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畹拜見璧人,一霎時柔腸寸斷,淚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萬千委曲,塞緊咽喉,不由他不低頭嗚咽。
恰在這時候,哈薩克老酋長帶着數名跟隨,趕來探望。
璧人聞報,含淚陪同松勇出來迎接。
老酋長自認與璧人份屬兄弟,行了抱見禮,唏噓訴説剛才帶人搶救英侯,幾遭賊和尚所害……
他講的話璧人聽不懂。
松勇也不十分明白。
卻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嚇得驚魂千里,急忙追問究竟。
他用南疆話問:“老酋長您是説英侯被一個和尚擒走了……”
酋長説:“我挑選了十八名壯丁要來彈壓決鬥,總是慢了一步,趕來恰就望見和尚乘騎一匹紅馬向西疾馳,左臂膊夾着英侯,頭垂腳墜,好像已經氣絕。我決心搶救,領着十八騎縱轡窮追。
和尚回馬迎戰,一枝九節鋼鞭擊碎了十八個人腦袋,我本人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過山去了。”
玉奇一邊翻譯,一邊頓足流涕。
松勇搶着説:“酋長説和尚上了什麼山?”
玉奇説:“老伯父,我們追嗎?我認得路。”
松勇説:“趕快預備兩匹好馬,送我……”
話沒講完,玉奇飛奔走了。
松勇回頭便對璧人説:“璧弟,你要留下醫治受傷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説着,他向老酋長拱拱手,立刻回去屋裏拿了寶劍,背上行裝,再出來時,玉奇已把兩匹馬牽來了。
松勇又拱手説:“璧弟,必須聽我的話,醫傷要緊!”
嘴裏講話,腳底使力,一跳兩三丈竄上馬背,追在玉奇馬後風馳而去。
璧人兀自站着發愕。
酋長説:“有這樣能人去趕,一定行!”
説着他也不管人家聽不懂,搶步走進皮幔頭看盛畹。
大家聽了英侯被擄消息,無不大放悲聲。
酋長竭力勸慰,親自指揮着帶來的人,搶速替王氏老太太殯殮裝棺,併為藍妮花紅太悦朱思明赤腳掩埋殘骸。
大家這會兒實在也無心顧到死人,只好一任酋長怎樣擺佈。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總算把敬侯一條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內傷更討厭,他這會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無策。
正在無可奈何當兒,勺火老頭陀和李念茲兩位前輩忽然聯袂蒞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問決鬥經過情形,惻然長嘆,用極和平的聲調,對眾陳辭。
他説:“死生有數,在劫難逃。王氏八十高齡,死不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腳,花紅,大悦,朱思明曠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盡,報過於施,情亦可憫。我輩應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頭陀説的是悲天憫人的廢話,大家也只好姑妄聽之。
可喜在李念茲神醫不請自至,俊侯一條小性命僥倖得遇救星,他服祖師爺的藥丸以後,血就不吐了。
大家對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當天日落,玉奇匹馬回來,説是一點查不到小靜和尚消息,説松勇發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決不罷休,叫他回來吩咐璧人寬心等待。
大家聽了這樣話,不免又是一陣傷心。
其中最難過的自然要算梅問,她的臂傷也不太輕,除了吞聲飲泣,暫時自是無可如何的了。
勺火頭陀和李念茲羈留這兒十四天。
璧人追隨杖履,師徒備蒙老酋長隆重招待。
據老酋長派人四出探聽回來的報告,大半總是説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説有人看見和尚馬頸下掛着人頭,有的講和尚藏在深山裏鬻割死人肢體制藥。
聽説製藥,勺火和李念茲都相信。他們説和尚專門做這種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證實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報復,因為和尚是他父親在日敬重的明友,再來也是仰體勺火師伯那一句“報過於施”的話,所以雖然痛心,卻無仇意。
在兩位老前輩逗留新疆期間內,俊侯內傷已經完全醫好。
敬侯不過有點行走不便。
梅問臂傷剛剛斷藥。
老頭陀不慣紅塵久居,迫着李念茲帶璧人俊侯一同回華山。
他們師徒走了兩天,在一夜月暗中,梅問姑娘悄然宵遁。
結果菊冷在她鏡奩中發現一封信。
那是給盛畹訣別的信。
信裏説她到北京龍家上門守節,守到翁姑千秋百歲之後,她就要削髮出家,同時也必為英侯復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這樣信,大家傷心自不必説。
玉奇、菊冷還想飛馬追趕大姊回來。
盛畹曉得女兒秉性剛烈,追她反為不好,説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慘劇,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問乘夜離家出走,她並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爾泰深山,窮搜和尚蹤跡,斬荊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聞問。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來過的,街道很熟識,她進了彰儀門,走進牛街,潘公館就在這條街。
正午時光,這條街總是很熱鬧,她乘着一匹神駿花驢,身上青布棉衣,這當然是個鄉下姑娘。
可是她態度大方,容貌佚麗,而且還帶着一個淡墨綾紅綢裏子的包袱,又是一隻青布卷兒。
北京人看這布卷兒很礙眼,誰都曉得裏頭卷的是兵器,鄉下姑娘那有這一表人才?包袱兒卻也未免過份講究。
為什麼女兒家帶兵器上街?
這都是爺們娘們心眼上問題,這問題會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擁擠,紛亂。
這時候對面停住了一輛廂車,駕轅的也是驢,牝驢,姑娘的花驢聞騷追上去表示親善,駕車子的立即破口罵人,揚着鞭便打人家花驢。
姑娘怎能忍受這樣閒氣?伸手一奪鞭,那駕車的還能不滾下來?
街頭頃刻大亂,坐在車廂里人不由不牽幃張望。
原來是位三十餘歲的娘們,徐娘半老,濃抹豔妝,倒是頗有幾分狐媚。
身後匿伏着一箇中年漢子,一顆頭縮在香肩下,兩手環抱柳腰兒,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裏一陣跳,鬧個滿臉通紅,趕緊跳下地,什麼都不管牽着花驢兒闖過人羣走了。
她來到潘公館,跟看門的剛説兩句話,順哥兒順侯出來了。
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很和氣也很老練。他一聽自新疆來的,急忙問:“你是那梅問大姊嗎?”
姑娘點點頭説:“四哥麼?”
順侯趕緊請安説:“嬸孃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兒一紅,什麼就都不能講。順侯看看納悶,回頭便去驢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兒,領着姑娘上浣青屋裏來。
這會兒家裏是剛吃完飯,查老太太倚在浣青牀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儀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門外閒眺,手中拿着牙籤兒剔牙,望見前面院子裏順侯帶着一個女人進來,心裏便是一陣跳。
眼看越來越近,那女人竟是梅問。
浣青怔住了。
梅問兩淚拋珠,渾身簸顫,搶步越過順侯,趕到浣青面前叫一聲:“媽……”
拜倒地下,嗚咽不能自勝。
那一聲“媽”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兩條腿有點軟,她順勢兒撲在姑娘身上,哆嗦着叫:“梅……你一個人……英侯有什麼事?……”
姑娘強掙了一句:“他,他失蹤了!”
失蹤兩個字倒加強了浣青鎮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來説:“那不要緊,梅,歇歇再詳細告訴我。”
玉屏聞聲搶出去迎接,滿面驚疑卻又強着笑説:“梅姑娘嗎?真難得,老遠的……”
姑娘料到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聲“娘”,蹲下去請安。
玉屏急忙攙住她説:“不敢當,請屋裏坐。”
説看,大家走進屋裏。
查老太太已經坐起來了。
浣青向前介紹,讓姑娘拜見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給姑娘倒來一杯來。
姑娘便去倚着浣青坐下,忍着一鼻子辛酸,把當時決鬥經過情形從頭細訴。
聽她説臨危時松勇、璧人同時趕到,劍劈藍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儀合掌誦佛。
再説到英侯力戰小靜和尚不敵被擒。
老酋長帶人搶救幾乎喪命,松勇飛騎追蹤一去不回,後來由酋長處所得報告全是不利消息時,大家都哭了。
婉儀雖然也扯手帕抹眼淚,但她還認為事情不算確鑿,她一邊勸慰,一邊解説英侯相貌極好,決非夭壽之人。老酋長所有謠傳,不過出於道聽途説斷難證實。
既然説和尚與龍家前輩很有交情,其間豈能絕無一線生機?婉儀的一番解釋,實在很有相當理由,大家心裏便都有點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沒有忌諱觀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聲。
接着梅問自承與英侯已有婚嫁之約,此來意在上門守節,請求予以收留。
她的話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動淚下如雨。
她們都是有節操講究的人,自然極口表示同情,但卻不允設靈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議守節儀式。
姑娘自然只好遵命。
浣青非常憐惜姑娘,留她住在屋裏百般撫慰。
第二天一早她換了一身乾淨布衣,由順侯領她過去婉儀那邊請安。
婉儀恰在佛堂裏做早課,她不讓順侯進去驚動,一直站在迴廊上靜聽,一聲聲梵唱引她一顆心深入清涼境地,從此她便有個奉佛之意。
婉儀做完早課,才曉得門外有人聽禪,開開掩上的兩扇門,含笑問訊。
梅問進去先向佛前禮拜,然後再給老姨太請安。
兩個人盤坐一對蒲團上慢慢談了起來。
梅問先説要跟老姨太讀書又説要向人家學佛。
婉儀倒是都答應了。
但她略略問了一些歷史傳統,姑娘竟是無不爛熟,再談一會詞賦詩詠,姑娘卻也有相當根底。
於是老姨太在極度驚奇之下,便勸她不如專意攻佛,先給講解了一節心經。
姑娘讚歎歡喜,拜手受教。
她們倆走出佛堂,迴廊上恰好碰着二老姨太寶蓮。
時光不算太早,寶蓮還是衣帶鬆弛,兩鬢蓬飛,那樣子大有浴罷華清,嬌慵無力的神氣。
婉儀不能不為寶蓮介紹。
梅問也只得來個襝-萬福。
奇怪是寶蓮向來一張嘴百靈鳥似的頂會叫,今天卻弄得張目結舌,半晌還只問一句:“啊,她是誰呀?”
婉儀講話有分寸,她就告訴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來看浣青的。
寶蓮仍是什麼話沒有講,點了一個頭便往後面廚房去了。
梅問回到浣青屋裏去,兀自悶悶的發愣。
她想:這樣一個好家庭,豈容包藏那樣妖冶狐媚的寶蓮?她還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驢車裏讓那中年漢子抱在膝上的下流東西?
想着,她莫明其妙的,心頭老是留着一個疙瘩。
她不是傻瓜,斷不至把心裏事告訴任何人。
可是寶蓮她又怎麼能放心呢?
吃中飯時光她穿着一件比較素淨的衣服來到浣青屋裏,誰也不曉得她存着什麼心,一味纏住浣青要她講清楚梅問為什麼來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應付,忽然松副將帶着一身憔悴和滿頭華髮來了。
在一陣請安問好之後,大家帶着極端緊張驚疑的情緒,在等着客人講話。
松勇一邊喝茶,一邊瞅着梅問,搖搖頭嘆口氣説話了。
他説他是今天早上回來京都的,這一年來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小靜和尚,最後卻在山西太原府一個綽號叫一朵雲張極家裏,發現了和尚蹤跡。
和尚承認殺害了英侯就給埋在阿爾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領他去掘取屍骸,和尚堅決不允,因此引起一場慘烈決鬥。
他的劍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鋼鞭擊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雲張極跑去驚官動府,他只好帶着肩上重傷逃往華山。
松副將一篇話證實了英侯不在人間了。
查老太太難免號嚎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抱怨浣青,當時不該讓英侯兄弟去什麼新疆的。婉儀到這時候已是啞口無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過強制着忍住悲聲。
梅問卻過去大拜了松勇四拜,拜謝老師父為英侯雪恨復仇。
松副將英雄一世,倒是為姑娘流了兩行同情之淚,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麼話再不能説,他立刻起身告辭走了。
這兒就只有一個人好像漠不關心,那便是寶蓮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觀了一場熱鬧,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過未時光景,紅葉和虎男一對子夫婦趕來探望。
紅姊姊本來能説會道,她對梅姑娘的決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勸了一篇節哀順變的老調兒。
隨後她便去廚下幫忙做飯,好歹總算強着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點兒。
這天晚上她就留在這兒陪伴梅姑娘,她們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窩裏盡有許多體已話兒。
第二天姑娘請求婆婆準她設靈上孝。
浣青請示老姨太婉儀。
婉儀以為必須講究禮節,她肚子裏有一部爛熟的周禮,參究古今,酌量繁簡,她給擬訂一個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靈儀式。
老姨太的學問,浣青是相信得過的,於是擇定日子準備舉辦。
雖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儀自願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邊去,由查老太太拿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兩鋪箱,一萬兩置辦妝奩,倒也是應有盡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樣的結綵燃燈,鼓樂俱備,一般也請贊禮,伴娘,新娘穿戴着鳳冠霞帔,走的也還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只是一塊靈牌,這一塊靈牌由順侯斜立抱持着跟新娘交拜,一切如儀。
然後新娘就在廳旁圍着一丈見方惟幕角落裏脱去吉衣,換上了遍身麻布,出來時由順侯手中接去靈牌。
大家圍送她走進花廳,那地方已是安排好靈位,新娘把靈牌往桌上一頓,叫聲“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着拿茶來灌,她已經自己撐着起來。
二度搶近靈位,伸手一拍桌子,嘴裏再叫一聲“英侯……”依然還是摔倒。
大家趕緊止住悲哀,送她進去洞房。
洞房裏紅燭高燒,香花馥郁,妝奩几凳,惟帳枕衾,一件件物事,都點綴着吉慶風光,但只看了新娘兒一身縞素,你就會覺得喜少哀多,淒涼滿目。
這一夜燕爾新婚,誰也不敢設想那壞命運的新娘兒怎麼樣苦度了花燭春宵。
□□□□□□□□古禮教中有這麼一回事上門守節,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調兒。
她要一輩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户,除了母親和婆婆什麼人都不便接待。
變通點説,也還不過偶然的姑許與小姑,或孃家姊妹們見面一兩次。
屋裏門雖設常開,窗户長年封閉,就是門縫兒也要拿綿紙來給裱個嚴密。
好的衣服當然不能穿,帶有刺激性的東西也不可吃,目不見五色,耳不聽五音,非要做到無限耳鼻舌心意。
總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歡樂與她無關,一切的哀怨卻要她一個人承攬。
搞得好,表面上自有些好事的人們咂嘴詆舌來一陣讚歎頌揚,到蓋棺定論時,還可以博得幾副好挽章。
官府方面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謂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漢子,只要她帶點言笑不莊,舉動失檢,罪名就算成立。
許多不甘獨濁的娘兒們非要拖她下渾水,非要使盡吃奶氣力設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殺的途程。
然後那些娘兒們才能夠呼出一口氣,認為替婦女界洗刷了奇恥大辱。
所以,上門守節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誰也都曉得那是吃力不討好的。
可是梅問竟會一頭鑽進圈套,她進京的目的只想奉姑守節,守節兩個字在她視為殉情,決不帶一點虛榮作用。
壞在老姨太婉儀講究禮教,假使率性兒按照老古法澈底辦下去也好,大不了還不過犧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只是半瓶醋,她不忍將媳婦禁閉,認為那是把人家送進地獄,她主張變通,她説:“眼前閉户窮居,門庭冷落,家裏除了順侯,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子,他又是不常進來,我們對內實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説,像我們家娘們也還能幹出丟人的什麼事?”
浣青這一講,婉儀倒是不便反對。
因此,梅問就住到隔牆外女客廳裏去。
那地方只有兩個房間,一個不太大帶着落地窗格子的廳,也有個很多花木的院子,説清靜的確清靜,關起兩扇門,只有小鳥兒飛來飛去,連貓兒狗兒也難進來。
梅問她把廳佈置成讀書去處,兩個房間一個算卧室,一個做盥洗室。院子裏再拾掇出一塊空地,預備晨起練練劍打打拳。
姑娘生來多才多藝,文學武技不必講,她有一手好圍棋,也會管絃絲竹,又有很好的園藝技能。
至於娘兒們該會的玩意,她還有什麼不懂?
這客廳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遊其間,盡多自由,盡多樂趣。
像這樣的守節,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場風波。
她移居以後,倒是不常出來,吃飯洗衣服,要茶要水,這些有浣青的大丫頭銀鈴兒給辦了。不相干的事,她總不肯隨便叫人幫助。
銀鈴兒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她嫁給一個開藥鋪子的掌櫃做續絃,姓李,南方人,夫妻兩口子算是鄉親。
成婚後彼此都滿意,不滿意的只是李掌櫃命中無子。無子那還成?兩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還沒有影子,這問題只好靠藥力解決。
藥鋪子有的是扶陽滋陰十全大補,這就等於借債開銷,其結果必然破產。
李掌櫃不久得了瘋癱症侯,牀上一躺十來年,錢花光了人也死了,銀鈴兒只得回來投靠浣青。
這也還是最近的事,現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問給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時間,這使她感覺不大過癮,所以她又兼着服伺查老太太。
説傭工眼前潘龍查三家只有三個人,一個銀鈴兒,一個鄧媽,一個沈嫂子,以外有個門子老王。
沈嫂子專管廚房。
鄧媽包辦二老姨太寶蓮屋裏雜務。
婉儀、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幹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個寡婦,她江南人會燒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賞識她。
這個人很不錯,出身也還是有名兒人家的側室,以此婉儀相當敬重她,她有空的時間也總肯替婉儀做些事,不然就跟着參佛。
她的年紀和浣青差不多,大約也必是念過幾年書,所以會吟詩也會填詞,居然一派大家風範。
她的特長還是音樂,多老的古樂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張琵琶和三絃子,可是她從不賣弄,除了婉儀,誰都不曉得地一肚子許多勞什子。
鄧媽也很怪,她只有二十三歲,模樣兒長得頂好,打扮頂講究,老媽們的門檻也頂精明的。
她是寶蓮的心腹,鎮日價躲在寶蓮那邊,一般的弄粉調脂,擇金戴銀,風騷得像一條狐狸精。
婉儀管不了她,浣青乾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簡直不願意見到她。最後來了銀鈴兒,也還是不敢招惹她。
無奈寶蓮認真愛護她,主僕倆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戲,這時候一家人還都矇在鼓裏。
要説有一個略知首尾的,那就還是守寡的華梅問。
梅問那天在街上發現寶蓮和一箇中年漢子同車,已經明白了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來。
梅問雖不肯説破,卻難免暗地留神。
來了還不過兩三天,她就看穿了鄧媽有為主子拉皮條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隱惡的好心腸,同時她的立場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講,不敢講也不屑講。
寶蓮住的地方是男客廳,那是屬於左邊的隔牆外房子。本來她住了婉儀的套間,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門去了,她強自遷佔了那個廳。
當時婉儀很勸她一些話,説是男花廳不是娘兒們的好去處,那地方獨門另户四通八達,更不宜年輕守寡。
但寶蓮講得好,她講,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虛,二十八歲的女人那算年輕?
老孃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馬,怕什麼?
讓她這樣一講,婉儀算垮啦,那就只可不管。
婉儀的佛堂本是書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廳,上面卻有個文昌閣,閣裏有很多藏書珍本。
婉儀近來不大看書,所以久不登閣。
這個閣高臨男客廳牆外,假定站在閣中朝東那個窗户邊,可以看得見至少聽得見男廳裏一些情形。
也許也因為有這一種關係,婉儀才不登臨那個閣。
梅問守節個把月以後,恰到仲夏時光,天氣熱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來,拿涼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燒香禮佛。
回去時還不過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練過一會劍,銀鈴兒也就來了。
吃了早點,她的工作是寫字,以後進午餐。午後睡個小覺起來時又必定拈針引線。或者浣青來看她,婆媳倆就來一局圍棋。
黃昏裏她總是忙於澆花鋤草,晚上院子裏乘涼。
婉儀來了,談一陣文章詞賦。
碰着風雨之夕,她歡喜玩一回音樂,擅長的也是琵琶和三絃子,彈的卻多是金戈鐵馬,悲壯的殺伐破陣雄徵。
彈得傳神,真個有萬馬奔騰,風雨驟至之勢;要不也還是高山流水,光風霽月怡曠之音,使人如入清涼境界,俗念全消。
音樂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撥動弦子時,浣青和婉儀不約自來。
那位沈嫂子也必會悄然而至,門兒外還有個效法天寶間李樂工倚牆摸壁偷聽的,那便是順侯四少爺。
其實一家人要説真懂音樂,沈嫂子以外還有一個寶蓮。
可是梅問一共奏過三次琵琶,兩次三絃子,寶蓮並沒聽到。
原來梅問來歸第三天,寶蓮就説病倒了。
什麼病她不告訴人,人也不敢過問,反正她是關嚴了客廳上角門,表示不歡迎人家來探病。
誰又願意挨釘子自找麻煩呢?
婉儀算是禮貌上看過她兩次。
浣青就只走了一趟,其餘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鄧媽料理,請大夫抓藥別有門户通行,病中又乘機另設有爐灶,所以兩邊也就斷絕了聞問。
所以梅問能夠過了兩個月太平日子。
這天晚上,梅問洗了一個澡,坐在院子裏乘涼。
不一會婉儀浣青沈嫂子也來了,大家都嚷熱,教銀鈴兒出去買來幾個瓜。用冷水泡起來吃。一邊吃,一邊聊天。
話題兒轉到寶蓮的病,問有人聽見消息沒有?
銀鈴兒手中剖着瓜,順口兒回説昨天街上見到鄧媽,聽講二老姨太病還沒好,總花掉一千多銀子……。
一千多銀子?這使婉儀、浣青嚇了一跳。
她們心中都覺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邊那兒來的錢?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誰都不肯説出口,彼此只是一片沉默。
於是梅問便笑着問,問寶蓮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紀?
婉儀告訴她整整四十歲。
梅姑娘驚和了一聲“四十歲”,底下就也不肯再講什麼。
瓜吃好了,大家洗過手臉,沈嫂子請求梅問來兩段三絃。浣青也高興聽,便要銀鈴兒去拿琴。
銀鈴兒剛要走,梅問忽然一擺手,站起來説:“等一下……”
邊説,邊望假山背後去。
只聽她低喝着:“誰?幹什麼……”
牆頭上有人輕聲兒回答:“梅問大姊姊嗎?那邊還有什麼人?”
梅問道:“沒有什麼人。你是誰?”
牆頭上説:“恭侯……”
浣青、婉儀都站起來了。
牆上人飄身下地,趕過去爬下亂磕了一陣頭。
浣青打顫着説:“恭候,有什麼要緊的事?”
恭侯跪着説:“媽,太太請放心,沒有什麼要緊的,讓我慢慢講。”
浣青道:“你起來。”
恭侯爬起來笑道:“恭兒出門十幾年了,媽一點不老。娘呢?”
浣青道:“銀鈴兒,請玉姨娘來,不要多話,就説我請她。沈嫂子去弄點什麼吃的菜來吧。”
恭侯道:“不,我跟松大爺街上吃過飯了,一點不餓。”
浣青道:“為什麼等這時候才回來?”
恭侯道:“爸爸要我緊避耳目,我馬上還要走的。太太,媽,大姊姊請坐……”
剛講到這裏,玉屏來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緊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幾點眼淚。
浣青道:“屏姊姊讓他講話,你坐下。”
梅問趕緊去拖過她剛坐的竹凳子。
恭侯輕輕的把娘舉起來納在凳上,搓着兩隻手,低了一下頭説:“娘,你看我跟祖師爺勤練十年工夫,渾身銅澆鐵鑄,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龍,這還不好?”
玉屏嗚咽着説:“這是老祖師天恩,你也總算肯爭氣。講什麼講給媽聽吧!”
恭侯道:“是,我這就講。”
説着,回頭看了梅問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着説:“大姊姊離開新疆幾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趕上華山見爸爸,爸爸心裏很難過,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嬸孃,同時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説定了婚,答應他們兩對子就在新疆成家立業。
俊侯和四妹也訂了婚,他們卻要等一年才許成親。爸爸辦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約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華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説是小靜和尚並沒有死在松大爺劍下,雖然丟了一條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聽説和尚的徒弟一朵雲張極很有幾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練什麼奇門劍,目的就在找我們幾家人報仇。
爸爸説:‘江湖上的解決,報仇不外決鬥,明説決鬥,我們幾家人也許不至吃虧,可慮在張極為人非常陰毒,他近交官府,遠結權貴,必須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趕來通知松大爺,還要我領順侯四哥同上華山,説是家裏有老姨太和媽,一切必能忍耐應付。
爸爸總認為四哥失學無用,留在家裏不特閒散可惜,還怕招引是非,教我請示太太看怎麼樣的解決?”
婉儀道:“你父親的觀察錯不了的,四哥總應該學點技能才好。不過你幾千裏回來了不能多留幾天嗎?”
恭侯笑道:“孫兒很倒楣,兩年來專門辦老祖師苦差。前一次銜命往吉林請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嬸孃,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里,多好的馬也不行,只好拼命晝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記了傷了多少紅鬍子,結果了多少毒蛇異獸,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約松大爺迪化會面。
我還想藉此可以讓我回家看看,不料趕到山海關就遇着松大爺……
當然松大爺不會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老人家。
剛剛好哪,有一輛載重的大騾車,一隻車輪陷在泥窪裏,怎樣也起不來。路上看的人很多,幫忙的也不少,可是沒有用。
我是喝了兩杯老白乾,看得不順眼,跳下馬助人一臂之力。
這當兒松大爺就過來,他盤問我許多話,我也慎重的請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給了他。看完信他告訴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賬目,隨後即上華山,不準逗留。
我是沒有辦法啦,只可認晦氣預備回頭趕路。
松大爺出關原是要找商量對付赤腳小靜一班人的,他老人家當時講完話,刻不能耐的拋下我飛馬走了。
我在吉林耽擱好些日子,才脱身回去華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來京了……我立……”
婉儀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幾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緊,現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趕天沒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邊不必去啦,我帶你見外婆,你四哥剛也在那兒呢!”
説着,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裏來。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壯十分歡喜。
順侯聽説上華山倒也很快樂。
一家人談到四更天,沈嫂子給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曉時哥兒倆拜別了婉儀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兒走了。
大家胡亂睡了一覺,起來已是巳時光景,忽然看門的老王傳帖子進來報説,隆格親王早起無疾而終。
浣青急忙請婉儀商量一下禮節,帶了應用物品,坐上轎子匆匆趕往王府奔喪。
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來,一連幾天早去晚歸,差不多連跟隨出門的銀鈴兒都累壞了,梅問的許多瑣碎只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儀又鬧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實忙不開,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説不得梅問還得隨時兩邊協助。
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誦佛,心裏總是惦掛着婉儀,誦滿了一千佛號,便離開佛堂趕往探病。
婉儀晚上服藥,發了通身汗,這時候剛是好睡。
姑娘不敢驚動,回頭又上佛堂坐了一會,天亮了本來就該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面文昌閣,聽説閣上藏書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閣門原是虛掩着,自然進去毫不費事。眼見書架林立,縹緲如麻,心裏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時光,兀自捨不得下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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