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尚寂寂無名的山嶽,名武當。
末世尚玄,道觀林立,武當山便坐落着三十幾座大大小小的道觀、精舍。
夜半,一個小小破爛的道場猶點着燈火。
道場前面是毫無頭緒亂種些野菜的苗圃,後面是埋得不三不四的亂葬崗,屋頂漏水不修,水井濁了不管,夜風颳得大樹搖晃,發出啞啞的怪聲。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個沒有香火的爛道場肯定是撞鬼的好地方。
爛道場裏面住着一大一小兩個假道士。只因這年頭,道士跟和尚是兩種最不會被騷擾的落魄職業,尤其廟產只有一些死人墳墓,沒有官差會生腦筋來收租,犯晦氣。
“師父,你瞧瞧這一段寫得怎樣?”
一個小道童喜滋滋地跪在一箇中年男子面前,手裏卻沒有捧着竹卷或紙張。
他們窮,買不起那些昂貴東西,倒是刻好的木板塞滿了半個屋子,地上都是懶得清掃的木屑,只要一個大噴嚏,立刻花了整間道觀。
“唸吧。”男子放下手中正刻到一半的木板,豎耳傾聽。
於是那小道童背了一大段他方才在腦子裏編的英雄故事。小道童記性甚好,居然在腦瓜子裏想了一個小章節的三國英雄故事,加上邊説邊漫天扯淡,這一講竟説了一個時辰。
男子聽得一下子點頭,一下子搖頭,待得小道童背完,男子簡單給了些意見,也讚了小道童幾句,逗得小道童興奮不已。能得到師父的稱讚可不容易。
見小道童如此開心,男子反而嘆了口氣。
“貫中,照我看這説故事賺大錢的時代還未到,你整天蹺學堂跑來跟着我,盡攢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在腦子裏,還不如去背點四書五經考個功名,免得到了師父這年紀還是窮瘋,怨嘆一世。”男子刻着木板,就快到故事的結局了。
“師父,把一生賭在説故事上的人最浪漫了。”小道童崇拜地看着男子。
“是嗎?要是有好姑娘家也這麼想就好啦。”男子笑笑,不以為忤。
道觀的門突然被撞開!
沁涼的夜風登時帶來一股冰冷的血腥氣,吹進了小道觀。
男子跟小道童在虛幻世界裏機智百出,在現實生活裏卻不懂機靈應變,傻傻地看着闖進道觀的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瘦削,劍眉入鬢,英氣底下卻有蒼白的病容,滿臉大汗。
女的扶着男子,是個漂亮的色目人,女子手裏握着一柄劍,身上有好幾處血乎乎的傷口,顯然與人惡鬥不久。
“喂!把蠟燭熄了,借我們躲一躲!”女子不斷喘氣,看來狼狽,口氣卻很無禮。
被女子攙扶的男人呆呆看着屋子裏正刻着木板的男子,兩人同時都是一怔。
“君寶!”男子呆住,這假道士當然就是立志成為當代故事之王的子安。
“子安?”子安驚喜,此人當然就是深受殘疾重傷的君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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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君寶不告而別,靈雪策馬急追,幾經波折,終於教她在一條年久失修的官道上找着滿身大汗的君寶。
兩人碰着了又不免一番口角,靈雪逼着君寶帶她一塊歸隱,君寶卻説他習慣一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時,君寶在江湖上所結下的仇人就在左近趕路,仇人不意聽見君寶受傷的消息,立刻呼朋引伴前來夾擊,幸得靈雪劍法長進,拼命保護君寶才殺退眾敵。
但君寶身受重傷的消息卻從此走漏,江湖大噪,被殺敗的敵人紛紛糾眾再追,敵人一路追變多路追,靈雪與君寶一路躲躲藏藏好不辛苦,偶爾與敵人遭逢,無一不是靈雪仗劍捨命才護得君寶周全。
到了後來,連不殺座下的大弟子與二弟子也加入了追殺行列。君寶與靈雪兩人命在旦夕,幸好白馬腳程急快,這才一路逃到少室山旁的武當山。馬兒山中行走不便,腳印又容易顯露蹤跡,靈雪這才喚白馬與兩人分兩路跑,用馬蹄印欺騙敵人耳目。
不料不殺座下大弟子殘忍、二弟子殘暴並不上當,一發覺馬蹄印突然深淺不一,立即想到是兩人棄馬而逃,便率領二十幾個喇嘛殺往武當山裏,同時派遲來會合的不殺三弟子殘沸前往熟悉此處地形的少林寺調兵遣將,務必翻了整座山也要找出兩人。
少林近日許多朝廷貴客來參訪,連日大開酒宴,殘忍與殘暴計劃殺了三豐後,便提着項上人頭前往少林與會,炫耀戰功。
一見到君寶疲睏交集的模樣,子安察覺情況不對,還沒問清楚詳細原因便攆熄了燭火,將房門關緊,命他的小徒弟不可作聲。
“來者是誰?”子安在君寶掌心中寫字。
“不殺座下,約三十多人,慘。”君寶回寫在子安手心。
子安愣住,區區不殺座下,又怎能是一人分飾兩俠的君寶的對手?
但以子安聰明絕頂的腦袋立即想到,一定是君寶受傷不敵。子安什麼怪本事都沾過一二,亦略通醫道,立即搭上君寶的脈搏,內息強勁,卻怪異地斷斷續續,全身筋脈必定是千瘡百孔。
“怎會如此糟糕?”子安寫道。
“人在倒楣,身不由己。”君寶回寫。
“七索人呢?”子安問。
“有夠遠。”君寶輕嘆。
子安神色凝重,這氣氛不多説,早就感染到心思縝密的小徒弟身上。
“師父,我有一計。”小徒弟在子安掌心寫道。
“何計?”子安皺眉。
“空城。”小徒弟自信滿滿,這正是此計的最要緊之處。
子安沉吟半晌,這空城計乃是小徒弟剛剛跟他編造的故事,述説城內無軍的孔明大開城門,示敵以弱,欺騙司馬懿,讓他反而畏懼埋伏,不敢進城一戰。此刻用上空城計,當然不至於讓敵人畏懼有詐,而是敞開道觀大門,假裝若無其事。
“別躲了!再躲下去也是殃及無辜!怎是你堂堂三豐大俠所為?”
正當子安與小徒弟做如此想時,巨大的吼叫聲就在附近,隨即幾聲破門毀壞聲與清修道士的淒厲慘叫聲。
子安心驚,這幫賊子根本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也不管附近的道觀是否藏匿,破門就是亂殺。這空城計此刻決不管用。
“罷了,我出去吧。”君寶嘆氣,在子安的手心上寫着,“別衝動,來日告訴七索誰人殺我,以他之力,定可輕鬆為我報仇。”
子安顫抖不已,憎恨自己無法喚出木板上刻的水滸英雄出來幫拳。
靈雪知曉君寶必會出門受死,也不唆,手持雙劍便要踏出道觀一拼。
“你這是何苦?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我乃殘疾廢人,不值姑娘青睞。”君寶搖搖頭,扶着牆壁,看着靈雪清瘦的背影。
“你少臭美,我就是看這些人不順眼。”靈雪沒有回頭,雙劍輕顫。
君寶又要開口之際,卻見靈雪踹門出去,地上似乎有幾滴清光。
殘忍內力修為頗深,早在遠處聽得兩人對話,火速率眾喇嘛圍住小道觀,見到靈雪與君寶一前一後走出道觀,不禁哈哈大笑。
“名滿天下的三豐大俠,臨死前還要靠娘們嬌滴滴地護着,害不害臊啊?”殘暴出言相譏,惹得身後喇嘛一陣鬨堂大笑。
“要不,你們倆在這道觀前拜天拜地拜喇嘛,洞房洞房?看在新娘子漂亮的份上,洞房表演得精彩些,或許可以饒你們不死喔。”殘忍更是喪心病狂,手持兩個沉重的鐵球相互交擊,發出刺耳的金屬鏗鏘聲。
“説得太好啦,只是這新郎可得讓我們這羣大喇嘛輪着當,哈哈,哈哈!”殘暴加油添醋,説得眾喇嘛色心大起,紛紛打量着清麗無方的靈雪。
靈雪漲紅着臉,正要發作。
君寶慢慢走向前,從後輕輕握住靈雪的左手,接過其中一柄玄磁劍。
其中之意,自是我倆雙劍合璧,一起共赴黃泉吧。
靈雪深呼吸,心中竟無絲毫恐懼,反而踏實非常。
此時此刻,或許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真叫人看不下去!大家閃着點打,別把新娘的臉給打花啦!”殘忍哈哈大笑,掄起鐵球就上!
“新郎就交給我啦!留下他的眼珠子,教他瞧瞧新娘跟咱兄弟洞房的嬌喘模樣!”殘暴手持金剛爪,從旁掠上!
靈雪與君寶咬牙,敵人未至,掌風先到,好不凌厲。
正當殘忍手中鐵球正要與靈雪玄磁劍碰撞時,突然有一件物事從半空中快速掠下,殘忍收勢不及,灌注真氣的鐵球將不明物事撞得稀爛,猛地聞到一股腥味。
而十幾粒小石子從四面八方分射向殘暴手中的金剛爪,小石子遠近來的不一,呼嘯聲亦有功力深淺,巨力震得殘暴差點將金剛爪脱手,虎口迸裂出一道血痕。
殘忍與殘暴警戒跳開,這才看明白地上爆開的物事竟是隻稀爛的死人頭。
稀爛,但不折不扣,是一顆喇嘛頭。
是前往少林邀援的殘沸!
“師弟?怎可能!”殘忍大駭,眾喇嘛嚇得抓緊手中兵器揮舞。
“誰!快快現身!”殘暴怒吼,環視周遭。
黑夜冷風颼颼,枝葉妖異的婆娑聲,道觀後亂葬崗鬼火磷磷,端的是詭異非常。
難道是鬼?
不,是人的氣息。
還不止一個。
殘忍收斂心性,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數十個黑衣人早已從四面八方將小道觀給圍住,來者個個武藝不凡,有幾人的腳步聲若有似無,功力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更可怕的是,這些黑衣人越來越多,因為連周遭大樹上都慢慢顯露出方才刻意隱藏的氣息,略加感應,竟也有數十人之多。
毫無死角的堅硬合圍。
還有許多濃稠的血腥氣味。
那些黑衣人的手裏,竟都提了用黑布隨意裹住的沉甸甸物事,難道都是人頭不成?風一吹,血腥氣更濃,滴滴答答。
“必是白蓮邪教,這下要糟。”殘忍與殘暴相互對視,心中都盤算着如何奪路逃走,若是能跑到親朝廷的少林寺大聲呼喚,那就有救了。
君寶與靈雪兩手緊握,看着這奇變陡起,彷彿已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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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寶雖全身乏力,但聽勁觀勢的本領還沒擱下,而在小道觀裏窺看一切的子安聰明無人能及,兩人自然都用自己的方式,猜出了圍住喇嘛的黑衣人是誰。
數十個黑衣人緩步向前,無形的氣勢陡然膨脹了一倍,殘忍與殘暴不禁往後退了兩步,幾個膽小的喇嘛胯下還滲出尿來。
“來者何人?可知我師尊乃是不殺道人!得罪了我師尊,就是跟整個少林、整個朝廷為敵!”殘忍冷笑,背脊卻發着大汗。
“不殺?小僧怎會不識?不殺乃小僧多年師兄。”
黑衣人慢慢除下面罩,竟是少林寺方丈不嗔。
“原來是師叔!好久不見!”殘忍驚喜,心神鬆懈。
笑容卻在一瞬間再度凝結。
只因這位平日諂媚朝廷的師叔,身上散發着罕見的殺意。
不嗔白花花的鬍子因沾了鮮血而纏繞在一起,形成了一條條半濕半乾的鬍子束。
幾個黑衣人紛紛除下面罩,個個都是少林寺達摩院裏的武僧,不字輩、垢字輩、圓字輩,三代一字排開,共有七十二人,殺氣騰騰,個個臉上都是斑斑血跡,有的眉毛上甚至還懸着幹了的血珠,狀似催命厲鬼。
眾武僧身上的氣高漲,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風壓,逼迫得眾喇嘛喘不過氣來。
“這是……怎麼回事?”殘暴聲音顫抖,手中緊抓着金剛爪。
“少林委曲求全,苟且齷齪二十年,所圖何事?”少林寺大師兄淡淡説道,一身正氣浩然,與大醉、收錢、亂創武功的那個大師兄判若兩人。
“習武之人理當為國為民,一展男兒抱負,佯作自甘墮落,這股氣是該發作發作了。”曾與七索交手三次的垢空握緊拳頭,發出輕聲爆響。
“整天在殘渣敗類旁賠笑,還得伺候好酒、女人,伺候出一肚子的窩囊氣,很快,你們師兄弟就會在地府裏相遇了。”曾以一指禪與七索鬥上老半天的圓風摩拳擦掌。
眾黑衣武僧將手中血淋淋的物事丟在地上,竟都是朝廷要員、官宦子弟的項上人頭!
就在一個時辰前,少林寺居然在酒宴酩酊間,靜悄悄摘下所有參訪要員的人頭,還一次將亂七八糟的銅臭學員殺了個乾乾淨淨。不久,碰巧殘沸興致勃勃推開少林大門邀援,話才剛剛説完,便給大師兄順手摘去了腦袋,還帶着所有武僧前來救援君寶。
這不是血性的抓狂暴走。只是少林顯露出原本該有的面目。
因為,他們終於得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你們……要造反!公然……跟朝廷作對!”殘暴咬牙,額上汗珠滾落。
眾武僧沒有回答,他們除下了面罩,自然清楚表示這些喇嘛絕無生還餘地。
君寶看着方丈,聽着眾武僧簡短的對談,心中無數疑團豁然盡解。
“你們可得想清楚了!即使我們活不過今日,我師尊定會將少林屠滅殆盡,為我倆報仇雪恨!他的手段你們再清楚不過,定要你們生不如死!”殘忍牙齒打顫。
他明白自己已無絲毫勝算,饒他是不殺手下武藝最高強的弟子,卻了無戰意、了無尊嚴地恐嚇。
七十二名武僧漠然,一齊看向方丈。
為了這一天,他們已隱忍許久。
“什麼是少林?何處又是少林?如果心中無少林精神,就造得一百座少林寺又如何?天下少林,少林天下,不會是一時少林,也不會是少林一時。”方丈舉起手,那隻手今天已要了無數武官的性命。
方丈手落下,君寶輕輕蓋住靈雪的眼睛。
血紅的夜,只在一瞬間就結束了。
那風馳電掣的一瞬間,七十二種江湖相傳最可怕的絕藝一閃而過。
少林。
從來就沒有屈過腰,折過頸。
若老虎開始啃青菜蘿蔔,整天露出肚皮傻笑,千萬別自以為是過去摟摟抱抱。
老虎就是老虎。隨時準備咬你一口。
“君寶,辛苦你了。”方丈微笑,揩去他鬍子上的斑斑血跡。
眾武僧興高采烈地圍住君寶,又抱又摟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連聲道歉,平日最喜歡欺負他的大師兄不斷哈哈大笑,直把君寶拍得咳嗽。
當年方丈早就料到藏經閣遲早會被燒燬,於是分派七十二名達摩院武僧分別牢牢死記一種絕藝,好令即使典籍被毀,少林武功也不至於真正失傳。那些武僧大半數已往生,卻也親傳了該絕藝給經歷再三考驗的惟一弟子,是以始終能維持七十二名在心中保管武學典籍的護寺法僧陣列。
能在陣中的,無一不是修武修德的好男兒。
“沒事吧,君寶?”靈雪雖然搞不懂狀況,兀自緊張拿劍,但這些大和尚殺得滿地屍體,應該是友非敵吧。
“沒事了,沒事了,一切都會很好。”君寶心中激動,屈膝跪了下來。
他一路逃往少林,也是推敲着七索給的線索,抱着打賭的心態逃來。
果然,不負期待。
“你跟你父親,真像,真像,一直以來就想對你這麼説。”方丈摸摸君寶的頭,腦中回憶着君寶父親將這孩子交託給少林時的模樣,感慨萬千。
“男子漢不琢不成器,還請師叔教導。”張懸是這麼説的。
自從君寶第一次在柴房上頭揣摩打拳,方丈就默默守在鄰近觀看。
方丈明白,能在絕大逆境中咬牙成長的孩子,必是天選之人。
君寶是,七索也是。
於是,他將鎮魔指殺進兩人的奇經八脈裏,拋下一個問號給老天。
若兩人能不靠任何外力、以自身修為化掉鎮魔指霸道的真氣,那體內真氣孔竅必會在無數可怕的衝撞下打開、膨脹,最後百穴暢通,內功一日千里,十年內必成為獨步武林的可怕高手。
所謂以自身修為化衝鎮魔指,可不是內功高強就能辦到,有無數武功高出七索與君寶十倍的少林武僧都因心念複雜,或內力不夠精純而無法辦到,不是經脈寸斷慘死,就是要施術者出手相救,結果功虧一簣。
而七索與君寶,心念澄明,內力在慢拳推導下渾然天成,不沾不染,乃是珍貴的先天真氣。兩人各自在方丈的指點下,以最樸實、最適合他們原本啓發出先天真氣的架勢踏井踩圓,與鎮魔指真氣撕扯對抗,在數次瀕死狀態中終於打通奇經八脈,武功在短短三年內直追武學第一流境界。
當年方丈用鎮魔指拋下一個問號給老天,老天做了如此回應。
這就是少林奇學,《易筋經》的秘密。
《易筋經》並非文字記載的武功,並非圖譜,並非任何一種口訣心法。
而是一種天選人選的絕佳配對。
人為天之器。
五十年前有這麼兩個人被老天挑中,惹得江湖風起雲湧。五十年後,又有這麼兩個人在更惡劣的環境下突破《易筋經》障礙,嶄露頭角,即將為這亂世打開新局。
“君寶,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普天之下,只有他能夠治好你身上的斷脈之病,讓你再展羽翼。你身負曠世奇功,必能熬過此關。”方丈老淚縱橫,扶着君寶巍巍峨峨站起。
君寶領受,也是滿臉淚痕。
小道觀裏。
“貫中。”子安在道觀裏擦拭淚水。
“是,師父。”小徒弟不明就裏,卻也情感豐沛地擦着淚水。
“有些事,比捏造的小説還要稀奇古怪、感人哩。”子安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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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震懾朝廷的刺王案,“太極”兩字漂亮地復出江湖,反元士氣大振,丐幫的地位一下子衝上雲霄,與白蓮教勢力分庭抗禮,七索這丐幫幫主自然毫無異議通過。
英雄大會上,七索站在破廟中間接受丐幫噁心至極的加冕儀式,吐痰、搔癢、聞屁、彈乳頭,幾近慘不忍睹的過程,總算完成繼任幫主的儀式。
紅中坐在破廟傾頹的樑柱上,瞧底下七索渾身臭屁、痰液的狼狽樣,笑得花枝亂顫,差點摔了下來。
行完了禮,丐幫邀請眾英雄開壇喝酒,一時酒香四溢,粗口談笑聲不絕於耳。
“太極義子,身為丐幫第二十六代幫主,不可不會公然撇糞這一招。來,直挺挺站着大一條熱糞給大家瞧瞧!”趙大明一邊喝酒説話,一邊由兩名五袋弟子輪流替他老人家摳鼻屎,按照慣例,依舊是摳到血流不止還不住手。
“我看公然撇糞還是免了吧,你的手是掛在我肩膀上,可我的屁股還是我自個兒的,你這叫強人所難。”七索總算用對了成語,丐幫眾兄弟哈哈大笑。
“你若不練這招,將來怎麼在臨敵之際,甩一條他媽的大糞在那要殺不殺的禿頭怪人臉上!”趙大明惱怒,聲音精神得很,看不出已是個手腳無法動彈的可憐之人。
“海扁那個要殺不殺的死禿頭我自然遲早會幹,但甩大糞這種事還是很講天分的,我自忖沒那種要拉便拉的好本事,總而言之,你好好當你的太上幫主享享清福吧,我定讓那死禿頭後悔沒有在暖風崗殺了我。”七索拍拍胸脯。
七索説完,不止丐幫幫眾,趕來看熱鬧的幾百名英雄豪傑紛紛鼓掌叫好,若在此時推舉武林盟主聚議抗元大事,絕對非七索莫屬。
突然破廟外傳來一聲清嘯。
“敗軍之將有臉言勇,佩服,佩服。”
這佩服之言自然是出自不佩服之人。那聲音自遠而近竟是十分神速,那“敗”字出口時尚離破廟三十丈之遙,但説到“佩服佩服”四字時,那出口之人竟已飛檐走壁,站在破廟中間。
此人一臉俊朗,看不出實際年齡,卻給人一種童顏鶴髮、莫測高深的鮮明印象。長白大袖飄飄,更有如潑墨畫裏的仙人。
不速之客朝着七索微微笑,卻不向四面八方的江湖豪客打招呼,但已有許多人認出那不速之客便是白蓮教第一高手,醍醐。
眾人議論紛紛。
“醍醐,不可無禮。”
韓林兒在多名白蓮教高手的護衞下現身,羣雄久聞白蓮教少主其名,自動讓開一條路給白蓮教一行人。好事者紛紛心想,啊!又有一場好架可看。
“是,少主人。”醍醐一笑,退在一旁。
七索看着韓林兒,關於韓林兒在江湖上乾的轟轟烈烈大事,他怎會不知?關於在少林寺的種種不快,卻也在雙目交加時一掠而過。
重八身披七袋,在破廟角落觀察一切。
“太極兄,別來無恙。”韓林兒抱拳。
“少林一別,江湖再會,甚好。”七索抱拳還禮。
七索對韓林兒的想法是很兩極的。
他既不認同韓林兒欺壓自己與君寶的惡形惡狀,也不認同他對朝廷貴族前倨後恭的裝模作樣,卻不得不承認,自己能接觸到少林武功的練習,還多賴韓林兒讓自己參加團練,這點讓他很感激。對於韓林兒近年在父親的庇廕下,將抗元的生意搞得有聲有色,也讓他感到佩服。
七索原不懂應付這樣矛盾的情緒,所幸重八早就提過,這英雄大會白蓮教必定會來,免得江湖豪客在酒酣耳熱之際臨時要搞什麼武林盟主的,白蓮教竟會錯過。
重八也分析,那自稱彌勒轉生的韓山童最喜歡搞神秘,不會親自現身,定會派其子韓林兒赴會,而那醍醐十之八九也會跟着來。
一切都給重八料中,所以也提醒七索柔身以對。
“今日英雄大會,在下謹代表家父前來共議抗元大事,太極兄如今貴居丐幫幫主,我倆又是舊識,白蓮教與丐幫有如一家,如此甚好。”韓林兒説話文縐縐的,話中好像只有白蓮教與丐幫方能執武林牛耳似的。
“嗯,大家都是要搞抗元的,很好,很好,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夥都在一條船上。”七索亂七八糟地説話。
羣雄卻很吃他那一套,都笑得不可開交。
韓林兒並不以為忤,七索説話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有意相交,於是繼續抱拳向羣雄説道:“北國韃子亂中原,攪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這些年黃河決口,淮水倒流,地震山崩,日月無光。”
一名站在韓林兒身旁的策士接口説道:“這説明胡運就快完了。彌勒佛痛恨世間黑暗,投胎轉世領導大家焚香起兵驅逐韃子,這人是誰呢?乃是我白蓮教韓山童主教,同時也是大宋徽宗皇帝第八代子孫,正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選,更是天下英雄的共主。”説得口沫橫飛。
韓林兒等人強行將話題牽扯到此,這羣雄要是原本沒想到要推舉個武林盟主什麼的,現在也不得不把話題繞到這要緊當口了。
“操!這武林盟主武功自是要高的,不然就去當個琴棋書畫盟主,領導藝術界人士造反啊。所以照我説啊,不如就開個擂台吧!”趙大明猜那韓山童只怕是武藝平平,故意出此言炒熱氣氛。
羣雄只要有戲看,當然鼓掌叫好。
“着啊!理當如此,贏者稱王,大家都聽他一個人的號令。”鷹爪幫幫主附和道,他雖自知不敵七索,卻也有自信打敗韓山童風光一下。
“是,武功高點大夥才能服氣,最差,也得擺張桌子較量腕力吧!”天生神力的鐵腕幫幫主哈哈大笑,看來並非有意角逐這位子,只是想露個臉。
韓林兒微笑,並不生氣,顯然此番也是有備而來。
他看着七索。
“看來大家都言之有理,彌勒轉世是一定要的,武林盟主也自是要選的,擂台當然也是非擺不可,不如請韓山童韓老人家親自到場比劃比劃,來個比武招親。”七索抓着頭説,羣雄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韓林兒心中嘆氣,臉色不變。
醍醐莞爾,大步踏前,雲袖飄動,羣雄俱感一陣清風撲面。
“久聞太極老弟甚喜亂用成語,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眼下就只貴幫前幫主與太極老弟親戰過那不殺賊人,如今前幫主只剩張嘴,還請太極老弟評判評判,不知是那不殺的武功高些,還是在下的功夫高點?”醍醐笑笑,卻笑得令人背脊發冷。
醍醐伸出手,一隻雪白得發亮的纖纖玉手。
“好娘氣的手!”趙大明哼哼兩聲。
“我家韓主教的武功高在下十倍,百倍,千倍,端的是千變萬化,還請太極老弟指教指教。”醍醐話説得漂亮,捧足了韓山童,即使自己比武落敗,也無損韓山童的地位。
江湖上都知醍醐武功高強,卻一直沒有人見過醍醐殺人的手段,算是出手詭秘的一號人物,此番親眼見識,無不興奮。
而醍醐伸出手,在羣雄看來顯然是要與七索手握住手,毫無機巧地較量內力。
但誰也不知,醍醐在整條手臂上都塗滿了致命的緩性毒藥雪腐藍,若是給沾上,七日便會無端暴斃,屍體卻驗不出所以然。七索若是七日後身亡,誰也想不到會是今日交手之禍。
但醍醐卻不知道,以七索此時此刻厲害無比的內功,連鎮魔指真氣都能輕鬆化解,這雪腐藍又豈能奏效?
七索看着醍醐這隻手,心中對他出言污辱趙大明感到有氣,但臉上不動聲色。
“依我看你還不賴,雖然大概只有趙大哥那一條大糞的程度,但以後好好努力練功,用功讀書認字,必定可以超過你家老爺,這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道理。”七索拍拍醍醐的肩膀,好像在勉勵後生晚輩似的。
醍醐的笑容凝結。
這真是莫大恥辱,一股怒氣隱隱要發。
七索何嘗不知?自從刺王后,七索便試圖將降龍十八掌裏那無與倫比的純陽之力,運用在太極拳的轉圓之勁上。原本這是極為艱鉅的武學工程,但七索渾不知道他身上載負着少林第一奇功《易筋經》賜予的奇經八脈,竟讓這個奇蹟開始發生。
面對醍醐,他沒有畏懼的理由。
坐在樑上的紅中也毫不緊張,她想,那醍醐若來個大怒動手,她們家七索也不介意拿他試練新招。
兩人一怒一笑,比鬥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醍醐暗運內息,全身散發出一股冷冽的冰氣,卻訝異冰氣被七索身上莫以名狀的陽剛之氣給温和地包住、消融,連圍觀最近的羣雄也感覺不到一絲冰寒。
“各位請聽小弟一言。”重八突然走到七索旁,躬身請求發言。
“説説無妨。”七索攤手。
“這武林盟主之事何等重要,原是要從長計議的,但大事在即,又是刻不容緩。依小的看,這天命歸誰還不可知,但武林盟主這位子並非武功第一者能居之,實話説,我丐幫新任幫主太極或許是現場武功最強的人物,但若那不殺來到,在擂台上勝過了我幫幫主,難道大家就奉他為主嗎?”重八説得有理,羣雄紛紛點頭稱是。
“那便如何?”韓林兒問,想看看這個升遷飛快的內鬼有何良策。
“論人數,白蓮教乃是江湖中第一大幫,如此基業在短短幾年間便已穩固如斯,成就自是不凡,足見韓主教運籌帷幄、招賢納才之明,兼之白蓮教暗中練兵已久,我丐幫卻適逢新舊交接,聲勢未逮,依我之言,這武林盟主自是韓主教擔任,領導紅巾軍,而我太極幫主武功超凡,單槍匹馬刺王,勇猛絕倫無可異議,可任副盟主統領江湖俠義之士,與白蓮教一明一暗,攜手抗元。”重八身在丐幫卻出此言,雖然説得擲地有聲,卻教羣雄目瞪口呆。
趙大明傻眼,摸不着頭緒,只是看着七索。
“好啊,重八你這臭小子倒也言之有理,就這麼辦,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大夥一致捲起袖子對外,韓教主為盟主,我擔任副手,齊心合力,驅逐韃虜。”七索依照與重八先前的推演朗聲道,爽快到幾乎沒有一絲考慮。
韓林兒愣住,旋即笑逐顏開。
丐幫上下雖然無不錯愕,卻也心折新幫主的泱泱大度。
羣雄雖沒好戲可看,倒也對這樣的決定無話可説,當然也沒人膽敢上前與七索來個一較長短,只有熱烈拍手通過。
只有趙大明一人悶聲不樂,心中幹罵無聊。
而醍醐也是忿恨在心,一言不發。
“為舉大事,太極兄如此謙讓,直教小弟拜服,在此一邀太極兄下個月十五親至我白蓮本家一聚,與家父商議起義大事,白蓮丐幫從此不分彼此。”韓林兒躬身相邀,心中對重八的才幹評價又更高了。
“那是當然。”七索點頭答允。
羣雄歡聲雷動,漢人給蒙古朝廷欺壓久了,無不摩拳擦掌,磨刀霍霍。
韓林兒一行人目的輕而易舉達到,個個堆滿笑顏,席地而坐與羣雄共飲百罈好酒。只有醍醐始終陰惻惻瞪視七索,心中暗許有朝一日,必要七索死在他的苗疆絕學追魂奪魄手下。
好酒連壇,笑聲豪爽。
七索瞥眼看着重八,重八微笑示意。
大氣之人,這一棋又下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