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崔靈就跑來告訴安潔,説拍到那對“狗男女”幽會的照片了,當然不是最“幽”的那種,但對於男女授受不親的中國人來説,也算相當“幽”了。
安潔不相信:“別開玩笑了,你連‘狗男女’姓什、名誰、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到哪裏去偵探?別搞錯了人——”
崔靈説:“‘狗男女’嘛,肯定姓‘狗’,叫‘男女’,長的是狗模樣羅,盯住那些長得象狗的,不就行了?”崔靈一邊把相機往電腦上聯,一邊開玩笑説,“我男朋友的老婆也罵我們是‘狗男女’,嘿嘿,我就不懂為什麼偷情的男女就是狗男女呢?其實狗是最光明正大的了,根本不搞什麼偷情,狗急了就跳牆,何偷之有?”
崔靈把相機聯好了,把裏面的照片一股腦兒地“拖”到電腦的桌面上,點開一張,問:“看看這是不是那位多情的鐘新同學——,他這名字太具有諷刺意義了,‘忠心’,忠什麼心?還不如叫‘欺心’算了。”
安潔看了一眼,差點叫起來,的的確確就是多情的鐘同學,正從車裏鑽出來,臉上腫眼泡腮,頭髮東倒西歪,要多沒風度有多沒風度,也不知道那女孩看上他什麼了。安潔問:“你——在哪裏搞到這照片的?”
“我自己拍的,版權所有,翻印必究。”
“你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沒見過他,怎麼會——”
崔靈高深莫測地説:“這就不能告訴你了,這是絕密技術,只傳家人,不傳徒弟——”
崔靈一下接一下地CLICK起來,安潔看見鍾同學的不同畫面在電腦屏幕上閃過。崔靈邊點邊説:“瞎拍了一些,反正是DIGITAL的,不費膠片——”十幾張過後,鍾同學不再唱獨角戲了,那位在餐館跟他坐成鋭角的小妹妹也出現在畫面裏了。
安潔忍不住説:“看來真是一對‘狗男女’了,我一直不敢相信——”
崔靈得意地説:“怎麼樣?我當偵探合格吧?你看這一張,小妹妹的手挽在鍾同學的手臂上,多麼親熱啊。要知道,這可是在校園裏拍到的,狗膽包校!這位小妹妹我也打聽出來了,叫嚴莘,博士生,是鍾同學一個LAB的。我看這位嚴妹妹也長得不怎麼地,肯定比不上木姐姐年輕時的樣子,我們的鐘同學不是審美疲勞,完全是審美休克了——”
安潔聽崔靈的口氣,肯定也找到木亞華的信息了。她想來想去想不出崔靈是怎麼查出這些東西來的,唯一的可能就是DR.CANG把上次在餐館看見鍾新的事告訴了崔靈。難怪他那次那麼懂行情,什麼都不問,就跟她出來了,肯定是他早就認識鍾新,一定是通過他媽認識的,因為木亞華説過,他媽經常到教會去,而鍾新的媽也愛到教會去,如果兩個人送自己的媽媽去教會,那不就認識了嗎?
崔靈問:“你説,我們是用這些照片BLACKMAIL這對狗男女一把呢,還是直接告訴你那同學算了?”
安潔現在有點害怕崔靈的神通廣大了,她不知道崔靈會不會自作主張地就去BLACKMAIL這對“狗男女”,在她印象當中,搞BLACKMAIL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不是被人報了警,讓警察給抓起來了,就是那些被訛詐的人狗急跳牆,把BLACKMAILER殺了。她趕緊説:“我看就不要搞什麼BLACKMAIL了吧,別搞出事來——”
“我也覺得沒什麼好BLACKMAIL的,這兩個傢伙,一個是博士生,一個是博士後,能有多少錢?敲死也敲不出多少錢來。如果逼急了,他們倆雙雙殉情,給我們來個‘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那就慘了,我們要他們的命幹什麼?沒地方放。”崔靈嘻嘻哈哈地開了一通玩笑,就説,“我把這些照片都COPY一份給你,你去告訴你那朋友,她要怎麼處理就是她的事了。”
安潔有點忐忑不安,不告訴木亞華吧,一是覺得對不起朋友,二來也怕崔靈自己跑去亂説;告訴木亞華吧,又怕木亞華想不開,出了什麼事就糟了。猶豫了半天,她決定還是把這事告訴木亞華。她沒敢把照片給木亞華看,怕木亞華怪她讓崔靈去拍這些照片,她只説在餐館看見鍾新跟一個女孩在一起吃飯,好像——她特別強調這兩個字——“好像”有點親熱。
她生怕木亞華哇的一聲哭起來,或者一頭扎到汽車外面去了。她正在後悔不該在木亞華開車途中説這事,就聽木亞華極為鎮定地説:“我對這種事情的態度很簡單明確:沒證據,就當沒這回事的,不用捕風捉影來折磨自己;有證據,就大刀闊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她怕木亞華覺得她捕風捉影,就問:“照片算不算證據?”
“你拍到他們在一起的照片了?”
她支支吾吾地説:“嗯——也不是我拍的,是一個朋友拍的,她——也不是存心拍的,是偶然——巧合——”
“不管是偶然還是巧合,有照片就行,你用電郵傳給我吧——”
“你要——把他怎麼樣?”
木亞華笑着説:“難道你怕我把他殺了?你放心,我不會的,他不值得!我的命肯定比他的值錢多了,我還要養我的孩子的,絕對不會做傻事,我對他的感情也早就過了做傻事的階段了,可能從來就沒有過那個階段。”
安潔把幾張比較“幽”的照片傳給了木亞華,千叮嚀,萬囑咐,叫木亞華冷靜從事,尤其不要説照片是從她這裏來的。木亞華一口答應了,但安潔仍然不放心,因為木亞華的反應好像有點反常一樣。一般女人發現丈夫有外遇的時候,都是痛哭流涕,投河上吊的,木亞華好像太冷靜了,是不是受刺激太深,腦子燒壞了?
後來的一段時間,安潔每每在班上看見木亞華,就覺得木亞華是在強做鎮定,笑都是裝出來的,淚都是在心裏流着的。她連坐木亞華的車都有點提心吊膽的,生怕木亞華精神恍惚,把車給開翻了。
那段時間,系裏因為SUJI受傷的事,搞得羣情沸騰的。系裏發了好幾個EMAIL,説SUJI不幸摔傷頸椎,有癱瘓的可能,號召大家為SUJI捐款,還買了一個大花籃,放在系辦公室裏,叫大家有送給SUJI的禮物就拿去放在那個大花籃裏。即使不送禮物,也希望大家能在花籃裏的那個大明信片上留個言,籤個名,表示一下關心。
安潔看見了這些EMAIL,就跑到系裏去捐款、留言、送禮物,每次去都聽到大家談論SUJI的事,有的説SUJI有種什麼病,導致行動不協調,特別容易摔跤,前不久剛把胳膊摔斷過,去年好像還把腳踝摔折了,這次最嚴重,摔傷了頸椎。有的説SUJI的醫療保險只能COVER90%,剩下的10%不知道怎麼辦。還有的説SUJI會轉到別的醫院去治療,很可能要終生癱瘓了。
她心裏挺同情SUJI的,年紀輕輕的,就遭此災難,真是太不幸了。她不知道該捐多少,又見收錢的是個老印,就畏畏縮縮地站在一邊,想等到有熟人了問一下再去捐。後來她看見一箇中國女孩捐了款出來,雖然不認識,她還是走過去,用中文問那女孩怎麼個捐法。
那女孩説:“我也不知道,看自己的能力吧,有捐一千的,也有捐十塊的,聽説那個捐一千的是我們中國人,不過人家是教授,捐得起,我們學生一個月獎學金才一千來塊,不可能捐太多。我捐了二十,也比有些印度人捐得多了。”
她想,這個女孩可能根本不認識SUJI,都捐了二十,她好歹還是“素雞”TA過的學生,總不能捐太少吧?她寫了張一百塊的支票,交給那個收錢的印度人,那人好像很驚訝很感激一樣,她估計自己在學生中可能還算捐得很多的了,不免自我感覺良好了一通。
當她跟木亞華説起這事的時候,木亞華説:“捐一千的肯定是老康,另外那兩個中國教授我知道,都有老婆在身邊,哪裏敢做這麼‘燒包’的事?老婆知道了不罵死他們?”
安潔想到堂堂的教授挨老婆罵的情景,覺得十分滑稽,笑了一陣,説:“你把女的説這麼小氣?”
“不是什麼小氣,你在這裏呆長了就知道了,美國捐款的事是層出不窮的,各種各樣的個人和組織都會要你捐款。你看見我車上貼的那些sticker了吧?一大串,全都是捐款捐來的,什麼firefighter啦,police啦,paralyzedveteran啦,多得很,你捐款給他們了,他們就寄一個sticker給你,貼在車上。只要你捐一次,他們就不停地打電話來叫你捐,有的是半年一次,有的是一個季度一次,後來把我捐煩了,只好説我失業了,沒錢捐了。”
“那DR.CANG捐那麼多,不怕他老婆罵他?”
“再一次證明他離婚了,沒老婆一身輕,想怎麼燒包就怎麼燒包。”木亞華説,“不過‘素雞’是他學生,又是他的TA,多捐點也情有可原。”
安潔見木亞華説話的口氣好像是DR.CANG犯了什麼錯誤,但終於還是原諒了他一樣,不禁笑了起來:“如果你是他老婆,肯定要罵他了吧?”
“當然要罵他——”木亞華反戈一擊,“如果你是他老婆,你就讓他燒包?”
她突然被木亞華一句話放到了DR.CANG老婆的位置上,好像不會思索了一樣,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如果她是他老婆,她會不會罵他,她想她多半不敢罵他,也捨不得罵,她説:“可是他願意幫助別人,那不是件好事嗎?為什麼要説他燒包?”
木亞華説:“這種話只有你們這些沒結婚的小姑娘才會説。你現在不是他老婆,他的錢跟你沒關,他想怎麼用就怎麼用,你不CARE。一旦你成了他老婆了,你的感覺就不同了,他再這麼亂用錢,你就會心疼了,説不定他老婆就是為這些事跟他離婚的。婆媳又處不好,老康又這麼大手大腳的,這種男人肯定是家懶外勤的那種,給朋友幫忙的時候,跑得飛快,輪到自己家了,就推三阻四——”
安潔覺得木亞華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主要還是為老公的婚外情生氣。她很後悔向木亞華揭發鍾新的事,也許不揭發就什麼事都沒有。但現在也沒法把説過的話吞回來了,只能吸取教訓,以後少管別人的家務事。
學期結束前幾個星期,DR.CANG把第七次作業佈置下來了,是improve一個algorithm,他説這次作業是bonus,可以替換掉平時作業當中最低的一個分數,歡迎teamwork,願意做的人可以去找他。
安潔聽説要做teamwork,就去問那幾個得過零分的人做不做,烏鋼説他下學期就走了,懶得做了。陳宏平説反正他是在化學系電腦房做sysadmin,拿的是那邊的錢,不在乎系裏規定的什麼3.5。楊帆説他別的幾門課還可以,不做這個作業也能保持GPA3.5,就不討那個麻煩了。
安潔知道木亞華最近也沒心思做bonus作業,而且木亞華又沒得零分,根本不用做,所以她問都不用去問木亞華,就決定一個人做算了。她跑去找DR.CANG,説她想做第七個作業。
DR.CANG好像有點詫異,説我不是説了可以搞teamwork嗎?你不跟烏鋼他們組成team?
她説,他們都不想做,我一個人做可不可以?
DR.CANG連忙説,當然可以,我是覺得你們幾個一起做容易一點。他從他辦公室的打印機上打了幾篇PAPER出來,叫她先看這些PAPER,看完了再來討論怎麼improve裏面的algorithm。
她花了幾天時間,把那些PAPER認認真真讀了一遍,裏面出現的名詞術語,凡是她不懂的,她都到網上查了個水落石出,還找了一些參考資料看了,一心希望跟DR.CANG討論的時候能給他留個好印象。
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跟DR.CANG討論的時候,她雖然有時因為英語表達方面的問題顯得有點結巴,但她的理解應該是正確的,而且還有一點新見解,因為她看見DR.CANG臉上的表情好像既有讚賞,也有驚訝,一直誇她“goodjob”,“goodpoint”。
等她説完了,他説:“Good!Youdidyourhomework!”
她又驚又喜,這就算完成這個家庭作業了?不是説要improvealgorithm的嗎?她還沒improve呢,怎麼他就説她家庭作業已經做了?難道是因為她一個人做這個作業,他就放鬆要求了?她有點拿不準,便問道:“YoumeanI——I——alreadyfinishedthehomework?”
DR.CANG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笑得那麼開心,連人都有點輕輕地顫動起來。她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別生動,特別年輕,黑鬚,紅唇,白齒,眯縫的眼睛,上仰的下巴,帥得她心慌意亂。她傻呼呼地站在那裏,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他笑了一會,冒出一句:“Yougotme,kido——”,然後他突然不笑了,開始埋頭在桌上東翻西翻,好象在找什麼。
她注意到他表情有點異樣,但她沒功夫多想,因為她此刻正在急於理解他剛才説的話,不知道該把這句話翻譯成什麼,又不知道KIDO的意思,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最後只好放棄了,又把她的法寶搬出來:彷彿心領神會一樣地微笑點頭,表示自己理解並欣賞了他這個幽默。
她一來美國就發現這個法寶,一路用來,十分靈驗,別人説了幽默的話,是指望你笑一笑的,你不管懂還是不懂,都給他一個微笑,只要你笑了,別人也就滿意了,絕對不會追問:“你笑什麼?你知道我這話幽默在何處嗎?”
但她這一招好像對DR.CANG不管用,他好像有點不自然一樣。過了一會,才恢復了正常,用英語對她説,你的想法很好,就照你的思路先寫個初稿出來。然後他簡單講解了一下paper的結構,説無非就是這麼一個套路,先寫個introduction,介紹一下你這篇文章,再寫個relatedwork,把別人在這方面已經做出的研究説一説,肯定他們的長處,然後筆鋒一轉,説但是呢,這些algorithm還是有些不足的,這個有這裏這裏不足,那個有那裏那裏不足,而我這篇paper呢,就是要改進其中的一些不足。
她見他以這種口氣講授寫paper的方法,忍不住笑起來,用英語問,別人這些搞研究的人,都是老前輩了,我説別人這裏那裏不足,別人會不會説我驕傲?
可惜一個“驕傲”把她給難住了,她“pride”“proud”地變來變去,搞不清在這裏應該用哪個,最後只好説“YouknowwhatImean。”
這也是她到美國後學的一個法寶,她自己翻譯成:“我的意思,你的明白。”凡是她自己説不清楚的時候,她就用上這句,聽者一般就不再問了,她不知道他們是聽懂了,還是被她這句話鎮住了,以為聽不懂是他們自己的過錯。
DR.CANG用英語解釋説,沒什麼嘛,如果他們的algorithm完美無缺,那我們幹嘛還寫這篇paper呢?我們寫這篇paper,本身就説明我們認為他們的algorithm有值得改進的地方。我們也不是説他們的algorithm就一無是處,只是説在某種情況下,用我們的algorithm更好。
她回到家裏,就上網查今天在DR.CANG那裏沒聽懂的幾句話,發現doone-shomework有“充分準備”的意思,她滿心羞慚,知道自己今天這人丟大了,以為DR.CANG是説她家庭作業做完了,難怪DR.CANG笑得那麼開心呢,一定是笑她沒聽懂他的話,她恨不得衝到他那裏去挽回一下:“其實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是跟你開玩笑呢。”
既然他是在笑話她沒聽懂他的英語,她估計KIDO一定是什麼不好的詞,大概是“傻瓜”“笨蛋”之類的。她在網上的英語詞典裏只查到KIDDO,是“小孩”的意思,還可以是“afamiliarformofaddress”。這又把她搞糊塗了,她既不是小孩,又不是地址,他為什麼會對她説KIDDO?難道英語裏可以用“地址”來罵人?
她想起他説了這個詞之後的窘樣,覺得這個詞一定有什麼非同尋常之處,她非得搞明白不可。她打電話給她的姐姐,問KIDDO是什麼意思。
姐姐説:“不就是‘小孩’的意思嗎?child,kid。”
“沒別的意思了?不可能吧?我又不是小孩——這是別人對我説話時用的——我看詞典上説是一種‘熟悉的地址’——”
姐姐呵呵笑了一陣,説:“什麼‘熟悉的地址’?網上怎麼説的?”
“就是afamiliarformofaddress。”
“噢,那不是‘熟悉的地址’,而是‘親切隨意的稱呼’。小妹小,這人是男的吧?這是他跟你談情説愛時用的吧?”
“不可能,他是我老師,從來沒跟我説過什麼——特別的話——”
姐姐誇張地説:“噢?是老師?唉呀,那説不定是他愛上你了,心裏是這樣叫你的,一不小心就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