上,跑下樓去,看見他就問:“我穿這身去見你爸爸行不行?”

    “你穿什麼都好。”

    他帶著她來到他宿舍樓前,看見那裡停著一輛小汽車,幾個小孩圍在車邊看稀奇,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站在旁邊。

    衛國對那人說:“小崔,她來了,我們走吧。”

    她跟著他上了車,但沒坐在一起,她坐在後排,他坐在前排。

    到了賓館,他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她在時隔幾十年後,再一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軍代表,還是一身軍裝,沒戴軍帽,頭髮仍然是花白的,但身材沒有她記憶中那麼高大巍峨,好像比衛國矮一個頭,可能這些年裡,她長高了很多,衛國長高了更多,而軍代表革命到頭了。

    衛國介紹說:“爸爸,今今來了。”

    軍代表很熱情地向她伸出手來:“今今啊?你長大了喲。”

    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急中生智地叫道:“軍代表伯伯好。”

    軍代表笑起來:“呵呵,衛國說你連我的姓都不知道。”

    “我以為您姓衛呢。”

    “你媽媽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姓尹?”

    “沒有,她也叫你軍代表。”

    “呵呵,是的是的,前幾天我跟她通過電話,她在電話裡還是叫我軍代表。”

    “你們通過電話了?”

    “嗯,她沒告訴你?”

    “我寢室沒電話,她給我打電話不那麼方便。”

    “你長得跟你媽媽年輕時一模一樣。”

    軍代表的興趣似乎全在媽媽身上,一點一點打聽媽媽這些年的生活,雞毛蒜皮的事都很感興趣。

    大概受了軍代表的影響,她心理上有點錯位,感覺面前坐的就是爸爸,跟媽媽分別多年,突然見到她,便一點一點打聽媽媽的情況。她看到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還沒忘情於多年前愛過的女人,但又只能這樣間接地打聽心上人的消息,鼻子有點發酸,儘可能地講得詳細些。

    衛國給他們削了些水果,擺在兩人之間的茶几上,自己坐在對面,聽他們說話。

    她能感到他注視的目光,她嘴裡講著,心裡卻幻畫出這樣一幅畫面:若干年後,她有了女兒,而且長大了,那時衛國已經頭髮花白,一個偶然的機會,衛國遇到了她的女兒,於是就這樣一點一點打聽她的情況。

    她使勁搖搖頭,好像要把這幅畫面給搖掉。天,怎麼會這樣想?衛國怎麼會落到軍代表這步田地?我又沒跟別的男人結婚,怎麼會輪到衛國走他爸爸的老路?

    但她馬上想到,如果衛國遇到的不是我的女兒,而是另一個女人的女兒,那麼他一點一點打聽的,就是那個女兒的媽媽,也就是另一個女人。那個畫面似乎更恐怖,如果這兩個畫面一定有一幅是真的,她寧願要前面那幅。不能活在他生活中,也要活在他心裡,如果二者必居其一的話。

    軍代表說:“我聽你媽媽說了你爸爸的情況,我知道你媽媽一定。很恨我,但是你爸爸的問題也不是我一個人處理的,那都是集體的決定,而且我們作為基層幹部,也沒權決定如何處理你爸爸的問題,我們只能向上級報個材料,最終的決定都是上面作的。”

    她很理解地說:“我知道,你們也是如實彙報,沒撒謊,沒編造。”

    “你是個明白人,有機會多跟你媽媽談談,解開她這個心結。”

    “我會的。”

    “你告訴你媽媽,叫她彆著急,我會跟E市那邊聯繫,把你爸爸的事辦好。他現在年紀大了,回去教書是不大可能了。”

    “我媽媽也沒想過讓我爸爸回E市去教書,她只是想給他弄到公費醫療。”

    “我知道,你媽媽給我說過了,我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我這裡準備了一點錢,你寒假帶回去給你媽媽,在我把你爸爸的事辦好之前,她可以用這些錢給你爸爸治病。”

    她慌忙推脫:“不要,不要,我媽媽一定不會要您的錢的。”

    “就當是我還給她的。”

    “您不欠她的錢,為什麼要還?”

    “我欠她很多,當年她為了救我的衛國,自己掏錢付給那個賣水果的。”

    “那才多少錢啊?頂多十幾塊。”

    “那時的十幾塊可就不少呢,快到你媽媽半個月的工資了。”

    “那也就半個月的工資,但您這太多了。”

    軍代表堅持說:“那個時候半個月的工資,加上這些年來的利息,還不該有這麼多?這些年,你媽媽為了給你爸爸治病,省吃儉用,她過得太苦了。這錢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生氣了。”

    她仍然不肯收,衛國把錢接過去:“給我吧,我待會給她,她不收,我就直接送到陶老師家去。”

    她太開心了:“好啊,你春節送我家去吧。我代表我父母邀請你們春節去我家玩。”

    軍代表呵呵笑著說:“今今的嘴巴從小就甜,‘軍代表伯伯’啊,‘衛哥哥’啊,叫得暈人。”

    她馬上叫了起來:“軍代表伯伯,衛哥哥,請你們春節上我家去玩。”

    軍代表說:“呵呵,我怕你爸爸媽媽把我趕出來。”

    “肯定不會的。”

    衛國抿著嘴笑。

    她和衛國回到學校時,天已經黑了,他陪她回寢室。

    她感嘆說:“其實你爸爸對我媽媽也是很真心的,我都分不出他和我爸爸誰更愛我媽媽。”

    “當然是我爸爸更愛。”

    “為什麼?”

    “你爸爸是在自己落魄的時候才愛上你媽媽的,而我爸爸是在你媽媽落魄的時候愛上她的。”

    她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他說:“我爸爸輸在時機不對上。”

    “為什麼?”

    “他遲到了嗎,如果他先遇到你媽媽,就沒後面那麼多悲劇了。”

    “但那就沒我了。”

    他贊同說:“就是,但那就沒你了,所以我還是願意我爸爸遲到。”

    “你爸爸後來一直沒再婚?”

    “後來結了一次婚的。”

    “哦?我還以為……”

    “是在知道你父母複合之後。”

    她好奇地問:“那你後媽呢?現在在哪?”

    “早離掉了。結婚不到兩年就離了。”

    “你喜歡你後媽嗎?”

    “沒感覺。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他們的事,我不管。”

    “如果我媽媽做你的後媽,你喜歡不喜歡?”

    “那當然很喜歡囉,但是不可能嗎。”他傷感地說,“我爸爸是不是很可憐?這樣貼心貼肝地愛一個人,但卻永遠也沒有得到的可能,沒可能又還是要愛。”

    她也很傷感。

    他又說:“其實你爸爸沒有我爸爸值得你媽媽愛。”

    她附和說:“就是,他以前有一段婚史,又不告訴我媽媽。”

    他反駁說:“那段婚史應該不算他的問題,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那個也算數。”

    她好奇地問:“你到底是站在哪個立場說話?”

    他有點尷尬:“我沒站哪個立場,就是說說事實。”

    她慶幸說:“還好,我們沒有錯過時機。”

    “誰?”

    “我跟你呀。”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我們錯過了,那怎麼辦?”

    “我們沒有錯過呀。”

    “我是說如果。”

    “如果我們錯過了?那我們就去跳水庫,還是你抱著我,我們一起沉到水底去。”

    “你現在還不會游泳?”

    “會遊了。”

    “那還怎麼沉到水底去?”

    她把他拉停下,走到他面前,兩臂抱住他的腰:“就這樣,箍得緊緊的,像一個大石頭,一起沉到水庫底去,我保證不會中途鬆開-”

    “你想到死,怕不怕?”

    “如果是跟你一起死,我就不怕。你呢?”

    “我也不怕。”

    她熱烈地說:“那就說定了,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們兩人不能在一起生活,我們就去死!”

    “但是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很多的責任,很多的義務。”

    “什麼責任義務?”

    “如果你死了,你媽媽肯定要哭死了。”

    “如果你死了,你爸爸也要哭死了。”

    “所以說,怎麼能死呢?可能我爸爸以前也是這樣,想死,但不能死,因為有我。”

    “我媽媽以前總是說,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早死了。”

    “父母為了孩子,只好活在這個世上;孩子為了父母,也只好活在這個世上。唉,人哪!”

    她打斷他:“我們不說死不死的話了吧,我們又沒錯過,為什麼要想到死上頭去?”

    “好,不說了。”

    “你寒假跟我回F市去吧,去見我媽媽。”

    “你不怕你媽媽罵你?”

    “她為什麼要罵我?”

    “因為我從小就是個壞孩子呀。”

    “你不是已經改了嗎?”她坦白說,“我已經跟我媽媽講過我們的事了,她挺喜歡你的。真的,不過我對她撒了謊,說你在讀在職碩士。”

    “為什麼要撒這個謊?是不是怕她瞧不起我是工農兵大學生?”

    她有點兒尷尬地承認道:“是有點兒怕,但她沒有瞧不起你,是我瞎擔心。”

    他笑著說:“其實你根本不用撒謊呀,我是讀了在職碩士的,但我跟那些脫產的碩士一樣,是正規考上的,只是因為我已經是G大的老師,才讀在職,應該算半脫產,每學期只教一門課。”

    她吃了一驚:“是嗎?你什麼時候讀的?”

    “上學期剛讀完。”

    “啊?真的嗎?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以為你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你沒派人調查我一下?”

    “沒有。我為什麼要派人調查你?難道還有誰比我更瞭解你嗎?”

    他緊緊摟住她,喃喃地說:“今今,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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