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衞國的飯菜做得太好吃了,岑今的體重增加很快,到那年年底的時候,醫生已經對她發出了警告:“你的血壓升高了,你得控制一下飲食,別吃太多,別吃太鹹,當心搞成妊娠中毒症——”
前兩次孕檢的時候,醫生也提醒過她體重的事,但那時血壓還正常,所以她沒告訴衞國,只暗中下決心要少吃點。但衞國做了飯,如果她不肯吃,他會以為是他沒做好,再説她少吃點也很難受,餓得心慌,所以每每打破了自己“要忌口”的誓言,不知不覺又吃多了。
這次孕檢發現血壓升高,她緊張了,怕影響肚子裏的孩子,只好把醫生的話告訴了衞國。
他一聽,內疚得不得了,自責説:“都怪我,都怪我,菜做得太鹹了——”
“你做的菜一點都不鹹,是我太饞了,吃太多了。”
“那也是我的責任,我應該盯着點,不讓你吃太多的。”
“不吃太多也沒用,我就是這樣的體質,我爸爸就有高血壓,我這是遺傳——”
他還是內疚得不得了:“可能我讓你喝了太多的湯,鹽都在湯裏——”
“你做的湯一點都不鹹。”
他自嘲説:“早知道是這樣,真該讓芷青來做飯的,他做得不好吃,你的體重就不會增加這麼快了——”
“那怎麼行?如果他做飯我吃,老早就把我和孩子餓死掉了。”
她也把血壓升高的事告訴了芷青,生怕他來一句“這都是衞國害的”,更怕他以這個為藉口,跑去叫衞國別來給她做飯了。
還好,他沒説這話,只着急地問:“你這麼年紀輕輕就得了高血壓,那怎麼辦?”
“是妊娠高血壓,等孩子生了,血壓就會降下去的。”
“真的?”
“是真的,醫生就是這麼説的。”
“那就好,我就怕你年紀輕輕就得了高血壓,那就糟了。我爸爸有高血壓,我知道這病有多麻煩——”
他把他爸爸的血壓計拿了過來,讓她經常查查血壓。
他們約好了沒把這事告訴她的父母,但春節的時候,她媽媽還是有所察覺:“今今,你是不是——長太快了?懷孕期間體重增加太多不好——孩子的個子太大——生起來很費勁的——”
她安慰媽媽説:“沒事,現在興剖腹產,孩子太大,到時候開刀取出來就是了。”
她的預產期是在春天,那年的春季學期系裏就沒再給她排課,因為排了也上不了幾天,中途又得找人頂替她。按系裏規定,女老師生孩子有半年產假,她的時間還掌握得比較好,修完產假正好趕上秋季學期開學。
媽媽聽説她寒假過後不用上班,就想讓她跟父母一起回F市去,就在那裏生產,父母可以侍候她坐月子。但芷青不同意,説那樣不方便他去看她和孩子,再説孩子在F市出生,也不知道上G市户口時會不會出麻煩。
於是她就留在了G市待產。
寒假過後,父母都回F市去了,芷青每週有四天不在家,很擔心萬一她有什麼緊急情況,來不及往家趕,於是就拜託乾哥哥衞國幫忙關照妻子,如果出現緊急情況,麻煩衞國先幫忙把妻子送醫院。
衞國自然是滿口答應,幾個人都嚴陣以待,等候產期的到來。
離預產期還有一兩個星期的時候,校醫院的醫生建議她到市裏的醫院去檢查一下,讓那邊決定她要不要提前住進醫院,因為她孕後期的血壓一直有點高,越往後越高,校醫怕出危險,叫她提前轉院。
衞國陪她去了市裏的醫院,結果一檢查就被留下住院了,每天輸液降壓。週末的時候,芷青在醫院陪她,其他時間,大多是衞國來醫院看她。
三月底,岑今生下一個女兒,是剖腹產,一是因為她血壓比較高,二是胎兒臍帶繞頸,這兩項都是“剖腹產指徵”,有一項就得剖腹,而她有了兩項,當然是剖腹無疑了。
她早上八點多進手術室,十點多取出孩子,十一點多回到病房,醫生説很順利。但她發現自己病牀邊的輸液架上吊着一個血紅的瓶子,知道是在輸血。她問了她同病房的剖腹產婦,好像她們都沒輸血,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情況可能還是比較嚴重的。
她早就跟芷青商量好了,無論生男生女,名字都叫小今,她自己也趕在生產前把姓名改回了“岑今”。
小今生下來有七斤多,但在那一撥孩子裏,還只算箇中等,因為還有好幾個八斤多的孩子,一個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小今算很秀氣的了。
同產房的人都説:“這孩子長得跟媽媽一個樣。”
但等到芷青一來,大家又説:“這孩子真是爸爸一個模子澆出來的。”
而等到衞國一來,大家又都説:“常聽人説‘外甥多像舅’,看來真沒説錯!”
小今的姥姥姥爺特意從F市趕過來看孩子,爺爺奶奶更是趕在第一時間到醫院來看了孫女。
岑今出院那天,芷青叫了出租車去接她。姥姥姥爺,爸爸媽媽,再加上小今,把個出租車擠了個滿滿當當。
到了鴛鴦樓前,才發現有問題,因為樓裏沒電梯,姥姥抱着孩子,姥爺提着東西,岑今只好由芷青扶着慢慢爬樓梯。
她剖腹產的刀口很痛,肚子裏面還有兩處也很痛,她聽人説是因為剖腹產裏外要開兩刀,她外面的刀口是豎切的,裏面的刀口是橫切的,所以總共有三個地方痛。
她一步一步艱難地上樓,每上一級樓梯,都痛得要命。也許疼痛本身並不是不可忍受,但她覺得疼痛就表明刀口裂開了,一想到腸子會從刀口流出來,她就膽戰心驚。
芷青慚愧地説:“只怪我太沒用了,抱不動你。”
“是我太重了。”
“要不我揹你上去吧。”
“不用,揹着更痛,還是我自己上吧。”
恰好在這時,衞國出現了,二話沒説就抱起她,一直抱進她家,把她放在牀上。
一家人都不絕口地謝衞國。
姥姥姥爺在G市呆了幾天,就匆匆回F市去了,因為姥姥要上班。芷青的父母出錢請了個保姆,照顧她坐月子。
芷青因為是代課性質的,不好請太久的假,妻子一出院,他就回去上班了,家裏只剩下岑今小今和保姆。保姆是個四十多歲的鄉下女人,姓王,人很好,也勤快,就是不怎麼熟悉城裏生活,帶孩子侍候月子都是鄉下那一套,做的飯菜也不合他們的胃口。
多虧衞國時常過來幫忙,到底是過來人,帶孩子比岑今老練。
但衞國只能乾白天的活,晚上還得岑今親自動手,不知道是她奶水多,還是小今新陳代謝快,每晚都要吃五六次,拉五六次,基本就是剛吃完就要拉了,剛拉完就要吃了,川流不息。
保姆瞌睡大,又不睡在一個屋,很難叫醒,叫醒了也總是做得不盡人意,還不如自己幹算了,於是岑今每晚都在侍候孩子吃了拉,拉了吃,休息不好。
她肚皮上的刀口,拆線之後就一直髮癢,整個肚皮上都是紅疹子,奇癢難忍,得不停地撓,沒法睡覺。
由於休息不好,孩子滿月了,她的血壓還沒降下來。
衞國急死了:“怎麼辦,怎麼辦?讓孩子晚上跟我睡吧!你可以好好休息,讓血壓儘快降下來。”
她倒不在乎自己的血壓降不降下來:“孩子在肚子裏的時候,我很擔心自己的血壓,因為血壓高了會危及孩子,現在孩子已經生出來了,我血壓再高也不會影響孩子了,怕什麼?”
衞國聽她這樣説,更着急了:“你怎麼可以這麼想呢?如果你年紀輕輕就落下一個高血壓,那今後怎麼辦?你身體不好,還不是該孩子倒黴嗎?”
“醫生説了,像我這樣妊娠高血壓的,這輩子遲早會患上高血壓——”
“那也應該儘量推遲啊!”
她無奈地説:“那你説怎麼辦?難道讓你——搬過來跟我一起住,睡一個牀,晚上幫我給孩子——換尿布?”
他尷尬地説:“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但我可以晚上把小今帶到我那裏去,我替你照看孩子,讓你好好休息。”
“你有奶給她吃?”
“她可以吃奶粉。”
“算了吧,我有奶,幹嘛讓她吃奶粉?最少要讓她吃半年母乳——”
“你可以把奶——泵出來,我喂她。”
“她不在我身邊,我怎麼睡得着?”
“那我白天多帶她,你好休息。”
他説到做到,白天只要有時間,就過來帶小今,讓孩子多玩玩,晚上就能多睡睡,做媽媽的就可以好好休息。
過了一段時間,她的血壓降下去了一些,但還是沒恢復正常。
暑假的時候,她決定帶孩子回F市爸爸媽媽家,因為那邊有空調,又有父母幫忙看孩子,可以休息得好一些。但芷青不肯去F市,説他被學校辭掉了,得利用暑假的時間找工作。
她也不在乎他回不回F市,他不會做飯,又不會帶孩子,去了F市也只是給父母增添一個需要照顧的人。
為了省錢,她沒讓芷青送他,也沒讓父母來接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回到了F市。
爸爸媽媽自然是盡心盡力照顧她和孩子,晚上媽媽跟她睡一牀,替她看孩子,白天也儘量把做飯看孩子都包了,讓她好好休息。
熟人朋友都有點詫異,老愛向她父母打聽:“怎麼孩子的爸爸沒一起回來?”
父母只好一遍遍解釋:“他那邊有事,走不開。”
但那些人顯然不相信:“不是説你家女婿也是老師嗎?老師不放暑假?”
父母只好撒謊:“放啊,但是他暑假也很忙,要搞科研。”
那些人都擔心地説:“那你家女兒就不該跑回這裏來,夫妻這樣兩地分居,嗯——不好。”
她聽父母説起這些,心裏就很煩:“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吃飽了沒事幹嗎?怎麼管這麼多閒事?”
父母后來就沒對她説這些了,但她知道,那些人肯定不會停止騷擾她的父母,只是父母沒再把話傳給她而已。
媽媽私下問她:“你跟芷青——沒什麼問題吧?”
“我們能有什麼問題?”
媽媽小心翼翼地説:“有些男人——在妻子懷孕生產的時候——覺得妻子體型變了——沒吸引力了——很容易——做出一些——不好的事來——”
她不知道芷青有沒有嫌她體型變了,但懷孕期間應該是沒有的,因為那時他做愛還是很積極的,是她比較保守,怕影響了肚子裏的孩子,不怎麼願意跟他做愛。
但生了孩子之後,芷青在做愛方面就不那麼積極了,剛開始是因為她還在坐月子,下面惡露沒淨,不能做愛。但後來下面乾淨之後,他好像也沒以前那麼積極了,而她因為帶孩子勞累,更是沒一點興趣。回F市之前的幾個月,他們好像沒做幾次愛。
她覺得芷青沒跟她回F市,這可能是一個原因,因為按她對芷青的瞭解,如果他想做愛,他是可以捨棄很多別的東西的,更何況找工作也用不了整個暑假。
她沒把這些説出來,只輕描淡寫地説:“你是怕芷青移情別戀了?”
媽媽説:“他自己應該不會主動招惹——別人,但男人嘛,很少經得起誘惑,你們現在不在一起——我怕別的女人會——趁虛而入——”
她呵呵笑起來:“別的女人趁虛而入?那不正好?他現在連工作都沒有,誰喜歡誰拿去好了。”
媽媽又愁起芷青的工作來:“唉,這孩子,也是——運氣不好,撞上這麼個事,搞得正式工作也沒一個,最終還是苦了我的女兒。你這一輩子——大概就像媽媽一樣,只能靠自己了。不是説自己養不活自己,但是一輩子都得靠自己,他不能幫你分擔一下,甚至還得養着他,也是很辛苦的啊。”
她問:“爸爸他——靠你—負擔——有沒有什麼——想法?”
“怎麼會沒想法呢?他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結果落到現在這步田地,當然心裏不舒服,動不動就要一個人住到E市去,説去了那裏就不需要我給他出醫療費了。”
“你讓不讓他去呢?”
“他這都是些不現實的想法,他去了那裏,誰照顧他?還專門請個人照顧他?那不雞蛋盤成肉價錢了?”
她苦笑,彷彿看到了若干年後的芷青,於是跟媽媽開玩笑説:“所以你根本不用擔心別的女人會把芷青弄跑,沒有他,我可能還過得好一些。”
但媽媽不同意:“那怎麼能這麼説呢?如果是他跑掉的,不是你不要他的,你心裏總會不舒服的。再説,孩子沒有爸爸也不好。你現在帶着一個孩子,再找人就不那麼容易了,男人都不願意撫養——別的男人的孩子——”
她想到衞國,覺得他應該不會計較這些。
媽媽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説:“你對衞國也別太有把握了,他人是很好,但正因為他人好,他就沒法對那頭硬起心腸來,我看他這事會裹裹粘粘拖一輩子,只要那頭尋死覓活不肯離婚,他這個婚就永遠離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