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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淑女一言,駟馬難追。丁乙説了“喜歡熱鬧”,就真的喜歡熱鬧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個女兒,雖然穿得比較破爛,手臉也有點髒乎乎的,但仔細看看,長得還是挺可愛的。最大的可能才六七歲,最小的也許三四歲,中間那個五六歲的樣子。

    大概是被滿大夫教訓過,那家的父母現在都比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鬧,父母總是以更響亮的聲音呵斥她們。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惡人,説些“別吵着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滿大夫把你們趕出去”之類的狠話,所以那幾個小女孩總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她想法跟幾個小女孩搞好關係,給餅乾和水果她們吃,開始她們都不敢接受,後來她們的父母同意了,開了金口,幾個小孩子才敢接過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膩了的東西,被幾個小孩子當寶貝一樣捧着,吃得那麼香甜,喉頭就起了一種哽咽,真希望這世界上不要有窮人。

    後來她總是讓父母多帶些吃的東西來,給那幾個小女孩吃。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説的話,交流不太方便。

    她媽媽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談過幾次,勉強聽明白那女人也是闌尾炎開刀,跟她同一天動的手術,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因為認識滿大夫,所以上這家醫院來看病,但家屬來回跑很麻煩,就一直呆在醫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為彙報給滿大夫了,他查房之後,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謝她:“他們對我説,幾個孩子吃了你很多東西,他們讓我謝謝你。”

    她謙虛説:“都是人家來看我的時候,送的一些禮物,放這裏我也吃不完的。”

    他對此沒發表評論,寫了牀頭的本本,就離開了病房。

    晚上的時候,他到病房來,把那一家大小除病牀上的女人之外都帶走了。

    那個晚上病房挺安靜,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他問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們——帶哪裏去了。”

    “我寢室。”

    “那你——睡哪裏?”

    “值班室。”

    “謝謝你!”

    他一揚眉毛,似乎在問:“你謝我幹什麼?”

    她感覺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以為他是為了她休息好才讓那家人去他寢室睡的,但其實有可能他只是在照顧熟人。為了掩飾,她彷彿不經意地問:“他們不是A市人?”

    他沒回答。

    她怕他不想談這件事,不好再問,但他主動解釋説:“鄉下的,超生了,躲出來的——”

    “他們在A市有工作嗎?”她問完就覺得自己很傻,這不明擺着的事嗎?鄉下躲出來的,怎麼會在A市有工作呢?如果在A市有工作,還叫“躲出來的”?

    還好,他沒怪她傻,解釋説:“女的給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們住院——有公費醫療?”她一問完又覺得自己很傻,這不又是明擺着的事嗎?

    還好,他又沒怪她傻,解釋説:“沒有。很麻煩的——”

    他沒具體説究竟是什麼麻煩,但她猜到了,當然是住院費的問題,很可能該他來想辦法,要麼自己掏錢把這事包圓,要麼就利用手裏的職權,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費,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説:“他們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

    他沒回答。

    她發現他好像不怎麼愛説話,如果是他願意回答的問題,他會簡單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連禮節性應付都沒一個,直接就不吭聲了。

    那個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計是因為錢的問題。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點心什麼的都送給了他們。那家人走了好一會了,她的情緒還很低落。

    媽媽安慰她:“天下窮人太多了,你難受沒用的——”

    “他們幹嘛要超生呢?搞得無家可歸,在外面流浪,幾個孩子多可憐啊!”

    “還不都是為了生個兒子。”

    “兒子就那麼重要嗎?你和爸爸沒兒子,不是過得挺好的嗎?”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覺得女兒出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斷了香火。”

    “那就讓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那裏是那麼簡單的呢?你想讓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氣地説:“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説是這麼説,真遇到這種事了,那裏能這麼幹脆利落?如果你很愛他,你會因為孩子跟誰姓的事跟他鬧翻?”

    她還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誰姓看這麼重,我怎麼會愛他?”

    “有可能是你先愛上他,後來才發現他那麼在意孩子跟誰姓呢?”

    “那我就在一開始就問清楚。”

    媽媽笑起來:“你怎麼問?你一開始就問他‘將來我們的孩子跟誰姓’?”

    她也覺得那樣挺唐突的。

    媽媽説:“這些事,你嘴巴硬沒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了。不過我希望你一輩子也別遇到這種事,還是找個沒有重男輕女思想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你們生我的時候,是不是希望我是個兒子?”

    “想當然是那麼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個,當然想是個兒子,兒女雙全嘛。但是生出來不是兒子,也照樣很高興。”

    “那你們生姐姐的時候呢?有沒有希望她是個兒子?”

    “沒有。第一個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們怎麼給姐姐起個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嗎?”

    “‘丁一’怎麼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就是‘第一個孩子’的意思。你爸爸愛標新立異,人家給女兒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説不好,要起就起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剛好那時黨中央老是開會,一開會廣播裏就報那些政治局委員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筆畫排列,總是姓‘丁’的打頭,但姓丁的不止一個啊,就按名字的筆劃排列。你爸開玩笑説給你姐起個名字叫‘一’,以後進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面——”

    她撒嬌説:“你們偏心,給姐起了個第一的一,給我起了個甲乙丙丁的乙。我這個‘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嗎?”

    “給你起名‘乙’也只是因為筆劃少,你爸爸説漢字裏面,一劃的字就這麼兩個,你和你姐姐一人一個,根本沒有‘甲乙丙丁’那個‘乙’的意思——”

    “當然有啊,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麼總是趕不上我姐姐?”

    媽媽安慰説:“怎麼趕不上呢?你們不都讀了大學嗎?你姐姐就是出了個國,但這不是時間問題嗎?你遲早也要出國的——”

    “不光是出國,她找男朋友也那麼——順利——”

    “你也會有男朋友的——”媽媽小聲説,“那個滿大夫,我問過了,還沒結婚——”

    她臉上有點掛不住:“你幹什麼呀?又在向人推銷我?”

    “哪裏是向別人推銷你?媽媽怎麼會那麼傻?我的女兒這麼出色,還需要我推銷?我就是隨便問了一下他的情況——”

    “難道他這麼老了還沒女朋友?”

    “他哪裏老?聽説還不到三十——”

    “還不到三十?我以為他——四十好幾了呢。”

    “他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他總是戴着個口罩,看不清。”

    “真的呢,我就沒看見過他不戴口罩的樣子,不會是——臉上有殘疾吧?”

    媽媽這樣一説,她越發想看看滿大夫口罩遮着的部分了。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出院,她都沒見過滿大夫的廬山真面目,他到病房來總是披掛得嚴嚴實實的,戴着口罩,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搞得她起了疑心,是不是真跟媽媽猜的那樣,滿大夫是禿頭加歪嘴?不然怎麼老是戴着帽子和口罩呢?

    但她覺得醫生裏面應該沒有歪嘴,因為醫生是白衣天使,首先就要從外貌上給病人一個甜美的印象,這樣才有助於病人的康復。可能歪嘴根本就不會錄取到醫學院去讀書。歪嘴醫生,想幹什麼?想嚇死病人?

    她自己在心裏給他口罩下的部分畫了個像,嘴當然是正的,她無法想象那樣英俊的眉眼下面會長個歪嘴。至於鼻子,她雖然沒看見實物,但從口罩的隆起程度來看,應該不是塌鼻子。

    她覺得他的頭髮應該是又黑又硬的那種,因為他頭上的白帽子總是塞得滿滿的感覺,而且不那麼平整,好像總有幾綹頭髮不怎麼馴服似的。

    她看見了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手,都挺喜歡,尤其是手,她看得最清楚,非常非常的外科醫生,修長,結實,靈巧。

    遺憾的是,闌尾手術只算小手術,不能在醫院住一輩子,雖然她自己覺得是件天大的事,再住幾天也不算過分,但滿大夫不那樣認為,鐵面無私地讓她出院,好把牀位讓給後來的人。

    於是,她只好出院。

    媽媽扶着她,爸爸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三個人一起來到醫院大門口。

    她磨蹭着,捨不得走,但好幾輛的士迎了上來,彷彿都知道她那天出院,全都等在那裏一樣。

    媽媽叫住一輛,談了價,扶她上車。

    她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醫院,然後捂住右下腹,鑽進了的士。

    回到家,又休息了兩天,她才回學校去上課,但她心裏總放不下醫院和滿大夫。用她媽媽的話説,她在那裏撿回了一條命。更確切地説,是那裏的滿大夫撿回了她的命。

    她知道闌尾手術是個小手術,但她願意在心裏想像成一個人命關天的大手術,她已經走到了鬼門關那裏,是滿大夫那把神奇的手術刀把她給救了回來。

    她一點一點回想在醫院裏的那些事情,連那髒乎乎的微黃的病牀都顯得那麼親切。她很想跑回醫院去看看,但好像又沒什麼理由。刀口癒合得很好,長得平平整整的,可見滿大夫功夫高強。

    人家是睹物思人,她可好,是睹疤思人。每天看看自己的刀口,心裏就開始想象滿大夫為她動手術的情景。可惜,發炎的闌尾一定不會貌若天仙,而是醜陋不堪,説不定還帶點臭味。滿大夫一定是以極其厭惡的眼光打量她那段發炎的闌尾,像殺仇敵一樣狠狠地割了下來,然後像扔垃圾一樣扔進手術室的某個桶子裏了。

    不知道他有沒有順便看看她別的地方?別的地方應該不令他厭惡吧?

    有那麼幾次,她很想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去找他,就説要謝謝他。但她知道這個藉口很拙劣,哪怕真的只是為了謝謝他,看上去也不像是為了謝謝他。

    但她真的不甘心就這麼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她想做點什麼,讓他記住她,想起她,但她實在想不出能做點什麼。他見過太多太多的女病人,他切掉的闌尾,大概得用卡車裝了。她在醫院的那些天,都是躺在病牀上,被綠色的牆裙映着,一定是菜綠色的臉龐,頭髮也總是用橡皮筋紮在腦後,又沒化妝,肯定很難看。

    於是她心血來潮,覺得應該把自己收拾光鮮之後,再到他跟前去晃一圈,收回住院時留給他的不好印象。

    當然,這些念頭都是一時的衝動,還沒長成型,就自然流產了。

    她安慰自己説,很可能就是人們所説的“沒有緣分”,如果有緣分,他應該會來找她,既然他沒來找她,説明她在他心目中什麼都不是,她又何必把他當回事呢?

    但他總像一個未竟的事業一樣掛在那裏,使她不能安安心心交男朋友。她覺得這主要是因為她沒看見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留下了一個懸念,讓她放不下心。如果她看見了他的臉,發現他真的長着一張歪嘴,或許她就徹底放下他了。又或者,他有個女朋友,或者結了婚,那她也可以放下他了。

    問題就是她對他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是否長着一張歪嘴,又不知道他是否有女朋友,這就讓她比較惱火了。

    而最惱火的是,她沒留給他任何懸念,他看見了她的裏裏外外,還知道她沒男朋友,所以他肯定一點也不牽掛她,早就把她當做他診治過的千百個病人一樣,徹底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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