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那疊冥紙。
不需要仔細思考或特別細密的推理能力,手中那疊冥紙所記錄的幽暗人生都透過指尖扎進了我的靈魂,告訴我“黑白”跟我之間的業障輪迴。
不再嬉皮笑臉的心理醫生看著我,那眼神彷彿來自無限遙遠的陌生過去。
“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死在暗巷裡的就不是那兩個流氓,而是我了。”
心理醫生沒有嘆氣,而是用很平靜的語氣陳述一個很平靜的句子:“你黑暗的人生,我有一份責任。”
“……”我不知道我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眼前的醫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醫生娓娓道來黑白與他之間的情誼。
當年年幼的他們在他家豪宅相遇後,黑白教衣食無缺的他偷竊的技術,以及另一個黑暗世界的殘酷生活,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一個充滿魔法的奇幻國度,他深深著迷。
此後他們一起偷竊,一起銷贓,一起計劃更大更復雜的竊案,他們發誓禍福與共,要成為世界上最厲害的竊賊搭檔,有朝一日要聯手潛入法國羅浮宮偷走《蒙娜麗莎的微笑》。
當黑白為了保護他走上極端的殺戮人生時,他卻膽小退卻了。他很愧疚自責,但孤單一個人活在蟬堡符號裡的黑白從沒有怪他,瀟灑一走了之,更讓他不知如何回報。
努力用功讀書考取醫學院的他原以為他與黑白從此再無交集,卻在後來有了詭異魔幻的際遇,一個征服了蟬堡的黑暗怪物,傳授他極高深的“意念操控”,而“催眠”僅僅是“意念操控”太膚淺的一種簡稱。
他一度相信,黑白與他在曼哈頓的重逢絕非偶然,而是命運之神的善意安排,這些年他所學會的意念操控,一定可以重新啟動黑白的人生,讓他從零開始毫無負擔的新生命。
我無意識望向診間牆壁上的達利仿製畫《記憶的永恆》。
空曠的海灘,三個癱軟的時鐘,不知是否枯死的樹,一頭像馬又像鳥的怪物蜷縮在地上,畫中的一切看起來都很疲憊,彷彿在無限延長的時間裡完全鬆弛了原本的結構。時間死了,或只是永遠死在這幅畫裡。
醫生總算又笑了,聳聳肩。
彷彿他曾經告訴過也曾坐在這裡的黑白,那幅達利最知名的畫當然是真跡,而原本應該好好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示的真跡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當然是他為了有朝一日完成兩人聯手偷竊《蒙娜麗莎的微笑》前的單人演練之作。
或許永遠也沒有那所謂的有朝一日,但這醫生在戒備森嚴的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用他獨有的催眠技術動手行竊時,肯定是懷抱著奇怪的聯手夢想吧。
“所以……?”我失去了辨識自己表情的能力,只知道我的手指正敲著腦袋。
醫生沒有說話。他等著那話從我的嘴巴里自己說出。
“黑白就是我……我就是黑白。”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黑白不是你,你也不是黑白,但你們之間的聯繫讓彼此無法掙脫相似的命運。”
“聯繫……見鬼了能有什麼聯繫?”
“光是見鬼了這三個字的口頭禪,就是黑白跟你之間的聯繫。”
醫生有條不紊地解釋:“我履行了我對黑白的承諾,我毫不留情地炸光了他腦袋裡的所有人生,當然也炸掉了他對我的記憶。留下來的都是黏著在黑白身體里根深蒂固的基本能力,那些跟回憶無關的事物反而是無論如何都挖不掉的東西,例如黑白本來就會的華語跟閩南語、以及後來學會的上海話、一點點馬來語跟生疏的韓語。卓別親自指點過,黑白當然會開鎖,各式各樣的鎖都難不倒他,他連打瞌睡的時候都可以將別人的皮包摸進自己的口袋裡。他喜歡看電影,每一部他看過的電影都如數家珍,最中意的就是異形系列。他熱愛搖滾樂,那些震耳欲聾的嘶吼全部都留在他的耳朵裡。諸如此類,全都變成他身體裡不可拆解的密碼。當然了,他殺人的能力也沒辦法拿走,只能祈禱他一直沒有機會發現。”
“只能祈禱……”
“為了徹底斷裂你們之間的聯繫,你花了一個禮拜寫這封埋葬自己的祭文同時,也把握時間做了一些防範措施。你殺了一些足以證明黑白存在的關鍵人物,包括你兩個倒黴的經紀人。你燒去護照等所有能證明身分的證件,還有一些醫療紀錄等。你說你想回馬來西亞殺一些人,但我不知道你最後有沒有來得及這麼做。”
“……來得及?可能來不及嗎?”
“我放在你腦中的記憶炸彈什麼時候會引爆,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說我放記憶炸彈的技術還不夠精確吧。只知道依照我的經驗,你的記憶並不會在一兩個禮拜內忽然炸掉就是了。但最久不會超過三個月。”
“……”
“在那個並不穩定的記憶待爆期裡,你也對自己的身體做了合理的處理,比如你做了整形手術,雖然在我看來並不是太成功。你對身上的傷疤做了大費周章的美容、植皮跟雷射覆原手術,當然無法百分之百消除太誇張的疤痕。你也找了原先幫你紋身的那一個女刺青師,她用延伸的覆蓋技術,將胸口的黑白臉改成了一隻甲蟲,總之不讓關於黑白的任何蛛絲馬跡留給下一世。”
“甲蟲?”我愕然:“什麼甲蟲?”
醫生打開抽屜,從裡頭拿出一支樣式陳舊的錄音筆,上面已插了耳機。
我接過,將耳機塞入耳中,按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