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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老三剛走了一會,媽媽和妹妹就回家來了。媽媽説她們就在外面乘涼,看見小陳走了,就回來了。媽媽看了一下鍾,已經快十一點了,有點擔心地説:“小陳説沒説他今天住哪裏?”

    靜秋怏怏地説:“他每次沒地方住就在江邊一個亭子裏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經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覺得喉頭哽咽,不願再説什麼。

    媽媽在她牀邊坐下,説:“我——知道你——捨不得他,他看上去也還——不是個壞人,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年紀還這麼小,人家二十多歲的人談朋友還有人議論來議論去,你這麼早——工作的事又還沒搞好——。我叫你們暫時不見面,也可以考驗一下他這個人,他要是真有這個心,不會因為一年不見面就跑掉,如果是個經不起考驗的——”

    靜秋説:“媽,你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媽媽説:“你明天還去上班?你的腳爛成這樣,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告訴你,你又着急,有什麼用呢?你放心,我答應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説:“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膠鞋不就沒用了?”

    靜秋知道妹妹喜歡很高很高統的膠鞋,上次給她買的那雙只是半高統的,沒這雙高,她馬上説:“怎麼沒用?你下雨的時候可以穿呀。”

    還沒等妹妹歡欣鼓舞一下,媽媽就問:“什麼膠鞋?”

    妹妹搶着説:“是那個小陳給姐姐買的膠鞋,他早上送鞋來的時候,看到姐姐腳腫了,他還哭了的——”

    媽媽嘆口氣:“跟你爸爸一樣,也是個好哭的人——。男人流淚,有的是因為富於同情心,有的是因為軟弱無能。小陳大概還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還有些什麼人?”

    靜秋説:“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媽媽——自殺了——”

    媽媽問了一下老三媽媽的情況,同情的同時又很擔心:“聽説自殺這種事是可以遺傳的,心胸不開朗的人生下來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開朗。不知道這個小陳性格怎麼樣?平時有沒有容易迂在什麼事上的表現?”

    “沒覺得。”

    “我倒覺得他有點迂,你看他算你頂職和轉正的時間的時候,就有點象個迂夫子,”媽媽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對他來説都是很難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個説話算數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發誓。只要迂得不很,還是很可愛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來,那就危險了。”

    靜秋想起老三算時間的樣子,覺得他迂得很可愛。

    媽媽又問了一些有關老三的情況,多大了,抽不抽煙,喝不喝酒,罵不罵人,打不打架,哪裏畢業的,有些什麼愛好,老家在哪裏等等。靜秋好奇地問:“他剛才在這裏,你怎麼不問他?”

    媽媽説:“我問他這些,他還以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輕易給他這樣一個印象。我今天跟他談話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來找你。”

    靜秋想起老三還沾沾自喜地説媽媽已經同意他們的事了,心裏有點替老三難過。

    媽媽問:“他爸爸是幹什麼的?”

    “聽説他爸爸是軍區司令——”

    媽媽沉默了一會,説:“我就覺得他不象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很難理解我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解放軍是解放什麼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資本家欺壓的工人農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勢不兩立的兩個階級。他家裏大概還不知道你們的事——”

    靜秋還沒想那麼遠,但經媽媽一提,也覺得很嚴重,她滿懷希望地説:“可是他媽媽就是個資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沒嫌棄她嘛。”

    “説實話,共產黨對資本家和對地主的態度又有很大不同,資本家在當時的情況下,還是代表着新興的、進步的生產力的,而地主是沒落勢力的代表。共產黨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階級的命。反正你們這個事,你別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裏這關就過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麼多心,因為他這一年等下來,早——等得沒興趣了。”

    靜秋不服,辯解説:“他説他等一輩子都行的——”

    “這種話誰不會説?誰又沒説過?像他這麼不假思索地開口就是‘一輩子’,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表現。‘一輩子’這種話是不能輕易説的,誰能這麼早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預料到了?”媽媽看靜秋滿臉不服氣的樣子,又説,“你還小,沒接觸過什麼人,聽他這樣一説就信了。等你長大了,接觸的人多了,你就會發現,每個男的在追求你的時候,都是這麼説的,都是説可以等你一輩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還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靜秋想,媽媽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為什麼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這個機會考驗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媽媽的意圖告訴老三,好讓他經得起考驗,但她又想,告訴了還考驗個什麼?

    男的真的都是這麼誇誇其談、説話不算數的嗎?也許是應該考驗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問題是“等”又不是畢業考試,不能説考過了,就發畢業證,後面就高枕無憂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兩年;他等了兩年,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一輩子。這樣説來,恐怕只有讓他等一輩子才能證明他能等一輩子。

    她不知道這個“等”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愛”她。她問他:“你能等我一輩子嗎?”,她的意思是“你能愛我一輩子嗎?”,只不過她不習慣於説出這個“愛”字,她就用了當地人經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愛”又還是有點不同的,用了這個“等”,就有點兩人不在一起的感覺。所以“等”應該是“見不到面還愛”的意思。老三見不到她的面了,他還會不會愛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媽媽還説了什麼沒有,她只聽妹妹説:“姐,我在問你呢,他的手怎麼啦?早上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叫我去醫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醫院——”

    媽媽皺起眉頭:“他這個人看上去還挺穩重的,怎麼會做這麼狂熱的事?狂熱是不成熟的表現,狂熱的人是很危險的,做事容易走極端。喜歡你的時候,可以喜歡到極點,恨你的時候,也可以恨到極點,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對這樣的人,最好是敬而遠之,這都是些只能順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煩了,他恨之極的時候,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靜秋原以為媽媽會為這事感動的,哪知媽媽卻説得這麼危險。她聽媽媽講過,説她爸爸年青時,也有一些極端的表現,有時媽媽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時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但靜秋覺得爸爸後來並沒有對誰恨之極,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媽媽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媽媽的愛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鄉下老家有父母包辦的婚姻,而且不只一個,因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兩門”,既是爺爺的兒子,又過繼給爺爺的弟弟做兒子,因為爺爺的弟弟沒兒子。這樣兩邊都給她爸爸包辦了一門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讀書,但爺爺臨終的時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兩個媳婦成了親。

    後來她爸爸認識了她媽媽,經過了千辛萬苦才把鄉下的兩個媳婦離掉了,跟她媽媽結了婚。媽媽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結婚,這在那個年代,可以説已經快到做婆婆的年紀了。

    她爸爸和媽媽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兩個星期就回來一次,即便是經常回來,他跟她媽媽還要寫信。文革當中她媽媽在八中被批鬥的時候,寫信的事還被拿出來批判過,説她父母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她父母經常寫信的事是她奶奶講出去的,她奶奶是她爸爸的媽媽,一直跟她媽媽和幾個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種老思想,總覺得是她媽媽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兩個鄉下媳婦離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當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離婚再娶的都是不正當的。所以她奶奶最見不得兒子跟媳婦纏綿,總是對人説靜秋的爹媽浪費,幾個錢都餵了鐵路和郵局了,買車票郵票的錢就有多厚一疊。

    她爸爸被趕回家鄉管制勞動之後,也曾提出過離婚,主要是怕影響了孩子。但她媽媽想到丈夫現在窮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離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來徵求幾個孩子的意見,説離婚不離婚主要是對你們有沒有影響,如果你們怕有影響,我就跟你爸爸離婚,如果你們不怕,我就不離。

    幾個孩子都説不離吧,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離了婚,還是他的孩子,別人也未必就當你清白無辜了。媽媽就沒跟爸爸離婚,但平時不敢公開來往,怕別人説界線劃得不清,會影響幾個孩子的前途。

    但她父母的書信照舊是寫得很頻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靜秋一個叔伯姑姑那裏,那個姑姑在衞校工作,嫁的一個丈夫成分很好,所以文革沒受什麼衝擊。媽媽隔一段時間就到那個姑姑那裏去拿爸爸的信,不過媽媽不讓幾個孩子去拿信,怕別人知道了説他們劃不清界線。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聽媽媽問:“小陳以前有沒有過女朋友?”

    這一下,就把靜秋砸啞了,她知道如果説了老三以前有個未婚妻,她媽媽肯定對老三印象更不好了,於是含糊地説:“沒聽説有。”

    媽媽説:“男人對這些事都是能瞞就瞞的,你不問,他肯定不會自己説出來。但是以他這個年紀,又是幹部子弟,要説他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對答如流,説明他以前也有過見女朋友父母的經驗。”

    媽媽猶豫了片刻,問:“他有沒有叫你單獨到他寢室去?”

    “沒有,他寢室住好幾個人。”

    “他平時跟你在一起——還——規矩吧?沒有——到處——摸摸捏捏的吧?”

    一個“摸摸捏捏”差點讓靜秋吐出來了,媽媽怎麼把這麼難聽的話用到老三頭上?不過她也認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媽媽説的“規矩”,她覺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膽子太大以外,其他時間還是很規矩的,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摸摸捏捏”的舉動。他抱過她,用頭在她胸前蹭過,但他從來沒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別的什麼地方。

    她很肯定地説:“沒有。”

    媽媽鬆口氣,交待説:“一個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結婚後才能做,結婚前就堅決不要做,不管他對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許什麼諾,都不能做。男的就是這樣,他哄着你做這些的時候,他什麼好聽的話都説得出來,他什麼願都可以許,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認為你賤。那時候,主動權就在他手裏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個男朋友,就很難了。”

    靜秋很想讓媽媽講個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結婚之後才能做的,但她問不出口,只有裝做一個不感興趣的樣子。

    媽媽嘆口氣:“哎,總以為你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考慮這些問題。現在提倡晚婚晚戀,但你才十八歲,就算二十三歲結婚也還有四、五年。他纏得這麼緊,你們兩個人——很容易——搞出事來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敗名裂了。”

    媽媽跟着就講了好幾個“身敗名裂”的例子,説八中校辦工廠的小章,原是市文工團的,談的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團裏的,兩個人還沒結婚就弄得懷孕了,結果被團裏知道,男的被貶到八中校辦工廠來了,女的被貶到三中校辦工廠去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們有作風問題,搞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還有八中附小的王老師,結婚七個月,就生下一個小孩,雖説沒受處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還有……

    媽媽講的這些個“身敗名裂”的例子,都是靜秋認識的人,全都因為未婚先孕或者其它生活作風問題,受了不同的處分,人們講起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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