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牆兒下有人媚聲媚氣講話,那聲音是不太好聽。
姑娘不由不放下手中書,伸頭窗户下望。
那邊男客廳院子裏逗留一對漢子,認得一個正是那天跟寶蓮同車的中年人。
另一個很年輕,至多不過二十七八歲,長得雄壯漂亮,看樣子還像是練過的。
旁邊站着鄧媽,在講話就是她。
她身上穿一套月兒白紡綢子的短衫褲,不帶領子禿袖兒,光着腳拖着一雙向屣兒,雖然媽媽沒給她纏成小腳兒,風顫蜻蜒立不牢,沒有一點站勁兒。
只見她歪着光脖子説:“你們賴得太晚了,還不走……”
中年人笑,笑着向她大腿邊擰了一下説:“你們主僕不是膽小人!”
鄧媽“呀”的一聲躲到年輕的懷抱裏,小夥子把她抱個臉貼臉。鄧媽的手率性勾上人家頸上去,下面兩隻腳就離了地。
小夥子大約又把她夾得緊一點,鄧媽便又笑説:“你,你這驢子,那來的這麼大蠻勁兒……我吃不消。”
小夥子説:“你也要領教驢子的厲害嗎?晚上見……”説着,叉緊柳腰兒硬把她舉過頭。
鄧媽是踹着腳驚叫着。
小夥子忽然什麼話都不講了,他迅速的把鄧媽放到地下,向那個中年人使個眼色,一溜煙開開門走了。
這時候文昌閣上梅姑娘,她就有點後悔,悔不該窺伺人家的秘密,自己倒弄得好生難為情。
當時趕緊掩上窗,隨便拿了一部書下閣。
婉儀還沒醒,這便走了回去,吃過沈嫂子給她送來的一碗麪。
照規定的功課該是寫字的時候,可是今天她不想寫,於是看書,書也看不來,那就只好靜坐。
然而無論如何,腦海裏總拋不掉剛才眼見的秘密,沒有辦法率性兒想,想那個中年人不像官,也不像做生意的經紀人,那該算是件麼東西?
她想不出來。
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他又該是那一路的人物?
她也想不出,然而她還要想。
人盡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幻想,幻想有時也會不幸而中。
梅姑娘這會兒忽然會記起恭侯所講的一朵雲張極。
她想:那漢子會不會是張極?張極存心復仇廣結權貴,他是不是可能來京找門路呢?
京中王公大臣跟龍家有怨的只有豫親王,那麼那中年漢子別真是豫王府的蔑片?
想到這裏,姑娘又極力去找理由來證實她的想像。
她認為那兩個人當不是普通的漁色獵豔之徒,為什麼他們會偷上四十歲的女人寶蓮呢?
刑部尚書的遺妾,九門提督的庶母,普通的色鬼也敢?他們必定會意存報怨,有心丟龍潘兩家的面子……
越想越懷疑,姑娘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又想:假定他們一個真是張極,一個真是豫王府蔑片,那就太可怕了。
張極,小靜和尚的徒弟,他還能不使淬藥毒器?
和尚一身毒,何止毒暗器。
人都説會製毒兵器的人也必會使迷藥的。
迷藥,拍花的迷藥,薰人的迷香……
想到這一點,姑娘猛的一頓小腳兒,急急便往屋裏來,打開箱子,找出她帶來的包袱,由包袱裏摸出一個胡桃大的金盒子,一枝帶軟鞘兒匕首。
盒子裏面裝着一顆大珠,叫做龍涎珠,沒有光華,色澤也不好看,但是功能清邪消毒,驅逐害蟲,這是勺火老頭陀送給姑娘的隨身寶貝。
那支匕首切金斷玉,穿鱗透甲,乃是借自阿古老酋長而來。
姑娘把匕首排在枕畔,拿個汲水的青花甕裝滿一甕清水,放入那一顆涎珠藏在牀底下。
再出去書房壁上脱下寶劍,亮劍出鞘,握緊劍靶兒振一振。
眼前幻像那一條年輕的漢子,雄壯、軒昂,十分膀寬腰細,滿面機警,兩眼有神……
她立刻感覺到自己這枝劍不行分量太輕,不足應付,重新把劍歸了鞘扔在案頭,又去那邊牆上取下英侯的劍。
英侯留在家裏兵器很多,而且沒有一件不是上品的,這支劍尤佳,拿在姑娘手裏非常合意。
她走到院子裏使個撒花蓋頂,再來個丹鳳朝陽,口裏輕輕的叫一聲“成”,這就拿回屋裏去。
隨後又找出一雙登高履險的鐵尖鞋,趕着修理鞋幫,弄好鞋,再去檢點一下應備的裏外衣服。
時間已是過午了,吃了中飯才上婉儀那邊去,坐一會回來再看老太太。
老太太見怪她今天來得太晚,留下她勸慰很多話,那總不外是節哀順變,努力自愛幾句老話兒。
下午浣青提早由王府回家,説是累夠了,明天不再去了,於是一家子都到婉儀屋裏來,談的笑的無非王家居喪中繁文耨節。
這一談直談到掌燈,浣青趕回去用晚飯洗澡,很快就睡下了。
查老太太夜間是不能離開屋裏的。
婉儀病不過剛好一點,所以就不過初更天,偌大的潘公館已經是一片靜止。
梅問獨個兒守在她的書案上,挑燈靜坐,免不了哀怨縈懷,悽其寂寞。
二更時光,下了一陣雨,多少總帶些涼意。
姑娘越發坐不住了,進去屋裏換上一身衣服,抽劍出鞘壓在枕頭底下,腳上帶着鐵尖鞋,熄燈就寢。
有道有備無患,華梅問也許真靠着神佛庇佑,她日間的胡思亂想,竟然不幸料中了。
這時光,那邊男客廳恰有一番熱鬧的場面。
提起來大家是不是還記得隆格王府的福貝子福三爺,這位爺手下有個紀綱之僕叫金良。
當時龍璧人為着辦理松虎男玉姑娘寶芳紅葉的姻事,得罪了福貝子,而且對那位金大爺金良有番嚴厲的教訓,以此金良懷恨在心。
有一次金良在珠寶市上,遇見了潘桂芳的遺妾,那就是説二老姨太寶蓮。也總是寶蓮態度不太好,金良眼看這位堂客,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裝做的派頭越顯得不像高貴出身,放大膽來一手誤認的解數,向前跟她打招呼。
寶蓮還能不上當?
她這一解釋:“我們是潘尚書公館出來的,你認錯了人啦!”
金大爺機靈,立刻打躬作揖賠不是,同時報街頭自稱王府師爺。
王府的師爺真不是等閒人物,何況人家一表和氣滿面春風。
寶蓮根本沒有錢,她逛珠寶市原帶有一些邪念,這算找到主顧啦。
三言兩語,眉逗目挑,願買願賣的交易那怕不成功?
好在這家天寶齋珠寶店的王掌櫃,也是有名兒壞蛋,他跟金大爺有一手不可告人的交契,當時由他出面牽引,延請他們到客堂裏坐會兒。
談會兒,五百年冤家孽債便註定了。
寶蓮臨走時,金良盡力巴結她一下,送她價值三百兩銀子的珠寶首飾,還給了跟人鄧媽一隻金戒兒。
當天晚上三更天,金大爺就光顧到潘尚書公館的花廳。這件事説早不早説遲不遲,恰在英侯敬侯安侯三兄弟離家遠出的第三天,到現在還不過半年時間。
金良,他勾引寶蓮,意存侮辱龍璧人,所以不幾天工夫又把她舉薦給福貝子。
福貝子這位爺本是冤桶,他對女人好比蒼蠅見血。
寶蓮人雖老色未衰,再來她的基本技術到家。真會玩兒女人的,並不一定歡喜年輕,所謂半老徐娘有時候盡有妙不可言的妙招兒,服侍得男人,每根汗毛都感到-貼。
福三在寶蓮身上着了迷,認為生平所僅見。
幾個月來,這一對狗男女差不多夜不虛度。
福三假使不能來,金良乘機必至。
寶蓮雖説是虎年,究竟猛虎也有力盡筋疲的一日,以此前些時她是有點病,病中也還是饞嘴,不然就説不上三十如狼四十似虎,所以她的病總不能大好。
福三迷戀着她,她倒不迷戀福三,她愛的還是金良。
金良貨真價實,不像福三酒色淘虛的蠟槍頭。
金良曉得她歡喜大陣仗,講究真砍真殺,最近又為她介紹了張極。
張極是初夏來京的,投止的居停是趙岫雲的哥哥趙砥海,砥海引他進謁小豫王金珠,金珠帶他見福三。
福三、金珠、趙砥海,那一個不恨龍璧人?
他們當然同情張極的為師門復仇,只等找機會向龍家人共同下手。
隆格親王無疾而終,福三這禽獸有説不出的高興。
然而他居喪守制,卻是未便出門,這當兒金良就偷偷的約了張極上潘家會晤寶蓮。
接連的五個整夜,姓金的和姓張的二馬同槽,寶蓮樂得就有些吃不消了。
鄧媽看張極精壯得像一條驢,連夜作壁上觀,未免饞涎滴瀝,餓火沸騰,手往那個地方放都按不住。
今天一清早奉派送客,以致才有那一段討野食的表示。姑娘在文昌閣上所看見一幕。
當時梅問也實在太大意,偏碰着張極一雙賊亮眼睛,她窺伺了人家的秘密,人家也張見了她底妙相。
張極在回去路上盤問金良,告訴他剛才望見隔壁書閣上什麼樣人?
金良這傢伙一猜便猜到必是梅問,他説梅問是上門守節的孤孀,潘龍弼的寵媳,是當年豫王裕興對頭冤家華良謨的外孫女,是趙砥海胞弟岫雲仇人石南枝的女兒,也就是最近在新疆幫同殺害小靜和尚師兄弟的兇手。
金良這些話大半聞自寶蓮,他所以傾篋講得這般清楚,意在激怒張極。
張極一聽是梅問,果然動了殺心,可是他也夠陰毒,還要利用梅問的美色盡力去撩撥福三爺。
張極自稱有前代竇二墩一樣的本領,夜入人家卻取美婦不費吹灰之力。只不過要求萬一發生變故,請福三出頭承當,許他置身局外。
福三隻要美人能夠到手,什麼也都肯答應。
彼此條件談個妥協,於是張極着手準備行事。
二更天初交,他就帶上應用傢俱,拖了金良一同來會寶蓮。
寶蓮聽説如此這般,直嚇得心驚肉跳。
她力勸張極必須考慮,説梅問既能出場拼鬥小靜和尚一班人,她的武藝還能不好?不要打蛇不着反被蛇咬……
張極笑説他並不傻,沒有絕對把握怎肯自找麻煩?
他由帶來的鏢囊中摸出一件小小的法寶,這法寶是個銅製的噴筒,但噴的不是水不是火是煙。
這種煙可就是江湖上大盜所用的雞鳴香,力量能夠迷人三兩個時辰一無知覺。
張極竊取他師父的秘方,照方配藥,過去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貞烈婦女,今夜還想藉此坑害梅問,自信萬無一失。
當時他把噴筒的作用講解詳盡了。
金良聽了稱快。
寶蓮聽了安心。
捱到四更天光景,他又查問明白隔壁路徑,梅問住屋所在,然後換上青綢褲褂,扎縛利落,盤上髮辮登上快靴,背插單刀腰掛鏢囊,含笑走到院子裏,作勢蹲身竄上牆頭,頃刻無影無蹤。
金良算定他此去得手,必定遄返王府送人,樂得獨個兒留在這兒和鄧媽尋歡,他要了酒菜,預備喝修半醉尋春取樂。
張極上了房,越過兩道高牆,逕奔女花廳,飄身落在假山上,傾耳聽周圍一片沉寂,跳下地鶴行鷺伏步上回廊,靠緊落地窗格子站了一下,鏢囊中摸出利錐,輕輕的卸下一扇窗放倒,人卻不進屋,繞着迴廊摸到後面窗兒下立定,用舌頭舐破了一角窗紙,裏面是窗帷,蹲身伏在窗腳下,先拿出一片解藥含在口中,這才燃上兩段香插在噴筒裏,站起來把個定向窗紙舐破處吹。
一股濃烈的散煙,爬過窗帷,瀰漫了梅姑娘的整個卧室。
姑娘白天沒睡午覺,就寢時有事縈心,一下子仍睡不着,到了二更時以後漸漸的朦朧入夢。
這會兒她做夢掉在火坑裏,嚇得醒過來,恍惚間聽見窗上有人吹氣聲音。
姑娘心細,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樣事,慢慢的欠身探手牀底下青花甕裏,摸出那櫻桃般大的龍涎珠含到口內,一顆心卻禁不住一陣陣劇跳。
外面還在吹,姑娘乾着急,眼前的事實,是她有生破題兒第一遭的發現,未免缺乏經驗。
再來她又不敢過份相信口中的龍涎珠必有效力。
因此地就不能老賴在牀上了,輕輕的掀開夾被兒,右手抽出長劍,左手挾定匕首,劍尖挑起羅帳,鼻子裏一陣奇香,她急忙停住呼吸,輕輕的溜下地,輕輕的捱到窗前,窗帷縫隙看清楚窗紙有一人影兒。
她猛的一寶劍砍上去,外面人受傷了沒有她不知道,窗户可是倒下了。
姑娘略作遲疑,拿劍試探窗口,緊跟着整個人飛了出去。
迴廊上翹首四望,竟是什麼也沒有。
於是拔步跳到院子裏實行搜索。
這當兒那張極卻由她書房進去,撥開她卧室兩扇門,牀櫃子裏取去一隻睡鞋,一支短劍來。
賊人膽子算大,收起偷到手的贓物,翻身反找姑娘。
姑娘院子裏搜不出人,剛要上牆巡邏,斜刺裏射來一支毒鏢。姑娘倒是着着留神,一點寒星飛臨切近。姑娘翻劍一磕,毒鏢落地,單刀直迫胸前。
姑娘閃身讓刀,一聲不響仗手中劍搶進去急劈急刺。
做賊的自然不會高叫,彼此搭上手好一場劇烈啞鬥。
張極的工夫不弱於他的師姊藍妮。
梅問藉着一個狠字,居然能夠殺個平手。
三十回合過去,姑娘抖擻精神,覷個真,賣個破綻。讓賊人一刀蓋入懷中,左手匕首疾出,削刀兩斷。
賊人脱袍讓位,飛快的側身斜躍,攢出手中半段單刀,口裏喝一聲“着”。
姑娘慌忙躲閃,一陣風過,賊人上了屋,姑娘站在女牆上,怨氣沖天,渾身打顫。
想了想,忽然挺劍飛上文昌閣,開開東窗,看隔院燭影搖紅,人影拖地,發個狠一頭鑽出窗户,燕子穿簾竄出去落在人家走廊前。
橫着劍看敞廳上,散放着一把桌子,杯盤三五,綺筵乍開,下首坐的是寶蓮二老姨太,上首便是那一箇中年漢子。
那漢子大腿上坐着臉兒紅紅的鄧媽,卻是沒有她所要找的賊人,來了總不能空來,姑娘收起口中龍涎珠,一邁腳闖進客廳。
寶蓮、鄧媽,中年漢子先是一陣驚愕,眼看枯娘手中劍不住的打閃,就都嚇得動彈不得了。
姑娘站近台前,劍尖指住漢子,瞅着寶蓮問:“二太太,他是誰?”
寶蓮不曉得應該怎樣答覆,滿口牙齒捉對兒廝鬥,也實在沒有辦法答覆。
那漢子看姑娘不太兇,一把推下鄧媽拿精神站起來,一臉陪笑説:“姑娘,你們家二太太是我的表妹,剛才我來看她……”
寶蓮心稍定,趕緊接着説:“是……我們是表親,小……少奶,你……你不要誤會……”
姑娘説:“我不管。我問他什麼名字?在那兒做事?這有一個年輕人剛才來過沒有?他是不是叫張極?講實話。不然,我就不能客氣。”
漢子搶着説:“是,姑娘,有個年輕人,昨兒早晨來過,他是我們的同鄉叫張雲,隨福貝子福三爺當差。今天,他沒來。我叫馬良,跟張雲同事。”
姑娘説:“你沒撒謊?”
漢子急忙作個長揖説:“我,我怎敢……有一句不實,致我舌頭上長個碗大疔瘡。”
姑娘説:“告訴你,閒事我決不管,可是你們就別驚動了我。我不認得什麼福貝子,驚動了我誰都別想活!”
説着,拿左手匕首一下切掉了硬木頭桌角,翻身便去屋裏搜查。
前前後後全查過了,咬着牙走出來,就回廊上飛上文昌閣回去了。
姑娘剛剛離開,張極由屋上竄下來,他手中拿着姑娘的短劍,走進客廳,滿面笑容,嘴裏連説:“厲害,厲害……”
金良還站着沒坐下,才問一句:“失了風了……”
張極驀地手起劍飛,一劍搠倒金大爺。
寶蓮大叫:“張極,你……”
張極翻腕遞劍,就又劈下了二姨太半個腦袋。
鄧媽嚇得爬在地下打哆嗦。
張極把短劍排在桌上,鏢囊中摸偷來那隻睡鞋,拿去塞在金良懷中,回頭抱起鄧媽,安慰她説:“我不會殺你不要害怕。現在要靠着你辦事,辦得好我娶你做小,帶你回去山西享福,辦不好那是你自己找死!”
鄧媽抖着嘴唇説:“你,你是什麼意思……”
張極笑道:“我要叫華梅問生不如死。我教你怎麼辦……”
説着他抱鄧媽進去屋裏,詳細指點她辦事。
不憚煩的詳細指點,然後貼身拿個小小的扁形銀盒子,拈出一紅一白兩顆綠豆大藥丸兒,説是極品藥料。
他自己吃了紅的,卻要鄧媽吞下那一顆白的,於是偎倚着上了牀………
半個時辰以後,這罪惡通天的一朵雲,從容地拿了他的所有衣服靴帽,跳牆走了。
五更天,天還沒亮,鄧媽打開男客廳大門,手拿行兇的短劍,撐着喉嚨嚷起來:“我們家出了命案啦,孫少奶殺了人啦,一家快起來呀!”
盡力嚷,盡力跑,跑出宣武門大街,快到菜市了,恰就碰到巡檢司帶着一班做公的查夜回去,剛好攔住了她。
鄧媽喘着氣叫:“別攔錯我呀,我要上步軍統領衙門見安大人呀!”
巡檢説:“講清楚出了什麼命案?安大人不管那些小事,告訴我好了。”
鄧媽説:“小事嗎?老爺,我對你講,我是潘尚書公館的老媽子叫鄧媽,我們家寡婦孫少奶跟二老姨太吃醋爭風,行兇用這支劍殺死了姦夫,隆格王府福貝子的跟人,金二爺,和二老姨太,兩條命,死的是王府的人。小事嗎?老爺。孫少奶她是新疆省的著名女匪盜,三四丈高牆來去如飛,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她,巡檢老爺,你成嗎?我是不是應該要上提督衙門呀?”
巡檢一聽,叫聲“糟”。
他想:被殺的殺人的來頭都不小,這事算碰上了。
當時他接去了鄧媽手上劍,立刻派個人,飛馬趕往各有關衙門報警,他自己馬後帶了鄧媽逕奔潘家男花廳踏看兇場-
街上趕熱鬧的越聚越多了。
這時候沈嫂子剛下廚房,耳聽得人聲鼎沸便去叫醒銀鈴。
銀鈴飛快的趕到門房,看門的老王也起來了,正在開大門出去查問,門開開就有兩名做公的走了進來。
老王發脾氣叱問他們幹什麼的?
做公的只説一句:“你們府上發生風流命案。”
老王和銀鈴都怔住了。
沈嫂子眼在後面,趕緊回頭去婉儀那邊叫門。
銀鈴兒也記起必須趕快通知浣青。
婉儀、浣青都還沒離屋,這一位巡檢司已經打開男客廳角門,走過正房來了,在堂屋上落了座。
老王看他是位老爺,只得上前伺候。
巡檢問:“你們家少爺那一位在家?”
老王回説:“都不在家。”
巡檢説:“夫人呢?”
老王説:“你是問老尚書姨太還是提督夫人?”
老王怕巡檢不客氣,有意報街頭嚇人。
可是巡檢老爺不賣帳,他厲聲説:“我要請潘龍弼夫人講話,聽懂了沒有?快!”
老王嚇不倒人家,曉得事情嚴重,急往後面跑。
浣青恰好帶着銀鈴兒出來,聽説巡檢請見,也不及再回去換什麼衣服啦,三腳兩步趕到廳上。
巡檢倒是站起來向地作個長揖。
浣青説:“請坐,聽説發生了命案?”
巡檢説:“據府上鄧媽報案,兇手是貴少奶,被害的是二老姨太和福貝子的親信跟隨金二爺,詳情可是不便講。
已經派人上王府,步軍統領衙門,宛平縣請示,馬上各位大人必到。最好請夫人通知孫少奶一聲,有什麼話趕快準備上縣堂申訴。”
浣青雖然臨事鎮定,像這樣的話,她又怎麼吃得消?立刻氣得打抖,什麼話都不能説,扭回頭急步踉蹌,恨不得飛進女花廳尋見梅問,查明真相。
梅問回去時還是氣憤不過,她老想賊人必是張極。
於是打個燈火去找賊人打空的那支鏢,和削斷的兩節半單刀,想在鏢和刀上有所發現。找遍了整個院子,竟是一件也沒有?
姑娘嚇壞了,她料到她剛才上牆追賊,賊卻重臨此地檢回去刀和鏢。
她想:賊人膽大心細,刀法精奇,實在可怕。
越想越怕,由院子裏上來,她就一直坐在書案上發怔。
花廳坐落後進右廂牆外,男客廳可在前進左邊隔院,兩地距離太遠,所以外面鬧得人仰馬翻,她在家居然一點兒也不曉得。
天亮了,走廊上銀鈴兒敲門聲急,趕出去開開門,眼看浣青氣急敗壞的倚在銀鈴身上發抖。
姑娘打個寒噤,急問:“媽,有什麼事?”
浣青看姑娘一身緊紮緊扣,分明事有蹊蹺,心頭一陣悽慘,兩淚直流,哽咽着問:“梅……你……你殺了人?”
姑娘愕然不知所謂,半晌強自拿定精神説:“媽,沒有。四更天時光,我這裏鬧賊人………”
浣青一頓雙足,拖着銀鈴摔進屋裏,摔在大圈椅上,説:“快講,什麼樣賊人?”
回頭又對銀鈴兒説:“你,盡力量跑,火速替我把松家少爺少奶奶接來,告訴他發生什麼樣事,最好能請二老爺來一趟。去,快去!”
銀鈴兒飛也似的走了。
梅問這才把夜間一場驚險詳細稟知婆媽,又説當時因為太太有病在身,婆媽連日出門辛苦,所以不敢過去驚動。
又説前天一清早在文昌閣窗户上,看見了客廳那邊什麼樣秘密。
又説賊人必是恭侯五哥所講的小靜和尚徒弟張極。
浣青聽完了媳婦一連串的追速,認為可能分清皂白,心裏稍為安定,這就把巡檢老爺所講的也告訴了姑娘。
姑娘立刻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就要出去捉來鄧媽訊問。
浣青急勸忍耐,説這是有計劃的誣陷,必定問不出事實,事已經官,只好由官,千萬任性不得。
姑娘愧恨交加,可是她還能從容地説:“婆媽,你是預備讓我上公堂?”
浣青説:“那有什麼辦法?你要知道,福三當年因為紅葉大姊的事,跟我們家有怨。現在被告害在我們家裏的是他親信的跟隨,他怎肯輕輕的放過我們?金珠與我們龍石兩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跟福三要好,還能不趁這時候從中假禍?
安魯媚事王府,像這樣飛牆越屋的殺人命案,自然他管得着。他能給我們多大方便?孩子,情形太可怕,我不曉得你……”
説到這兒,婉儀來了。
她含着兩滴眼淚,看住姑娘説:“小少奶,我相信你沒有幹錯了事……我的女兒,可是情形太糟。
那邊宛平縣到了,仵作由死的男人身上取出你的一隻睡鞋。
驗傷的經過,認為傷痕與兇器符合,兇器是一枝女人用的短劍,劍靶上有你的名,嵌金的兩個字梅問。
鄧媽她還敢對我説,你從上月十三日一清早起,常由文昌閣上面跳牆過去跟姓金的會面,常常跟寶蓮吵嘴……”
聽到這兒,姑娘咬響滿口銀牙,兩條腿這一攢勁,跺碎腳底下一塊斗大的鋪地紅磚。
她是萬分捺奈不住,翻身剛要出去,角門上安提督安魯帶着大批人一擁進來。
婉儀、浣青迅速向前左右攔住了姑娘,她們倆不約而同的,靠在姑娘兩邊耳朵上説了兩句不約而同的話。
姑娘直挺挺的跪下了。
她拜了兩位長輩三拜,站起來説:“太太,婆媽請你相信我,我華梅問決沒有丟龍家面子的醜事。
但求洗清不潔之名,我就死也無怨。命運支配了我……我死後,必須通知我的媽,弟弟妹妹,替我申冤雪恨。婆媽,我走……”
婉儀、浣青再也忍不住了,他們不禁放聲痛哭。
這當兒有人自姑娘牀櫃子搜出另一隻睡鞋。
翎頂輝煌站在廳上的安魯安大人,他卻不管什麼穢褻忌諱,一伸手搶去鞋,顛倒看了看攏到袖中,得意地高聲笑道:“人證物證俱全,這還哭什麼呢!年輕輕的守節,何苦……”
冷不防姑娘猛的竄過去,拍的給打了一個耳括子。
姑娘是使了幾分勁,安大人個子雖大可也吃不消,頓時摔倒牆腳下,滿口噴血。
他帶來的人馬上喊起來,把姑娘包圍上。
跟隨攙安魯掙扎起立,他大叫:“反了,反了,綁起來,帶走!”
那些人有的弄出傢伙就待縛人。
姑娘説:“安魯,你要死還是要活?要死我教你一個也別回去。要活讓宛縣平縣知縣進來,這是地方官的事,我要跟他走。”
安魯又叫:“混帳,我非要親審你!抓!抓人!”
那些人蜂湧上前去。
姑娘抖動兩臂,一個個都躺下了。
眼見分明不了之局,紅葉恰好趕到,這位少奶有辦法。
她一來就把梅姑娘推進屋裏去,自己守住屋門口對安魯講話。
她説:“安大人,這案,清濁明昧未分,名譽重於性命,豈可偏信一個老媽一面之辭,胡塗批斷?我們清白傳家,知法守法,決不逃避罪搛。
不過地方上出了事,當然應歸地方官辦理,我們家姑娘願意投宛平縣,乃是合理的要求,步軍統領不是父母官,似乎未便越殂代皰。
這案必須由縣轉詳列憲定識,這是國法。
我們家姑娘也曾朝見過皇上,潘龍兩姓也不是沒有身份三瓦兩舍人家,不了時我們儘可叩閽,懇求皇上點放刑官察辦實情。
大人過份逼迫,須防皇上見怪。眼前要想逮人,我們家姑娘未必就範,恐怕還不單是一個字僵!”
安魯他親見過當時皇上在四海春菜館會晤梅問姊妹情形,隨後也聽説官家對這一朵梅一朵菊如何賞識,聽了紅葉的話,他確是有點怕。
但是官架子支持了他,他還不肯退步。
安魯説:“叩閽,你講得很容易。緝捕盜匪,維持治安是我的職責,我要逮人!未必就範,你是打算拒捕?我對你講,外面我留下五百人馬,全面包圍。”
紅葉道:“我們姑娘不是盜匪,也還沒有擾亂治安,於步軍統領職責上毫無關係。安大人,你説得太神氣了,不正當的威脅,無所謂拒捕,千軍萬馬在龍家人看來,算不了什麼的。”
安魯大怒道:“難道龍家人真要造反?”
紅葉道:“這是大人的成見,不是龍家人的罪名,輦轂之下誰不知道潘尚書兩代重臣,龍提督心存君國……”
安魯氣得身搖手顫,他戟指着問:“你是什麼人?”
紅葉隨聲答覆:“侍讀學士松天虯之妻。”
安魯説:“原來你是松尚書……”
説至松尚書,松尚書松筠適時駕到。
松筠立朝有名剛直,驕傲,躁急目中無人。
安魯近前相見實在有點頭疼,他説:“大人看這案應該怎麼辦?”
松筠就那張大圈椅上坐下,帶來的四個人左右分立,他衝口便説:“怎麼辦,當然應由首縣轉詳層憲,這還有什麼疑問。”
安魯説:“兇手飛牆越壁,屠殺二命,其間顯有盜匪行為嫌疑,也許還有黨羽餘孽。應由兄弟審問明白,再行發縣。”
松筠説:“兇手確實是誰你曉得?飛牆越壁你看見?屠殺兩個字作何解釋?”
安魯説:“現有原告鄧媽證明事實。”
松筠道:“原告是不是確實可靠?跪在我公案下的原告一千個有三十個判了反坐,我為官還不算糊塗吧?”
安魯道:“現由死者身上查出睡鞋一隻,兄弟在兇手屋裏也搜出一隻,兩隻竟是一雙,兇劍劍靶上又嵌着兇手名字,這難道還不算物證?”
松筠笑道:“你懂得栽贓這名辭嗎?贓可以栽,物證為什麼不可以栽?所以這案決不是步軍統領能判明是非曲直的。
我要請教,兇手行兇後為什麼會將嵌名的兇器留在兇場?你説兇手是個盜匪,憑原告鄧媽一雙手也能從盜匪方面奪下兇器?這是一。
鄧媽是潘龍家穿房入室的女傭人,她是不是大有可能偷竊少奶奶太太們的隨身物件呢?是不是隨時都有這個機會呢?這是二。
那一隻睡鞋我看見了,是紅緞子繡彩色梅花底子也是白綾兒的,你所認為兇手,眼前居孝,這雙鞋她必定不穿,必定擱置箱篋。
那支短劍只能説是玩具不能説是武器,你不看人家廳上掛着多少好刀劍,她還能拿看玩具去行兇?那支劍自然放棄一邊,所以被偷,所以被利用。
我還不能説龍石氏必無嫌疑,我只能説案情迷離撲朔,決不是步軍統領所能明白。”
松筠的話講得夠爽利。
安魯難免老羞成怒,他憤憤地問:“大人跟潘家有交誼?”
松筠道:“不錯,説交誼不如説親戚。我是執法的官,法不避親,皇上放我刑部尚書,並不教我斷親絕戚!”
安魯道:“刑部大人躬臨兇場,這很少見。”
松筠道:“笑話,你可謂一無所知。刑部不管命案管什麼?步軍統領強管民間刑事案件這倒少見。”
説着,回頭又説:“來,請宛平縣。”
他的一個跟隨答應聲“是”,出去了。
松大人這才慢慢的站起來,看着浣青説:“請夫人通知貴小少奶,預備隨縣老爺回衙投案過堂。”
紅葉搶來説:“大人,我們請求不上鐐銬,給她車子坐,我自願伴她入獄。”
松筠皺了一下眉頭説:“鐐銬未便不上,其餘請縣老爺示準。”
這會宛平縣已經進來站在一旁。
松筠並不理他,翻身卻對安魯説:“軍門大人,剛才請求伴送入獄的是我的侄媳婦,我擔保她沒有盜匪嫌疑。假定有嫌疑,也就更應該一同羈押,對嗎?
大人袖裏那一隻繡履睡鞋,既然認為有力證據,應該交給宛平縣帶走,大人留下此物似有未便。”
説着,圓睜一對虎眼,鎮住了安軍門。
安魯紅着臉把那隻睡履遞給縣老爺。
縣老爺不願意接又不敢不接,情形不免有點尷尬。
松筠悶着一肚皮好笑,他説:“現在請貴縣帶犯人回衙理事,下午即要轉詳本部堂,聽候會審。”
縣老爺趕緊打躬領命。
松筠卻又一屁股坐下,那意思是非等縣老爺帶去犯人決不先走。
安魯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憤憤地説:“這案算大人包辦?”
松筠笑道:“我不懂你急什麼,那一椿命案不是刑部包辦奏請聖裁?我實在很膩,你想不想幹呢?走門路呀!”
安魯大怒道:“我是武夫,當然我夠不上!”
“這算你明白。”
“你請坐,我走。”
“你走不得!”
“你怎麼講?”
松筠呵呵大笑道:“盜匪嫌疑呀!犯人既是盜匪,你還能不帶兵解送?”
安魯一跺靴底兒説:“你很會奚落我。告訴你,我是請示過福貝子來的!”
松筠驀地站起來,沉下臉説:“福貝子容縱家奴姦淫婦女,他本人就有罪名。別講他,我當御史時那一位親王沒參過?……
你放心,華梅問果然有罪,自要依法辦理,我執掌着國家法律,法律之下沒有親疏,也沒有權貴。你回去告稟福貝子聽參好了!”
安魯一聽,肚子裏想:這傢伙真兇,連福貝子都要捱罵,我還拗得過他?邊想,邊搖着頭上花翎兒自去了。
這兒梅姑娘已經換好衣服出來,縣老爺親自給地上了手鐐,由紅葉陪同出門上車,逕赴宛平縣過堂。
松筠留下聽完了浣青和二孃聽講的夜間鬧賊情形,他才又説了幾句安慰的話,便告辭回衙。
松筠剛剛走,虎男飛馬趕來,説是他聞變之後,竭力設法和大內崔太監通訊,懇求他幫忙。
崔太監答應奏知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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