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靄(9)
滕教授沒再推辭,説聲“那我就不客氣了”,便又坐回沙發上。
陳靄一聽,高興壞了,美國教授願意吃她做的飯,這真是屋上(無尚)的幸福,瓦上的光榮啊!她陳靄活了半輩子,還從來沒跟美國教授同桌吃過飯。記得院裏曾經有位美國客人來訪,還不知道是不是教授呢,就只有院長他們才有資格陪着吃飯,主任醫生才有資格陪着開會,陳靄是副主任醫生,連根美國人毛都沒看見,比她級別低的就更慘,連美國人的狐臭都沒聞到。
院長後來經常提到:“上次跟美國的Jones先生一起吃飯的時候—”
而主任醫生們則愛説:“上次跟美國的Jones先生一起座談的時候—”
陳靄想,你們那算什麼呀?我這是:“上次美國的Teng先生吃我做的炸醬麪的時候–”
但這個“Teng”好像就沒Jones聽起來那麼正宗,有點像冒牌貨,不知道滕教授有沒有什麼英文名字?如果有的話,以後對國內的同事朋友講起來就用滕教授的英文名字。
小杜見滕教授答應留下來吃飯,也高興壞了,馬上開始張羅碗筷:“哎呀,我們沒這麼多碗筷呢!”
陳靄忙説:“沒關係,我買了一些盤子和叉子–一次性的那種–以後一定買些–不一次性的—”
“以前小韓在這裏住的時候,有很多餐具,因為她愛請客,那些碗盤都是瓷器的,很漂亮。但她今年春季就畢業了,把什麼都帶走了,連門鑰匙都帶走了—”
滕教授關切地問:“她把鑰匙帶走了?你們兩個人只一把鑰匙?那多不方便。”
“就是呀,我又不敢去問管理人員要,怕罰款。還不知道以後退房的時候怎麼辦,少一把鑰匙,肯定要罰款的—”
“跟小韓聯繫一下—”
“到哪裏去聯繫她?她沒留地址給我,寫email(電子郵件)她也不回。最氣人的是,她也不告訴我一聲,就把她的房間sublease(轉租)給一個男生了—”
“那小韓有可能把鑰匙轉給那個男生了。”
“沒有,我問了那個男生,他説小韓只告訴了他這個地址,沒給鑰匙他,他以為鑰匙在我這裏—”
陳靄擔心地問:“男生要搬你這裏來住?那—多不方便!”
“就是啊!我把那個男生趕走了,重新找人,找的就是你,但是你要到八月份才來,害我一個人出了幾個月的房租—”
陳靄急了:“哎呀,我完全不知道這些細節,你冤枉出了多少錢,我全部給你!”
滕教授説:“這樣吧,我明天去買把鎖給你們換上—”
小杜不敢:“那不行的,管理人員知道了要罰款,還會把我們趕出去的,租房條例上就講了,租户不能隨意更換門鎖,我們都是簽了字才搬進來的—”
“但是不換門鎖,你們兩個人只一把鑰匙,那怎麼行呢?”
陳靄出主意説:“我們去配把鑰匙,是為我配的,我出錢。”
“不是錢的問題,配鑰匙要不了幾個錢,頂多一兩塊錢,但這兒沒人敢配這種鑰匙的,”小杜跑到門外,很快又跑回來,手裏拿着一把鑰匙,遞給陳靄,指着上面的一串小字説,“看,這上面刻着字呢,‘xxxxproperty.Donotduplicate’,只要有這樣的字在上面,就沒有一個人敢配這個鑰匙,誰配誰犯法—
陳靄還沒聽説過配把鑰匙也犯法的,又不是公章,只是一把鑰匙而已,就算公章都有人敢用蘿蔔刻一個出來冒充,更別説鑰匙了,這讓她感到美國的法律比中國厲害多了,不由得想起盜版CD的事,心裏很驚慌。
滕教授接過鑰匙説:“沒關係,我去想辦法,唐人街肯定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小杜不相信:“唐人街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唐人街不過是個代名詞,我是説中國人當中肯定有人敢配這個鑰匙。”
陳靄不解:“拿到中國去配?”
滕教授呵呵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但沒回答。
小杜問:“為什麼中國人敢配?中國人不怕犯法?”
“呵呵,你沒聽説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哪裏有中國人,哪裏就有這種勇夫。”
這話説得陳靄很不高興,聽滕教授的口氣,好像中國人就是些貪財不要命的角色一樣,這不是侮辱中國人嗎?
滕教授説:“我明天一早就去配,配好就給你們送過來,你們明天先留一個人看家—-”
小杜説:“我明天沒事,可以呆在家裏等你。”
滕教授見陳靄驚驚惶惶的樣子,安慰説,“放心,只要退房的時候別還出三把鑰匙來就行—”
但陳靄還是提心吊膽,生怕滕教授為了配鑰匙把他自己配牢裏去了。想到滕教授冒這麼大風險都是為了她,她的心情很複雜,感動得手腳發軟,擔心得脊背發涼,很想勸阻滕教授別為她冒這個險,但又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也許滕教授是為了幫小杜的忙。
滕教授已經把鑰匙收到他錢包裏去了,陳靄見小杜都沒阻攔,也不好開口,只在心裏祈禱老天爺保佑好心人滕教授別出事。
幾個人開始張羅開飯,陳靄抱歉説:“我還請了祝老師來吃飯的,但他現在還沒來。你們先吃着,我到外面給他打個電話,催他一下—”
滕教授好奇地問:“怎麼要到外面去打電話?有什麼秘密怕我們聽見?”
陳靄臉一紅,聲辯説:“哪裏有什麼秘密呀?是因為家裏—沒電話—,是吧,小杜?”
小杜説:“家裏沒座機,我們都是用手機—”
“那陳—靄不是沒電話用?”滕教授建議説,“小杜,你把陳靄加到你的賬號上吧,她剛來,又沒SSN(社會安全號),又沒creditcard(信用卡),很難開到手機賬號,你在你的賬號上加一條線,每個月只多交十塊錢—”
小杜有點猶豫:“其實我很想加她,加了她,我們兩個人share(共用)一個計劃,我還可以少出不少錢。但我是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小韓這次可把我整慘了,人走了,手機沒還給我,也不交手機費,害我花一百多塊錢才把她那個手機cancel(取消)掉。”
陳靄趕快保證:“我走的時候一定會把電話還你,電話費我也會按時交給你–”
“你説過你在這裏只呆半年,但是我的計劃一開就是一年,到時候你要走,我得提前cancel(取消)你那條線,又得交罰款。你還不如去買張電話卡,打中國很便宜,你肯定主要是往中國打電話,反正是要買卡的—”
滕教授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手機,遞給陳靄:“先用我的手機給祝老師打個電話吧—”
“不了吧,別浪費您的錢—”
“你怎麼這麼多顧慮啊?用用手機怎麼會浪費我的錢?今天是週末,不計時的,你從早打到晚都不花我一分錢—”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陳靄聽説還有這麼好的事,趕快用圍裙擦擦手,雙手接過手機,撥了祝老師的號,然後像捧着個珍寶一樣,一手拿着手機靠近耳邊,另一隻手還認真地託着手機尾巴。
祝老師很快就接了,回答説正在路上呢,馬上就到。
陳靄把手機還給滕教授,彙報説:“他正在路上,馬上就到,我等他,你們先吃吧,炸醬麪涼了不好吃,裏面的油會堆起來的。”
滕教授問:“你請的客人住哪裏?要不要我開車去接一下?”
“不遠,就一站多路,二十分鐘就能走到。”
“走路過來?那我還是去接一下吧。你跟我一起去,我不認識她—”
陳靄千恩萬謝,千恩萬謝,跟着滕教授出了門。滕教授的車就停在門外,是輛銀色的中型車,看上去挺新的,在夜色中揮發着温柔的光。
陳靄一上車就鑽到後座,坐在車的左邊。
滕教授問:“幹嘛不坐到前面來?怕我?”
“不是。我們現在是迎着祝老師開過去,那祝老師就會走在我們左邊,我坐左邊才看得見。”
“哦,是這樣,我還沒想到呢。你真聰明。”
從小到大,陳靄沒少聽人家説她聰明,有點聽習慣了,聽麻木了。但今天不同啊,今天是一位美國教授説她聰明!她恨不得把美國教授的誇獎錄音下來,留作紀念。
滕教授的車開得很好,姿勢很瀟灑,很悠閒,很自信,這使她回想起小張開車的樣子,總在東張西望,罵罵咧咧,好像總在走錯路,又好像總有人在違反交通規則。
小張的車也不能跟滕教授的車相提並論。滕教授的車可真漂亮!陳靄還沒坐過這麼好的車,安靜得像熄了火一樣,平穩得像停了車一樣,如果不是窗外的建築物刷刷地往後退,你根本不覺得車在行走。音響效果也棒極了,聽不出喇叭裝在哪裏,音樂聲就像毛毛雨,從天而降,灑向她全身,鑽進她每個毛孔,讓她有種通體舒服的感覺,比坐在電影院裏看電影還過癮。
很奇怪的感覺,一條半熟悉的街道,一個半熟悉的男人,開着一輛半大的車,穿行在靠右的一半車海里。車外是異國景色,車內是中國音樂,前面坐着一個半異國半中國的男人,這若干的“半”,聯合起來,使她有點春風沉醉。
“我們已經開過了吧?”滕教授問。
陳靄猛醒過來,仔細打量窗外,不知道開過了沒有,因為她本來就不太清楚祝老師究竟住在哪裏,只知道是在學校南面,比那個商場還南一點。她忐忑不安地説:“我不知道開過了沒有,我們—剛才—過了那個商場了嗎?”
“哪個商場?”
“就是我今天去過的那個商場,很大,裏面什麼都有賣的—”
“哦,早過了。”
“那就開過了,對不起,我剛才沒注意看—”
“沒關係,我們往回開,一定能追上。”
這次陳靄不敢走神了,專門換到車的右邊坐下,緊盯着路邊。還好,他們向回家的方向開了一段,就看見了祝老師,彷彿提着重物,身體前傾,艱苦跋涉,很像爬雪山過草地的紅軍,身影中有種催人淚下的艱苦卓絕與英勇頑強。
路上行人不多,陳靄一下就認出了那萬車叢中一點人,激動地叫起來:“祝老師,祝老師—-”
滕教授向外望了一眼,咕嚕道:“早知道是男的,就不用接了。”
“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
“沒關係,早接到早開飯。”
話音剛落,滕教授已經把車開到了祝老師跟前,嘎地停下,打開窗子叫道:“是祝老師吧?快上車吧—”
祝老師大概以為碰上劫色的了,驚得往旁邊一跳。
滕教授又叫道:“祝老師快上車吧,陳—靄來接你了!”
祝老師聽到“陳靄”二字,才放心地湊上前來,等看見了滕教授,馬上受驚若寵:“是滕教授啊?久仰久仰!怎麼好意思勞您大駕—”
“快上來吧,這塊不讓停車—”
祝老師急慌慌地往車上爬,差點絆倒在車門那裏的台階上,陳靄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才總算沒摔倒。
滕教授一踩油門,車向前猛竄出去,與此同時,滕教授大聲歡呼道:“yahoo—”
這個着實讓陳靄大吃兩斤,一斤是因為美國教授還這麼喊喊叫叫,不怕有失體統;二斤是美國教授幹嘛要喊“雅虎”呢?難道買了“雅虎”的股票?或者是“雅虎”的股東?不過她很喜歡看滕教授的頑皮像,覺得他一點也沒有教授架子,很和藹可親,很平易近人。
祝老師上得車來,還沒來得及跟滕教授攀談幾句,車已經到了陳靄家門口,幾個人下了車,走進屋子。
小杜已經不知從哪裏弄來了幾個凳子,四個人坐下開始吃飯。由於長條茶几比較矮,而沙發和凳子都比較高,幾個人吃飯的姿勢有點沉痛,弓着腰,低着頭,像是在做檢討。
陳靄非常過意不去,暗暗在心裏發誓:一定要在第一時間買一套像樣的餐桌椅回來。
塵埃騰飛(10)
這頓飯,吃出了“千里馬鑑賞大會”的氣氛,確切地説,是兩個半伯樂聯合鑑賞一匹千里馬。
小杜認真打聽每個菜的做法,深入到最細節處,從選料,到刀工,到作料,到火候,到油温,到時間,一樣一樣都問到,好像是要從垂死的御廚嘴裏挖出一本《皇家菜譜》一樣。
滕教授則高屋建瓴,總結歸納,用的都是挺專業的術語,不過不是烹調方面的術語,而是政治方面的術語,這種跨學科的治學方法,顯得特別深奧有水平。
祝老師的表情很複雜,有點自豪,好像人家誇的是他一樣;又有點失落,好像人家誇的不是他一樣。
陳靄做了半輩子的飯,還從來沒受到過這麼高度的評價。她媽媽在做飯方面眼高手低了一輩子,吃她做的飯自然不會吃出多少表揚來;她爸爸在家裏低調慣了,對陳靄也相當低調,很少當面表揚她;她女兒從小被她和趙亮鎮着,膽子小得很,根本不敢對媽媽的廚藝發表評論。
趙亮吃她做的飯,一般是要挑點毛病的,鹽放多了一點,醋放少了一點,糖放晚了一點,湯放早了一點,等等,等等。如果她煩了,反駁趙亮一句,趙亮就不説話了,拿出“壯士飢餐胡虜肉”的架勢來吃她做的飯菜,所以她總是寧可趙亮挑她毛病。
現在突然遇到這麼多伯樂,而且表揚得這麼誠心誠意,這麼有水平,陳靄不禁受寵若驚。但她對待表揚的一貫作風,就是絕不讓表揚她的人得逞,一定要像抬槓一樣逐點反駁。
小杜説:“這個油琳茄子真好吃!”
陳靄就説:“這個油淋茄子沒做好,是美國茄子,圓形的,做油淋茄子最好用中國茄子,長形的那種—”
滕教授説:“我家鄉的茄子就是長形的—”
祝老師説:“滕教授,我們還是‘大老鄉’呢,你是E市的,我是F縣的—,跟E市是鄰省—”
滕教授表揚陳靄説:“你這炸醬麪做得不錯,富有地方風味和人文特色—”
陳靄便又揭自己的短:“炸醬麪本來是應該用麪條做的,但我沒買到麪條,只好用那個—什麼—那個—”
“spaghetti,通心粉?”
“對了,對了,就是—通心粉—代替,做得不地道—”
滕教授不畏艱險,排除干擾繼續表揚:“難怪你做的炸醬麪比我家鄉的好吃呢,因為你以中國的技術為基礎,適當引進外國原材料,土洋結合,東西並重,揚長避短,去粗取精。據我考察,通心粉的優勢主要在韌度方面,比麪條更有嚼勁—”
陳靄也不含糊,接着跟滕教授抬槓:“那是因為你沒吃過我用麪條做的炸醬麪。等什麼時候我買到真正的麪條了,再做一次給你們吃,那時你們就知道今天這個實在是太難吃了—”
滕教授説:“東方店就有真正的麪條賣,等我哪天有空了帶你去買—”
祝老師急了:“東方店我知道,我會帶她去的。滕教授您忙,就不麻煩您了—”
幾位伯樂評馬不誤吞菜功,以風捲殘雲之勢橫掃着陳靄做的飯菜。陳靄見炸醬麪和各種菜餚都迅速減少,心裏有點慌,因為她是按三個人的量準備的,打了小杜的米,沒打滕教授的米,因為她沒想到小杜會帶個人回來。
她剛才還以為祝老師帶來的可樂會抵一份飯菜,她自己就是這樣,如果邊吃飯邊喝飲料,吃不了多少就飽了。但這幾個人畢竟是伯樂,都是鑑賞水平很高的人,可樂是可樂,飯菜是飯菜,人家分得清。
她起身到廚房去,座上鍋,燒上水,再煮些通心粉。炸醬是現成的,她熬了一大鍋放在那裏。美國的肉末便宜,絞得又細,看上去也挺乾淨的,她沒中國切菜刀,只買了把美國刀,像把匕首,切黃瓜茄子還湊合,但沒法切肉,她就買了好幾磅肉末,做了一些肉丸子,剩下的全都做了炸醬。
肉丸子她只炸了個半熟,預備跟別的菜一起合炒合煮的。現在飯菜不夠吃了,她馬上把肉丸子拿出來加工,沒別的菜可以合炒,就炸熟了裝盤端出去,號稱“赤裸丸子”,引起一片喜出望外的歡呼:“還有這個啊?”(重音落在“這個”上)。
她又返回廚房,“啪啪”拍了幾條黃瓜,灑上蒜蓉,淋上作料,端到外面,又引起一陣喜出望外的歡呼:“還有這個啊?”(重音落在“還有”上)
等她煮好了通心粉端出來的時候,桌上的話題已經變了,在談什麼“孔子學院”的事。
滕教授説:“辦孔子學院不容易啊,C大想了幾年了,但一直沒辦起來—”
祝老師説:“滕教授,只要您肯出面,‘孔子學院’一定能辦起來。”
小杜也説:“如果是滕教授做美方院長,‘漢辦’肯定會同意。他們就怕美方沒有一個懂中文的,交流起來有困難—”
祝老師又説:“我認識B大漢語教學中心的人,我可以跟他們聯繫。既然小杜的父母認識‘漢辦’的人,那她可以負責‘漢辦’那邊,C大這邊就全靠滕教授了—-”
滕教授説:“你們都這麼支持申辦‘孔子學院’,我真是太感激了—”
祝老師趕快説:“弘揚中國文化,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責任,我們支持滕教授是應該的。等‘孔子學院’辦起來,還請滕教授別忘了向B大那邊要求我過來教中文—”
“只要能辦起來,我會提名讓你到‘孔子學院’任教的—”
小杜説:“我沒祝老師那麼高的思想覺悟,我也不想在‘孔子學院’當老師,我只是想幫滕教授私人一個忙。滕教授當了院長可別忘了我們—”
“怎麼會呢?”
滕教授見陳靄出來了,也把她拉進談話:“陳靄,你先生是B大的教授吧?”
祝老師搶着回答説:“趙亮是副教授,還沒提教授—”
滕教授又問:“你先生的專業是什麼?”
祝老師又代替陳靄回答了。
滕教授對陳靄説:“你先生這個專業在這裏恐怕很難找工作,他有沒有興趣教中文?如果有的話,我們這個‘孔子學院’辦起來對他也有好處,他可以到‘孔子學院’來教中文,還可以開點中國民樂的課—”
“他—不想在美國長待,只想出來玩玩看看—”
“説是那麼説,如果你在這裏長待,他會不想在這裏長待?到時候他可以一邊在‘孔子學院’工作,一邊跟着我讀個學位,畢業了就留在這邊,我們一起打天下—”
陳靄聽到“打天下”幾個字,腦海裏出現的是從《三國演義》小人書上看來的畫面,幾個穿得重重疊疊的古人,騎在馬上,手裏拿着流星錘狼牙棒之類的武器,守在城下叫陣。她實在想象不出趙亮怎麼能跟滕教授一起打天下,完全是兩個級別兩個層次的人嘛!再説美國的天下是中國人能打的?頂多是滕教授騎馬打天下,趙亮幫着牽馬還差不多。但趙亮可不是個牽馬的角,B大讓他教本科生的課他都覺得侮辱了他,總想着教研究生的課,他會願意跑到美國來替滕教授牽馬?
她也想象不出自己憑什麼在美國長待,慌忙聲明説:“滕教授,您辦‘孔子學院’,千萬別打我們趙亮的米,我在這裏只能待半年—”
“只要你願意在這裏待下來,總可以想到辦法的。”
“想什麼辦法?”
“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
祝老師問:“滕教授,像我這樣的,有沒有辦法能—長期待下來?”
滕教授很直率地説:“你要長期待下來可能比較困難,因為你學的是文科。陳靄的專業好,可以考牌做醫生,還可以找個博士後之類的工作做做—”
祝老師有點幽怨地看了陳靄一眼,説:“她又不是博士,怎麼能當博士後?”
滕教授笑了起來:“你以為只有博士才能做博士後?post-doc(博士後)只不過是一種工作職稱而已,只要用人單位願意,什麼人都可以聘為博士後。再説陳靄是醫生,肯定有MD的學位,美國的MD要讀七八年,medicaldoctor,相當於博士學位。”
祝老師還在爭辯:“但是陳靄她沒讀七八年啊!國內的MD,頂多讀個五年,碩士學位都沒有,怎麼能算博士呢?”
“這都是僱主操心的事。像C大這樣的僱主,既不負責博士後的福利,也不負責給博士後辦綠卡,工資給的又低,它幹嘛不多僱些博士後呢?僱個秘書都得給她福利,還不如僱成博士後。C大的醫學院、生物系、化學系都僱了不少的博士後,很多是中國人,但並不是個個都有博士學位。”
陳靄像聽天方夜譚一樣,驚訝得嘴都合不攏。滕教授的知識真是淵博啊!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像博士後這種事,如果滕教授不説,她也跟祝老師一樣,還以為非得博士畢業才能做博士後呢。以往她聽説誰在做“博士後”,總覺得是比博士還厲害的角色。如果按滕教授説的,她一個本科畢業的人都可以在美國做博士後,那博士後也太不值錢了。
不過她覺得滕教授也就是説説而已,主要是怕冷落了她,畢竟嘴裏還吃着她做的飯,開個空頭支票哄哄她也是人之常情。如果她指望滕教授真的幫她留在美國,給她弄個博士後噹噹,那就有點太天真了。
但滕教授好像挺認真:“你願意不願意在這裏長期待下來呢?”
“我—覺得這也不是看我自己願意不願意的,還要看美國讓不讓我長期待下來。唉,我只希望能把這半年待滿,不要一開始就把我趕回去了—”
“誰會把你趕回去?”
陳靄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説:“是這樣的,我這次—我先生這次—可能放了些盜版CD在我箱子裏,我怕美國查出來,會把我遣送回國,再也不讓我來了—”
滕教授皺了皺眉:“你先生往你箱子裏放盜版CD幹什麼?”
陳靄見滕教授也這麼忌諱盜版CD,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我不知道,我也是猜的,因為他出過一盤笛子獨奏專輯,他有些盜版的CD,叫我帶出來送人—”
滕教授一笑:“哦,你説的是你先生笛子獨奏的盜版?那有什麼,他自己被盜版都不在乎,美國誰會在乎?”
“但是我聽—人説美國對盜版查得很嚴,抓住了的話,一張要罰一萬美元—”
“那也要看是盜誰的版嘛,你中國盜中國的版,美國管你那麼多幹啥?頂多沒收了事,説不定看都看不明白哪是正版,哪是盜版。但如果是盜美國的版,那就會嚴懲了—”
陳靄也鬆了口氣:“國內應該不可能盜美國的版吧?”
“怎麼不可能?Microsoft的Windows(微軟的視窗),國內不就有盜版嗎?”
陳靄又慌了,她好像在趙亮面前咕噥過,説電腦就不帶了,聽説美國手提電腦便宜,正好到美國去買一個,半年後帶回來,就怕美國電腦都用英語的操作系統,她在美國只待半年,可能還沒學會用英語的操作系統,就要回國了。
要是趙亮把這話聽進去了,跑什麼地方弄來一套盜版的中文視窗,放在她箱子裏,讓她在美國用,那就慘了。雖然趙亮不像這麼細心體貼的樣子,但誰説得準呢?出國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很多人,説不定把趙亮也改變了呢?
她把自己這個擔心説了一下,問:“滕教授,您覺得我的行李到現在沒來,是不是因為盜版CD或者抗生素的問題?”
滕教授很驚訝:“你的行李到現在還沒到?那你—昨天怎麼—打發的?”
“我—在沙發上睡的—”
“有被子沒有?”
“沒有。我取下一個沙發墊子當被子—”
滕教授滿臉同情:“那多—不舒服啊!沒凍病吧?”
“沒有,開始有點冷,後來我把空調打高了,就不冷了。”
“那你今天做飯的這些東西哪兒來的?”
“是祝老師帶我去商場買的—”
“坐公車去的?這麼多東西怎麼拎回來的?”
陳靄膽怯地看了一下祝老師,坦白説:“我—後來又一個人去了—兩趟—”
滕教授又是滿臉同情:“哎,那多難跑啊!以後要出去shopping(購物),給我打個電話,我來車你去—”説着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餐巾紙上,遞給陳靄。
陳靄正想感激涕零,滕教授又發話了:“你坐哪個航空公司的班機過來的?等我打個電話問問你的行李到了沒有,沒道理延遲這麼久的—-”
陳靄把航空公司的名字告訴了滕教授,滕教授就打起電話來,全程都是英語,説得跟磁帶一樣流利,看錶情似乎還跟對方開了幾個玩笑,把陳靄佩服得!
電話一打完,滕教授就站起身:“走,我們去機場取你的行李。”
“我的行李到了機場了?”
“早就到了。機場説他們往你留的號碼打過電話,問到了你的地址,但送過來的時候你家沒人,他們又把行李拖回機場去了。我們現在去取吧,不然得等到明天,你今晚又得蓋沙發墊子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