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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爺一心愛護喜姐姐,他寧可陪她多吃兩天苦,但是他沒帶來兵器,再來天氣熱總想換衣服,這天一清早他暫時離開了西山。

    天下事偏有那麼湊巧,紀寶離開喜萱姑娘這一天,也就是説姑娘被接到忠孝齋第四天。

    近午時光,城裏派來了兩名老宮女,她們奉八阿哥的諭旨來向喜萱姑娘下最後的警告。

    兩位賊女人夠兇也夠會講話,劈頭先告訴姑娘説:“忠孝齋一年四季弄來的婦女們不一定有多少,來了就是不能去,聽話的他當一位妃子看待有她的享福,不懂事鬧彆扭的那是活受罪,把她交給將十名保鏢的當娼妓取樂,或則發配豢馬飼狗的廝養做小老婆。

    這算太大的恩典,否則抬送山上圍場去喂大蟲,或者趕進馬廄捆起來讓騾馬糟塌,這也並不稀奇,要是給關在地牢裏受細碎刑罰更難受,饒你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也恐怕受不了……”

    這篇話像是寫文章起講,急轉直下説到八阿哥今夜有空,準定初更天前來成親,教姑娘要好好熨貼伺候,錯了半點兒那是自討折辱。別説什麼練過手腳,會兩下花拳繡腿,八阿哥手中一枝鹿筋馬鞭子底下,向來沒有見過硬骨頭……

    未了説王由轉告的話八阿哥全聽到了,張維沒有死罪總有一天走出監獄,假使姑娘成了殿下寵妃,諒他刑部楊大人不敢為難國戚,父女自有見面的日子,橫豎等成親後慢慢央求。

    兩個賊女人的話當然不只是這幾句,姑娘聽着心中了了。本來那天跟王由來到忠孝齋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還想負隅嚴守葳蒞,要挾八阿哥着急設法拯救父親……

    她不願意紀寶牽涉她的事,皇子的來頭太大,怕只怕坑害了寶三爺污損了傅家體面,總想等父親無罪釋放,然後從容戕於忠孝齋,這樣可以免卻許多惦掛……

    現在她知道她的如意算盤破碎了;八阿哥對父親命案必是無能為力,但是對於她的美色又決不肯放過……事到臨頭計唯一死自求解脱,可只是要讓紀寶得到了消息怎能罷休?而且紀珠即日也要來京。這位爺目空一切豪氣干雲,他更不會輕饒八阿哥。

    究竟卵石不敵,假使斷送了傅家滿門富貴,她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她一邊想一邊打算,可真是個柔腸寸斷,心灼欲焚,好在她雖然極端痛苦,卻還是一點不慌張。

    兩名宮女看喜萱姑娘神色自若,她們也就參不透她葫蘆中到底賣的什麼藥?

    她們陪她進午餐,姑娘好像吃得很香,她們隨即請她沐浴更衣,她不但點首答應還來個巧笑舒顰,不但笑得頂嫵媚,而且裝做不經意樣子,解下了懸在腕上時刻不離的解腕尖刀,什麼人看了她也會相信她心回意轉。

    那兩名老宮女竊喜嚇唬成功,她們送她走進盥洗室,眼覷她嬌羞地掩上門,姑娘掩上門隨手下了栓,衣底下抽出另一把解腕尖刀把一張臉劃割個稀爛,咬着牙忍定痛楚,姑娘手扶沿盆邊沿坐地下昏了過去。

    兩個老宮女還算不敢太放心,她們倆就沒離開盥洗室門兒外,猛聽得一聲鋼刀落在磚地上,她們曉得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隔壁本來裝有機關門,原是窺浴追歡的仵孽設備,她們帶一羣人由邊門搶進去,血泊裏抱起姑娘趕緊敷上藥。

    誰也都聽説過宮中常備着極珍貴的湯火刀創藥,上了藥止住血姑娘頃刻醒轉過來,她一點不示弱立刻掙扎起立嘿嘿地笑,笑得兩位賊女人冒了火,便教把她兩隻手背綁上關進空房裏,聽候八阿哥前來發落。

    初更天,忠孝齋圍牆外來了二十匹快馬,報説八阿哥駕到。

    八阿哥走進他的密室,坐下去聽取老宮女的報告,一聲不響虎虎地站起來,伸手壁間選了一枝專為抽人的馬鞭子,走出迴廊向原有留在這兒的四十名保鏢講話。

    説是剛才得到密報,張維在西藏拉薩擁有很大的勢力,他是四阿哥的黨羽,四阿哥正在支使義勇侯張勇盡力營救他脱獄……

    説喜萱姑娘一身武藝,是很難得的女孩子,現在準備説服她,然後派人勸誘張維投降,今天要是不能使她就範,那就是從速除掉她父女以絕後患……

    講完話走進大客廳,廳中放一把大圈椅,左右雁翅般散着十六張靠背凳子,八阿哥拱手讓帶來的那一批奇形怪狀養士就位,指揮四十名保鏢弓月形圍隨侍立。

    他這才坐下大圈椅,揚起手中馬鞭子,亮着嗓子叫:“來,把那丫頭帶上來……”

    喜萱姑娘被押進大客廳,連頭搭臉紮上了繃帶,光剩着鼻孔,嘴,和一對寒星似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她鎮定地站在燈光下,八阿哥瞅她半晌問:“為什麼一定要找死?”

    姑娘説:“你任情任性欺侮一個窮苦無依的女孩子,這算威武嗎?”

    八阿哥道:“事先我兩番派王由跟你講明白,接你到這地方好好招待,我又怎麼欺侮你呢?”

    姑娘道:“我對王由怎麼説的,你辦到了沒有?原講好要等我父親出獄後三天,我以身報答你。

    現在父親關在刑部死囚牢裏,你就教兩個女妖怪來嚇唬我,説什麼今夜初更前來成親……

    為着敬重你的名譽,為着保全我底清白,我割碎我多事的臉,並不妨礙你的尊嚴。

    你對我父親總盡過一分心力,我仍然很感激,無以奉敬,我帶來一包袱上等珍珠,請你收下賞人,你當然看不起,我可是不敢白勞駕,幾百顆珍珠在我看算很重的謝儀了……

    父親未能脱罪,我的容貌已毀,前面提的事也就作罷,你是不是可以即時釋放我下山呢?”

    這幾句話姑娘講得相當柔和,八阿哥聽着笑笑説:“我有極好的傷藥,你一張臉可保無妨,既然來到這兒那就別想出去。

    聽説你一身好武藝,我身邊就沒有一個會兩手兒的侍兒……我不單是要你,也還要你父親投降。

    四阿哥成不了大事,你們父女不要糊塗。今夜我還是要住在你屋裏,明天或且後天,我派人劫牢救你父親出來,資送他回去拉薩替我做事。

    劫牢的罪名我有辦法推在老怪物張勇身上,張勇是四阿哥的走狗誰不曉得?這一來四阿哥在皇上跟前也就完啦……”

    説着舉起馬鞭子向空中舞個大圓圈,縱聲哈哈大笑。

    姑娘高聲叫:“殿下,我們並不認識義勇老侯爺,父親在邊疆是個窮獵户,我也不是怎麼樣真練過的女孩子……”

    八阿哥擺手説:“這些話你是白講,我全明白,方超,錢有為都是張勇的人,他為什麼反而去保釋你父親?你還能説與他沒有關係……今天我決定不走,你還是趕快梳洗去。”

    姑娘料到大禍臨頭,不如痛快一死,必須拿話激怒他,博個亂刀分屍免受折辱。

    喜萱姑娘抱定決心,她立刻戟指着八阿哥叫:“允-,你夠殘忍也夠狠毒,憑你一肚子牛黃狗寶卑鄙下劣,你還配跟四阿哥爭衡天下……”

    八阿哥怎能再望下聽,吼一聲趕起來,趕不及揮動馬鞭子。

    驀地燈樑上燃着百十來枝蠟燭的五百斤重爛銀吊掛,平白斷了練子摔下來,打破十來塊鋪地斗大紅磚。

    八阿哥總是身手不凡,險煞托地一個倒退,跳過大圈椅。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同時又飛來一陣灰雨,迷住了在場五六十條漢子眼睛。

    大家都是內行人,曉得這是夜行人使用石灰袋子,客廳上頓時大亂。

    那吊掛摔落的地方,距離喜萱姑娘立足處不過兩尺,但是她依然屹立不動,喧譁聲中耳畔聽到四個字,“紀寶來到”。身子便讓人夾到院裏,落足假山上隨即飛騰登屋。

    她被放在女牆邊梘溝內,溝是深,姑娘身材也小,平坐着正合式。

    寶三爺又在講話,他講:“我人短不能馱你下山逃生,必須擒住八阿哥,劫持他借馬送我們走路……

    你藏在這兒等我,別望下跳,我來了再接你下地。別作孽,你要壞了生命我就不想生還。”

    邊説,邊割斷姑娘兩手捆繩,遞給她一枝匕首。

    姑娘叫:“爺,你何苦……”

    她伸手摸索,三爺早走了。

    他繞到左廡廊前飄身下去,闖入馬棚,劍刺腳踢把幾十匹馬趕出角門四散下山,回頭又望後面廚房來放一把無情烈火,這才拔下背上三尺青鋒,衝出前面決鬥八阿哥。

    這時候前後院子裏已經燃着了無數燈筒火把,五六十條漢子各自亮着兵器,奔跑哼喝着。

    八阿哥站在人羣中儀表不俗,他手中拿的是一柄雁翎刀。

    三爺打量着他的背影兒正待蓄勢進攻,眼見有三條漢子縱上屋,急忙鏢囊摸出三枝鐵翎箭。抖左腕連猛擲,三條漢子各中一箭滾落檐下,院子裏馬上又是一陣大亂。

    八阿哥霍地扭翻身發現了三爺,看他是個小孩子,一張臉花綠綠,青綢子包頭,青綢子褲褂緊扣緊扎,腰掛鏢囊,手橫寶劍,腳登犬舌快鞋,身高不過五尺,可是十分勇猛雄健。

    彼此一照面,三爺叫:“允-,看鏢……”

    脱手飛出一枝水磨鋼鏢,人跟着向前跳。

    紀寶左邊手打出鋼鏢,人跟着向前跳,蠻想八阿哥中鏢跌倒,擒賊擒王。

    可是事情並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人家要是沒有兩下子狠工夫,也就不至敢作敢為。

    當時,八阿哥刀翻人躍,躲開鋼鏢,懸刀驟落,刀背恰又蓋住了三爺猛衝一劍。

    三爺押劍撤身,八阿哥反客為主,刀繞中盤。

    三爺滑步讓刀,劍奔對方咽喉,八阿哥倒掄刀鋒推劍。

    三爺破看人家使的是寶刀,挫肘收劍,劍化把火燒天,旋踵疾走。

    八阿哥伏地曲踴,刀追三爺後背,驀然有人高叫:“殿下,退,要不得……”是四川人口音。

    三爺猛翻身,喝一聲:“着”刺斜裏劍削八阿哥握刀右腕。

    就只那麼幾分光景,一枝鎖骨霸王鞭捲入圈中,風掃落葉恰好盪開劍,救了八阿哥一條臂膊。

    三爺脱袍讓位還劍磕開一鞭鳳凰爭窠,凝眸覷面前敵人,是個四十來歲碩長漢子。

    漢子笑:“好傢伙,那學來的大羅劍……”

    三爺一聽大驚失色,八阿哥退在一旁亢聲叫:“多上來兩位……要活的……”

    兩邊應聲飛進兩柄戒刀,三爺一看戒刀,陡記起赫達喇嘛,再一看來人果是兩個和尚,心裏立刻着慌,急忙舞劍護身,反攻為守……

    小孩子雖則武藝臻上乘,到底初出茅廬,未免經驗不足。

    其實兩個妖喇嘛倒不一定怎麼厲害,那使霸王鞭的卻真是了不起,不單是勢猛力沉,而且專找三爺身上要害點戮。

    還好三爺學過點穴,懂得解數,騰挪躲避倒是被他讓過好幾手狠招,然而手中一枝寶劍始終不敢去碰和尚的兩柄戒刀。

    那漢子的霸王鞭粗如胡桃,也不許他放膽迎架,勉強廝殺了半個時辰,漸漸覺得手腳遲緩,氣力不支。

    心裏越着急越不行,眼見敗在頃刻,霍地一片劍光從天下瀉,劍如潑水,光同閃電,掃開兩柄戒刀,接在霸王鞭火雜雜狠刺狠劈。

    紀寶脱身跳出圈子,看來的是個蒙面女人,身材十分窈窕,上下銀灰色緊裝,雙劍翱翔,風雷併發,殺得那漢子不住倒退,吼叫連連。

    三爺也總是看得呆住了,冷不防當頭飛來一團綠火,火裏一柄飛刀盤旋疾落。

    三爺閃讓不及,急待滾地逃命,突然背後伸出一隻手攫去飛刀,同時那邊有個妖喇嘛一聲慘叫撲地身亡。

    一條白影子由三爺背後飛出去,像個翼手類大蝙蝠,悄無聲疾翔場中,雲龍探爪攫去霸王鞭。

    白影子跟着望下降,卷地低飛,極快,極捷,就是沒有辦法看清楚那一回事。

    那使鞭的漢子平白摔個大馬爬,使戒刀的兩位大和尚同時撒手扔刀撲跌歸西。

    白影乍停,羣動皆息,火炬光中現出一身男打扮的胡吹花,美髮堆雲,圓姿替月,一件白羅衫子,底下綾襪紗鞋,明眸剪水,皓齒如珠……

    滿場賊子沒有一個能張開嘴講話,百十來對賊亮眼睛齊看着千手準提,看她擲下霸王鞭王鞭,便去扯落那使雙劍女人的蒙面黑紗,笑着説:“幹麼……蒙面臨敵呢,你過份看得起這一班下流東西了……”

    那女人合上雙劍還笑説:“我不好意思見八阿哥呀,誰知道你到底也趕來了……妹妹,紀寶剛才使的幾手劍簡直了不得,我佩服他。”

    她是李夫人燕黛。

    吹花倒掄左邊手一柄香檀摺扇。指點着呆在那邊的寶三爺説:“看他這猴相兒我就生氣……怎麼,還不過來……”

    紀寶這才趕急跑過去給燕黛姨姨和媽媽磕頭。

    燕黛摸摸他眉頭説:“三爺,行,稍嫌膽氣不足,為什麼怯場呢?”

    紀寶很難為情的樣子,敲敲頭笑:“我怕妖喇嘛的戒刀……”

    吹花大笑道:“你是讓赫達賊和尚嚇壞了,那裏每一個喇嘛使的都是寶刀呢!”

    “媽,那使鞭的死了麼?”

    “沒死,還可以活半個時辰……”

    “不,媽,你一定要救活他,確是一條好漢……”

    吹花點點頭,母子便望爬在地下漢子身邊去。

    燕黛眼看回廊上八阿哥要走的樣子,立刻高聲叫:“老八,別走,要走咱們一道進宮見老佛爺講理……”

    八阿哥站住説:“夫人,你何必幫助一個孩子來欺負我?”

    燕黛道:“笑話,你要是沒做錯事,我們也會來找你?講好,現在你要怎麼樣,説決鬥這一羣狐鼠是不是胡吹花的敵手。

    別人怕喇嘛僧吹刀吐火,我們姐妹不怕,今天你算便宜,趕快打發保鏢的老爺們後面救火,把三個賊和尚拖去掩埋,我們不為己甚,從此兩罷干休。

    我還得告訴你,你給楊吉庭的信落在我手中,張維父女如果再出什麼事惟你是問,我隨時都可以拿你的信向皇上講話,聽到麼?”

    八阿哥驕橫不可一世,但遇着胡吹花和燕黛可是不得不低頭。

    胡吹花簡在帝心,譽為天下奇女子。燕黛最近隨從御前簡直萬丈光芒,不要説乾清門那些掛名侍衞的貝子貝勒趕不上她,就是皓首銀髯的王公大臣們,見着她也還要哈哈腰稱呼一聲夫人。

    八阿哥碰上這樣硬對頭,你想他又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只有認倒楣,倒楣率性倒個透;他當時拱手陪笑説:“夫人,不知不罪,請上來咱們談……”

    燕黛笑笑走上回廊,她還人家一個剪拂説:“我曉得你要問什麼話,第一你急着要知道那個小孩子是誰,第二想弄清楚張維父女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是不是呀?

    聽我講啦,那小孩叫紀寶,胡吹花的三公子,張維的女兒卻是她大公子紀珠的未婚如夫人……你在外面胡調也要調個譜,怎麼搞到他們家弟兄頭上去呀!”

    八阿哥一聽倒真是嚇個大跳,他跳着腳叫起來:“混帳,王八蛋,王由這東西就沒講明白呀!”

    燕黛笑道:“別怪他,當篾片的有幾個好人,你要把得定他還能牽動你麼?過去的不談,似後可別再胡來。

    我們並不是四阿哥的黨羽,從來就沒有攀龍附鳳的念頭。但我們總覺得他比你名譽要好點。

    從前你幫助大阿哥為惡,結果大阿哥毀了,你還不斂跡修身,我看像這樣一直鬧下去,你還是非失敗不可。

    話講過就算,你也不須再見胡吹花,她那一張嘴決不饒人,沒得討她一場奚落。

    今天我無意從四阿哥口中聽到一些紀寶的稍息,我跑去鐵獅子衚衕向義勇老侯爺打聽,湊巧吹花和多羅郡王夫婦恰在那兒,最奇怪是萬家字畫古董鋪老掌櫃也在座。

    他是來懇求老侯爺援助紀寶的,説是紀寶早晨回來拾奪兵器,準備獨鬥羣雄,怕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敢冒死前來求見。

    見着了萬居,我們自然一切都明白了,本來講好的讓我一個人探山救人,誰又曉得吹花到底還是趕來呢?她來了喜王兩口子必然會跟來,可能老侯爺也出馬……好了,你不瞧吹花母子已經走了,咱們再見啦!”

    説着只見她一扭腰,去若飄風人影俱絕。

    四更天氣,義勇侯張勇頂盔擐甲,帶着三十名家將,陪同胡吹花,燕黛,喜王爺夫婦,接應紀寶救得喜萱姑娘,由西山回來鐵獅子衚衕賜第,大家忙亂了一陣盥洗更衣,吹花便把喜萱帶到老姨太碧桃屋裏屏人問話。

    喜萱就是不肯就坐,她一直跪在婆婆跟前。

    吹花十分喜歡她,察看過她臉上創傷,隨即擁住她,摩挲她,低聲兒問:“姑娘,你和紀珠在拉薩是不是私有婚約呢?

    他並沒有告訴我什麼,倒是講過你模樣兒怎麼美性情兒怎樣柔和,當然聽他的口氣我也知道他很愛慕你,可是他現在已經娶了親……

    我是無事忙,在京難得有空閒的時間,你有什麼話今天必須對我講明白,我一定尊重你底意見……姑娘,你只管説。”

    喜萱曉得這一霎那的談話關係終身安危,她仰着臉帶着哀求的口吻叫:“夫人,您別説尊重我底意見,我萬萬不敢當……

    當時大爺路過拉薩,救活我父親一條臨危性命,我感激他,父親的意思,我也有心以身報答,但我們父女可沒狂妄提到婚配。大爺走了以後,我一病纏綿,父親以為我惦念大爺,死活要我扶病隨他冒險進京,誰知道來京不過幾天,他老人家就出了事……

    夫人,話短心長,念我屢受府上大恩,殺身不足言報,惟願您答應收容我做一名婢女伺候大爺身邊……”説到這兒她不禁低垂了一顆頭。

    吹花嘆口氣又笑起來説:“人都講痴心女子,你也是。好啦,姑娘彆着急,我總教你如願以償。紀珠娶的是我二姐的女兒,我二姐是女中聖人,她的孩子不會壞到那兒去,你們三口子絕不至不和美,這我相信得過……”

    説到相信得過,門外有人接着説:“做婆婆的具了甘保結,那恭喜啦,請出來吧。”外面是燕黛的聲音,她挑開珠簾走進來便去攙起喜姑娘,接着笑道:“姑娘,請你放下一百個心,我也可以幫你一點小忙。”

    説着紀寶也來了,他説:“媽,張爺爺等得不耐煩,光火啦……”

    話聲未絕,老侯爺闖進屋裏亮着嗓子嚷:“阿彌陀佛,你們可把話講完了吧?……怎麼樣,張姑娘傷痕沒有多大關係吧?”

    老侯爺顛巍巍站在一旁,吹花她還是坐着不動,隨口笑道:“謝謝您,侯爺,她還好。”

    張勇叫:“咦,聽你這口氣,大約是要定她了?”

    吹花笑道:“可不……這樣好孩子我那能不要呀?我還不想讓她做小呢。”

    張勇忽然一本正經點點頭,伸個大拇指説:“該;真該,那也是她拿出氣節和膽量換到的,我第一個贊成。”

    紀寶突地趕過來給老頭請個安説:“張爺爺,您也喜歡喜姐姐?我有一句不知輕重的話,可以説嗎?”

    張勇道:“你這小妖怪又有什麼高論,説我聽啦。”

    紀寶説:“喜姐姐姓張,您也姓張,五百年前原是一家,您要不要她做孫女兒呢?”

    張勇大笑道:“你好像在背誦張獻忠祭文昌帝君的妙文,虧你好算計……”

    紀寶道:“一句話,您就説要不要……”

    珠簾兒又挑開了,湧進來三位姨太太,碧桃,銀杏,紫菱,她們蟬鬧衙似的同聲叫:

    “要,老爺子,我們要……”

    立刻吹花和喜萱就被包圍上了。

    吹花笑着嚷:“三位老姨太,你們沒要我吧?……”

    張勇笑道:“老佛爺要你,你還不答應,誰敢要你呀!”

    燕黛笑道:“老侯爺,我想,張維雖然是個窮獵户,可是人並不墮落……”

    張勇擺手説:“夫人?你講的好話,人只要不墮落,我張勇還不是當獵户出身的?張維當然有肝膽,見義勇為,不然他也敢撩撥我家裏將爺們……”

    喜萱聽了這句話趕緊跪下磕頭,她意思原是替她父親認罪。

    老侯爺誤會了,搶着叫:“起來,起來,像你這樣三貞九烈的好姑娘,一千個一百個我也要。

    不過彆着急,等你父親釋放出來,我還得揀個好日子給他壓驚洗塵,順勢兒請一天客認你這幹孫小姐,那不好麼?”

    吹花喜孜孜叫:“不,讓她先磕頭啦,要怎麼樣鋪張那都是題外文章,到那一天誰曉得您請不請我?也許我不在京呢……”

    張勇笑道:“小雕在京你還跑到那兒去?成,你要先磕頭就先磕頭,橫豎我總得準備一筆贈嫁銀子奉送府上。”

    邊説邊伸手扯過一張凳子直挺挺坐下。

    吹花笑着一推喜萱,姑娘這才重新跪好,向老人家大拜四拜,站起來低低叫一聲“爺爺”。回頭再讓三位老姨太,她們都不肯就坐,並站着接受孫小姐一拜,各還她一個剪拂。

    張勇老侯爺眼看喜萱拜過了三位老姨太,他老人家就又很着急,跳起來叫:“快點啦!

    客廳裏單留着喜王爺和福晉,這成什麼規矩呀!”

    吹花笑道:“別理他們兩口子,誰教他們不進來哩。”

    燕黛道:“你是胡説,阿喜怎麼好望這裏頭跑呀。走,我們出去。”

    回頭又看住喜萱笑:“張姑娘,你別客氣,歇歇啦。”

    紫菱接着叫:“老爺子,我剛吃藥讓我陪孫小姐啦。”

    張勇説:“也好,你就管着她的事吧……”

    説着大家到客廳來,燕黛趕緊把喜黛認幹爺爺的話告訴畹君。

    喜王笑道:“寶三佛法無邊,這一來珠兄弟還能把義勇侯的孫女兒安置側室?”

    畹君笑道:“小紅妹妹方面有沒有問題?”

    燕黛道:“不會的吧,小紅那個人不像醋娘子……”

    邊説邊手兒招呼紀寶,三爺悠閒地揹負一雙手慢慢踱過來,低聲説:“別慌,我有療妒湯。”

    畹君笑:“療妒湯用的什麼藥呀?”

    紀寶道:“秘方,那能隨便告訴你?”

    畹君道:“你這孩子太狡猾,我就怕你短……”

    説到“短”字趕急又扭轉話頭笑道:“今天你應該給我磕頭……”

    紀寶道:“怎麼講?講,欠債還債,該磕頭那有什麼説的。”

    畹君道:“那時光你顧着上廚房放火,把你喜姐姐扔在屋上梘溝裏,都不想吹的是北風,火一上屋她怎麼受得了?望下看燈籠火把萬馬千軍,她又如何不害怕?

    你沒看見她真可笑,慌慌張張爬出溝外,亮着一枝短匕首就要往下跳,不虧我後面趕到攔腰抱住她,不跌死假山上才怪……”

    紀寶道:“受不了,害怕,這都是你白説,她那個人就沒什麼受不了,害怕的……她還不是全不會,跳下去也不一定包跌死,你知道她着急什麼?她着急的是我一個人在拚鬥。”

    畹君道:“這樣説我是白忙,我也還馱她跑了四十里路咧,她會跳為什麼不會騎馬呀?”

    紀寶笑道:“你越説越可笑,她在邊疆多少年?要説她不會騎馬,那真是天曉得,我相信當時你馱她跳下地立刻就縱上馬背,放轡窮奔,逃為上計,是不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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