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一點還沒到,海倫就到了餐館,現在她已經是餐館的僱員了,所以就照餐館的規矩,把車停在餐館後面,從後門走進餐館,用粵語對大家禮貌地説聲“早晨”。
實際上她説的是國語裏的“走神”,不過篡改了一下。説“走”的時候,要把嘴往前撮;説“神”的時候,不捲舌,把嘴往兩邊撇,做笑狀。就在這一撮一撇當中,一個七、八分象粵語的“早晨”就説出來了。果然,幾個小夥子都沒聽出破綻,都很禮貌回答她“走神”。
海倫沒見到阿GAM,有點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僱了她,老闆就把阿GAM炒掉了。如果是那樣,她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她擔心地問:“老闆,阿GAM呢?”
老闆説:“阿GAM今天休息。阿姨,你以後就星期天休息吧,本來想叫你星期一休息,但是怕你老公不開心,所以讓你星期天休息,你可以跟老公好好HAPPY一下。”
她沒反應過來,差點説出“我老公不在美國,我哪天休息都行”,但她馬上想起自己撒過的謊,總算忍着沒露馬腳,心裏不由得感嘆:撒謊不易啊!前腳撒了謊,後腳就忘記了,這裏撒了謊,那裏又忘記了。她已經露了不少次馬腳了,每次都得再撒幾個謊把馬腳掩蓋起來。
看來撒謊就跟下棋一樣,不光要看到眼前這一步,還要看到這一步可能引出的很多很多步,不然的話,就可能“穿幫”。年齡上撒了謊,被人問起屬相,又答不上來;屬相死記住了,對某些年發生的大事又搞錯了;什麼都記住了,自己父母兄弟的年齡又對不上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少説話,不然很可能露馬腳。當然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撒謊,真實的RESUME總是好記一些。她有點慶幸自己在這家餐館沒撒太多謊,少一個謊,就少一份露馬腳的擔心。
老闆問:“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怎麼一提到老公就成了啞巴?”
海倫不想多談這個話題,轉而説:“噢,對了,我ROOMMATE星期六想到這裏來玩,你們歡迎不歡迎?年輕小女孩,很漂亮的喲——”
幾個小夥子馬上問:“多少歲?有沒有男朋友啊?”
“二十五,沒男朋友。”
阿SAM很興奮,搶先説:“阿姨,把你的‘烏米’介紹給我吧——,跟我正相配。”
老闆呵斥他:“‘趕法’沒學好吧?三十三‘趕’二十五等於幾呀?還説正相配!”
阿SAM申辯説:“怎麼啦?要得發,不離八。”
老闆不理阿SAM,反而好奇地問海倫:“阿姨呀,你不是來美國探親看你老公的嗎?怎麼還有‘烏米’?”
海倫愣了。小心了又小心,沒想到還是露了馬腳。她沉默着,想再撒一個什麼謊來掩蓋這一點,是説老公在B城沒過來?還是説租的是兩室一廳,所以租了一間給別人?不管撒哪個謊,現在先要想好別人對那個謊可能提什麼問題,不然又要露馬腳。
她還沒想好,就聽到老闆很理解地説:“哎,痛苦的過去就不要提了。我是聰明的孩子嘛,一看你這樣子就能猜到了,肯定是他找了個有身份的,把你甩了。不希奇耶,很多中國人都是這樣的,為了一張綠卡,就把老公老婆甩了。”
海倫正在愁想不出什麼好的謊話來掩蓋,老闆倒幫她找到一個謊言了,她不置可否,讓他自己去發揮自己的想象力。
老闆開導説:“這有什麼值得傷心的?他能找個有身份的,你也可以找個有身份的。”説完,就毛遂自薦,“阿姨,我有身份,我是‘米國公門’。”
她不知道該説什麼好,順着説又怕老闆當真了,反着説又怕把老闆得罪了,正在為難,聽見BENNY在前台叫她:“HELEN,COMEHERE——”她藉機跑到前台去了。
BENNY從收銀機裏拿出一張二十塊的鈔票,遞給她,説:“你——到WAL-MART那邊去買十張六——合彩,就讓機器打——幾個數字就行了。”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他給她講了一下怎麼買六合彩,然後説:“今天有個兩百萬的大獎,如果中了,你的身份問題就解決了。”
她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既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身份問題”,又不知道身份問題跟六合彩有什麼關係。她問:“什麼身份問題?”
他滿臉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真的是傻——呼呼的,F2都是跟F1走的嘛,你的——EX跑掉了,你就沒身份了嘛,你連這——都不懂?那你現在是不是已——經黑掉了?”
她又呆了,因為撒謊的時候沒想那麼遠,而且“丈夫跑掉”的謊還是老闆幫忙想出來的,她事前根本沒有準備配套的謊言。
他見她不説話,緩和了口氣説:“你可以申請學校讀書呀,你錄——取了,就有身份了——”
她撿起這個謊,繼續往下編織:“我已經申請了學校了,但不知道錄取了沒有——”
他説:“去——買六合彩吧,如果中獎了,我們一個人可以分五十萬,你就可以買一個美國綠卡了。”
她好奇地問:“美國綠卡還可以買?”
“‘當鹽’啦,你在美國投資一百萬,就可以拿到綠卡。”
她笑了一下説:“那我也買不成,我只五十萬。”
“我把我的那份給你——,你就有一百萬了。”
她連連推脱:“我怎麼好要你那份?”
他似乎有點黯然:“反正——我拿着錢也沒有地方用。”
她望着他,説不出話來。他一聽到她丈夫不要她了,就馬上想到她的身份問題,而且願意把自己的五十萬給她去買綠卡,令她感動得喉頭有點發哽了。
他催她:“快去吧,過一會就忙起來了——”
海倫跑到WAL-MART去買了六合彩,用自己的錢買了一點糖,因為她答應過帶糖給他們吃的,既然他們沒忘了叫她“阿姨”,大概也沒忘記吃糖的事吧。她估計這個“阿姨”的渾名是逃不掉的了,也懶得計較了。
她從WAL-MART回來,把六合彩票給了BENNY,把糖分給大家吃,然後就開始幹活。老闆説今天阿GAM休息,所以廚房裏面會忙一點,問她可不可以幫着“摸蝦”。她連忙説“可以可以”,老闆給她示範一下,是一種很大的蝦,叫她把蝦皮剝下來。
她覺得這活很簡單,就盡力做快點,做完了好幫着做別的事。這是她第一次把餐館的活當自家的事來幹,只想幹得又快又好。她很快就摸完了蝦,問老闆還有什麼活幹。
老闆過來看了一眼她摸的蝦,馬上大笑起來,還叫其它兩個過來看:“嗨,你們快來看,阿姨好狠的心,不光脱了別人的衣服,還把別人的尾巴都‘扼’掉了——”
這個“扼”字發音很特殊,要把舌根翹很高,而且要發第三聲。根據上下文,海倫估計這個“扼掉”就是“掐掉”的意思。
三個男的看了她摸的蝦,笑做一團:“阿姨你好殘忍啊——”
她惶惑地説:“尾巴那裏的皮好難剝,我以為尾巴沒用,就連尾巴一起弄下來了——”
幾個人笑得更厲害了:“現在尾巴‘當鹽’沒有用,到時候你就知道尾巴有用了——”
她不理他們的玩笑,只在擔心這些蝦都報廢了,趕快説:“那怎麼辦?要不我把這些蝦買下吧。”
老闆的眼淚都笑出來了,連聲説:“不用不用,沒尾巴就沒尾巴,照樣可以賣,只不過難看一點。哈哈哈哈,我是不敢叫你摸了——”
她不知道老闆這句話是説再不敢叫她“摸蝦”了,還是有什麼別的意思,也不敢亂接嘴,只尷尬地站在那裏。老闆馬上拿了些雪豆出來,説:“阿姨你摸雪豆吧,把尾巴全部‘扼’掉——”
海倫就來“摸”雪豆,就是把雪豆的兩個頭掐掉。三個男的笑夠了,也回頭去幹他們手頭的活,老闆烤叉燒肉,阿SAM炸甜酸雞,BENNY在炸芝麻雞。幾個人邊幹邊閒聊,一點也不覺得累。三個人當中,就是老闆的話多一些,阿SAM次之,BENNY很少説話,所以老闆出去送餐的時候,就沒什麼人説話了。
海倫看見後門附近的一個架子上放着一個小收錄機,她看了一下扔在收錄機旁的磁帶,多半都是粵語歌,張學友的最多。她想起昨天找工時聽到的,就到處找那盤,但沒找到。
她問:“阿SAM,有沒有?”
阿SAM説:“肯定有哎,那是BENNY的最愛嘛。”
“我怎麼找不到?”
阿SAM走過來看了一下,説:“在收錄機裏面。你喜歡聽呀?我放你聽。”説着就按了放音鍵。她聽到了張學友的聲音,是粵語的,LILY也有一盤,而且有歌詞,所以她知道歌詞的意思,只是不會唱粵語,但她用國語唱時,總覺得唱不出那個味道來。
她聽着錄音機,小聲跟着學,想用粵語的發音來唱,唱了幾遍,自己覺得唱得像模像樣了,很有幾分得意,心想,到底是學語言的,外國話都學了,難道還學不會本國話?
正在得意,老闆送餐回來,聽見她唱的粵語,就哈哈大笑起來:“阿姨呀,你唱的什麼呀?‘我熱情未改’,你唱的就像是‘我有錢買雞’。”
阿SAM也哈哈大笑:“我早就聽出來了,不敢笑阿姨,忍得好辛苦——”
海倫很不好意思,笑着説了句“粵語太難學了”,就不敢跟着唱了,但幾個小夥子都唱了起來,好像是在教她,也象是幫她掩蓋一下尷尬:
即使你離開,我熱情未改
這漫長夜裏,誰人是你所愛
花不似盛開,愛漸如大海
假使你懷念我,為何獨處感慨……
到底是他們自己的方言,唱出來很好聽,在她聽來,跟張學友沒什麼兩樣。又由於是合唱,就有一種獨唱所沒有的味道。她沉醉在他們低聲的哼唱之中,忘記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中餐館,而這些唱歌的人,只是一些打工仔,可能高中都沒讀過。
也許流行歌曲之所以流行,就是因為連打工仔都可以唱,不需要很高的嗓子,不需要特殊的技巧,不象那些歌劇什麼的,沒那個嗓子就唱不上去,而且不懂那些外文,也沒法唱。
她以前並不太喜歡流行歌曲,尤其是粵語的,根本聽不懂。這首歌是她喜歡上的第一首粵語歌,剛開始,她是被音樂給迷住了,後來看了歌詞,知道了歌詞意思,就被整首歌曲迷住了。她沒想到她一直以為淺薄的流行歌曲,竟然有這麼深情的歌詞。
看到這樣的歌詞,聽到這樣的歌,知道這歌很流行,使她沒來由地覺得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因為有人寫得出這樣的歌詞,説明寫的人能體會這番深情;有人能唱得這麼好,説明唱的人能體會這番深情;而歌曲這麼流行,説明有很多人憧憬追求這種深情。
海倫覺得打了這麼久工,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開心過,也許每家餐館的工作都是差不多的,説累也不是太累,説不累也有點累,關鍵是心情,心情不舒暢,即便身體上不累,人也覺得累,因為心累。
那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BENNY照舊幫她炒了一個菜,打了包,叫她提前走。她不肯提前走,説要跟他們一起走。他把那幾張六合彩券拿出來給她,説:“早——點回去,可以在電視上看到六合彩開獎,十一點,二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