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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35

    感恩節那天早上,岑今睡到快十點才醒,她昨晚陷在回憶裏,幾乎一夜沒睡,一直到早上五點左右才勉強睡去,做了很多夢,睡眠質量不高,腦袋有點昏昏沉沉的。

    她起了牀,梳洗一番,打開卧室門,發現對面兩間卧室的門都洞開着,知道父女倆都起牀了。她下了樓,也沒看見父女倆,但在早餐廳的餐桌上看到芷青留下的一個紙條:“我帶Petal練車去了,早餐在爐子上,我們吃過了。”

    她走到爐灶邊看了一下,有一個鍋子裏裝着小半鍋熬得很稀的粥,還有一個鍋子裏有隻小碗,裏面裝着幾個她從中國店買來的小饅頭,已經熱過了,還沒冷。

    她知道小今不會煮稀飯,也不會蒸饅頭,小今只會用西式的廚具,主要是Toaster(烤麪包機)和Oven(烤箱)之類,會烤蛋糕,做Cookie(餅乾)等,是在學校的烹調課上學來的,但小今不會用中式廚具。今天的早飯肯定是芷青做的,看來他説的“現在經常做飯”還真不是吹的。

    她盛了半碗稀飯,把那碗饅頭也拿到早餐桌上,就着一盤榨菜,美美地吃了頓早餐。很久沒用饅頭稀飯做早餐了,因為小今不愛吃。凡是小今不愛吃的東西,她就沒興趣做,做出來自己一個人吃,沒意思。今天可能是芷青不知道小今愛吃什麼,所以做了饅頭稀飯,也可能因為是爸爸做的,小今就愛吃了。

    吃完早餐,她把碗拿到水池去洗,發現水池裏乾乾淨淨的,昨晚和今早父女倆吃了飯的碗都洗掉了,令她有種太陽從西邊出來的感覺。

    都説愛情是家務勞動的原動力,芷青以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會做飯,也不愛做飯,洗碗也是戳一下,動一下。而現在是飯也會做了,碗也自覺洗了,這人愛誰不愛誰,真是一目瞭然。

    她打開冰箱,拿出一些雞鴨魚肉之類,準備做感恩節大餐。小今不愛吃火雞,她也不愛吃火雞,所以沒買火雞。不知道芷青愛不愛吃,如果愛吃的話,可以讓芷青跟小今去教堂吃。

    她正忙碌着,父女倆回來了。

    女兒興奮地彙報説:“媽媽,爸爸説我的車開得很好,可以去路考了。”

    女兒一向是她陪着練車的,她當然知道女兒的車已經開得不錯,而本市考駕照不難,連高速公路都不用上,就在一個ShoppingPlaza(購物中心)四周開開,考考倒車停車三點轉向之類就行了。如果女兒去參加路考,肯定能考過。但她一直拖着,沒讓女兒去路考。現在女兒沒駕照,就不能單獨開車,到哪兒去都得她接送,她至少知道女兒去了哪裏。如果女兒拿到了駕照,想去哪裏就可以自己駕車去,那叫她怎麼放心?

    她推諉説:“不用慌着考駕照,家裏就一輛車,考了也沒用。”

    芷青提議説:“讓Petal去考吧,考上了我送她一輛車。”

    小今問:“把你的車送我?”

    “當然不會送你舊車。”

    “你給我買輛新車?”

    “當然是買新車。”

    小今歡呼起來:“爸爸,你太好了,謝謝你,好爸爸!”

    媽媽有點不開心:“你聽他亂許願,一輛新車幾萬塊,他想買就能買?”

    小今很聰明地問:“是不是還要我SstepMother(後媽)批准?”

    她很不喜歡這個“SstepMother”的説法,如果她不在了,小今跟着爸爸生活,那麼女兒叫那個女人“SstepMother”還説得過去,但她還活鮮鮮的,小今又不是跟着爸爸生活,怎麼能叫那個女人“SstepMother”呢?但她知道女兒不過是按英語習慣在説話,她就不好糾正女兒什麼了。

    芷青很坦率地説:“沒有什麼SstepMother了,我已經跟她分開了。即便沒分開的時候,我們經濟上也是獨立的,給你買輛車絕對沒問題,就算是爸爸送你上大學的禮物吧。”

    女兒更開心了,對媽媽擠眉弄眼:“媽媽,聽見沒有,爸爸跟Amanda已經Divorce(離婚)了。”

    “他們呀,一會兒Divorce,一會兒Remarry(復婚),誰知道?”

    芷青很肯定地説:“這回是真的Divorce了。”

    “難道以前都是假的Divorce?”

    “其實兩年前就Divorce了,後來也沒再註冊結婚,只不過又住到了一起。”

    “哎呀,別在孩子面前講你們那些亂七八糟。”

    小今強調説:“媽媽,聽見沒有?爸爸這次是真的Divorce了,再不會跟AmandaRemarry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呢?你們可以Remarry(復婚)啊!”

    她覺得芷青的眼光似乎是在打探她的意思,她淡淡地説:“老都老了,還Remarry什麼呀。”

    芷青自嘲地説:“你媽媽要Remarry,也不會跟爸爸Remarry。”

    “為什麼?”

    “你媽媽。有更好的選擇。”

    她呵斥説:“當着孩子面,瞎説些什麼呀!”

    小今幫媽媽證實清白:“媽媽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忍不住笑起來。

    小今意識到自己的話沒説好,改進説:“Imean,Momdoesn-thaveanyotherchoice(媽媽沒有別的選擇).“

    這次連芷青也笑起來。

    小今有點惱羞成怒:“笑什麼呀!你們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知道,你是説你媽媽沒男朋友。”

    “媽媽,你沒有男朋友,對吧?”

    “沒有。”

    “爸爸,聽見沒有?媽媽沒有男朋友。”

    “你媽媽有男朋友,也不會讓你知道。”

    “我每天跟着媽媽,我知道媽媽沒有男朋友,我給媽媽作證。”

    三人正説得熱鬧,有人按門鈴,小今説:“哎呀,Sharon來接我了,我要到Church(教會,教堂)去了,你們兩個在家好好的啊,拜拜!”

    Sharon是個台灣女人,就住在附近,跟小今同一個Church,每次教會活動都來接送小今。

    岑今走到門邊跟Sharon打個招呼,回頭問:“芷青,你想不想跟小今一起去教堂?想去就坐Sharon的車去。”

    Sharon也竭力邀請,但芷青説:“我不信教,就免了吧。”

    女兒走後,芷青説:“你放這,等我上去換個衣服下來做飯。”

    她幽幽地説:“想不到你現在學這麼勤快了,看來她把你調教得不錯啊。”

    “不是什麼調教,是被逼的,她什麼都不會做,也不願意做,還寧可不吃。我有什麼辦法,自己總要吃吧?”

    “哈哈,你以前不就是這樣嗎?什麼都不會做,也不願意做,還寧可不吃。”

    “那時在國內餐館多嗎,還可以到父母那裏蹭飯。哪像在美國這種鬼地方。”

    芷青上樓去了,好一會兒也沒下來,她心裏有點兒不快,換個衣服要這麼長時間?看來剛才只是賣個嘴,最終還是等着她來做飯。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芷青在樓上叫她:“小乖,你快上來!”

    她怕他是在打她的歪主意,想趁女兒不在家把她騙上牀去,便回答説:“我正忙着呢,有什麼事你下來説。”

    芷青咚咚咚地下樓來了,手裏拿着一張打印紙:“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啦?”

    “這好像是Petal寫的情詩,你看看。”

    “你在哪裏找到的?”

    “在Petal桌子上。”

    她呵斥説:“你這個人才有意思呢,怎麼跑到女兒卧室去亂翻?”

    “我沒亂翻,她就放在桌上。”

    “就放在桌上也不能隨便拿來看,你跟本就不應該進她卧室去。”

    “你先看看吧,這孩子好像在單戀。”

    她一聽“單戀”二字,也顧不得尊重女兒的隱私了,擦乾淨雙手,接過女兒的詩歌看了起來:

    UntilForeverEnds(直到海枯石爛)

    I’mstandingfromadistance(遠遠地站立)

    AndasIwatchyoumove(我凝視你的步履)

    Sobeautifully,perfectly(那樣優雅,那樣完美)

    Butthere’snothingIcando(但我卻只能遠遠看你)

    WhenIthinkofyouandmetogether(當我想到我和你)

    Forever(永遠的二位一體)

    Itmakesmecry(美得讓我淚眼婆娑)

    Canwetry(可否讓我們一試)

    Ineedsomethingtha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wa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願重新開始)

    ButhowwillIknowun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爛)

    I’llhavetowaituntilforeverends(我怎知我們能否相愛一世)

    Iknowyoudon’tknowme(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Ishouldn’tfeellikethis(我不該如此深深愛你)

    ButIthinkyou’dgowithmeperfectly(但我知道我們是天造地設)

    Becauseitfeelslikesomething’smissing(沒有你我的生命總是有所缺失)

    Canyouseehowbeautifulyoumakemefeel(你讓我感到如此美麗)

    Isthisreal(美麗到令我懷疑)

    Let’sgivethisatry(讓我們開始愛的旅程吧)

    Don’tletitpassby(不要讓美麗青春稍縱即逝)

    Ineedsomethingtha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wa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願重新開始)

    ButhowwillIknowun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爛)

    I’llhavetowaituntilforeverends(我怎知我們能否相愛一世?)

    Ifforeverends(如果一切終將過去)

    Ihopewestayfriends(我願與你保持友誼)

    ButIneedyoutoknow(但我懇請你明白)

    ThatIcan’tletthisgo(我不會坐失良機)

    Icanwait(我能等你)

    Forhoweverlongittakes(等多久都願意)

    ButI’mtiredofdreaming(但我厭倦了白日夢)

    Iwanttherealthing(請給我一個明示)

    Ineedsomethingthatcanneverstop(我想要永不止息)

    Idon’twanttostartalloveragain(我不願重新開始)

    ButhowwillIknowuntilit’sdone(但如果不到海枯石爛)

    I’llhavetowaituntil…(我怎知我們能否相愛一世?)

    Foreverends(海枯石爛)

    Foreverends(永不止息)

    Whenwillforeverend(海什麼時候枯,石什麼時候爛)

    Untilforeverends(直到海枯石爛你方能得知)

    她連看幾遍,越看越緊張,越看越難受,她沒想到女兒小小年紀,已能寫出這樣蕩氣迴腸的詩歌,感情已經這樣成熟,體驗的已不再是小孩子得不到玩具的失望,而是一種貫穿生命的痛苦,至愛而不可得,不可得仍然至愛,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啊!

    芷青擔心地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我也是剛看到,還是你先發現的。”

    “你平時沒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

    “什麼蛛絲馬跡?我從來不過問小今的私事。”

    “她自己也沒透露過?”

    “沒有。就有一次,她問我‘竹馬青梅’是什麼意思。”

    “‘竹馬青梅’?那你怎麼説?”

    “我就把‘竹馬青梅’這個詞的來歷講了一下,李白的《長幹行》什麼的。”

    “你沒問她為什麼要問這個詞?”

    “那怎麼好問?”

    “那有什麼不好問?”

    她有點兒生氣:“你説好問,那等她回來,你來問她。”

    芷青馬上做了縮頭烏龜:“我怎麼好問她這些?還是你問比較好,你是媽媽。”

    “媽媽就該全包?你做爸爸的就什麼都不幹?”

    “我哪裏是這個意思?我只不過是説她是女孩子,這些事由做媽媽的去問比較合適,如果是個兒子,我負責去問。”

    “如果是兒子,你就敢問他愛上了哪個女孩子沒有?”

    “呃,可能也不好問,但是可以旁敲側擊地試探一下。”

    “我怎麼沒試探呢?”她把她跟女兒之間有關Lewis和Michael的對話複述了一下,總結説,“小今的嘴緊得很,問是問不出什麼來的。”

    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提醒説:“快把這詩給她放回去,當心她回來發現。”

    “你也上來,我們一起搜搜,看還能不能找到什麼。”

    她堅決反對:“快別搜查她的房間了,這是侵犯她隱私的做法。”

    “我們只看看,又不説出去。”

    “不説出去也不能看。”

    芷青拿着小今的詩上樓去了,又是好一會沒下來。她不放心,怕他一意孤行,仍然去搜查小今的房間,便跟上樓去,卻看見芷青坐在小今的牀上發愣。

    她招呼他:“快出來!你坐她牀上幹什麼?”

    他彷彿如夢初醒,走出小今的卧室,感嘆説:“想起她小時候,坐在我自行車前面,看到賣冰激凌的,就奶聲奶氣叫着‘爸爸,我要吃冰冰凌’。那時連個‘冰激凌’都説不清楚,怎麼一下就長這麼大,在經受愛情的痛苦了。小乖,怎麼辦?我們怎麼幫她?我不想看她受苦。那男的是誰?我真想揍他一頓!”

    她也很難受,也不想女兒受苦,但見他這麼火爆,生怕他真去揍誰,只好反過來安慰他:“也許我們應該這樣想,有一個人令她愛成這樣,總比一輩子沒遇上一個值得愛的人要好吧?”

    “這大概是你的切身體會。得沒得到無所謂,只要愛過就好。”

    “難道你不這樣認為?”

    “我?我愛了,就想得到,得不到還不如不愛。”

    “説得那麼簡單,愛情這事,是你想愛就愛,想不愛就不愛的?如果真能那樣,就不叫愛了。”

    “那怎麼辦?我們怎麼才能幫到她?”

    “要想幫她,你自己先得振作起來。像你這麼哭喪着個臉,還想幫誰?也許這首詩是她以前寫的,現在這事已經過去了,所以她才會把這張紙隨便扔在桌上,説不定正準備扔垃圾桶去呢?”

    “就算已經過去了,她的心靈還是受了傷害,我不會放過那個臭小子!”

    “説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臭小子,”她寬慰説,“這不過是一首詩,寫詩的人,總要往悲傷和痛苦方面寫寫,不然就寫不出好詩來了。”

    “但願你的猜測是對的。”

    兩個人強作鎮定,回到樓下繼續準備感恩節大餐。但她心不在焉,剝着蝦皮,不時地把蝦肉扔了,把蝦皮放進盤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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