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不想複述的節奏來説,番茄醒來後懵懵懂懂當了大半年的快遞送貨小弟跟便利商店的店員,某次送貨到賭場卻遇上槍戰,他在地上撿到一把槍的瞬間就改變了他見鬼了的命運。在南韓當了職業殺手,叱吒風雲了好一陣子,其幾乎一片空白的神秘過去更增加他的魅力,被譽為南韓十年來最強的雙槍槍手,沒有之一。番茄跟一個純情的女大學生談戀愛。女大學生最後死了,自述裏沒有提到原因,只畫了一張女大學生布滿彈孔躺在地上的屍體,輪廓看起來像個西方白人。然後他又畫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裝在紙箱裏的女人屍體,自述裏連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都沒着墨,但應該也是類似情侶的關係。這個女人的屍體被刺了字,一些不堪入目的髒話。番茄提到,南韓的殺手界在亞洲算是很特別的獨立存在,他們一直宣稱即使是公認最強的G也不是番茄的對手,所以那些經紀人聯合送番茄到台灣,想要他跟G一決雌雄證明南韓的殺手界素質之優秀。番茄因此到台灣發展了兩年多,就是沒能與G碰上一面,只是不停的殺殺殺殺殺,在這中間他只遇到過一個難纏的奇特高手,但他還是把他幹掉了,而且還確實殺了他兩次。番茄其實根本不在乎什麼第一不第一的,更精確來説在他的生命里根本沒有什麼真正重要的東西。
後面有很多頁的自述都是瘋狂的草寫跟無法理解的畸形構圖,除了一張將甲蟲改造成一條着火的金魚的變形圖案之外,我通通都看不懂,更害怕看懂,於是我將它扔在地上。
“他來找我做心理治療,連續做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最後還是崩潰了。”
“所以他也要求把腦袋裏的記憶通通清掉?”
“番茄看起來很糟,我沒有選擇。”
“……他到底發生什麼事?”
“連續兩次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明明就有能力報仇,卻真的不知道是誰下的手,只好假裝不在乎,但一接到僱主下單就趁機亂殺一通,暗暗祈禱總有一天能誤打誤撞把子彈打在仇家身上。是不是很悲哀?”
“哈。”我不確定我的表情是不是能配合我的乾笑。
“有時候精神失常其實是一種自以為是的保護機制,假裝自己不在乎,是為了避免自己意識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番茄一開始只是假裝自己精神失常,扮演一個瘋子,好讓周圍的人都怕他,到最後真的沒有人能夠跟他好好説一兩句話時,番茄也就習慣在那個瘋狂的狀態裏,繼續扮演他的神經病。就跟甲蟲,就跟黑白都一樣,只是這種情況一代比一代都更嚴重。”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了,不過就我自己,我説,我自己……”我嚴肅地用手指用力挖着我的太陽穴,説:“我自己是真的不在乎那些……那個……那把吉他了!我反正無所謂!正因為我找不到可以在乎的東西,所以我通通都不要了!他們讓我噁心想吐到了極點,所以我要重新開始!”
“……火魚,你也一樣。”
“我不一樣!”我激動地反駁。
“聽好了火魚,我可以讓過去的記憶消失,但過去的記憶對個性所造成的影響卻不會一起消失不見,它會像無法完全復原的疤痕一樣留在原來的身體裏,變成個性的一部分。我們人因為經歷了種種事件,造成了個性的改變,事件遺忘,但這些人事物對一個人個性的影響依舊潛移默化。”醫生用一種我不曉得是太過正經還是太過不正經的認真語氣,説着很虛無的分析:“你可以説,個性才是一個人的靈魂。我可以搬動回憶,但無法移動靈魂。”
“你跟我説這些做什麼?”
“改變你自己的個性吧,承認你在乎那些妓女勝過一切,不管她們是你的朋友或是愛人,她們對你都是這一世最重要的存在。過去在泰緬邊境時你眼巴巴想逃離她們,是因為前幾世的悲慘經驗讓你的潛意識以為,對你來説很重要的人都會因你而死。你不想承受這樣的痛苦,所以你要離開小鎮。最後她們真的陰錯陽差因你而死,你就又變本加厲扭曲她們跟你之間互相依賴的寶貴關係,乾脆拒絕承認她們在你心中的重要性,拒絕為她們報仇,拒絕為她們流一滴眼淚,拒絕思念她們。也就是因為你一直抗拒你真正的情感,你只好再度扮演一個瘋狂的神經病殺手,藉着跟這個世界疏離以逃避痛苦,直到連你自己都受不了你的瘋狂為止——火魚,你的悲慘,來自你早已變形的彆扭個性,而不是你想象中的命運。”
“……我不懂你在説什麼。”我早已沒在聽。
“火魚,如果你不改變你對自己的想法,你就會一直回到這裏,一直哀求我將你的記憶炸掉。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再來,但你自己已經一次又一次證明這樣的重新再來是不可能的。”
“哈。”我還是在笑,但我知道我對這些分析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那麼痛苦嗎火魚?”
“我沒興趣知道,我只知道一個結束它的方法!”我嚴厲地對他咆哮:“那就是你!你!你可以結束它!但你卻一直浪費時間在對我説教!”
“你會痛苦,就是因為你不是一個真正的壞蛋,你很温柔,你一直都是一個很温柔的人。當一個温柔的人很容易受傷,所以你假裝自己是一頭刺蝟,你讓人畏懼,讓人不敢靠近,因為你已經受夠了那些靠近你的人的下場。”
“我就是喜歡讓人害怕!”我大叫,生怕這笨蛋醫生聽不見。
“這些其實也是不斷回到這裏的你教會我的,火魚。人生在世,本來就會有很多不如意的事,當然,發生在你身上的是比較誇張一點。接受它們很難,會很痛苦,甚至痛不欲生,但如果你只是想要用遺忘它們的方式去逃避,最後它們還是會用業障的形式繼續侵入你下一個生命輪迴裏,不斷用相似的命運折磨你,直到總有一天你接受它們為止。”醫生又在説我聽不懂的話了:“火魚,只要你想真正改變你的命運,你隨時都能辦到,那就是接受它們。接受它們就是你人生的一部分。”
我看着醫生,看着那一個自稱是我這輩子最好朋友的,王八蛋。
這個我毫無印象的王八蛋在這個地方看我一次又一次回來向他苦苦哀求,聽我説着一次又一次亂七八糟見鬼了的悲慘命運。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的人,也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允許存在的人,偏偏,他又是我唯一無法殺掉又不得不倚賴的造物主。
他在心裏暗中嘲笑我嗎?他裝出一副想幫我的嘴臉,但其實是把我當作記憶遊戲的實驗品嗎?他説他是我的好朋友,他説我曾經救過他,這樣的描述有多少真實成分?我不知道。
他擁有我,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不,我並非對他一無所知。我知道他的特殊能力可以幫我。管他心裏對我是什麼想法,我裝作不在意就行了,重要的是他絕對可以幫我把腦子裏的廢物都燒成灰燼。
對,是我在利用他,是我在利用他!
“那個叫番茄的垃圾,把我扔在意大利是吧?意大利?真虧他想出來的好地方。”我盡情冷笑:“我猜只要下次我把自己扔在埃及或利比亞那種鬼地方,應該就回不到這裏了吧哈哈哈。”
“埃及?利比亞啊……那裏槍那麼多,我猜你會用光速回到我這裏吧。”
“也許吧,但那也是下一世的我的選擇。”我瞪着醫生,不斷用目光威逼着他:“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好友,好,那你的確欠了我一條命,還我!用我要求的方式還我!”
“火魚,你沒有聽懂我的話嗎?如果你不真正面對你的命運,不管你的名字叫黑白還是甲蟲還是喪屍還是番茄,你都不會掙脱你的宿命。如果你一直沒有勇氣抓着麥克風在台上唱歌,不管你多喜歡搖滾你都不會是一個搖滾歌手,假如這一世的你沒有勇氣寄出Demo帶給唱片公司,你怎麼能指望下一世的你突然生出勇氣?你甚至一直都沒決心錄完那張Demo帶!”
“我可以在我的胸口刺下Rocker,我可以把我喜歡的搖滾樂的歌名都刺上去!每一首!當我再一次醒來我就知道我一定要去做這件事!我一定!不要再當殺手了!我要成為一個搖滾歌手!就在我的下一世!”我大吼大叫:“下一世的我一定會找到對我真正重要的東西!”
不知不覺,見鬼了我發現自己的臉上濕得要命。
百分之百一定是這個醫生偷偷對我下了流淚的暗示。卑鄙!無恥!
“你早就找到了,對你真正重要的東西了。”醫生閉上眼睛,重重嘆了一口氣:“只是你無法下定決心保護她們罷了。你甚至,連在心中悼念她們的失去都辦不到。火魚,連我都為你感到痛苦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這醫生下的暗示讓我不得不全面棄守我的眼淚,而他只是沉默地放任我一直這麼丟臉地哭下去。
我無所謂。其實我根本不在乎自尊心這種可有可無的虛假自我。只要我可以一直哭到這個醫生不耐煩了或沒轍了或可憐我了,他就會動手在我的腦袋裏裝置我夢寐以求的炸藥。他的舉手之勞,我的朝思暮想。
當我正努力扮演一個痛不欲生又容易崩潰的垃圾時,那沒有良心的醫生居然當作我不存在,自顧自説着我根本毫無興趣的我們之間的友誼。
他用懊悔的聲音説着我沒有一點點印象的陳年往事。他説那一天晚上他不應該嘗試去偷那兩個流氓的皮夾,更不應該在失風的時候還用尖鋭的言語嘲笑他們。他説他有責任自己想辦法解決那兩個凶神惡煞,至少應該試着逃跑,而不是嚇到腿軟。他説他對不起我。他説無論如何不應該讓我獨自一個人背下殺人的陰影——至少那個晚上不行。
他一直説,我一直哭。他害我哭到睡着。
在一個隨時都會醒來的脆弱如蛋殼的夢境裏,我依稀聽見醫生對我説了一些話。
我安安靜靜地聽着。
他説了什麼我沒有印象,只記得我像乖孩子般一直説好。好。
診間牆上那幅達利的畫溶解了。
那癱軟的時鐘慢慢滑下了畫裏的枯枝,摔落在沙灘上,滑出了畫框的疆界,掉在我的身上。整個診間都溶解了。沙發溶解了。醫生的臉溶解了。那癱軟的時鐘在我肚子上溶解了。我的身體,我的感覺,我的意識,也跟着一切溶解了。
只剩下夢。
然後夢也溶解了。
當我睡眼惺忪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飯店的大牀上,頭痛欲裂。
我知道我的腦袋裏已經有了一枚無與倫比的不定時炸彈。
這是這一世的我,最幸運的獲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