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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病危通知書已經發下來了。媽媽六神無主地坐在急救室外。我驚訝,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她已是滿頭花白頭髮。好像我那一覺,睡過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着媽媽坐着,一臉鎮定。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牀就跑來醫院。

    他告訴我:“突然出現心肺衰竭,搶救了有一陣子了。打你電話,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關機。”

    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不滿,非常慚愧,“我睡着了。”

    媽媽抓着我的手問我:“會沒事吧?是不是?”

    我既不是醫生又不是天神,我怎麼會知道,我自己都還焦急如焚。媽媽卻不停追問,非要從我這裏得到答案,好像託我的金口玉言,説不死,爸爸便會長命百歲。偏偏我潛意識裏有個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點離開,脱離肉體用無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嘗不是件好事。

    但這想法是萬萬説不得的。

    我大腦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時候。媽媽帶我上街,指着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單詞要我認。我大為緊張,看着那似曾相識的單詞,卻一個都認不出來。媽媽便大聲嗟嘆,斥責我愚笨不用功。以後一有壓力大時,就常做認單詞的夢,單詞插了翅膀一樣從眼前飛過,全不認識,急得一臉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這種感覺,聲帶僵住,無法振動,欲言又止。

    泰然過來握住媽媽的手,代我堅定地回答:“一定會沒事的,醫生向來喜歡誇大。”

    媽媽稍微鬆了口氣。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鬆了下來。

    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説:“暫時是救回來了,但是病人身體已經相當虛弱,家屬做好準備吧。”

    何用他説,已經在準備後事了。

    爸爸曾經和我説過,棺材木,他最喜歡香山檀,質地好,流芳百世。在這裏火化裏,帶回老家,放進棺材埋在祖墳裏。一切從簡。

    病牀上,他戴着氧氣罩,渾身插滿管子,儀器上的小紅點代表着他的生命。

    我説:“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應該還有時間和我們説再見的。”

    泰然扶着我,説:“也許他早在平時裏就説了。”

    的確。爸爸平日裏絮絮交代這些那些,又唸佛,説他這一輩子行了不少善,獄官不會為難他。

    我陪着媽媽去廟裏拜佛。我是泛神論者,對這些怪裏亂神,信三分,敬五分。這次十足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

    木魚聲聲中,心漸漸澄靜下來。十仗紅軟,沉沉浮浮,最後不過化做一掊灰,一縷魂,飄飄蕩蕩不知停留在何處。

    媽媽與老方丈談話。泰然和我不懂佛門的理論,怕貽笑大方,便到處走走。

    寺裏有一株高大的梨樹,花季已過,現在正是滿樹翠綠的葉子。我仰着頭,星星點點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我固執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淚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後,空氣一樣安靜。我回過頭看他,他就對我笑笑。我把腳下的石子踢到他腳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柔聲説:“一切都會過去。你還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擁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樣。

    父親手術後第二天醒了過來,無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媽媽,又睡了去。本來媽媽還指望他説句話,可是豎着耳朵聽了半天,只聽到喉嚨裏一陣咕隆。

    媽媽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説你爸不會是再也不説什麼了吧?他都沒話和我説了?”

    我説:“他還能對你説什麼?他知道我一定會孝順你。你才過半百,起碼還可以再活三十年。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顧你。”

    媽媽一聽,忽然哭起來,“我都這把年紀了,沒了他我一個人怎麼辦?”

    “跟我過唄!”

    “你將來要結婚養孩子啊!”

    “真是的。”我跺腳,“難道你不打算幫我帶孩子?”

    媽媽回過神,抹乾眼淚,“是!我得幫你帶孩子。現在年輕人不會做事,我得跟着你。”

    隔日,泰然一家過來探望。爸爸依舊沉睡,秀姐燉的雞湯最後讓媽媽喝了。

    她是過來人,知道怎麼安慰媽媽,“當初泰然他爸走的時候,我比你更苦。我自己又沒工作,家裏只剩一點點積蓄,三個孩子都小。喪事辦完了,我們也一窮二白了。你看你家木蓮多有出息多孝順。”

    安慰人的好辦法之一,就是給對方訴説更大的痛苦。

    媽媽半晌不出聲,忽然説:“父母媒妁,也就這麼過了一輩子了。”

    我轉過臉。玻璃牆的倒影裏,已是一臉淚水。

    “感冒好了嗎?”泰然問。

    “都沒去注意了。”我説。

    他試了試我額頭的温度,不放心,“還是去請醫生看看,似乎有些發燒。”

    “大概是太激動了。”

    “這個時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説還有你的嗎?”

    “是。”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事事要向我詢問,以我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他現在是個獨立的,有能力承擔一切的男人。小毛毛蟲晾乾翅膀,成了一隻漂亮的大蝴蝶。我很榮幸在他這轉變的過程中一直在旁邊觀看。

    我的燒一直沒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經近38度,咳嗽不止,渾身乏力。我又不敢驚動媽媽,自己悄悄去門診掛號,拿了點藥,順便買了份粥回來。

    正在盛碗,忽然聽到微弱的聲音,喚我:“小蓮……”

    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睜開了眼睛,神情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麼?”

    “是皮蛋瘦肉粥。”媽媽連忙答。

    爸爸看着我,説:“光喝粥怎麼行?你現在那麼瘦。”

    我猛點頭。

    爸爸又説:“總要結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對象了。”

    我一直點頭。

    他對媽媽説:“你就跟着女兒過,多出去走走。”

    媽媽哭起來。

    爸爸靜了半晌,忽然又説:“小蓮高考填志願的事,由着她吧。服裝設計也好,編導也好,學出來都是一門本事。”

    我心裏一痛。只有老父還記得他的小女兒當初聲聲説要做服裝設計師,結果為了心上人學了勞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編導,錢賺不少,但是始終空虛。

    他關懷我。

    那之後,他就沒再説話。次日凌晨的時候,他便走了。

    我扶着媽媽看着護士把他推進太平間,回過頭,泰然急衝衝跑過來。

    我看着他一步步跑近,那畫面像電影裏的慢鏡頭。我強撐着的一口氣,這才放心地吐了出來。

    泰然立刻從我手裏接過媽媽。

    我頭昏腦脹,怎麼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車那時天剛大亮,街上長長兩排路燈瞬間全部熄滅,金色的陽光轉眼照耀在大地上。這才發現人間已經是春末了,花正開在最燦爛的時節裏。

    人死燈滅,燈滅了,黎明也來到了。

    媽媽這時候反而很冷靜了,嘆口氣,説了句“他也算沒什麼遺憾了”,獨自回房間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鬍渣,想他凌晨爬起來跑醫院也辛苦,對他説:“你今天沒什麼事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來,也許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強他,“那我去和我媽擠一張牀,你睡我房間。”

    “你還在發燒?”

    “興許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伸手摸我額頭,我只覺得他的手冰涼涼的。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們回醫院去,你這温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點藥就好了。”我實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門口走。我有氣無力地掙扎了一下,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直直往下跪去。

    一雙手即使伸出來,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邊説:“沒事,我們立刻去醫院!”

    隨後的時間裏我一直處於半昏迷中,身子輕地彷彿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裏,外界的一切聲音與我絕緣,只感覺到一個人胸膛裏發出來的有力的心臟跳動。

    記得我還讀中學時,一次發高燒,爸爸揹着我去醫院。那天奇冷,風颳在人臉上和刀割一樣。爸爸口裏呼出的白氣成了一小片霧,蒙了我的眼睛。

    我給震動搖醒,這才發現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雙勞動過而温暖有力的手託着我。車水馬龍中,他揹着我在疾走。

    “怎麼了?”我還有點力氣説話。

    “上班高峯期,恆昌橋到南十子路都賭上了,車給卡在中間。我走路還快點。”

    他喘氣,汗水順着臉頰流,我在發燒,更覺得他的臉又涼又濕。

    我的臉也濕濕的,那是因為落淚。他説話算數,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顧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實在沒力氣,只好又昏昏睡去,任由這個人帶我到天涯海角。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早上,那時只覺得通體舒暢,前所未有的輕鬆。扭過頭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發上,縮着身子。他那麼高大,擠那張小沙發,可真難為他了。

    我走下牀,拿了被子,輕輕給他蓋上。他翻了個身,睜開眼。

    “你下牀了?”

    “已經沒事了。”我笑。

    “你那是肺炎,你知道嗎?”他瞪我。

    我捏捏他的臉。側睡的原因,一邊臉上壓出許多褶子來。

    “謝謝你。”我説,“我高估自己了,沒你我真撐不下去。”

    他抓住我捏他臉的手,“你的誠意就是掐我的臉?”

    我一笑,低下頭吻他。

    他的身子僵住。

    “這個有誠意了吧?”我問。

    “木蓮……”

    我挨着他坐在沙發上,低頭凝視他,“你可以笑我,但我沒法再把感情掩蓋住。我想我喜歡你……希望沒給你帶來困惑……”

    他彈跳起來,猛地抱住我,力氣之大,速度之迅猛,險些讓我岔了氣,要説的話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我終於做了件嚮往多年而從來沒有機會實現的事,就是把臉埋在異性寬厚的胸膛裏,聽他的心跳。這一行為描述起來羅曼蒂克地近乎肉麻,沒想具體操作起來,其間滋味真是奇妙無窮。

    我聽到泰然説:“原來這樣抱你會有不同的感受。”

    那麼簡單曖昧的一句情話,卻讓我的半邊臉和耳朵頓時熱辣辣起來。

    泰然低下頭,嘴唇壓了過來。我的某些天才似乎就在那瞬間被激發出來,立刻伸手挽着他的脖子。

    長長一吻結束,他喘着氣,連聲説:“我低估你了!是我低估你了!”

    我莞爾,“你不知道我垂涎你有多久了。早在潛意識裏將所有親密動作排練過無數遍。”

    他摟我坐沙發上,輕聲説:“還好終於沒有失去你。”

    每一句情話都是動人的。

    門鎖一聲響,媽媽忽然推門進來。我們連忙分開。

    媽媽躑躅了一步,什麼也沒説。我只感覺她的目光在我和泰然臉上來回掃了那麼幾轉,已經把一切都看透徹了。

    父親火化了,裝在一個白瓷罐子裏,將由我和媽媽送回老家安葬。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藉口買東西,和泰然在樓下匆匆見了一面。

    我笑:“這月黑風高夜,我們倆像作賊。幸好躲躲藏藏的情侶不止我們一對。”

    “男未婚,女未嫁,我們的交往符合一切法律和人倫道德。”

    “我始終是你經濟人,這對你的工作會造成影響。”

    “有你在旁邊,我更能做出好成績。”

    “楊亦敏怎麼辦?”

    “啊!”泰然拍額頭,“那都是你的錯!”

    我戳他的胸膛,“禍是誰惹出來的?”

    他連忙接住我的手,順勢拉進懷裏。

    我環住他的腰,頭靠在他胸膛上許久,險些睡着。

    最後是草叢裏竄出一隻貓,把我們驚動了。我依依不捨地離開他懷抱。嘆氣,這才幾天,就這麼沉溺,以後還了得。怕要給他牽着鼻子走,叫我向東,便不敢往西。

    泰然似乎聽到我心聲一樣,説到:“真不想放開你。過去那麼多年,對你太尊敬,只牽過你的手而已。”

    我搖頭“得回去了,我媽會起疑心。”

    “乾脆告訴她好了。”

    “我爸才去世,過陣子説的好。”

    他的眼神柔和,“我尊重你的決定。”

    (OK,大躍進啊!歷史性的突破。不過泰然的好日子快過到頭了。説回來,用第一人稱寫親熱戲,還真不習慣啊。畢竟要考慮到木蓮現在的心態,不可能像開頭那樣輕鬆放肆地對泰然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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