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靜秋連老三的確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後加了個“勘探隊”,但她估計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為他沒再送什麼東西來。
令人振奮的是暑假快到了,靜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準備把一個暑假做滿,一天也不休息,樂觀地估計,可以做到八、九十塊錢。
錢還沒拿到手,她已經在制定預算了。首先要還掉老三的錢,然後給媽媽買個熱水袋,媽媽犯病的時候,常常會腰疼,需要一個熱水袋捂在那裏。現在都是用個玻璃瓶子裝了熱水當熱水袋用,但瓶子有時會漏水,而且捂的面積有限。
她計劃開了工錢就去買半個豬頭回來吃,因為一斤肉票可以買兩斤豬頭。豬耳朵、豬舌頭滷了吃,豬臉肉做回鍋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湯。一想到蒜苗炒出來的回鍋肉,她就覺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現在就去買來做了吃。她家裏經常是幾個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來的那些肉的時候,總有一種問心有愧的感覺,因為不能拿回去給媽媽和妹妹吃。
這個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給妹妹買布做件春裝。她自己老穿哥哥的舊衣服,被人笑話,所以她決心不讓妹妹嘗那種滋味。她還要給妹妹買雙半高統的膠鞋,這有點奢侈,但妹妹想那種膠鞋想了很久了,她從妹妹看人家膠鞋的眼光裏可以讀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還欠隊裏口糧錢,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錢還上一部分。知青在農村沒吃的,有時就會出去偷雞摸狗,把貧下中農田裏的菜、籠裏的雞偷來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經跟當地的農民結下了仇,經常打起來。有時幾個村的農民聯合起來打知青,幾個隊的知青聯合起來打農民,搞得血雨腥風,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農民打傷了,臉上身上都是一道道傷。她哥哥説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個個都傷筋動骨了,有幾個打得癱在牀上,是別人抬回來的,只有他那個小隊的幾個知青,因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傷。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在K市碰了個頭,商量怎麼辦。被打的知青都説這次完全是當地農民不對,他們什麼都沒偷,是農民認錯了人,問也不問,就圍住他們,用扁擔、千擔、鐵鍬什麼的把他們痛打一頓。那些農民就是恨知青,覺得知青來了,把他們本來就不多的工分奪走了一部分,還鬧得雞犬不寧,所以他們只要有機會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隊和公社,但大隊和公社根本不處理。
那次討論的結果是決定到地委去告那些農民。被打的知青和他們的家長找了無數路子,地委才答應派人接見他們一下,聽聽事情經過。
那天晚上,靜秋也跟去了,因為媽媽身體不太好,哥哥又受了傷。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見大院門口是荷槍實彈站崗的衞兵,有些人先自膽怯起來,幾個傷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靜秋一家跟着那些堅定不移分子進了地委大院,地委派個人出來接待他們,叫他們在一個會議室等候,説地委書記還在開會。
等了好幾個鐘頭,還沒見到地委書記。不知道是誰探聽到了消息,説地委書記正在陪什麼人吃飯喝酒,有點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來接見咱們。
靜秋聽到這個消息,無緣無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聽説也是個大官。她心裏湧起一股恨意,原來當官的真的是這麼高高在上,草菅人命。會議室裏躺着幾個打得不能動的知青,還坐着一羣被打得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的知青,加上他們心急如焚的父母,而這個地委書記居然還有心思喝酒吃飯。
她知道K地區只有一個軍分區,而老三的爸爸據説是軍區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盤肯定比地區更大。她想象老三就是住在一個有背槍的衞兵站崗的大院內,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個大院的,他的父親肯定也是那種説話官腔官調的人,一開口就象作報告一樣:“啊,這個這個——。”
她想起大嫂説過,當官的我們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話,但只有親眼看到過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體會。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她坐在那裏等地委書記,感覺就象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樣,滿心是憤懣和不平。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這樣對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會,好幾個家長害怕起來了,説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讓我們在這裏坐着,他們去搬兵,待會把我們全部都抓起來了,不用別的罪名,就加個“衝擊革命政權機構”,就可以把你扔進監獄了。
這一説,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了。靜秋的媽媽也説:“我們回去吧,別人可能還當得起這個帽子,我們這種人家,是再也經不起這頂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認倒黴了,我們還能指望地委書記把那些農民抓起來?怎麼説知青也是到農村去接受農民再教育的,農民要用扁擔再教育你,怕是也沒辦法了。”
靜秋最恨媽媽的膽小怕事,她堅持要等下去,説如果你害怕,就讓我在這裏等。靜秋的媽媽無法,只好陪着等。最後終於等來了一個幹部,並不是地委書記,不知道是個什麼幹部,反正説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長把情況説了説,那人刷刷地記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後來就再沒聽到任何消息。靜秋的媽媽自我安慰説:“算了,就這樣了吧,至少沒把捱打的知青抓去,沒受處罰。”然後含着眼淚把傷還沒好的哥哥送回鄉下去。可能哥哥隊上的人聽説了告狀的事,有點害怕,就照顧哥哥,讓他看穀場,比下田輕鬆,但一天只能掙半個勞動力的工分,估計年終需要更多的錢去還口糧錢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靜秋就叫媽媽帶她去找“弟媳婦”那當居委會主任的媽,想找零工做。母女倆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婦”家,等在那裏。“弟媳婦”叫馬錚,大家叫他媽馬主任。靜秋實在有點愧見“弟媳婦”,因為兩人一個班的,平時見了面,話都不説,現在卻要求上門來,請他媽媽幫忙。
靜秋的媽媽教過馬主任的大兒子,所以馬主任對媽媽很客氣,讓靜秋的媽媽先回去,説我會給你女兒找工的。靜秋也只是每年讓媽媽引見一下,所以也叫媽媽回去,媽媽回去後,靜秋就等在那裏。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廠企業,會派他們那邊管事的人到馬主任家來要工,大家都把工廠那邊派來的專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點以前就來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過了九點還沒找到工,那天就算廢了。大多數情況下,如果找到一個工,就可以做好幾天,等到那個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們就又到馬主任家來,等着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靜秋一起等在那裏的還有一個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紀,反正牙都掉光了。靜秋認識她,以前在一起打過零工,別人都叫她“石婆婆”,好像是姓“史”,但因為她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外面做零工,靜秋就覺得她應該是叫“石婆婆”。
聽説“石婆婆”的兒子挨鬥的時候被打死了,媳婦跑了,留下一個剛上學的孫子,該“石婆婆”照看。靜秋想都不敢想,如果“石婆婆”哪天死了,她那個孫子該怎麼活下去。
坐了好一會,才看見一個“甲方”來要人,説是需要壯勞力,因為是從停在江邊的貨船上把沙卸下來,挑到岸上去。靜秋自告奮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説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動沙。馬主任叫靜秋莫慌,説等有了比較輕鬆的工再讓你去。
又坐了一陣,來了另一個“甲方”,這回是要打夯的,靜秋又自告奮勇,但那個“甲方”也不要她,説她太年青,臉皮薄,打夯是要大聲唱歌的。靜秋説,我不怕,我敢唱。“甲方”就説你唱個我聽聽。靜秋覺得那人有點流裏流氣的,又礙着“弟媳婦”在旁邊,就不肯唱。
“甲方”説:“我説了吧?你根本不敢唱,這活只能找中年婦女幹,人家那嘴,什麼都唱得出來。”
“石婆婆”説:“我敢唱,我也會唱。”當即就癟着嘴唱起來,“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裏夜裏想愛人,也呀嗎也吆霍呀——”
靜秋一聽,那唱的什麼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雖聽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關半夜裏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幹不了這活,只好看着“石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點都沒等到工,靜秋只好依依不捨地回去了。呆在家裏一天沒工做,真是如坐針氈,就象有人把一塊二毛錢從她口袋裏掏走了一樣,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來,好再到馬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靜秋才找到一份工,還是那個挑沙的工。“甲方”説前幾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來,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馬主任家來招工。靜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應讓她試試,説如果你沒幹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會付你半天工錢的。靜秋連忙答應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裏無比快樂,好像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共產主義一樣。她跟着“甲方”來到上工的地方,剛好趕上零工們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沒一個女的。那些人見她也來挑沙,都很驚奇。有一個很不友好地説:“你挑得少,我們就吃了虧,等於要幫你挑,你還是找個計件的工去幹吧,幹多得多,幹少得少。”
另一個好心點的提醒説:“我們都是兩人一組,一個跳下船,一個挑上坡的,一個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還不累癱了?誰願意跟你一組?跟你一組不是得多挑幾步路?”
靜秋淡淡地説:“你莫擔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組,我不會挑得比你們少的。”
“甲方”説:“那你就在這幹着再説吧,不行就莫硬撐着,壓壞了沒勞保的。”
有個認識她的説:“你媽是老師,你還貪這點小錢?”
還有一個見“甲方”走了,就流裏流氣地開玩笑説:“大夏天的,有你一個女的在這裏真不方便。待會幹得熱起來了,我們都興把衣服褲子脱了乾的,你到時不要怕醜啊。”
靜秋不理他們,心想你脱的不怕醜,我看的還怕醜了?她只埋頭整理自己的籮筐扁擔。開工時間到了,她跟着一羣男人下河去。貨船跟河岸之間搭着長長的跳板,只有一尺來寬,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漲水季節,江水帶着泥沙,黃中帶紅,看上去尤其可怕,膽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説挑一擔沙了。
很久沒挑擔子了,剛一挑,覺得肩膀痛。幸好她的扁擔跟隨她多年,是根很好用的扁擔,不太長,而且很有韌勁,挑起擔子來忽閃忽閃的。會挑擔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一根扁擔不能忽閃,直槓槓的,挑着就很累,如果一根扁擔能忽閃忽閃的,就可以和着你走路的節奏,晃晃悠悠,使你覺得擔子輕了不少。
那一擔沙,少説也有一百來斤,靜秋挑着沙,從窄窄的跳板上走過,覺得跳板晃盪得可怕,生怕一腳踩空掉到江裏去。她會游泳,但江邊的水下都是亂石頭,掉下去不會淹死,但肯定會被石頭撞傷撞死。她不敢望腳下,只平視前方,屏住呼吸,總算平安走下了跳板。
下了船就是上坡,接近河岸的一段還比較平坦,但再往上,坡就很陡了,空手爬都會氣喘吁吁,挑着擔子就可想而知了。現在她比較明白為什麼其他人要結成兩人一組了,因為剛經過了跳板那一嚇,現在已經手腳發軟,如果有人接手挑上坡去,那挑下船的人就可以空手往貨船那邊走,暫時歇息一下。但如果是一個人挑這全段路程,就只能一口氣挑到目的地。
靜秋沒人搭夥,只好一個人挑。挑了兩趟下來,身上已經全汗濕了,太陽又大,又沒水喝,簡直覺得要中暑暈倒了。但一想到這一天挑下來就有一塊二毛錢,尤其是想到這兩天找不到工時的惶惑,就咬緊牙關堅持挑。
那一天不知道是怎麼熬過去的,等到收工的時候,靜秋已經是累癱了。但回到家裏,還要裝出一幅很輕鬆的樣子,不然媽媽又要擔心。她那天實在是太累了,吃了晚飯洗個澡就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來了,那時才感到昨天的疼痛真不算什麼,現在才真的感到渾身痠痛了,兩個肩膀都磨破皮了,痛得不能碰衣服。後頸那塊,因為要不斷地換肩,也磨破皮了。兩條腿更是無比沉重,臉和手臂曬破了皮,洗臉的時候,沾了水就痛。
靜秋的媽媽見女兒起來了,連忙走過來勸她別去了,説:“你太累了,昨晚睡覺哼了一夜,今天就別去了吧——-”
靜秋説:“我睡覺本來就哼哼——”
媽媽抓住靜秋手裏的扁擔,懇求説:“秋兒,別去了吧,女孩子,挑擔壓很了不好,會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習慣,你不生病,睡覺是不會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靜秋安慰媽媽説:“你放心,我心裏有數,太重的活我不會去幹的。”
挑了兩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對靜秋態度好點了,因為靜秋雖然是個女孩,也並沒有比他們少挑一擔。有個叫田貴生的就自告奮勇地來跟靜秋一組,説挑上坡累,我來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田貴生每次都爭取走快點,好多挑幾步路,這樣靜秋就可以少挑幾步路。有時靜秋剛挑下船,田貴生就迎上來了,搞得靜秋很不好意思,別的人也開始笑他們是兩口子。
幾天挑下來,靜秋覺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點了,人也不象剛開始那樣喘不過氣來了,令她擔心的是這個活幹不了幾天了,那就又得到馬主任那裏去等工,還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現在對她來説,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