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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兇命

    “鄭聖耀,你長大以後要做什麼?”

    “我要當漫畫家。”

    放學後,國小低年級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與小女孩背著書包,等着雙方家長接他們回家,他們是同班同學,住的地方也不過隔了兩條街。

    男孩跟女孩舔着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錢,向學校福利社的歐巴桑買的。

    男孩一直喜歡女孩,上課時他老盯着女孩那兩根小辮子發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噹橡皮擦、淘氣阿丹貼紙等小東西,他最喜歡的時間就是放學後,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時刻,因為他們的爸爸媽媽常常很晚來接他們,晚到其他小朋友幾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愛女生!”這類的嘲笑也跟着走光了。

    所以,他們總是可以盡興地亂聊。

    女孩心裏也喜歡着男孩,雖然他常常看起來一副靈魂出竅的呆呆模樣,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歡看他喂流浪狗的專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麼責罵男孩,男孩總是將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着餵狗。

    她注意到,男孩餵狗時並不將火腿片丟在髒髒的地上,而是將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兒咬去,這種貼心的小動作温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畫圖畫得比我差耶?”女孩説。

    “我會努力練習啊,那你呢?”男孩問。

    “我爸爸叫我當老師,可是我想當女太空人。”女孩嘟着嘴。

    “當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説,吃掉最後一口甜筒。

    一條流浪狗拾階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頭;它叫做麥克,是男孩為它取的名字,它剛剛啃過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時也是麥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光。

    “今天最後一次了麥克!”男孩説着,將書包交給女孩,把麥克抱在懷中滑下長長的溜滑梯,麥克興奮地大叫。

    女孩看着溜滑梯下的男孩與搖尾傻笑的麥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種非説不可的感動。

    “那以後我嫁給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嚇到了,但他的臉上盡是隱藏不住的喜悦。

    “好哇!”男孩小聲地説,頭點個沒完。

    在小學二年級,一個叫聖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愛情,那時他坐在溜滑梯下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頭叫麥克的快樂流浪狗在他的臉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着,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覺得自己很幸福。

    但,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女孩最後並沒有嫁給男孩。

    那天聖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後,過了半小時,女孩的家長着急地打電話詢問聖耀女孩的行蹤,聖耀嚇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該留下女孩一個人的。

    從此,女孩一直都沒在校園裏出現,身旁的座位、溜滑梯、鞦韆、翹翹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聖耀很傷心。

    有人説,小女孩被綁架撕票了,但聖耀根本不相信,因為小女孩的家裏一點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而且,女孩自己説要嫁給他的啊!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點。”聖耀的爸爸這樣説,拍着聖耀的肩膀。

    聖耀的爸爸是個温柔的大傢伙。

    “嗚~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來~~”聖耀哭着,站在佳芸破舊的小房子前,希望牆上的尋人啓事能夠早日撕下。

    那時,聖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運。

    那時,他還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運開始牽繫着他、糾纏着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聖耀的爸爸也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聖耀的爸爸去了哪裏,也沒有人在河邊、山上、竹林裏發現聖耀爸爸的屍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樓,不再被依靠。

    過了兩年,聖耀的媽媽絕望了,她帶着年紀小小的聖耀改嫁到一個有錢的醫生家裏,那醫生是聖耀媽媽高中時的男朋友。

    醫生對聖耀很好、也儘量照顧到聖耀思念親生父親的心情,醫生很體諒聖耀遲遲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聖耀始終相信他親生父親還活在世上的某個地方,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能跟他們母子見面。

    但是,聖耀對醫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為他知道醫生叔叔一直努力爭取在聖耀心中的認同,但聖耀一直到國中一年級,還是隻稱呼醫生為叔叔,聖耀生怕他一旦開口稱呼醫生叔叔為父親,他的親生爸爸就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而今天,在這個特別的節日,聖耀終於決定給醫生叔叔一個特別的禮物。

    “今天是父親節,這是送給你的。”聖耀拿出一個黑色的帶子,裏面裝了一顆深灰色的名牌保齡球。

    “謝謝!叔叔好高興!”醫生叔叔笑得合不攏嘴,他是保齡球的業餘高手。聖耀在父親節送他禮物,這還是三年來頭一遭,其中的深意他當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沒有鑽洞。”聖耀説,他看見醫生叔叔開心的模樣,他自己也跟着愉快起來。

    “謝謝,我愛你。”醫生叔叔親吻了聖耀的額頭,令已經國一的聖耀耳根發燙。

    “我也是。”聖耀囁嚅地説。

    那一天晚上,醫生叔叔開着賓士轎車,喜孜孜地去運動用品店鑽保齡球的指洞後一小時,聖耀的媽媽就接到一通醫院的緊急電話,電話的那頭傳來醫生叔叔的死訊。

    醫生叔叔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被酒醉駕車兼逆向行駛的混蛋撞個正着。

    唯一慶幸的是,因為有安全氣囊保護的關係,所以醫生叔叔還來得及説完幾句遺言:

    1.好痛。

    2.別動那裏。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劑量的嗎啡。

    5.好痛啊。

    6.謝謝你,聖耀。

    聖耀就這樣失去第二個父親,就在他認同這個温柔的男人為父的那一天。

    “你怎麼這樣倒楣?”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聖耀嘆了口氣,在桌子上亂塗亂畫。他雖然已經不想當漫畫家了,但他還是有一雙靈巧的畫手。

    今年聖耀剛上國三,雖然他補習課排得滿滿的,但他的功課卻未見起色,總是在班上的最後幾名打轉。

    “後來呢?你媽媽不是又嫁人了嗎?”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問道。

    她叫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她的命運正與聖耀的命運產生某種聯繫。

    “對啊,她嫁給開計程車的王爸爸,後來又嫁給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聖耀説,關於這個答案,他自己也很無奈。

    “又嫁了兩次?”女孩眼睛睜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説我媽媽有剋夫命,讓我媽媽很難過,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實是我害死了三個爸爸。”聖耀説,他對自己的命運開始有些模糊的揣測。

    “為什麼?不要這樣想啦!”女孩安慰着聖耀。

    “是真的。”聖耀把頭輕輕敲向桌子,敲着敲着。

    第一個爸爸失蹤了,第二個爸爸跟第三個爸爸都在聖耀認同他們為父的日子橫死,這令聖耀懷疑自己身上是否揹負着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現在開貨運公司的張叔叔對他多好,聖耀都冷漠以對,深怕張叔叔又給自己剋死了。

    “今天放學後你有補習嗎?”女孩突然問道,臉紅了。

    “有啊,不過不去上也沒有關係。”聖耀説,拿着橡皮擦拭去桌上的塗鴉。

    女孩幫忙聖耀將擦屑撥到桌子下,又説:“那我們去拍大頭貼好不好?我發現有一台新大頭貼機器在我家路口。”

    聖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歡這個女孩的。

    “嗯。”聖耀笑説,女孩看到聖耀臉上的笑容,也在心中舉起勝利的手勢。

    隔天,聖耀揹着貼有女孩跟他大頭貼合照的書包,騎着腳踏車愉快地來到學校,但旁座的女孩卻沒有出現。

    到了中午,禿頭導師帶來一個令人難過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學回家時,遭街頭警匪槍戰的流彈誤擊,經過一夜的急救卻告失敗,請同學為她默哀一分鐘。

    聖耀傻眼了,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鉛筆盒上的大頭貼上。

    大頭貼上的兩人臉貼着臉,旁邊寫着“乾哥乾妹firstday!”,聖耀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絕明白。

    因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陰暗魔手。

    “為什麼會這樣?”

    聖耀自己問自己,他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各佔一半,隱隱約約,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過了一個月,學校要畢業旅行了,目的地是墾丁,聖耀帶着滿腹的苦悶坐上游覽巴士,嘆息女孩無法同大家玩樂。

    聖耀的三個摯友知道他心情惡劣,沿途刻意跟他談天説笑,四個人擠在車後打牌,從梭哈、大老二、撿紅點、二十一點,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輪,大家的臉色卻頗異樣。

    聖耀已經連續三次從一開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頻繁的相互抽牌裏,卻沒有人抽到過聖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沒有。

    鬼牌好像黏在聖耀的手指上,誰也無法將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聖耀突然説,臉色極為蒼白。

    “嗯。”千富假裝冷靜。

    “好啊,玩別的吧。”國鈞也説,顫抖地洗着牌。

    “看錄影帶啦,都不要玩了。”志聰比較膽小。

    其實玩什麼都不重要了,因為遊覽車在瞬間翻覆,速度之快,車廂內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應景的尖叫。

    等到車子四輪朝天地躺好,女生盡情扯開喉嚨時,聖耀卻盯着三個血流滿面的摯友發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陰暗命運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奪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聖耀四周滴着。

    千富、國鈞、志聰,眼睛睜得大大的呆看着聖耀,無言地詢問聖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麼回事,聖耀恐懼這樣疑惑又無助的眼神,卻又無法迴避好友臨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們。

    後來意外過後的傷亡清點,更印證了聖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車上所有的師生都只有輕微的擦撞傷,只有車後的三個學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絕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親密關係的人,都會死掉?”聖耀痛苦地問。

    “一點也沒錯。”算命先生篤定地説。

    “每個人都會死,只是遲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為幽默地説。

    “幹!”聖耀大罵,站起來就要走。他不認為自己命運有任何可笑之處。

    “年輕人真開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撐起笑臉,拉着聖耀請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位穿着國中制服、滿臉氣憤的小夥子,猜測他腦子到底裝些什麼,自己應該如何將他身上的錢掏個一乾二淨。

    地下道里還有五、六個以算命維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聖耀喚住,這筆活生生的生意鐵定飛到別的攤子。

    “説完了你的故事,該把你的八字給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着毛筆,煞有介事地將聖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時辰抄在紅紙上,滿紙騰墨,他可是這個地下道有名的“王飛筆”。

    聖耀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的毛筆時而飛揚、時而頓挫,王飛筆一皺眉,聖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點頭,聖耀的眼睛就睜大了一分。

    “有沒有解?可不可以改運?”聖耀急切問道。

    王飛筆心中嘀咕着,他開始懷疑這位命運乖違的少年剛剛説的故事是不是編的,要來考驗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盤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無大災大難,更時有偏門小財,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純樸,故能立小家小業,四十歲許還有機會聚大財,就算你把命盤給別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説法。我説你……剛剛的故事是編的吧?”王飛筆淡淡地説。

    “當然不是編的!我為什麼要把錢浪費在編故事上?”聖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點是略犯桃花,但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缺失啊?若説你的遭遇奇慘,這也不對,你的印堂紅潤,絲毫不見發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飛筆沉吟着。

    聖耀知道王飛筆並沒有在唬弄他,但他身邊的人一個個橫死非命,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把你的手給我看看。”王飛筆看着聖耀狐疑的眼神,開口説道。

    聖耀將左手遞給算命先生,手掌打開的瞬間,王飛筆竟嚇得大叫,往後摔倒在地。

    “怎麼?”聖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害怕的是,或許王飛筆看出他命運中某個恐怖的缺陷,高興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麼,應該就有機會彌補!

    “不要靠過來!”王飛筆嚇得踢翻椅子,阻止聖耀將他拉起來。

    “我的掌紋很怪嗎?哪裏怪?”聖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紋,甚至不敢看它。

    “對不起!我跟你説對不起了!對不起!求求你走開!”王飛筆歇斯底里地叫着,眼淚甚至快掉下來了。

    聖耀在這樣妖異可怖的氣氛下,自己也給嚇得發抖。恐懼彷彿自手掌上擴散開來,變成可以觸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長在自己的身上!

    “我該怎麼辦?”聖耀呼吸有些困難,大聲問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對!”王飛筆哀求着,卻不拔腿逃走,難道是腳軟了?

    此時地下道里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過來,他們很好奇一向飛揚跋扈的王飛筆怎會倒在地上鬼叫,難道是拐錢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飛筆幾乎慘叫。

    “什麼事大驚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師眯着眼説,向冷汗全身的聖耀看了幾眼。

    一個胖大光頭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畫符鎮邪是他的專長,説:“再可怕也不過是七衰九敗,要不就是死煞聚頂,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飛筆慘白着臉,並不答話,只求得逃離現場。

    “請幫我……請幫幫我……”聖耀緊張地打開雙掌,平舉齊胸。

    “操你媽!”胖八卦大吼,迅速從懷中掏出一疊鬼畫符撒向聖耀,往後急躍,一顆胖光腦袋砰然撞到牆壁。

    “我的掌紋很恐怖?快救救我啊!”聖耀幾乎要暈了,尤其在這翩翩飛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個閉目誦經,一個瘋狂在額頭上結各種密宗手印,一個倒真的拔腿就跑,雖然他邊跑邊跌倒。

    唯一堪稱冷靜的,就是瘦高的年邁算命師,他儘管雙腳發抖,卻還像個高人模樣。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聖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師大吃一驚,急忙大喊:“千萬別跪!我幫你看看!”

    “真的?”聖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師嘆了口氣,引聖耀來到他的小攤子前,説:“我這個老傢伙也沒什麼了不起,本事並沒有比其他幾個同業高明,只是勝在我一把年紀。”

    聖耀心想:年紀大一點,果然比較有世外高人的風範。

    “老傢伙少活幾天也沒什麼了不起,哈。”老算命師乾笑,其實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腸,他不忍心這年輕人孤單地面對可怖的兇命。

    “我……我到底?”聖耀的嘴唇發白,擦了擦眼淚。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麼壞蛋,憑什麼要帶着這麼恐怖的機車掌印。

    “你沒有掌印。”老算命師捧住茶杯發顫,茶杯還未就口,茶水已濺出杯子。

    “我有啊!”聖耀眯着眼,害怕地確認了自己的掌紋。

    掌紋四平八穩地躺在掌心,理絡分明。

    “那不是掌紋。”老算命師深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説。

    “不然那是什麼?”聖耀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那是惡魔的臉。”老算命師的假牙發顫。

    空蕩蕩的地下道,頓時颳起陰風陣陣。

    聖耀張大了嘴,汗水啪噠啪噠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潤了潤硃砂筆,示意聖耀把手掌打開。

    “這個掌紋活脱就是一張惡魔的臉。”老算命仙用硃砂筆在聖耀的手掌上,順着掌紋的脈絡畫出一個極其恐怖的魔鬼臉。

    聖耀的左手劇烈發抖,鮮紅的硃砂宛若死亡呼喚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過,小子,我們怕的不是這張臉,而是你打開手掌的時候,有種很絕望又恐怖的氣息從手掌中竄流出來。”老算命仙放下硃砂筆,閉上眼説道:“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過幾年靈脩的人都能立刻察覺,所以大家才會那麼害怕啊!”

    “有救嗎?我……我還有多……多少日子好活?”聖耀咬着嘴唇。

    “要死,你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老算命仙把硃砂筆折斷,丟在一旁的紙錢簍裏,又説:“但,小子,這麼絕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卻還沒能死,可見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沒什麼道理!”聖耀完全無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説:“説説你的事?任何你覺得應該説的事。”

    於是聖耀便將自己悲慘的一生匆匆簡述一遍,還加上自己歸納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邊聽邊發毛,他這輩子聽過的怪事莫此為甚,比起什麼厲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説完了。”聖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説:“我有救嗎?還是我乾脆自殺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這裏擺攤擺了二十多年了,對於這樣的凶煞掌紋,還有這樣的人生,都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算命仙誠實地説:“也許這幾天我翻翻幾本掌譜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測,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測相互印證。”

    聖耀按耐不住,大聲説道:“難道你現在不可以給我一些建議?或是畫幾道符貼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給砍下來!”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會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沒法子擺脱這個兇命。”

    聖耀感到失態,説道:“對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説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認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場悽慘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親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親朋好友,就越會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後茁壯你的兇命。”

    聖耀並沒有懷疑老算命仙的話,他彷彿已作了這樣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問道:“那我媽媽怎麼沒事?”

    老算命仙皺眉道:“或許快了。”

    聖耀一驚,急道:“如果我自殺了,我媽媽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萬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兇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兇命。要是你死了,兇命還會找上別人,直到兇命的使命達成為止!要是你能夠跟兇命諧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聖耀大哭:“我怎麼可能跟這隻魔鬼手諧和一致!”

    老算命仙篤定地説:“你到現在都還沒死掉,可見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緣!”

    聖耀的哭聲不止,一個國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恐怖兇命有某種緣份?

    老算命仙連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運一定具有某種了不起的價值,古來聖王將相皆有旺陽天命相授,你的兇命極陰奇敗,有説不出的恐怖怪異,但它選上了你,可見你將有無比驚人的未來!”

    聖耀哭得更厲害:“那你的腳為什麼一直髮抖!”

    老算命仙汗涔涔,説道:“老傢伙時日無多,但也對莫名橫死心存畏懼啊!”

    聖耀幾乎要崩潰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擺脱不掉的兇命,卻也不願將兇命拋給無辜的別人。他深刻了解這種不斷失去親朋的悲傷。

    但,若他不將兇命拋給別人,所有跟他關係親密的朋友、親人,也都將死得乾乾淨淨,他們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

    “那我該怎麼辦?”聖耀的頭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壓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別在這裏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傢伙明天就要歸西了。”老算命仙緊張地説:“要是我想到什麼建議,你來找我,我就把它丟在地上,你自己撿起來瞧。”

    聖耀點點頭,傷心地走了。

    “兇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絕配。”老算命仙嘆道,看着聖耀的背影遠去。

    故事,才正要開始。

    “我該怎麼辦?”

    這句話在聖耀的心中盤旋已久。

    這樣的人生已經毫無意義可言,親人跟摯友即將一個一個死於非命,這樣的人生簡直是個屁,而且是個孤單的悶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聖耀看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麼我將不能有新朋友,因為新朋友很快就會變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職五專,一個國中畢業生能做什麼?”聖耀懊喪着自己崎嶇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寬心了。

    “幹,我要前途做啥?我這種倒楣鬼最適合撿垃圾了,因為垃圾不會死。”聖耀自我解嘲着,但心情還是黑暗一片。

    “哈,總之我是最不能當總統的人了!”聖耀一想到台灣被隕石砸毀,不禁苦中作樂地哈哈大笑。

    聖耀赤裸躺在牀上,左右手都綁上白色的繃帶,繃帶殷紅一片;那是聖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劃一個大叉的結果,聖耀希望這樣自殘的舉動可以使兇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揀垃圾,我還可以做什麼?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養活自己,又不能靠學歷……”

    黃色的牀頭燈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裏是一張他跟三個死黨穿着制服的合照。三個死黨真的都是死黨了。

    “喂,對不起啊。”聖耀愧疚地看着相片。

    幾個死黨沒有説話,臉上堆滿誇張的笑容;但聖耀知道他們不會原諒他的。

    國鈞將來要當計程車司機,千富要繼承他爸爸的鐵板燒店,而志聰國中畢業馬上就要去加拿大唸書。他們的未來全卡在遊覽車上,再也無法前進。

    聖耀在腦中計算着目前死去的親人,大前年死了兩個,前年死了五個,去年死了九個,真是屍橫遍野,自己好像買了張年年漲停的死亡股票。

    “不過今年親戚裏只死了小表弟一個人……不對,那是因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聖耀數着數着。

    此時聖耀聽見輕輕的敲門聲,聖耀趕緊穿上衣服,將門打開。

    媽媽拿着燉好的雞湯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牀邊,她心疼地看了看聖耀綁滿繃帶的雙手。

    “我們再去找別的算命先生看看,説不定不是那樣的。”媽媽的眼睛堆滿了淚水。

    “不要那樣子,那樣我也會哭的。”聖耀用手上的繃帶拭去媽媽眼中的淚水。

    “媽媽知道潭子有個濟公廟,裏面的濟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們就去……”媽媽説着説着,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你住址給我,我自己一個人去行了。”聖耀安慰着媽媽,他心裏也有些許希望。

    “媽媽不怕,媽要陪着你去。”媽媽哭着,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難過。

    “那樣我就不去。”聖耀堅持。他不能再失去母親。

    此時打開的房門邊,躡手躡腳走進一隻黃色的老狗,雙腳貼在牀緣。

    它不再年輕,再也無法一躍跳到聖耀的牀上。

    “麥克,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離開我。”聖耀抱起麥克,讓它四腳朝天躺在聖耀的大腿上。

    自從聖耀的國小開始捕狗,聖耀就把麥克帶回家避難,一避就是五年。

    “那媽媽打電話去問住址。”媽站了起來,指了指雞湯:“要喝光光。”

    “知道了,麥克會保護我的。”聖耀笑着,在媽媽面前他要勇敢。

    麥克點點頭,咧開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齒。

    就這樣,隔天聖耀搭上計程車,一個人前往潭子濟公廟問命改運。

    “也就是説,弟子沒事?”聖耀驚喜問道。

    乩童微晃着身體,神智迷濛地點點頭。

    “那這個呢?”聖耀打開手中的繃帶,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臉。

    “滾!”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頓時清朗無比。

    “還是不行?”聖耀哭喪着臉。

    “滾!”乩童嘶聲厲喊,跨下的椅子頓時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聖耀落寞地離開,從此,他不再問神拜佛。

    不是因為神佛幫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誤殺了民間信仰。

    不過,聖耀還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意見,至少,在他們還沒熟絡起來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里,貼滿了尋人啓事、失蹤人口海報、各種直銷公司教你發大財的文宣。

    聖耀遠遠地看着一個破舊的老算命攤。幸好,老算命仙是個大膽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攤子前有個中年婦人滿臉哀愁,不斷詢問離家數月的丈夫何時歸來,老算命仙卜了個卦,嘆氣搖搖頭,細聲開導中年婦人。

    聖耀耐心地站在賣廉價圍巾的攤販前,等着老算命仙的指示。

    許久,中年婦人終於落寞地離開。

    老算命仙若無其事地拿起毛筆,在地上撿起一張失蹤人口的協尋文宣,在背面寫了幾個字,揉成一團,隨意丟在地上。

    聖耀彎腰撿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閉上眼睛,專注地聽着收音機嘰嘰喳喳的廣播。

    聖耀打開紙團,裏面寫着:“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這就是兇命的用處?

    進入黑社會,用與生俱來的兇命,去殲滅所有的暴力組織,這或許真是兇命唯一的用途。

    但,聖耀知道這個任務一點也不適合自己。他沒有當流氓的天縱資材。

    聖耀無法想像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把內臟攪得亂七八糟的狠勁。

    聖耀當然更無法想像,自己必須跟一大羣樂意把尖刀刺進別人身體裏的牛鬼蛇神相處,甚至當上這羣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會被砍成什麼難以辨認的模樣,這比自殺恐怖太多了,説不定兇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亂刀砍死的倒楣時刻。

    “不如進立法院吧,那裏的流氓比較高階,至少不會整天動刀動槍的。”聖耀坐在椅子上想着,反覆端詳老算命仙寫給他的紙條。

    也許,立法院裏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毀掉基層黑社會還要偉大的事業,畢竟流氓的層級計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兇殘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錢數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樣也很麻煩,況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聖耀總是為他人着想。

    況且,要當上立法委員,恐怕要死上一堆樁腳、選民、助選員、共同參選的候選人,自己簡直是踩着鮮血跟冤魂“選”上立法委員的。

    “總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黯淡沒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簡直是天生的大魔頭。”聖耀的頭滴滴答答地敲着桌面,相當苦惱。為什麼一個國中生要煩惱這種離奇的鳥事?!

    這時,聖耀的媽媽敲着門,聖耀輕拍自己的雙頰,打開了門。

    媽媽憂心忡忡的,拿着一大碗紅豆湯放在桌上,她看見聖耀額頭上紅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記爆栗:“又在撞桌子?”

    “唉。”聖耀拿起湯匙,舀起一口湯,滿臉無奈。

    “先跟你説,媽絕不願意你去當流氓。”媽媽嚴肅地説。

    “放心啦媽,我也不敢啊!”聖耀喝着紅豆湯,紅豆湯的甜度是他最喜歡的。

    “那你要考高中還是五專嗎?”媽媽問,臉色稍緩。

    “可以不考嗎?我怕唸的學校會燒掉。”聖耀苦笑,他很認真。

    “媽也不贊成你去考,但媽也很擔心你以後要怎麼辦。再怎麼説,不管你的命多——多奇怪,媽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穩啊。”媽説。

    “生活得很安穩,其實也不會很難,只是薪水一定不多。”聖耀安慰媽媽:“但日子一定比當流氓好。”

    “那?”媽媽説。

    “我去當端盤子的吧。”聖耀説,一口氣把紅豆湯喝光光。

    “那怎麼行?你總不能端一輩子的盤子吧!”媽媽着急地説。

    “那就邊端邊瞧吧。”聖耀堅定地説。

    “阿耀——”媽媽不知道該説什麼。

    “不要為我擔心。”聖耀擠出一個微笑。

    媽媽不再異議,只是憐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揹負着奇兇的命運出世,作媽媽的,心中總是掛着深沈的自責。

    媽媽只希望,她能夠在兇命的威脅下,陪着苦命的孩子久一點,再久一點。

    甚至希望,她能看見孩子脱離兇命的那一天。

    就這樣,聖耀在國中畢業後(他沒參加畢業典禮,以免典禮會場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紀,穿上白色襯衫、黑色打折褲、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進歌聲飄揚的民歌西餐廳。

    聖耀端起了盤子,就在“光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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