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凌心承負無數目光,侃侃而談:“宇某自被江湖英傑抬愛,冠上[俠]之名號後,便不斷思考一個根本命題。就是──究-竟-何-為-俠-者?這麼多年過去,卻還沒有確切答案。當初建立《俠帖》,便是為有一股催促自己找出俠之真義的動力。然而,時至如今,宇某反覺更為模糊。這個問題,變得黏稠稠,密依於意識層面。關乎此點,宇某真覺有負諸君期盼。理應為自己的無能,向諸位表達歉意。”
眾人盡皆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反應。
宇凌心頓一頓,再道:“宇某人既無法明白俠之為何,也就沒資格決定何者有能成為[俠]。以是,宇某自當交出[俠]的決定權。但這麼一來,又有另一個問題──究竟該由誰來決定?”
數萬人靜無聲息──聽着。
宇凌心環看現場一週,“宇某人以為該交由今天在場所有人,自行評斷。”
──譁-然!
“便請諸位參予決論,誰才有成為[俠]的資格!”
譁-然!譁-然!譁-然!譁-然!譁-然!譁-然!譁-然!譁-然!譁-然!
“今日之戰,不分回次。請六位入選者,於場內自行交手。高興選誰,便選誰。若是不願戰,亦可罷手旁觀。石環之上的觀戰者們,若有興趣挑戰,亦可下場,與之一決。於三個時辰後,眾人再來決議誰可為[俠]──如何?!”
最後一句“如何?!”説得是澎湃洶湧,一如波濤綿綿不盡、議論的聲浪,瞬間宛若突然而來的大海嘯,將先前寂靜沖毀一空。
鐵、雲、浪、易、月、識等六大高手,也俱是愕然。
“有這樣的決定法?真叫小的難以置信。”易古寒喃喃語道。
雲飄卻率先讚道:“不過真是精彩,對麼?”
“打破一切規範,回到真切的問題核心。”鐵毅沉沉開口。
月心瞳的注意力,也回到場上。“這麼説,連觀戰人都有成為[俠]的機會。”
“問誰可為[俠],風騷獨領!”浪天遊接着説。
雲飄總結一句:“便是!”
只識一青還直若一段殘白的歲月擱淺於記憶般佇立着。
就在眾人鬧哄哄吵着的時候,宇凌心忽然一個急竄,直標到石環內側壁面。
焚書,一擎!
星-火-狂-迸。
宇凌心舉劍,迅若疾電,刻下一字:“鐵”!
再一足點,斜斜飛起。
人們眼底──下一瞬出現其身影──宇凌心已抵另一山壁。
又是一陣火花亂冒、精光四爍:“雲”!
宇凌心再起再落。
連續於不同壁面,以劍書烙“雨”、“香”、“亂”、“機”。
然後,身形一個恍惚,人回到原點。
彷佛從未移動。
“諸位,三個時辰後,請站在你們屬意者封號之下,以此判斷孰可為[俠]!”
眾人議論紛紛………這樣別開生面的決定法,真是曠古絕今!居然由觀戰者來評斷,誰才有資格成為次一代之[俠]。而非[俠]本尊,來進行裁斷。這着實奇怪!不知究竟[俠]在動些什麼主意?………
宇凌心像懂得在場人迷疑,説道:“諸位請聽宇某一言!”
不温不火的聲音,好若暮鼓晨鐘,直敲入內心,喚醒寧靜一角的遼遠。
喧鬧被寂然深流,淹漫而過,轉化成片片羽毛般輕盈氣息。
“宇某事先聲明,這是‘俠帖大會戰’!而此處即將誕生的是,新一代之[俠]。而非天下第一高手。宇某認為,這一點,或者必須先予以考量。身為[俠]之人,當然能力愈高愈好;然而,並非武藝愈高,就愈能為江湖眾多事端,作出公允而恰當的安排和處置。‘俠帖大會戰’要擇出的人,是能為天下人解憂-煩的俠者,而非單憑逞兇鬥狠的武林第一強者。還望諸位思量再三。當然,這是宇某人淺見。若有賢人不服,還請以己法斷論。宇某之語,僅供説明。只盼各位能夠明白本次大會的召開要旨,絕無干涉之意。”
已有不少人開始大點其頭。
然而,人羣裏還是有人抗駁:“宇大俠你説是這麼説。但我們不根據武術作判斷,又該拿什麼衡量?總不能叫我們一一認識《俠帖》諸大高手?甭説彼此沒那種閒工夫。單是規定三個時辰,就什麼也都別提了。”
宇凌心灑脱一笑,“當然!這位仁兄説得好。是宇某的意思未説仔細。宇某再説明白。
這裏的諸位,都是刀頭上舔血、劍鋒上玩命的武林人。何謂武林?自便是以武成林者。易言之,就是咱們這些會武之人所組成的一個龐大社羣。有諺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一詞,乃等同武林。兩者範疇是相樣的。你我皆知,這句話另一種解讀法子,即為‘人入江湖,心在由己’。這是江湖或武林的鐵例。違反此則的人,莫不被視為公敵。你若不願是武林中人,誰也迫你不得。而江湖之爭殺,也僅限於江湖,絕不能牽連尋常老百姓。這些大夥兒都清楚。要諸位不憑藉武藝,伸量《俠帖》高手,着實詭異而莫名之妙。可宇某以為單憑自己,要決定誰是[俠],有相當困難。是以,宇某希望諸位作見證。看看孰人於諸位千百萬道視線之下,還不伎不求,依然如一。所謂‘武若人,藝如心’,由一個人藝業,不難看出其精神修為。有怎樣的境界,方有可能運使相類武技。如此,諸位可明白否?”
亂洶洶──眾人再度交頭接耳。許多人射出熱烈光漾。亦有人陷入更深的茫然。很顯著的!宇凌心這一場“俠帖大會戰”完全顛覆過往江湖的某些成見、觀念。以是,導致不少人惶惑不已、痴惘難辨。
宇凌心宛若冬日照拂的聲音,再次響起:“便如宇某先前所言,宇某自立下《俠帖》,無日不在想着何謂俠者的問題。時至今日,仍舊一無所獲。或者,諸位認為宇某即是俠者之行。然而,宇某卻無法這麼以為。宇某終究是以整體利益為優先考量的自私者。宇某之俠,不過是承擔最驚魘的惡,而解救絕大多數人的冷靜之俠。完全利益化。然而,俠者真能如宇某這般冷靜、利益?這是宇某人的矛盾和困窘。宇某究竟有何資格,私下決定哪些人該犧牲?哪些必須存活?犧牲和存活的分隙,為何宇某能夠干預和界定?為何宇某能夠?!沒有誰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一種欲淚的悲愁,緩緩的,深深延入聽者思緒底。
宇凌心的話,帶有巨大魅惑,不知不覺,所有人都給扯進無盡謎渦間。
尤其鐵毅、夢幽音、月心瞳、雲飄等四人,更是感觸良深。他們忽爾想起兩名女子。一是在“驚變決”死去的宇凌心之妻──宇天伶。另一則是於“魔驚血夜一戰”,和他們並肩敵抗[夜梟]葉太濤的[幽然谷主]──夢殤情。
宇天伶由於宇凌心的無情而死。
夢殤情則曾細説她以為然的俠者之道,乃是冷-靜-的-殘-酷。
兩相驗證,居然或有所通。
夢幽音與雲飄則更深切觸摸到宇凌心這個個體的某些核塊。
夢幽音可以感受師父活於兩種色調──明亮的藍和慘愁的黑──之間。
雲飄卻看到自己人生某個鏡向;像是反照一樣。
“當宇某使千百人存活的同時,卻也造成另外一部分人,不論多抑或少,但畢竟是死去的犧牲。宇某一方面是善的化身;然而,在別的意義上看來,卻是惡的使者──不斷吸附被犧牲者家屬的恨意。諸位或然會説,宇某的許多行動,所達成目標以及救出人數,已是千古之功。那些責怪宇某之人,實是不識大體者。宇某功已過於錯。何況本非宇某之過。宇某實無須這般在意。然則,諸位終究不是被犧牲者、抑或其家屬。他們的愁、他們的痛,又怎會了解?更何況,難道一個人一輩子的功過善惡,能用數字來衡斷?若是今日某甲每日殺一人,卻也一天救三人──這樣的人,也可以是俠者之流?”
問題一個接一個。宇凌心的疑亂,刺痛大部分人。“為俠救世”,原本便是白道武林所堅持的正義和原則。然而,如今最大的龍頭──[俠],卻針對其不動真理,發出巨大浩嘆和強烈質疑。至於另外隱匿於羣眾的“異道”,雖不若“正道”人士反應激烈;但亦若然有思。宇凌心發於內心真誠自省和思索,非為説教的言語,弭平“正”、“異”疆界,活出一條貫通路徑。
“究竟武林需要的是,不分‘正道’、‘異道’,一併等視拯救的眾生之俠?還是,只憑一己意氣、任己而為的個我之俠?抑或,只為所謂滅邪、殲魔、排黑道的‘正道’之俠?
俠者該如何釐訂?怎樣的人,方可為真正俠者?救人是俠。殺人亦可以是俠。究竟俠是什麼?或者,俠在哪裏?宇某忝居[俠]名,已有十多年歲月。如果要稱譽宇某有什麼功績的話,宇某真寧願有人告知──在宇某的手下,從未有過犧牲的人;這是宇某最大冀願。然而,對一名俠者而言,不曾導致犧牲,會否太過嚴苛?終究,宇某還是不能明白何謂俠者。
只是,宇某卻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宇某不可以決定誰是[俠]!所以,宇某將問題拋出,交由需要[俠]的江湖人決定。既然武林需要一個[俠],那麼便該由武林人來抉擇。
這是宇某的結論!”
………武林需要的是,不分‘正道’、‘異道’,一併等視拯救的眾生之俠?
還是,只憑一己意氣、任己而為的個我之俠?
抑或,只為所謂滅邪、殲魔、排黑道的‘正道’之俠?
俠者該如何釐訂?
怎樣的人,方可為真正俠者?………
眾人心頭猛震──宇凌心話説完。退下。
該是“俠帖大會戰”開始的時刻!
眾人一片肅穆。
《俠帖》高手們,各據一方。沒有誰打算先行出手。
易古寒看看四周人,忽而笑了:“大夥兒沒人動手,哪還有什麼興味?小的本就為和眾高手一決,圖個痛快而來。就讓小的先來一場罷…”易古寒邁開步伐,走到識一青跟前。
“如此,小的想請識大爺指教、指教!”
識一青不語不動。
易古寒嬉皮笑臉:“識大爺,不動手麼?”
就在此時,宇雷心忽然走向鐵毅,狀狂情囂,叫陣:“請!”
鐵毅默默看着宇雷心。
宇雷心兩眼燃豔的怒。
這時,宇老夫人陡地發話,“雷心,你回來。”
“娘!”宇雷心桀傲的臉,滿是凜冽恨意。“為何?”
“你在一刀內已慘敗於鐵少俠之手,還爭什麼爭!”宇老夫人不徐不疾説。
宇雷心兩眼睜紅,“那是雷心不意的疏忽。我並不承認敗!何況,我們宇家好不容易獲得赫然之[俠]名,難道就這樣便宜地拱手讓人?娘,我絕不同意這樣的事發生。[俠]永遠該是我們宇家人!”
遽的,像是打小盹的宇老夫人,微闔雙目,一張;充足的凜厲神光,飛也似射向宇雷心。與易古寒射穿滄桑、童顏另一種面貌的展現,截然不同。那是越過幾十星霜之後的平淡和不怒之威。爬滿臉頰的皺紋,一根根、一條條,彷若智慧註解於其上。有種通明而大澈的空漾。宇老夫人褪去蒼老外衣,步向外部更大永恆。易谷寒則是剝裂埋佈於軀體的蒼老,走進內部更熾真漫漫的青春。
同樣的蒼老,卻是兩種不同型態!
宇雷心被宇老太的視線,完全震懾。
宇老夫人嘆息,像是風颳過空谷激盪的聲響,悲哀得彷如要被扯進知覺機能喪失的幽黯。“雷心,你也活到這把年紀,為何始終只有如此層次?凌心已澈悟[俠]終究不過是虛名。你卻汲汲於幻象,到現在仍不覺悟?!”
宇雷心當眾被母親訓,滿腔滿腹的尷尬,很快底累積成出手的怒欲。
宇老夫人年事雖高,然心思卻依然細膩,觀察力亦仍舊敏鋭。她當然發覺宇雷心殺意逐漸沸騰。宇太夫人放棄似搖搖頭,轉對宇傳心説道:“傳心,去將你大哥帶回來!”
宇傳心愕然,指着自己,“我?”
宇老夫人理所當然,“當然是你。快去!別讓你哥再丟人現眼。”
宇雷心的面龐,劇烈扭曲。顯然,宇老夫人説的話,已戳傷他。
“也該到你擔一擔責任的時候了。”宇老夫人語重心長。
宇傳心想了想,莫可奈何,只好走向宇雷心。“大哥,孃的話,你聽清楚了?”
宇雷心理也不理他四弟。只恨恨看着宇凌心。還有,鐵毅。
“別讓娘傷心。也勿令傳心為難!大哥。”宇傳心步步逼進。
宇雷心忽而手一動,劍入手,擺開架式,斜斬而出。
宇傳心看似無所謂,像是天塌下來,亦無動於衷。
望着劍鋒欺迫而來。
宇雷心之劍──兄弟鬩牆──即將吞沒宇傳心。
宇傳心驀地長長嘆口氣。然後,人一閃──劍出!
劍火交輝。
宇雷心一震,往旁跌去。
宇傳心卻像沒事人,嘴角掛着一縷不知是譏諷抑或悲涼的笑意。
眾人看得俱是一怔。須知,如今“俠者莊”,不把[俠]宇凌心算進,眾所皆知,[劍動九天、俠之武者]最是備受矚目。若非宇雷心有些作為,委實太過趕盡殺絕,缺乏俠者仁達的胸懷,還真可冠上俠者之號哩…相反的,宇家老四宇傳心向被視如紈褲子弟,只愛尋美訪幽,無意江湖爭殺。其號[風之俠]雖亦有況宇傳心灑脱逸然之意;然而,更大部分説的是,他的風流味兒。但而今,宇傳心竟能一劍震退宇雷心。這實在大出眾人意料!
唯宇老夫人,以及──宇凌心,一點也不訝異。反倒有知之甚詳的安寧感。
原本認為是弱者,卻比自己還強、更強──宇雷心惱羞成怒。
宇傳心一副“真是麻煩”的模樣,怕當場就要打起呵欠,“大哥,下場罷…”
宇雷心怒火升騰,“反了!反了!真是反了!連老四你也要違逆我──”
“非也。大哥此言錯矣。傳心無意違逆大哥。母命必須確實遵從啊…”
話被截斷,宇雷心更是渾身發抖;盛怒。“老四,你、你、你──”
“我?我?我?”宇傳心納悶。
“你膽敢一再插入大哥的説話?”
宇傳心好稀奇的詫異着,“這沒什麼罷?大哥毋用這般氣怒。不過是──”
“看,劍!”宇雷心一劍勁劈而落,不給宇傳心解釋機會。
觀戰者俱暗自搖頭。宇雷心氣度之狹、性情之劣,眾人無不一目瞭然。
“大哥還不是未待傳心説完,便截入我的發言。傳心就沒這偌大氣。”
宇雷心已氣紅眼、意極怒。
[劍雷絕藝]!
半空炸開一股焦雷,聲勢狂凜,往宇傳心掩去。
宇傳心腰微側,右手一抖,劍發。
“叮!”
宇傳心手中短劍,後發先至,釘死宇雷心劍鋒。
宇雷心只覺虎口飆來一陣麻辣感。彷佛被一堆篝火對準燒灼。足點,人退。
宇傳心不逼近。慵懶得像頭惺忪之貓。他説:“大哥,聽孃的話,下去罷。”
宇雷心瞪着宇傳心。猶若受傷猛獸,直盯宇傳心看。
面對如斯兇猛眼神,宇傳心一脈不知是生性冷淡,抑或漠不關心的無所謂着。有如閒雲野鶴。似醉還醒。這時的宇傳心,出眾至極。有一股輕靈韻味,氛圍般盪漾宇傳心周遭。
宇雷心發出狂吼:“殺!”
宇雷心刺出他的劍。
一道接着一道的驚雷,兇獸般噬往宇傳心。
嘴角依舊懸住緲忽笑意的宇傳心,手中短劍風之君子,左拍、右封,盡卸宇雷心暴擊。
好若沉靜得像是永恆一體的大地,默默承接天穹瀑下、滂沱無窮的兇怒雨勢。宇傳心安安定定,劍或斜或頂或格或擊或點或圈或轉或掄,將宇雷心狂野劍勢,完全抵禦在外。半寸也進不得。風之君子的深泓劍光,宛若正呼吸般,任意將對方烈走而來的狂鋒,一吞或一吐,並不當一回事兒;吞入劍,亦吐出劍。
眾人只見,宇傳心的藍劍,往往於空虛滾個圈兒;宇雷心迅猛的一劍,必然莫名其妙地被化去。且由左而右劃出的劍圈,勢子一到盡處,即會自動反向,從右往左,再圈出一輪劍勢,倒噴宇雷心。
宇雷心像在和自己的力道對敵,漸漸疲不能興。
宇凌心看着看着,就笑了。
夢幽音早已立於師父身傍。
“幽音。”
“師父。”
“你可知師父這四弟的劍法,名之為何?”
“還請師父告示。”
“[潑賴劍法]。”
夢幽音錯愕。………怎會是──這樣的劍法名?………
夢幽音的惑然,宇凌心當然曉得。“當然,這是四弟用以自語。所謂[君子風範]──乃是他人之言四弟劍法的稱謂。或者,幽音會覺得如此劍法,當真符合[君子風範]四字。
然而,仔細看着,你該會明白何以它是[潑賴劍法]。”
見別人打得精彩的易古寒,又怎會耐得住,“識小子,咱們也趕快來親熱親熱!”
識一青瞳底凍凝的灰白,宛若兩塊雪冰,冷幽幽覷着易谷寒。
“請!”易古寒拉開嘴,彷佛“呵呵呵…”笑着──卻是無聲。
識一青不動。
易古寒也不管他。人忽然一矮,一腿側掃而去。
行屍走肉般的識一青,究竟習武多年,自然展開本能反應。一蹬。跳起。
易古寒一指往地撐去。身軀奔彈而起。還是一腿對準識一青膝蓋蹴去。
識一青屈起兩腳。
易古寒不待落空,足已變招,微微一縮,又倏地躍出,改往識一青的臉,踏去。
識一青沒料到易古寒於無可借力的半空,猶能迅速變招。當下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多年武藝修煉,早將他的神經反應,磨練得具有一如貓高速墮跌之際、依舊不慌不忙將身子放軟的本事。
識一青疾地墜下。
易古寒眼前一空。失去識一青身影。
識一青勁力撤去,猛地下跌的同時──手已搭到背上驚天槍。
易古寒空中扭體,三百六十度翻轉,兩腳再度蹦出。
識一青兩手反方向一擰槍把,驚天螺旋狀鑽出。
一股鋒鋭,往足心刺來。易古寒一聲怪嘯,凌空大風車轉似飛開。
兩人分別落定。
易古寒翹起他的食指,“好!識小子好樣的。老子跟你對上了。”
識一青不言不語。
易古寒滿臉縐褶般皺紋,閃現異常光耀──彷佛青春──瞬間的迴歸。“小弟變老子。
嘿、嘿…老子開打的時候,是六親不認。過足癮最重要。老子一天只挑一個人打。今天便輪着你。你識小子運氣可真好。再來罷!”説完,人又撲出去。
月心瞳靜靜的──像一圓月崩解般──走向雲飄。
雲飄迎出。
兩人間氣氛,異常凝重。
“為何冷落瞳兒?”月心瞳好直接的問。
這一問,揭開雲飄面龐飄忽不定的緲然。飄苦笑,搖頭。
“苦笑是什麼意思?搖頭又是什麼意思?你倒是説個明白。”咄咄逼人。
面對月心瞳近乎質詢的疑問,雲飄還以一個透明微笑。
像是夢走到盡頭、悲傷痛到盡頭、愛戀滑到盡頭的透-明-之-微-笑。
一切都空蕩蕩。
月心瞳心碎。
雲飄無奈。
“什麼時候──開始的?開始你和瞳兒的終結?”
雲飄搖搖頭。
“你有別的更歡喜的女子?”
雲飄眼底浮開荒謬已極的神采。
月心瞳懂。“瞳兒想,也是。你怎麼可能!?”
雲飄眸裏有欣然之笑。
“是否嫌瞳兒太愛干涉你,讓你都沒有自由?”
彷佛默認。雲飄的沉靜,異常尖鋭刺痛[香魂]之心。
“你打算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這算什麼?是你的懺悔?還是,你的莫可奈何?或者,是你的抱歉?到底是什麼?你説啊、你説啊…我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月心瞳有些激動。
雲飄靜靜看着月心瞳,良久。才説道:“也許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不是我們之間?那麼是什麼?”
“是我。是雲飄出了問題。”
“什麼問題?”
雲以夢遊般的神情,注視月心瞳。
月只覺自己像被一片蒼空之雲,給吸了魂去。
“我是這麼想的。也許──也許,我跟師哥不同。師兄懂得輕盈來自於沉重的道理。我亦懂。然而,我不能選擇這樣的路。我想要更輕盈的生命。更輕盈。像是空氣,漂浮、漂浮、漂浮。師兄説,‘人就是要活在追尋之中’,可是我不想。我-不-想-活-在-追-尋-之-中。即算每個人來到塵世,定賦有該追尋和等待的某些目的──即算如此,雲飄亦不想從於宿命。我想變得輕盈、更輕盈的。説什麼追尋,對雲飄來説,實在太過沉重。我只想自由的寂寞的孤獨的過着自己的日子。最自由的寂寞的孤獨的──輕盈。”
月心瞳驀然淪陷。月感到自己正以高速,從高空墜下。驚雁之失。
“我明白自己不想給什麼──不管是責任抑或愛戀甚至是夢更遑論宿命──綁住。不想!我只想簡簡單單流過自己的生命之程。這才是我要的。雲飄就是這樣子的人。師兄説‘人是沒有羽翼的’。正因為人沒有羽翼,所以飛翔的本能,早便斷絕。我卻這麼想,或者人本來真有羽翼。只是自甘於斷-翼。人並非被折-翼。而是自願斷-翼。唯有失去於青空翱翔的可能,人才會知道飛翔的可貴。也或者飛翔好疲憊。我漸漸地這樣思考關於人的羽翼──人是不願飛翔的──”
“因此──你不願追尋!”
“對。我不想追尋。同樣的,也不想等待。我不害怕失去。因為沒有什麼好失去。我亦不害怕擁有。因為擁有自己,就是什麼都擁有了。我是這個世上的貧窮者,也是富裕者。這樣飄已十分滿意。”
“………”
我-想-要-自-由──
風一樣的自由。
我-想-要-孤-獨──
雲一樣的孤獨。
我-想-要-寂-寞──
雪一樣的寂寞。
“我們也來戰罷…”
“什麼?”
“怎麼?害怕了咩?”
“並不是的。”
“那就來呀…”
“真有必要?”
“怕了,可以説。你自己滾出賽場就可。”
“在天下羣雄,我好歹也得一戰,否則成何體統。”
“那就來唄!”
“但到底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瞳兒就是想跟你打上一場。”
“有意義?”
“………”
“好。就算打了,又如何?可以證明什麼?瞳兒比我更強麼?”
“別喚我瞳兒。”
“………”
“你説對了。我就是要證明,你是個弱者!”
“就算你比我更強。也不代表我弱者。”
“至少在我面前,你是。廢話少説。你打也不打?”
“………”
“你怕了麼?你怕我比你更強,對麼?還是,瞳兒不能強過你?”
“並沒有這樣的意思。你當然可以比我更強。雲某隻無意於斯。我不過是懶閒在天空,任深藍推動而走的一朵翩雲。本不合於競逐。然而,看來,雲某好像已沒有選擇。”
“我想──你是沒有。”
當月心瞳走向雲飄的同時,浪天遊説道:“鐵兄,看來我倆也好來活絡一下筋骨。”
鐵毅眺視雲、月。
“原本還盼着和雲足下,再續前戰。可看來──唉!”
“浪大俠,請!鐵某期待和《俠帖》諸高手一戰,已久矣。”
“這恐怕是《俠帖》多數成員的冀欲罷…江湖人就是江湖人,武癖難去!”
“請!”鐵毅退開三步,表示敬意。
浪天遊拱手為禮,“請。”
“慢着!”一個人影,勁速穿來。
鐵毅皺眉。來者正是毅絕不願對上的韓衝雪。
韓衝雪就地一站,高手風範,顯見無遺。只見,他兩眼森寒,掃着鐵毅。
浪天遊看出鐵、韓的奇異氣氛。且隱約察覺鐵毅並不願和韓衝雪動手。
“鐵少兄,還請示教!”韓衝雪左手伸平,對鐵毅説道。較量味兒極濃。
浪天遊不懂兩人恩怨,可仍為鐵毅解圍,“不如讓浪某來領教韓幫主高招?”
韓衝雪看着截於眼前的浪天遊。怒意橫生。“好!韓某便拜候[柔絲雨]之劍!”
“請。”
“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