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急得要命,等趕到K縣城,肯定七點都過了,車站都關門了,不知道老三還會不會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沒法趕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縣城找個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錢買了車票之後,就沒剩下什麼了。她想,萬不得已的話,只好把大媽請她買毛線剩下的錢用來住旅館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館要多少錢。
當她的車開近K縣汽車站的時候,她看見老三正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她。車一停,他就跑到車門口向裏張望,看見她了,就跳上車來,擠到她跟前:“以為你不來了,又以為你的車——翻了。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他接過她的那些包:“背了這麼多東西?跟別人帶的?”然後就不由分説地抓起她的手,帶着她下了車,去找餐館。她試着掙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緊,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沒人會看見,她就由着他抓了。
K縣城不大,連公共汽車都沒有,幾家餐館早就關門了,沒地吃飯了。
靜秋問:“你吃了沒有?如果你吃過了,我們——就不用找餐館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
“我也沒吃,開始準備等你來了一起吃的,後來就怕離開了會跟你錯過,所以就守在那裏——。你肯定餓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待會要走很遠的路的——”他拉着她的手,説,“跟我來,我有辦法——”
他帶着她到縣城附近的那些農民家去找吃的,説只要給錢,總歸能找到飯吃。走了一會,他看見一户人家,説:“就是這家了,房子大,豬圈也大,肯定家裏殺了豬的肉還有剩的,讓我們去開開葷。”
他們倆去敲那户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聽説他們是來找飯吃的,又看見老三手裏的鈔票晃來晃去的,就把他們讓進屋去。老三跟她談了一會,給了錢,那個婦女就張羅做飯了。
老三幫忙燒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練的架柴燒火,還拉靜秋坐在旁邊看。灶跟前堆着一些茅草樣的東西,算是坐的地方。靜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裏燒火,只有那麼一點地方,兩個人擠在那裏,她的人幾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麼怕,因為這户人家肯定不認識他們倆。
爐灶裏的火映在老三臉上,他的臉變得紅紅的,好像特別英俊。靜秋不時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時地側過頭望她一眼,跟她的視線相遇,就會心地一笑,問她:“這種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
那頓飯對靜秋來説,真是太豐盛了,新米煮出來的飯,特別好吃。幾個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二面黃的豆腐,一個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碗鹹菜,還有兩根家做的香腸。他把兩根香腸都夾給她,説:“知道你喜歡吃香腸,剛才專門問了,如果主人説沒香腸,我就要換一家了。”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香腸?”她不肯要兩根,一定要給一根他。
他説:“我不愛吃香腸,真的,我愛吃——鹹菜,隊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讓給她吃,哪裏會有不愛吃香腸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説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兩個人在那裏讓來讓去,主人看見了,樂呵呵地説:“你們這兩口子怪有趣的,蠻恩愛呢,要不我再給你們煮兩根?”
老三趕快掏錢,連聲説:“那就多煮幾根吧,我們可以帶在路上吃——”
吃完飯,他問靜秋:“今天還回去不回去?”
“當然回去,不回去在哪裏住?”
“想不回去當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別人説這説那——”
一路上,他都牽着她的手,説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點汗涔涔的。他問:“我——牽着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
“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有好一會沒回答,最後才説:“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
“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
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的人直截了當對她説“愛情”這個詞,那時説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聽他用這個詞,感覺好像很尷尬一樣。她不敢順着這個話題往下説,不知道他還會説些什麼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那邊就是那棵山楂樹,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
靜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説那裏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裏好怕——”
“那以後有機會再來吧。”他開玩笑説,“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不好意思地説:“我也不是怕鬼,其實那些抗日英雄就是變了鬼,應該也是好鬼,也不會害人,對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他,“我到西村坪的那天,你是不是剛好也從什麼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麼會跑那裏站着?”
“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着個人一樣,穿着潔白的襯衣——”
他呵呵笑起來:“你真是看花眼了,那麼冷的天,我穿着件潔白的襯衣站在那裏?不凍死了?”
靜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聽山楂樹時,老想起那樹下站着的兩個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經地説:“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現了形,剛好被你看見,你就以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哪裏敢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裏,摟緊了,安慰説:“騙你的,哪裏有什麼冤魂,都是編出來嚇唬你的。”他摟了她一會,又開玩笑説,“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我懷裏來的,哪裏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裏,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捨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着臉皮賴在他懷裏。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麼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裏很踏實,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見。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着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鬆了一下手,讓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摟着她:“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麼快,再跳,就要從嘴裏跳出去了。”
“心可以從嘴裏跳出去?”她好奇地問。
“怎麼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麼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着,彷彿要從嘴裏跳出去一樣——’”
“書裏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
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説:“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麼就説快到嘴邊了?”
“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拼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着,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麼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裏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一樣,怎麼可以這樣?從來沒聽説過接吻是這樣的。她緊緊咬着牙,他的舌頭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齒之間滑來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緊咬着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只覺得既然他是想進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棄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會,氣喘吁吁地問她:“你——不喜歡?”
“不喜歡。”其實她沒什麼不喜歡的,只是很害怕,覺得這樣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但她很喜歡他的臉貼着她的臉的感覺,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居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她一直以為男人的臉是冰冷繃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
她心裏很喜歡,但硬着嘴説:“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説:“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説,“我們走吧。”然後他沒牽她的手,只跟她並排走着。
走了一會,靜秋見他不説話,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
“我沒有説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着你?”
她不肯説話。他偏要問:“説呀,喜歡不喜歡?”
“你知道——還問?”
“我不知道,你讓我琢磨不透,我要聽你説出來才知道。”
她還是不肯説,他沒再逼她,只緊緊握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擺渡的已經收工了,他説:“我們別喊擺渡吧,我們那裏有句話,形容一個人難得叫應,就説‘象喊渡船一樣”,説明渡船最難喊了。我揹你過河吧。”
説着,他就脱了鞋襪,把襪子塞進鞋裏,把鞋用帶子連起來,掛在自己頸子上,然後把幾個包都掛到自己頸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讓她上去。她不肯,説:“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不好意思了,上來吧,你們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現在天黑,沒人看見。快上來吧。”
她只好讓他揹她,但她用兩手撐在他肩上,盡力不讓自己的胸接觸他的背。他警告説:“趴好了啊,用手圈着我的頸子,不然掉水裏我不負責的啊。”説完,他彷彿腳下一滑,人向一邊歪去,她趕緊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擠在他背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擠在那裏很舒服一樣。但他渾身一震,人象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我好重?還是水好冷?”
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陣,才平復下來。他揹着她,慢慢涉水過河。走了一會,他扭過臉説:“我們那裏有句話,説‘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馱’。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馱你,好不好?”
她臉紅了,嗔他:“你怎麼盡説這樣的話?再這樣,我——跳水裏去了。”
他突然不吭聲了,靜秋好奇地問:“你怎麼啦?又生氣了?”
他用頭向下遊方向點了一下:“你二哥在那邊等你。”
靜秋順着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志剛坐在河邊,身邊放着一對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靜秋,邊穿鞋襪邊説:“你等在這裏,我過去跟他説點事。”説完,他就走過去跟老二打個招呼,“老二,挑水呀?”
“嗯,你們回來了?”
然後他壓低嗓音跟志剛講了幾句,就回到靜秋身邊,説,“你到家了,我從這邊走了。”然後他就消失在黑夜裏了。
志剛打了水,挑上肩,默不作聲地往家走。靜秋跟在後面,膽戰心驚,她怕志剛把剛才看到的事講出去,讓教改小組的人聽見,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點功夫給志剛囑咐一下:“二——二哥,你別誤會,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們——”
“他剛才説過了。”
“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
“他剛才説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