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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秀姐忿忿道:“稍微一不留神,他就給我捅這麼大的簍子。我問他,等他大哥回來,他怎麼交代。他居然還頂撞我,説他已經成年,只用對自己交代!”

    “太自私了!”我低聲道。

    泰然當初放棄學業出來拼搏,賺的錢永遠分足弟妹一份,管他們吃飽穿暖有書讀。現在日子稍微開始好轉,弟弟便開始揮霍,且認為這是理所當然。能不讓大人傷心?

    我問:“是為了什麼事用去那麼多錢?”

    “他不肯説,所以媽才那麼生氣。”

    秀姐就是怕他沒用在正途上。

    泰然一言不發,拉着我去泰安的房間。

    房間並不大,但佈置得很講究,傢俱是泰然親自從店裏挑選回來的高等品。

    當初他告訴我説,弟弟長老大了還和他擠一張牀,有時他下工回來累了,倒頭就睡,醒來才發現弟弟給擠到角落裏縮着。於是買傢俱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每個人選張大牀。

    現在泰安就躺在牀上用被子蒙着頭。

    我走過去輕輕推他,柔聲説,“小安,是我,起來一下。”

    他還算配合,一骨碌坐起來,不敢看泰然,便拉我坐他旁邊。

    泰然抽來椅子坐對面,擺出了家主的架勢,問的第一句卻是:“為什麼對媽那麼沒禮貌?她的苦難還不夠,你又有什麼不滿要對她發泄的?”

    泰安一愣,説:“我一時心急了,我會去道歉的。”

    泰然點點頭,問第二句是:“是不是戀愛了?”

    泰安老老實實點了點頭,“別讓媽知道。她最反對學生時期談戀愛了。”

    “她是有道理的。你們該做的正事是讀書。學好本事把自己養活,再來風花雪月。”

    泰然的口氣如同老父親,神情凝重像個長輩。早早就當家積累下來的威嚴和智慧讓他一瞬間似乎長了二十歲有餘。

    泰安低着頭説:“話是這麼説,可是遇上了,要不去愛,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自覺點點頭,很是同意他。愛情若能通過大腦控制,那哪裏還是什麼愛情?

    泰然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終於轉上正題,“即使戀愛了,花錢也不會像這樣潑水似的。”

    “她的家庭條件不好。”泰安急忙説,“幾乎和我們家以前差不多。況且,她沒有一個愛護她的大哥。”

    可這一通馬屁並沒能博取這個愛護弟妹的大哥哥的同情心。泰然寒着臉道:“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是救濟會的工作人員,且盡拿自己傢俬來填補人家的空缺。你還真是博愛無私得很!”

    泰安抬高聲音:“我愛護她,我有同情心。我照顧女朋友有什麼不對?”

    “兩個月用了五千,你養她一大家子?”泰然也大聲起來,“家裏還有高堂健在呢,多年來辛苦拉扯你長大,怎麼不見你供養,反到急着拿錢去貼別人家了!要不就乾脆娶她進門,成了一家人,出錢出力也理所當然。”

    泰安急紅了眼睛,結巴起來:“可是,她……其實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很不好過……”

    泰然截斷他的話,“滿口的‘她’。她是什麼人,家裏什麼情況,那麼多的錢,是她向你要的,還是你主動給的,又拿來做了什麼?你先給我説清楚。”

    我拉拉泰然,要他別逼得太急。可是他紋絲不動,看樣子是火上心頭,要徹查一番。

    “她兄弟出事,我從她朋友口中得知,主動幫她。”

    “寫了借條了?”

    泰安理直氣壯道:“我幫她,信得過她,用不着這些。”

    我都不由在心裏罵這個小子腦袋少根筋。少年終究是少年,為了愛情拋頭顱灑熱血,覺得凡是計較得失的付出都是庸俗。和他們説道理是説不通的,只有吃了虧才知道回頭。

    泰然沉着聲音訓斥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泰安又惱又羞,忍不住叫道:“是!我花你許多錢!等我將來賺了,加倍賠給你不成?”

    泰然氣結,呼地站起來,“好大的口氣,你這就出去自己掙掙看!”

    “去就去!”泰安也跳下了牀,作勢要衝出房間。

    我抓緊時機,喝了一聲“慢着”,把泰安拽回來摁坐在牀上。別小看了這句“去就去”,許多倔強的孩子就是為了這三個字的意氣離開家庭做了邊緣少年。泰家的孩子性格剛烈,説得出的,必定也是做得出。

    所以一旦執拗起來,也是牛拉不動。

    我對泰然説:“你先閉上嘴巴!”又扭過頭訓斥泰安:“你現在是闊少爺了,擺起架子了,動輒鬧離家出走!你走給誰看?”

    泰安指着他大哥大叫道:“我受夠了!從小我們做任何事都要聽你的,你決定一切事從來不允許我們發表反對意見。這都是因為家裏是你在掙錢。好,我尊重你。但現在我要喜歡一個女孩子,我願意無償幫助她!所有的錢我都會還你的!你放心去拍你的電影吧!挽着風騷的女明星拍照片,演不堪的角色,説白爛的台詞!”

    説時遲那時快,一個瘦小的人影一閃,泰安臉上捱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秀姐氣得滿臉通紅,指着小兒子罵:“畜生,聽聽你説的是什麼話?這樣説你哥哥,你教豬油蒙了心了?”

    我仰頭看泰然,他緊緊抿着嘴,臉上彷彿罩了一層黑氣。我心道不妙,認識這麼久,從來沒見他真的動過怒,但直覺告訴我,這景象就是暴風雨的前奏。

    我拉過他,對泰萍説:“我們出去走走,你勸着你媽。”

    泰然安安靜靜隨我帶上車,一路上一言不發,落落寡歡地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這份憂鬱,讓他看上去有些脆弱可憐。我不忍心,紅綠燈的時候去握他的手,結果發現他的手比我的還暖和。

    他反過來握了握我的手,彷彿找回了點神采,説:“肚子餓了,找個地方吃飯吧。”

    “其實你媽今天做了鹽菜扣肉,我聞到了香。”

    “別提了。”他説,“去吃擔擔麪,我指路。”

    他帶我到他讀書的高中後門,下了車,在小巷子裏走上五分鐘,進了家矮小的麪館。

    老闆認識他,一時高興,免了我們的飯錢。泰然又提筆在他們的意見簿上寫下“生意興隆”和“賓至如歸”,老闆這下連酒錢都給我們省了。

    我笑他:“你倒一點也不客氣。”

    他只顧開了瓶子喝酒。我沒去管他,再説,我相信啤酒是喝不醉人的。

    泰然不像別的借酒澆愁的人,邊喝邊傾吐傷心事,他喝起酒來特別沉默專注,沒有一句廢話,好像酒水下了肚子,憂愁也給沖淡一般。小店裏熱,他出了汗,頭髮鴉翅一般貼在臉頰和頸子上,分外性感。旁邊的客人扭過頭來看,還有女客上下打量我。

    半打啤酒下了肚,他揚手還要叫,我輕輕按住他,“明天十點有個通告。”

    他聽話地放下手,點上一根煙抽起來。

    隔壁座有孩子忽然發起脾氣,不肯吃青菜,做母親的眼看要發火,大點的那個孩子急忙把弟弟拉過去,把碗裏的雲吞送到他嘴裏。從小就這麼友愛,有這樣的兄長是種福氣。

    泰然幽幽説:“我比小三他們要好點,我趕上父親大紅的時候,過了幾年好日子。弟弟妹妹出生後家裏就已經不行了,我不要的舊衣服就給他們撿去穿。媽媽總對我説,你是大哥哥,弟弟妹妹也是你的責任。所以我再艱難也要把他們背在背上,一家人在一起。”

    “還記得他們出世時的情景嗎?”

    “當然。媽媽突然胖了好多,有幾天忽然不在了,回來的時候,一手抱着一堆棉花一樣的東西。我探頭過去看,兩張小臉一模一樣,張嘴打呵欠,眼珠滴溜溜轉。從那以後媽媽便不再和我一起睡,而且總是半夜起來伺候他們拉撒。我還那麼小,忽然失去母親關注,父親忙着挽回事業,又總是聽弟妹哭鬧,終日惶惶不安。”

    “好慘淡的童年。”我笑。

    “父親去世,我又悲又憤,兩個小的還懵懂地什麼都不知道,見那個醉酒的男人不在了,轉臉就又嘻嘻哈哈。母親還説他們這麼樂觀,將來面對艱難容易度過。”

    “泰安這正是青春期,不安定。”

    “我曾以為他們已經懂事了。”

    “戀愛中的人已經暈了頭,愛人説地球是方的,他都會立刻測量出長寬高來。”

    “我為他付出那麼多,卻得不到應該有的尊重。”

    我按住他的手,“千萬別太計較得失。幾句意氣用事的話並不表示他們不是最愛你的人。”

    他握住我的手放嘴邊,,默默地吻了吻。我見他這彷徨傷心的模樣,心裏泛起層層柔情,看着他也不説話。

    忽然他問:“難道我真的很不堪?”

    我在心裏暗罵泰安那個混球,果斷地説:“一點也不。你從來就是光明磊落瀟灑大方的人,不堪的是角色,你演戲是你的職業。”

    “舊時有為了養家賣身做舞女的貧窮女子,像《十八春》裏那樣,多半沒有好下場。”

    “你是擔心自己心理失常,逼得弟弟另娶他婦?”我白他一眼,“你戲演多了。”

    “我擔心對方存心騙他。”

    “那麼,就讓他給騙。上了一次當,以後就學乖了,一勞永逸。”

    “真是沒出息,居然為了一個女人和兄弟反目。”

    “那你以為呂布和董卓是為着什麼鬧翻的?”

    泰然不肯回家,我只得帶他回我的公寓。我也搬了套大房子,有間客房可以安置他。他是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睡我家沙發了。客房所有傢俱一應俱全,有獨立衞生間,電腦通網絡。他就是看中這裏舒服,三天兩頭跑過來和我搭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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