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離開之前,我找了一間不入流的爛旅館,將那些從沒有派上用場的手榴彈跟軍規手槍藏在天花板的夾層裏,留給某一天不經意發現它們的人用。至於那個人是誰、用在誰身上、會不會真的有人發現,早已不是我關心的範圍。
我打算光明正大跟那羣脱北者透過我們最頂級的管道——用假護照大大方方搭飛機入境南韓。而變故就在這計劃之前發生。
那天我正坐在後巷樓梯間抽煙,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接近教堂時,另一個叫阿南的保鏢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跟我説,事情不好了,神父要我們快點換個地方藏匿脱北者。越快越好。
“為什麼要換地方?不夠錢給那些警察嗎?”我將煙捻熄了。
“我們另一間教堂被抄了,事情不太妙啊!”
阿南神色緊張地看着後面,好像有什麼可怕的東西隨時會出現似的。
“被抄?被誰抄?”我皺眉,站了起來。
“不知道,但那裏的弟兄都被做掉了,那些脱北者也……一個都沒活下來……”阿南氣喘吁吁地説:“這裏也不安全了火魚哥,我們得快點找個地方藏好!”
“都被做掉是什麼意思?”
“還問什麼廢話!他們全都被殺掉啦!”
怪了,一羣等待假護照飛南韓的可憐脱北者能夠惹什麼人?神父又能惹什麼人?
警察頂多勒索,頂多抓人,絕對不會動刀槍傷人命,當地的幫派更不會來找脱北者的麻煩,事實上有很多脱北者都在泰國黑幫裏擔任像我以前一樣的工作。那麼到底是誰有那種強烈動機把脱北者集體幹掉呢?
正當我想多問幾句的時候,阿南的臉忽然多了一個大洞。
……黏黏的鮮血都噴到我的臉上。
我的意識還沒完全反應過來,我的身體已自動往後一彈,將門撞開,帶着我一路向後滾進教堂裏。在翻滾的同時,我聽見金屬柵欄門板被子彈擊碎的聲音,如果我剛剛沒有來得及逃開,我人生最後的風景就會是後巷狹窄的天空了。
我沒有時間慶幸,因為這種子彈擊發的簡潔節奏讓我不寒而慄。這不是一般的胡亂開槍,而是我從沒遇過的職業水準——見鬼了!這裏怎麼會被職業殺手給盯上?!
一道讓我呼吸不過來的閃電打進了我的腦袋,轟得我眼前一黑。我幾乎可以確定,惹到瘟神的人,不是別人,是我——一個膽敢殺掉緬甸將軍的人!
懸賞令根本沒有取消,那些職業殺手完全衝着我來,來獵我的頂上腦袋!
我已經有半年以上沒動過手了,究竟我的行蹤是怎麼泄漏出去的?
停止啊笨蛋!停止思考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細微的聲響在教堂裏隱隱作動,那些細微聲響忽然散開來,朝四方消失。
“……不止一個人。四個?六個?”
我的第六感警覺,這些職業殺手不只訓練有素,還是一支有合作默契的隊伍,見鬼了真的是。我暗暗後悔,應該放在我身上的槍怎麼會被我遺棄在某個爛旅館的天花板上?
接下來我聽見樓下一陣嗚咽的低沉嚎聲。不是慘叫,只是嗚咽。我猜測有刀子在某個脱北者或神父的喉嚨上劃開,讓他們在無法出聲的狀態下等死。
雖然是因我而死,但我一點也沒空同情那些脱北者,我脱下鞋子,赤腳在熟悉的教堂裏矮身快跑,想快一點弄清楚那些職業殺手有幾個人,在他們搞清楚這間教堂的結構之前我得儘快撂倒其中一人,拿到他的槍,我才有一絲生機……最好是兩把槍。
那些脱北者或神父或牧師逐一倒下的聲音,讓我嚇都嚇死了,但它們同時是我最好的線索,如果我沒膽量接近它們,我就無法逆轉絕境。
忽然廚房裝滿骨瓷碟子的木櫃整個摔倒的巨響,給了我明確的方向,以及趁機衝刺的最好機會。我壓低身體快跑過去,忽然我撞見一個脱北者朝着我前方的走廊橫跑過來。
“快逃啊!”那脱北者大叫。
接着他表情錯愕地半飛起來。
一顆子彈從後面穿過他的膝蓋,幾乎將他的左小腿炸離身體。
他顛了一下,然後倒下。他拼命地大吼大叫,子彈卻沒再追過來要他的命。很清楚,那些職業殺手改變了策略,他們想讓傷者的哭喊聲引誘所有人受不了恐懼跑出來,然後輕輕鬆鬆幹掉我……或所有人。
果然事情如他們所料,一堆原本將自己藏好的脱北者不顧一切跑了出來。我聽見好多倒下撞地的聲音。這根本就是屠殺。
來不及細想,我從另一條走廊閃了進去,迂迴跑向可能其中一名殺手的位置。
那可怕的四目相接就在下一秒鐘發生了。
那職業殺手當然拿槍指着赤腳速行的我,表情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我也愣住了,無法動彈。
小熹?
那個連槍都拿不好的小熹?
“火魚……哥?”小熹猶豫又糾結的表情,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從我們分開已經差不多快一年的時間,當初像個笨蛋一樣的小熹在這段時間裏肯定有很特別的際遇,讓他脱胎換骨成為可怕的職業殺手……等等,現在根本就不是思考那種事情的時候吧。現在是講人情講義氣的時候。
我距離停止呼吸只有一個扳機的瞬間,要不要出聲哀求他根本不用懷疑。但我就是開不了口,見鬼了小熹理所當然不能對我開槍才是。
但指着我的槍並沒有放下來。
“火魚哥,不好意思,你今天運氣不好。”小熹的眼神忽然變得很篤定。
“……”我凝視着被我救過好幾次命的小熹。
忽然我明白了,這就是小熹為什麼可以變成職業殺手的原因。我今天勢必死在這裏。死在一個捨棄了做人道理、以成全某種殘酷價值的陌生怪物手上。
就在小熹扣下扳機的這一瞬間,異常的精神壓縮感在我腦中爆炸開來。當年在泰國那個吸毒者的自殺現場,我跟那個白痴警察你一槍我一槍對乾的最後一顆子彈所牽動出來的特殊感覺,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好像有一股火焰在我的皮膚表面燃燒着,然後燒進了我的內臟裏。那是全身細胞的大爆發前夕。為了躲開中距離的這一槍,我全身上下的每一顆細胞都準備好了能量,預備提供給每一條神經與與每一條肌肉使用,我當然不可能比子彈還快,但我可以壓榨每一滴視力鎖定槍管的角度,在子彈噴出的前一刻預測它預備行經的軌道,然後提早十分之一秒躲開。
在感覺的特異化之下,時間的狀態被高度濃縮了。
然後是視覺的幻覺化。我自認看見了小熹手指的筋肉微顫,一直連結到他肩膀上的神經與肌肉,彼此牽動,像一條柔軟的鞭子。
不管能否完全躲開這一槍,我都必須在小熹扣下第二次扳機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衝近他——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生死一瞬,我的動態視覺肯定達到了我個人能力的巔峯。
那一刻我看見的畫面可説是無比清晰,無比清晰的暴力。
牆壁破了。
小熹左側的牆壁破了。
破了,於是石塊噴裂,粉塵激滾,卻有一個拳頭以更快的速度,穿過那些浮在半空的石塊與碎屑,後發先至一路擊碎,以無法置信的力道揍向小熹的左臉頰。
非常戲劇性的,小熹的表情停留在不得不殺掉我的遺憾上,然後整個被摧毀。我聽見“啪”的一聲,毫無疑問他的頸子整個折斷。有那麼一秒,我還以為他的頭會整個被打飛出去。
小熹來不及扣扳機,而我也根本沒有衝出去。
那拳頭慢慢伸回牆壁另一端的時候,我才瞬間醒神,衝了過去。
我看見破洞後面,站了一個前幾天才加入教會陣營的脱北者。
他很高,可身體因長期處於瀕死程度的飢餓而異常消瘦,衣服穿在他身上根本像條體積過大的薄棉被,他的臉頰骨凹陷到幾乎只剩骷髏骨架,頭髮因缺乏營養呈現半灰半黑的粗糙色感,嘴唇也乾癟沒有彈性。可他的眼神與他的體態極不相稱,炯炯有神,像一頭狼。
一頭飢餓到,就算遇上老虎也只想撲獵啃食的,狂狼。
“謝謝。”我撿起了小熹手上的槍,掂了掂,忍不住向他微微點頭。
那脱北者只有一層薄皮包覆骨骼的巨大拳頭,竟在冒煙。
一股,刺鼻的煙硝味。
“……”擁有一隻足以擊穿牆壁的鐵拳,那脱北者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他們是來找我的。”我晃了晃槍,老實地説:“不過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他們。”
擁有鐵拳的脱北者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我們一起幹掉他們吧。”我笑了。
擁有鐵拳的脱北者用沉默的步伐接受了我的邀請。
我想我開始同情那些天真的職業殺手了。
鐵拳脱北者跟我並非合作無間,其實我們只是各自幹各自的,卻無意間達成了一種殺戮上的強烈共鳴。我開槍,他揮拳。然後我得到了第二把槍,迴廊上多了一個胸骨凹陷的屍體。
接着我獨自幹掉了一個拿着衝鋒槍的女殺手,用了六顆子彈。
同一時間,我聽見讀經房裏傳來奇怪的爆裂聲,我猜剛剛有人的腦袋或肚子被打爆了。我走過去看,發現我通通猜錯,見鬼了我頭一次看到人類脊椎骨被整個打彎、身體所曲折呈現的奇形怪狀。
正當我讚歎不已的時候,一個穿着迷彩軍裝的殺手踢破門,反手一刀割破了我的肩膀。我之所以僅僅被割到肩膀而不是整個人被砍死,當然就是我奮力躲開的結果。
我朝迷彩刀手開槍,他躲過了一顆子彈,另一顆也只擦過他的臉頰。我猜剛剛我雙手扣下扳機的時候,這個刀手的五感也一定達到非常極端的異質化,才能在這種距離閃過我的攻擊。
不過他閃過了我的子彈,卻沒有閃過另一顆拳頭。
鐵拳脱北者即時躍進了那刀手剛剛踢破的門,還沒落地就給了他一拳。
那迷彩刀手的反射速度真不是蓋的,他硬是用肩膀承受了那一拳,另一隻手神速地將藍波刀砍向鐵拳脱北者。
鐵拳脱北者大概不是個防禦的好手,那刀子致命地砍在他的胸口,不過鐵拳脱北者絲毫沒有後退,而是掄起另一隻拳頭砸向那個迷彩刀手。
那個迷彩刀手的臉上充滿驚愕,因為他絕對沒有料想到剛剛用來擋拳的肩膀整個碎掉,那隻手完全抬不起來做任何應變。
我開了槍,鐵拳脱北者揮了拳。
迷彩刀手飛出了窗户,摔到後巷上。而忽然出現在鐵拳脱北者身後的一名職業殺手,則來不及扣扳機暗算,就被我射出的兩顆子彈給送上西天。
這時我注意到剛剛那一刀在鐵拳脱北者的胸前劃出了一條非常奇特的切口。那切口竟然沒有流血,只留下難看恐怖的創口,不知道是過瘦的鐵拳脱北者身上缺乏豐沛的鮮血,還是他看似單薄的肌肉實際上卻異常結實。總之,我知道他今天死不了。
“多虧你。”我鬆了一口氣,這時肩膀才開始發熱,超多血湧了出來。
“……”鐵拳脱北者轉身就走,完全沒有要幫我肩膀止血的意思。
打獵還沒結束。
我只好暫時忍住肩膀上的劇痛,慢慢走出讀經房尋找剩餘的職業殺手。
現在立場完全反過來了。一個還沒意識到任務已提早結束的光頭殺手,在走廊牆後跟我對決,一人一槍,你來我往……嗯,只是表面的對決,因為我只是慢慢開槍牽制他的位置,等待鐵拳脱北者從另一個方向靠近那光頭。
還需要解釋嗎?
當我聽見呼咚一聲,就趕緊衝過去欣賞鐵拳脱北者的最新作品。
答案揭曉,那光頭整個頭都被砸進了牆壁裏——真的就是這樣。我幾乎想立刻衝去街上買一台拍立得拍下那殺手整個腦袋被摜進牆裏、身體卻斜斜在外的怪異畫面,他的手腳都還在抽搐發抖,見鬼了竟然還沒死!
我補了一槍,算是對他的一點點同情。我想了想,順便補了四、五槍滿足我好久沒殺人的空虛感,順便告訴下一個殺手我的位置。來吧來吧。
不過所謂的下一個殺手並沒有出現,不久我聽到了樓上玻璃輕輕碎開的聲音。我想他已經從窗户那裏逃跑了。我沒有追上去,因為我覺得替我那該死的肩膀確實止血比較重要。倒是那個鐵拳脱北者毅然決然爬出碎窗,東看西看,朝着他一心認定的方向追上去。
我不認為那個殺手回得來。
但我也莫名篤定,那亦是我看到鐵拳脱北者的最後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