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錚,這是我經紀人的名字,而且是見鬼了的真名……嗯,至少是現在正在使用的名字。
在越南出生的劉錚哥以前也是一個職業殺手,厲不厲害不知道,反正也是四處殺人吧。後來制約達到劉錚哥就退出江湖,現在跟韓國人老婆一起經營一間路邊咖啡餐車,順便經手幾個殺殺人的單子,過着接近無聊透頂的日子。
第一次他跟我碰面,互相介紹,就是在他擺在路邊的藍色塑膠咖啡桌邊聊。他不介意我當然也不介意。他那看起來一臉呆樣的老婆渾不知情我們在聊什麼東西,只是偶爾走過來幫我的杯子添水。
劉錚哥幾乎不提以前他當殺手時的日子,比如他擅長什麼武器,喜歡什麼樣的殺人手法,幹過哪些驚天動地的單子,他都只是笑笑,不論我怎麼逼問,他就是絕口不提。
可我隨口亂問他咖啡怎麼煮得那麼香,劉錚哥卻直截了當地説:“別問你其實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咖啡我來煮,人你去殺就是了。”
“至少可以告訴我你的制約是什麼吧?讓我當個參考。”
“怎麼你制約還沒定嗎?”劉錚哥嚇了一跳。
“還沒。”我的手指輕輕彈着馬克杯。
“順序都亂掉了。”劉錚哥失笑。
劉錚哥説,他的退出制約定得很普通,所以他不介意講出來——那就是將他寫的新詩投稿給最專業的詩集雜誌,並被錄取三次。
我不懂,劉錚哥説我當然不懂,因為我又不寫詩,他寫,一直寫一直寫。
“從以前我就一直想成為一個詩人,真正的詩人。打開天窗説亮話,我要能寫詩的話,幹嘛還去殺人呢?”
“那為什麼一開始不寫詩呢?”
“誰説我一開始沒寫詩?我還在越南讀中學的時候就一直寫詩,一直寫一直寫一直寫,寫了幾百首都有了。只是我的詩一直都不被認可,到處投稿都沒人肯收,好像我根本沒有才能似的。”
“會不會就是真的沒有才能?”我倒是不介意説出真相,雖然我根本不懂。
“我也怕啊,整天心煩意亂,煩到非常想殺人。”劉錚哥倒也不在乎我的態度,繼續説:“一般人説煩到想殺人都只是嘴巴説説,嘴炮嘛,但我們這種人就不一樣了,煩到想殺人,當然就去殺人了是吧?我心想,只要有一天我確定自己能夠成為詩人,我當然就不煩了,不煩也就不必殺人了。”
“感覺你也不像外表那麼正常啊劉錚哥。”
“這一行哪來的正常人?”
“……所以你後來投稿投上了?”
“是啊,後來真是大逆轉,我到了南韓這裏殺人後就很喜歡這裏的生活,也就不太想回越南了,所以我就開始嘗試用韓文寫詩,一開始我也不是那麼懂韓文,所以寫得有些詞不達意,不僅念起來不太通順,有些句子我寫了也不很知道我自己在寫什麼哈哈哈,但不管了,反正我就寫了很多首新詩投稿給韓風文藝。”
“啊?什麼文藝?”
“韓風文藝啊!那雜誌可不得了,是文學權威,如果誰的作品在上面發表,就會被當作文壇的一分子,也算是在文學界出道了。我投稿了一百多首過去都沒下文,氣餒是氣餒,但不打緊,反正我就是繼續殺人嘛。”
“然後有一天就被錄取了?”
“不管那些雜誌編輯怎麼想,我都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只是既然大家對一個人是不是詩人是用他的作品被不被文壇承認資格的話,那標準……我就是盡力配合嘛。但如果我因為我的詩無法發表在雜誌上,我就停止寫詩,那才是真正對不起我自認為自己是一個詩人的內在渴望是吧?”
“然後有一天你的詩就被登上雜誌了?”
“是的,有志者事竟成,我的詩終於被韓風文藝給錄取了,還真的錄取了整整三次。”劉錚哥清了清喉嚨,説:“雖然你一定不感興趣,不過就當作是純粹欣賞看看吧。嗯……昨夜寒風,紅色的露水潑灑在窗户上,金屬色的蜘蛛絲飄蕩屋檐上,猶如死者回首致哀。鐮型時針在原子筆上的一點凝思,凝聚,最後進入了禪定裏的冥河宇宙。宇宙裏銀河起落,不過是跨越了風,一場無法言語的風。終點依舊,依舊是原子筆劃在宣紙上的那條破痕。直指門縫。”
“……”我有點呼吸困難了其實。
“這是我第一次被錄取的新詩,詩名叫:不言語。別人或許聽不出來,但你的話,應該可以知道這首詩是某次我出任務後當下寫的吧,寫的是殺人後的特殊精神狀態,一種不應該發生的寧靜吧。”劉錚哥感嘆:“殺人啊,真是讓我文思泉湧!”
“後來呢?”
“後來我在首爾越待越久,韓語當然越來越通順,最後連夢話也都在講韓語之後,我用韓語寫出來的詩反而一首都沒被韓風文藝給錄取了。你説這是不是不合理?”
“所以你現在是一個詩人?”我左看右看,就是有點兒不大像。
“是不是一個詩人啊……我自己覺得是。其實一直都是啊!至少我現在還會在沒客人的時候繼續寫詩,不過那些文壇從沒把我當成一回事,我原先以為只要投稿投中了最有招牌的文學雜誌,我就可以正式出道,出版詩集,到處演講,跟一羣詩人喝酒賞月玩女人……原來一直都是我的幻想哈哈哈哈,不過制約這種事就是這樣,搞定了就得走,所以我就這麼金盆洗手。”
是啊,金盆洗手。
然後生活就剩下桌上這杯冷掉的咖啡跟起司蛋糕。
劉錚哥説,現在的生活很愜意。
不殺人了,他就用以前殺人賺的錢買了一台簡單的咖啡餐車,就在路邊做起生意。他的咖啡實在不怎麼樣,生意很爛,幸好不久後認識了現在的老婆,老婆也就順理成章跟他一起賣咖啡,而老婆會做一點蛋糕,起司口味的尤其好吃,成了店裏必點的招牌。
帶着一點點遺憾的語氣,劉錚哥説自己雖然還是寫詩,不過沒有了投稿的動力,詩的數量跟以前完全不能比,日子少了點積極向上的目標感,於是他換了想法幹起了殺手經紀,希望可以讓生活稍微驚心動魄一點點。
我説這是何苦,想殺人就去殺吧,如果幹不成殺手,只是作為一個沒有僱主的殺人兇手還是可以豐富生活啊。
“當過殺手,就知道那種毫無職業精神的殺人兇手跟我們是不同掛的族類,差得太遠,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劉錚哥忽然高興了起來:“雖然自己不動手了,但往事歷歷在目啊,我寫了很多有關殺人的詩,你多讀幾首就知道我在説什麼了,就算讀不懂也可以讀出一點感覺,詩嘛,就是一個感覺哈哈哈。下次我在信封袋裏裝一些給你,看完記得説説你的感想啊!”
我説好,但一點都不好。
劉錚哥跟我説,不僅僅是能力上的問題,每一個殺手都有自己做事的方法,特定的儀式與手法風格上的怪癖等等,很多僱主不單純只是想除掉目標的時候,殺手間不同的特性就很重要了。
比如説,有的僱主想折磨目標,就要有對摺磨人特別有熱情的殺手接下這張單。
有些僱主希望目標被亂刀砍死,就要有喜歡研究用刀砍人的殺手承接這個任務。
如果僱主希望目標無聲無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甚至屍體離奇消失最好,那麼就得派出具有讓目標人間蒸發能力的特殊殺手。
殺手經紀人之間都有聯繫,而每個殺手經紀人的手中都不只有一個殺手,如果自己手底下的殺手通通都無法執行這次的任務,殺手經紀人就會轉介殺人任務給其他的殺手經紀人,直到有合適的殺手出線。
劉錚哥問我,對於殺人,我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在他能力範圍內他會盡量滿足我,好方便我做事,某種意義上這樣也才能做得長長久久。
“……我要兩把槍,手槍。”我直截了當説了。
“有特定的手槍型號嗎?”
“暫時沒有,反正就是一般好用,左輪或彈匣,別卡彈就行了。當然子彈多多益善,我總覺得子彈沒用光就好像有屎黏在屁眼上沒擦乾淨,這點沒問題吧?”
“除了手槍,還喜歡用哪些工具?刀?炸藥?繩子?學過武術嗎?”
“我只喜歡用手槍,雙槍。其他只是沒手槍沒子彈時的輔助。”
“你殺女人嗎?”
“殺吧。”
“殺小孩嗎?”
“沒想過,大概沒問題吧。”
“有沒有特別想在做事時一併做的事?比如在目標屍體上放朵鮮花,還是在屍體上撒尿,還是幫屍體剪頭髮之類的?或者一定要在做事前跟目標上牀?”
#文#“沒有。一定要説的話……我就是想把子彈通通都射到他們的身上。”
#人#“如果僱主要求為目標拍照留念,你會照辦嗎?”
#書#“煩,不過無所謂吧。”
#屋#“你喜歡單純達成任務,還是喜歡追求刺激。”
“我很喜歡刺激。但我可沒打算死掉。”
“你可以接受跟其他殺手合作嗎?”
“不知道,見鬼了我才剛剛開始幹這一行,我有哪些怪癖我自己都不確定吧。”
“別急,我只是先問。”
就這樣,劉錚哥又連續問了我好多我想都沒有想過的問題,比如我有沒有信耶穌啊、喜歡白天時還是晚上、介不介意必要時連警察一併幹掉、對金錢的依賴程度等等,我只好又點了一個起司蛋糕。
不過這也不壞,我發現我在回答這些假設性的問題時心情都滿愉快,大概是因為所有的問題都跟殺人有關吧。我這個人一定是哪裏有毛病。
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話題快結束的時候,劉錚哥又回到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手槍。他説他當然有管道可以弄到槍,只不過在合作初期買槍的錢必須從我的報酬裏面扣除,所以能給我的槍品質不會太好,子彈的話也一樣,不可能多到讓我產生殺人之外的快樂。
我説我懂,反正只要我持續殺人下去一切都會越來越好吧。
然後我反問了一個關於槍的問題。
“劉錚哥,你手底下有沒有別的用槍的殺手?”
“用槍的殺手多得很,你想問什麼?”
“我想問用雙槍的殺手。”
劉錚哥看着我,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卻搭配異常認真的眼神。
“你問這個問題,不可能是想交朋友吧?想報仇?”劉錚哥清了清喉嚨:“鬼子跟你先説了在殺手的三大職業道德里,同行之間絕不可以翻臉,這點你應該很清楚。真要搞那種報仇雪恨的無聊事,也要找對對象,那就是下單的人,你同意吧?”
“見鬼了我沒有什麼仇好報,我只是想知道用雙槍的殺手裏面,誰最厲害啊?”
“哈哈哈你想成為雙槍殺手裏的第一啊?”
“……就當作是吧。”我説,但我根本想都沒想過要當什麼第一。
“用雙槍的殺手很多,厲害的也不少。十多年前有一個雙槍殺手非常厲害,據説他成為傳説的時候非常年輕,是個腦袋有病的天才,代號黑白,他的習慣大家都知道,左手用的是阿爾特巨蟒左輪手槍,右手用的是半自動的沙漠之鷹,全都是瞄準系統很有問題的手槍哈哈哈哈!”
“所以他是一個雙手很穩定的殺手。”
“好像不是,他是一個喜歡亂開槍的殺手,子彈有一半都打不中,但他就是有辦法在子彈用光前把對方通通幹掉——對,他幹掉的通常都是一羣人,一個幫派,一個堂口,總之就是一個人進行的單方面屠殺,威風得很。”
“厲害!”我猜他一定補了很多子彈。
“再厲害的傳説也有説不下去的時候,有一天黑白突然就消失了,大家都説,黑白十之八九是死了,畢竟啊,很難想象像他那樣囂張的人會因為制約達成退出江湖,被幹掉反而比較像是他的下場。”
“……嗯。我想問的是還活着的殺手。”
“殺手這種職業啊,是不是還活着真説不準,銷聲匿跡的時候誰知道他是達成了制約還是死了,幸好這一行多的是謠言跟鬼扯。在黑白之後出現了一個雙槍殺手,叫甲蟲,用的雙槍是什麼槍就沒印象了。他非常狠,不只目標,還常常波及目標之外的人,算是惡名昭彰。如果説他有多厲害啊……他曾經接過一張很有名的單,擔任一羣銀行搶匪的特約殺手,任務是幹掉所有想追上來的保安或警察,結果甲蟲在大街上幹掉二十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打得剩下躲在車裏的警察連頭都不敢探出來。甲蟲是死是活誰知道?不過這幾年幾乎沒特別聽到他的消息就是了。”
“好厲害啊!”
“在甲蟲之後連續出現兩個非常厲害的雙槍殺手,不過活躍的時間都相當短暫。他們都有嚴重的濫殺偏執狂,一個叫喪屍,是一個講話誰都聽不清楚整天就只想殺人的柬埔寨人。呸!他不僅喜歡殺人,還特別喜歡接單獵殺同行,跟豺狼那貨色一樣。”
“豺狼?”
“是啊,不過今天不提他了,穢氣。”劉錚哥露出嫌惡的表情,迅速轉回話題:“喪屍之後出現一個代號叫番茄的韓國人,據説就是番茄把喪屍給幹掉的,還順便連喪屍的經紀人也一起幹掉。有人説番茄其實就是喪屍的師弟,用計設下了陷阱讓喪屍送命。番茄的技術頂尖,但人也很古怪,據説把自己的女人都給殺了,大家都説番茄也得了殺人成癮的神經病,不專業殺手特有的糟糕絕症啊!”
“糟糕絕症是嗎,哈哈。”
“這兩年番茄也銷聲匿跡了,我個人很希望這種神經病是被天給收拾了。説到殺手特有的神經病,英國的迪奇也是一個很——”
“等等,英國?所以迪奇是英國人?白人?”
“是啊,怎麼了嗎?”
“你剛剛提到喪屍是柬埔寨人,番茄是韓國人,那甲蟲是哪裏人?黑白呢?”
“印象中甲蟲是馬來西亞籍還是泰國籍的華人吧,黑白大概是台灣人,不過殺手這種人的背景大都是耳語謠傳啦,誰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真實出身呢?大家乾的又不是什麼光宗耀祖的事。”
“嗯。”我點點頭:“我不想知道亞洲臉孔之外的雙槍殺手,迪奇就不用介紹了。”
“是嗎?所以亞洲第一你就滿足了麼?”劉錚哥笑了笑,用叉子戳起放在我盤子上的起司蛋糕送進他的嘴裏:“不過很不巧,雙槍殺手裏的亞洲第一正好就是世界第一,而且,大概不只是雙槍,這個人應該是殺手裏大家公認的最強。”
“誰?”
“一個代號G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