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塵埃騰飛(59)
不知道趙亮在美國大使館碰了多少次鼻,被簽證官鋸了多少次,最後終於把鼻子碰扁了,把傲氣鋸沒了,願意先辦探親來美國,來了之後再轉學生簽證。
於是陳靄為趙亮和欣欣辦了探親的表格,寄回中國,父女倆一起去簽證,一簽就過。
陳靄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滕教授:“你説H4好籤,真沒説錯,趙亮和欣欣都簽到證了。”
“恭喜你啊!”
她雖然背對着滕教授在做飯,也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平時也經常在廚房陪着她,但他一般都會做點什麼,説點什麼,像這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聲不吭的情況還很少見。她被他盯得發燒,轉過身問:
“你看什麼?”
“看你做飯—”
“做飯有什麼好看的?”
“做飯好看的地方多得很—”
“那你怎麼不學做飯?”
“我自己做飯,自己又看不見,我學了幹什麼?”
“呵呵,懶人自有懶人的藉口—”
“懶人自有懶人的福氣,如果我不懶,你怎麼會幫我做飯呢?”隔了一會,他低聲説,“不過—再懶也沒用了,你家裏人要來了,以後你就不會—來幫我做飯了—”
她覺得他後半截話聽上去很傷感,便安慰説:“誰説我不能幫你做飯了?”
“趙老師他們來了,你還能來給我做飯?”
“怎麼不能?他從來不管我這些事—”
“真的?那太好了!我去買個大飯桌,再買幾把椅子,以後你們全家都到我這裏來吃飯—”
她一直拿不準他究竟是留戀她,還是留戀她做的飯,不過從他此刻的表現來看,他主要是捨不得她做的飯,為了留住好廚子,他願意連廚子的家人一起歡迎。
她故意説:“其實趙亮的飯做得比我還好—”
滕教授很驚喜:“真的?他的飯做得比你還好?那等他來了,就叫他幫我做飯吧—”
她的猜測被證實,很不開心。
丈夫和女兒簽到證了,她得為他們的到來做些準備,滕教授積極得很,不僅出謀劃策,還親力親為,彷彿急不可耐地想見識一下趙亮的廚藝似的。
滕教授親自在網上為趙亮和欣欣定機票:“我經常坐這個航空公司的飛機,飛來飛去的,積攢下很多mileage(英里數),如果趙老師他們來時坐這個航空公司的飛機,我可以用我的mileage幫他們買票,能省不少錢。”
“那怎麼好意思?你留着以後自己用吧—”
“我一般都是出公差,旅差費可以報銷的,用不着mileage—”
既如此,陳靄就讓滕教授在網上幫忙定了票,省了不少錢。
她房子是現成的,小杜走後,她就一直是一個人住,因為當時已經開學了,需要找房的人早就找到房了,她登了廣告,沒人來租房,那一學期她就一個人住過去了。後來趙亮開始簽證了,給她的感覺是隨時有可能來美國,她也就沒再淘神費力找roommate(同屋)。
但她只有一張單人牀,還得去買張牀。仍然是滕教授幫她在網上找到幾個賣牀的,兩人開車跑過去看,看中了一張queensize(大號)的雙人牀,差不多有七成新,連牀架一起只要幾十塊錢,於是拍板成交,當場買下,把牀運了回來,放在小杜以前住的那間房裏,因為那間比較大,是所謂masterroom(主人房)。
但兩人都老外得很,沒裝過那樣的牀,琢磨了半天,都沒搞明白牀架是怎麼個裝法,好像就兩根鐵棍子,可以用螺絲固定在headboard(牀頭板,牀頭架)上,但兩根鐵棍那麼窄,只兩指來寬,席夢思放上面不跟玩雜技的走鋼絲一樣?
滕教授説:“這好像有點不對頭,席夢思放在這兩根窄棍子上,你們兩人睡覺時—顛來顛去的,不把牀搞垮了?”
她聽到這個“顛來顛去”,十分尷尬,故意往一邊扯:“難怪賣這麼便宜,我們被騙了!”
“先別忙罵人家騙子,讓我再琢磨琢磨。”
兩人琢磨了好一陣,才發現兩根鐵棍子上有機關,兩頭一拉開就成了四根支架,形成一個“口”字型,中間一拉開就是兩個三角形的支架,與四邊的鐵棍子連在一起,構成一個大大的“因”字,這樣席夢思就有地方生根了。
牀安裝好之後,滕教授特意躺上去,上下顛動了一陣,滿意地説:“應該裝對了,不會垮。”
不知道為什麼,陳靄有點怕看滕教授躺在大牀上下顛動的樣子,讓她產生了一些聯想,覺得有點—不雅。
滕教授渾然不覺,還邀請她:“你也上來試試,我一個人試不行,這牀是要睡兩個人的—”
她哪裏敢爬到牀上跟他睡在一起,忙支吾説:“不用試了,肯定沒問題—”
“你不上來試?不試到時你們把牀顛垮了,可別問我要賠償—”
“為什麼問你要賠償?”
“牀是我裝的嘛—”
她總覺得牀是一個很尷尬的話題,尤其是跟“顛”連在一起的時候,她不吭聲,只裝模作樣地這裏收收,那裏撿撿,想把這個話題避過去。
他沒再説牀的事,而是從半空中揪下一個話題來:“上次回國的時候,去拜訪了小杜的父母,由他們介紹認識國家漢辦的人—”
“‘漢辦’是幹什麼的?”
“漢辦就是教育部對外漢語教學發展中心,專管中國在海外的漢語教學的,全世界的孔子學院都該漢辦管—”
陳靄故意説:“哦,難怪你—跟小杜關係—這麼好呢—“
她以為滕教授會聲明一下他去拜訪小杜父母只是為孔子學院的事,但他不僅沒聲明,還特意説:“小杜的父母問起我離婚的事,還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
她有點酸溜溜地説:“小杜的父母這麼關心你有沒有女朋友,肯定是—很喜歡你,想讓你做他們的女婿——”
“他們是有這麼個意思,説小杜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還在——等我——”
“哦?那是好事啊——”
“為什麼是好事?”
“小杜又年輕又漂亮——”
“年輕漂亮倒不覺得,但是她對我的感情還是很難能可貴的——這麼多年——始終如一——”
她見他很陶醉的樣子,忍不住説:“什麼始終如一?她以前説過最想找個牙醫結婚,因為牙醫有錢。她現在想跟你結婚,肯定是因為沒找到牙醫,或者是想要你幫她辦身份——”
“想辦身份也不是壞事嘛,有的人,你想給她辦身份,她還不要你辦呢——”
“既然是這樣,你怎麼不跟她結婚呢?”
滕教授笑嘻嘻地説:“還是那個老問題,小杜不會做飯,不會照顧人,如果你答應一輩子幫我做飯,我就跟她結婚——”
她沒好氣地説:“你這個人才怪呢,你要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怎麼總要把我扯上?你現在單身一人,沒人照顧,我可以幫你做做飯。但你別想得太美了,以為你結了婚我還會給你做飯——”
“那我就一輩子不結婚?就這樣看着——人家結婚?”
“你不知道找個會做飯會照顧人的人結婚?”
“會做飯會照顧人的——都已經結婚了——”
“那你乾脆跟王蘭香復婚算了,她會做飯,會照顧人,也肯定願意跟你復婚——”
滕教授慎重其事地考慮了一下,説:“嗯,這個主意不錯,她現在改好多了,不像從前那樣橫不講理了,教會的人對她口碑不錯,連兩個孩子都説媽媽變了——”
“那你是不是很後悔跟她離婚?”
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趙亮和欣欣到D市的那天,滕教授跟陳靄一起去接機,因為她沒開車去過機場,路不熟,怕出事。兩人在機場等了一會,就接到了趙亮兩父女,欣欣已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小不點,而是一個半大的少女了,還戴上了眼鏡,陳靄差點認不出來了。而趙亮好像長矮了許多,個子長小了許多,遠看完全像個尚未發育的中學生,肩上斜挎一個學生書包一樣的皮包,一隻手像初次進城的鄉巴佬一樣,死死按着皮包搭蓋,彷彿在向世人宣告:此地無銀三百兩,不要偷來不要搶。
四個人碰了頭,陳靄為幾個人做了介紹,趙亮對滕教授點頭哈腰,一臉諂媚,差點把陳靄氣死。至於嗎?就算是你的導師,你也用不着這樣奴顏婢膝吧?這叫我的臉往哪兒擱?
倒是欣欣像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卑不亢,很乖巧地叫“滕伯伯”,還跟滕伯伯對了幾句英語,讓滕伯伯嘖嘖讚歎,算是幫陳靄把面子撿回來一些。
然後滕教授回家接了老父,兩家人一起來到“美味居”,由滕教授做東,為兩位來自祖國的客人接風洗塵。
席間,趙亮慢慢放開了一些,雖然對滕教授還是那麼畢恭畢敬,但舌頭總算不打結了,能跟滕教授對上幾句話了,當然是中文的。兩個人扯到B大的事,立即找到了共同話題,因為兩人都認識B大的一些人,聽上去就像在談自己的哥們一樣。
然後滕教授侃起孔子學院來,繪製着美好的藍圖,還對趙亮封官許願,説等孔子學院辦起來了,就可以給趙亮弄個GA(GraduateAssistant,助教,助研)噹噹,可以免掉大部分學費,每個月還有工資可拿。等趙亮把碩士讀出來了,再爭取讀個博士,然後就留在孔子學院教書,兩個人共同努力,把C大的孔子學院辦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孔子學院,云云。
陳靄不認識B大那些人,插不上話,坐在那裏看他們侃,發現這兩個男人都變得很陌生,趙亮不是昔日的趙亮,滕教授也不是昔日的滕教授,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兩個誰們,給她的感覺是滕教授以前沒遇到一個願意聽他侃這些的人,所以只好屈尊俯就跟她説説別的東西,現在滕教授終於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於是酒逢知己,口水氾濫。
吃完飯,兩家人各開各的車,各回各的家。欣欣大聲問:“媽媽,這是不是我們的車呀?”
“是我們的車。”
“歐耶,我們有車了!”
陳靄心裏一陣驕傲。
欣欣又問:“媽媽,我們有沒有房子?”
陳靄癟了。
趙亮説:“你問問你媽,怎麼她出國這麼多年,連套房子都沒買上。”
欣欣果然不識相地問:“媽媽,為什麼我們不買房子?”
趙亮説:“你媽從來都是大手大腳,掙多少,用多少,還能用出多的來,哪裏有錢買房子?”
陳靄沒好氣地説:“你不大手大腳,你有錢,現在你來美國了,你負責買房子吧。”
“我才不在美國買房子呢,我到這裏來,只是來拿個美國學位的,拿到了我還回國去。這裏有什麼好?簡直跟鄉下一樣,你看這個餐館,還説是D市最好的中餐館,比我們A市的三流餐館還不如。是不是啊,欣欣?我們每天在外面吃飯,哪家不比這家餐館豪華?”
“都比這家豪華!”
父女倆一唱一和,像是在演小品“中國美國兩重天”似的。陳靄恨不得叫這兩人馬上回中國去,去吃你們的豪華餐館,去住你們的豪華別墅。但她忍着沒説,畢竟自己先出國,也算東道主,不能這樣對待客人,更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趙亮會説這些話,她一點也不驚訝,但女兒也會説這些話,就讓她大跌眼鏡,好像女兒被誰調了包一樣。
回到自己的住處,陳靄張羅欣欣洗澡睡覺,然後自己到主人房的浴室去沖澡,等她衝完澡出來,發現趙亮已經伸得長長的,和衣倒在牀上睡着了。她推醒他,叫他去洗了澡再來睡,他很不耐煩:“剛睡着,就被你叫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多少個小時沒睡覺了?”
“不管你多少個小時沒睡覺,你總要洗個澡再睡吧?”
“我又沒出汗,洗什麼澡?”
“沒出汗就不洗澡了?這裏人天天都洗澡——”
“切,哪來這麼多洋規矩?”
陳靄知道多説也沒用,乾脆不説了,等他去睡個髒覺。
但趙亮的瞌睡已經被搞跑了,興致勃勃地來邀請她一同睡髒覺:“好久沒放炮了,今天得好好放一炮。”
她覺得十分刺耳,真想一腳把他踢下牀去。但他顯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邊扯她的衣服,一邊抱怨説:“你想放炮,就配合一下,自己把衣服脱了嘛,還非得等我來侍候你?”
她不理他,但也沒反抗,知道反抗更麻煩。
他拉下她的內褲,爬上來,嘴裏説着“把腿打開一點——”,就摸索着把自己那玩意往她那裏塞。
她委屈得想哭,但他渾然不覺,終於塞了進去,沒幾下就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還湊上來啃她的嘴,她拼命躲避,把頭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幸好趙亮南方告急,顧不上北方,總算讓陳靄躲過了殘留在他嘴裏的“美味居”。
艾米:塵埃騰飛(60)
陳靄又跑浴室去沖洗,深入細緻地洗了一通,還是有種不乾不淨的感覺。她想起滕教授説的“我不喜歡的人,我覺得她們髒”的話,深有同感。以前她也不喜歡跟趙亮做愛,但還沒到這麼厭惡的地步,現在簡直是生理上反感,她擔心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把趙亮吐個滿頭滿臉。
洗完後,她回到牀上躺下,趙亮已經睡得鼾聲四起了,但她一點睡意都沒有,心情很煩躁,突然覺得生活很沒意思。
她原本是個不愛操心的人,從來不考慮“人生的意義”“人為什麼活着”之類的一級哲學問題,也很少考慮“我這一生想幹什麼”“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之類的二級哲學問題。她一般只關心眼前的生活,而且要求不高,過得去就行。
在此之前,她還從來沒有過不去的感覺。出國之前,她雖然不是富婆,但也不算貧窮,從來沒為錢發過愁。出國之後,她也沒為錢發過愁,掙的錢夠吃夠穿,雖然借過兩次錢,但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在短時間內還清,所以不算什麼。
但現在她不得不為錢發愁了,因為她每個月的工資扣掉税,只夠她交房租,供車,吃飯。但趙亮和欣欣來了,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多兩張嘴吃飯,倒沒什麼,美國的食品不貴,住房也沒增加負擔,頂多就是電費多一點。
但孩子來了,就得買醫療保險,聽説不買保險,孩子就不能參加學校組織的fieldtrip(外出,旅行)之類,萬一生病那更不得了,大人可以扛一扛,但小孩子不能扛,有病就得看醫生。趙亮的腰也有點問題,有時會突然痛得不能動彈,也得買保險。光這兩個人的醫療保險,每月就得好幾百。還有趙亮的學費,每學期也得幾千美元。
這兩大筆錢,叫她上哪裏去找?
她來美國這幾年,還了她單位幾千美元,辦移民交了幾千美元,寄給趙亮幾千美元,寄給媽媽幾千美元,買車交首期幾千美元,這裏幾千,那裏幾千,錢都用光了,賬上幾乎沒存款。
博士後的工資都很低,提工資也沒什麼希望。美國的工資很死,説多少,就是多少,沒有獎金,沒有紅包,沒有這補貼那補貼,不像在中國,工資單上只幾千,但有七七八八各種名目的補貼津貼,還有藥廠的回扣,病人家屬塞的紅包等,比工資單上高出好多倍。
她現在很後悔當初老闆去世的時候,她沒向大老闆要求加工資,如果那時候提出來,她的工資肯定不止現在這個數了,因為那時老闆去世了,她就是項目裏唯一懂得核心技術的人,那個項目離了她就轉不動,如果她提出加工資,不加就走人,大老闆肯定會給她加工資。
但現在已經晚了,那個項目已經結束了,她現在拿的是大老闆的錢,雖然她仍然是項目裏技術很過硬的一位,但大老闆的研究項目並不是什麼尖端科學或者最新技術,能做她這份工作的人有的是,如果她現在要求加工資,那肯定是發神經,大老闆可以馬上解僱掉她。
她想到今後的日子,感到黑天無路,房沒房,錢沒錢,女兒不親,丈夫不愛,但她還得為丈夫籌措醫療保險費和學費,隔三岔五的,還得忍受油耗子來噁心人,這活着有什麼意思?
閤家團聚的第一個晚上,她躲進浴室,偷偷哭了一場。
第二天,她請假沒上班,帶女兒去看學校。
D市的中小學是就近入學,住在哪裏,就只能上哪裏的學校,沒得選擇。滕教授説她女兒要去的那個學校不好,因為她住的那個區不好,窮人多,在學校吃freelunch(免費午餐)的學生多,而美國學校的規律之一,就是吃freelunch的學生越多,學生的平均成績就越差,學校排名就越後。
她當時就急得掉淚,因為她沒能力在好的學區買房或者租房,就只能委屈女兒上不好的學校。滕教授安慰她,説學校排名後,只是因為學生平均成績不好,但不等於沒尖子生,你女兒聰明,成績一定好。
現在她生怕女兒不喜歡這個學校,但女兒看了學校,去了教室,見了老師和同學,非常喜歡,等不到第二天了,當天就留在學校上學,使她陰霾的心情大大好轉。
回到家,她發現趙亮還在睡覺,她到女兒房間去補了一會覺,然後起來做午飯,飯做好了,趙亮還沒起牀,她也不叫他,免得他又不高興。她一直等到該去學校接女兒了,才把趙亮叫起來:“不早了,起來吃了飯到學校去報到註冊吧。”
趙亮問:“你幫我轉成學生簽證沒有?”
“滕教授説了,如果你現在轉成學生簽證的話,就要被當成外國學生看待,讀書就要按外國學生繳費,很貴的,一年要幾萬。但如果你作為我的家屬去C大讀書,就可以被當成本州居民對待,那就便宜得多—”
趙亮一臉的不情願:“怎麼還是做你的家屬呢?不是説出來之後就能轉成學生身份的嗎?”
“只説出來之後可以轉,又沒誰説過一出來就轉—”
趙亮大概知道自己現在沒本事當“野屬”,只好隱忍:“家屬就家屬吧,先把名報上再説。”
“報名的事,我也想跟你打個商量,雖然你可以作為我的家屬享受州內學費,但州內學費也要不少錢的,如果你像fulltime(全職)學生那樣修滿12個學分,一學期就要幾千塊學費。你這學期最好只修一門課,學費便宜一些—”
趙亮嚷了起來:“只修一門課?那我要修到哪年哪月去?”
“不是叫你每學期都只修一門課,只是暫時這樣,等滕教授幫你弄到GA(GraduateAssistant,助教,助研)的位置了,你就能免掉學費,那時就可以多修些課了—”
“如果他永遠弄不到GA的位置給我呢?我就永遠只能修一門課?我這個碩士學位要修十幾門課,而一年最多隻有三學期,像我這麼一門一門地修,不是要修四五年?”
“但是我現在沒那麼多錢給你付學費—”
“幾千塊錢的學費你都付不出來?你這些年掙的錢都搞哪裏去了?”
她搬着手指給趙亮算了一通帳,終於讓趙亮相信她的確拿不出幾千美元的學費來。趙亮咕嚕説:“我覺得你有很多錢都是不該用的亂花掉了,像這個汽車,新車你就撞壞了,又去買一輛—”
她搶白説:“車已經撞了,錢已經花了,你現在説再多也沒用。你怎麼不把國內的存款換成美元帶過來用?”
“國內哪裏有存款?”
她一向不管帳,但她心裏還是有個大概的,估計國內賬上即使沒有幾十萬,也有十幾萬,但她不想跟他多説,説了他也不會把錢拿出來用,白吵一場架。她告訴他:“如果你想這學期入學,那就只能注一門課,要不你乾脆不注課,先到外面去打工,掙了錢再入學—-”
“我才不會去打工呢,我堂堂的B大副教授,跑這裏來打工,我瘋了?如果不是我英語不好,我連這個破C大都懶得來讀。B大在中國什麼排名?C大在美國什麼排名?C大這個排名,在中國連我們A市工業大學都比不上—”
她催促説:“別説那麼多了,你要這學期讀書,趕快到學校去報道註冊吧。”
“你不陪我去?”
“我要去接欣欣。”
“我等你回來再一起去吧,我不會説英語。”
“等我回來人家不下班了?你到了美國,不自己到處闖闖怎麼行?”
欣欣學校是兩點多鐘放學,有校車,但欣欣剛來,校車還沒聯繫好,所以陳靄親自去接。她早早地就跑去了,怕萬一老師早放學,孩子一個人呆學校害怕。
她一直跑到教室門口去接女兒,還沒下課,正在放本校學生錄製的每日電視新聞,上面全是本校的學生老師,教室裏看得一片歡聲笑語。她看見女兒也看得哈哈大笑,還手舞足蹈的,好像很enjoy(享受),她感動得想哭,彷彿女兒知道她為難,特意裝作高興的樣子來安慰她一樣。
下課之後,她跟老師交談了一會,老師對欣欣讚不絕口,説欣欣是個lovelygirl(可愛的小姑娘),還説Iloveher(我喜歡她,我愛她),把陳靄喜得合不攏嘴。
女兒看見她,小鳥一樣飛過來,嚷嚷着:“媽媽,美國的學校太好玩了!我太喜歡美國的學校了。老師給了我好多東西,語文書算數書都不用買,都是老師給的,還有好多好多東西,老師還給我糖了—”
“中午吃飯了沒有?”
“吃了,太好吃了,吃了麥當勞,還有酸奶,還有蘋果,還有小餅乾,都不要錢—”
“你喜歡不喜歡這裏的學校?”
“我喜歡!”
“老師同學説話你聽不聽得懂?”
“有一點懂,有一點不懂。我把計算題都做對了,老師説我goodgirl(好孩子)。”
回到家,欣欣又興奮地向爸爸描述她在美國學校第一天的學生生活,但爸爸很不以為然:“美國的算術題你當然會做。早就聽説美國的學校不教學,光玩,學生成績一塌糊塗。哼,果不其然!欣欣,爸爸把你的算術書都帶過來了,快去做題,別在美國讀幾天書,把什麼都拉下了,以後回去跟不上—”
欣欣説:“我不想回中國去了,我就在這裏讀書—”
趙亮手一舉,眼睛一楞:“叫你去寫作業,你聽見沒有?”
欣欣嚇得頭一縮,趕快閉嘴,跑去寫作業。
陳靄很不滿意趙亮對待孩子的態度,正想向趙亮普及一下美國的兒童保護法,就聽趙亮得意地説:“我去外國學生辦公室報到了,還上網註冊了,什麼都搞好了—”
“注了幾門課?”
“三門—”
“叫你只注一門,你怎麼又注三門呢?三門得要多少錢?我現在哪裏有那麼多錢交你的學費?”
趙亮説:“沒問我要錢啊,可能是免費的吧。”
“免費的?誰説的?你是不是沒看見系統顯示給你的學費數目?”
趙亮坦白説:“不是我注的,是滕教授幫忙注的。”
“怎麼是他幫你注的?”
“我不知道怎麼注,就打電話問他,他過來幫我注的—”
陳靄馬上要了趙亮的密碼,到C大的註冊系統上一查,果然注了三門,學費要幾千塊,已經付了。她抄下數目,再到自己銀行賬號去一查,發現賬上的錢剛夠付這一期的學費,連銀行要求的最低存款額都剩不下了。她沒辦法,只好開了個支票,準備有機會還給滕教授,銀行要收手續費就只好等它去收了。
快到平時去滕教授家做晚飯的時間了,她跟趙亮打商量:“滕教授幫了我們這麼多忙,我們也要怎麼表示一下才好—”
趙亮説:“昨天不是已經把帶給他的茶葉給他了嗎?”
“他幫了這麼多忙,光送盒茶葉—好像不太夠一樣—”
“那你説送什麼才行?”
“他以前幫了我,我—就—去他家幫他做飯—算是一種感謝—”
“那你就再幫他做做飯囉,反正幫他做飯也不花我們一分錢—”
她一聽,高興極了,拔腳就想走。趙亮問:“我們自己家的飯做了沒有?你總要先把自己家的飯做了再去幫他吧?”
“他説過請我們全家去他那邊吃飯的,我先去做飯,做好再來接你們—”
趙亮沒反對,陳靄一溜煙地跑到滕教授家。
滕教授很驚喜:“你真的—來了?”
她得意地説:“不真的來,難道還假的來?”
“趙亮怎麼沒來?”
“他説不好意思上導師家吃飯—”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等你做差不多了,我去接他們。”
陳靄心花怒放,這樣最好了,沒有後顧之憂,也沒有前顧之憂,左顧右顧都沒憂,很完美,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吃大鍋飯,共產主義。她一邊做飯,一邊嘰嘰喳喳地對滕教授講女兒今天上學的事。
滕教授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説不用為女兒上學的事操心吧,小孩子很容易適應美國的生活,倒是大人不那麼容易適應—”
她馬上想到趙亮這個不容易適應美國生活的大人,連忙掏出寫好的支票:“謝謝你幫趙亮註冊,我把學費還你—”
滕教授不肯接,她抓起他的手,塞到他手心裏,怕他鬆手扔掉,還用兩手捏住他的手。
他沒動,定睛看着她。
她急忙放開手。
他看了看支票,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慢慢地撕掉了。
婿—”
“他們是有這麼個意思,説小杜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還在—等我—”
“哦?那是好事啊—”
“為什麼是好事?”
“小杜又年輕又漂亮—”
“年輕漂亮倒不覺得,但是她對我的感情還是很難能可貴的—這麼多年—始終如一—”
她見他很陶醉的樣子,忍不住説:“什麼始終如一?她以前説過最想找個牙醫結婚,因為牙醫有錢。她現在想跟你結婚,肯定是因為沒找到牙醫,或者是想要你幫她辦身份—”
“想辦身份也不是壞事嘛,有的人,你想給她辦身份,她還不要你辦呢—”
“既然是這樣,你怎麼不跟她結婚呢?”
滕教授笑嘻嘻地説:“還是那個老問題,小杜不會做飯,不會照顧人,如果你答應一輩子幫我做飯,我就跟她結婚—”
她沒好氣地説:“你這個人才怪呢,你要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怎麼總要把我扯上?你現在單身一人,沒人照顧,我可以幫你做做飯。但你別想得太美了,以為你結了婚我還會給你做飯—”
“那我就一輩子不結婚?就這樣看着—人家結婚?”
“你不知道找個會做飯會照顧人的人結婚?”
“會做飯會照顧人的—都已經結婚了—”
“那你乾脆跟王蘭香復婚算了,她會做飯,會照顧人,也肯定願意跟你復婚—”
滕教授慎重其事地考慮了一下,説:“嗯,這個主意不錯,她現在改好多了,不像從前那樣橫不講理了,教會的人對她口碑不錯,連兩個孩子都説媽媽變了—”
“那你是不是很後悔跟她離婚?”
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趙亮和欣欣到D市的那天,滕教授跟陳靄一起去接機,因為她沒開車去過機場,路不熟,怕出事。
兩人在機場等了一會,就接到了趙亮兩父女,欣欣已經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小不點,而是一個半大的少女了,還戴上了眼鏡,陳靄差點認不出來了。而趙亮好像長矮了許多,個子長小了許多,遠看完全像個尚未發育的中學生,肩上斜挎一個學生書包一樣的皮包,一隻手像初次進城的鄉巴佬一樣,死死按着皮包搭蓋,彷彿在向世人宣告:此地無銀三百兩,不要偷來不要搶。
四個人碰了頭,陳靄為幾個人做了介紹,趙亮對滕教授點頭哈腰,一臉諂媚,差點把陳靄氣死。至於嗎?就算是你的導師,你也用不着這樣奴顏婢膝吧?這叫我的臉往哪兒擱?
倒是欣欣像個見過世面的人,不卑不亢,很乖巧地叫“滕伯伯”,還跟滕伯伯對了幾句英語,讓滕伯伯嘖嘖讚歎,算是幫陳靄把面子撿回來一些。
然後滕教授回家接了老父,兩家人一起來到“美味居”,由滕教授做東,為兩位來自祖國的客人接風洗塵。
席間,趙亮慢慢放開了一些,雖然對滕教授還是那麼畢恭畢敬,但舌頭總算不打結了,能跟滕教授對上幾句話了,當然是中文的。兩個人扯到B大的事,立即找到了共同話題,因為兩人都認識B大的一些人,聽上去就像在談自己的哥們一樣。
然後滕教授侃起孔子學院來,繪製着美好的藍圖,還對趙亮封官許願,説等孔子學院辦起來了,就可以給趙亮弄個GA(GraduateAssistant,助教,助研)噹噹,可以免掉大部分學費,每個月還有工資可拿。等趙亮把碩士讀出來了,再爭取讀個博士,然後就留在孔子學院教書,兩個人共同努力,把C大的孔子學院辦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孔子學院,云云。
陳靄不認識B大那些人,插不上話,坐在那裏看他們侃,發現這兩個男人都變得很陌生,趙亮不是昔日的趙亮,滕教授也不是昔日的滕教授,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兩個誰們,給她的感覺是滕教授以前沒遇到一個願意聽他侃這些的人,所以只好屈尊俯就跟她説説別的東西,現在滕教授終於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於是酒逢知己,口水氾濫。
吃完飯,兩家人各開各的車,各回各的家。欣欣大聲問:“媽媽,這是不是我們的車呀?”
“是我們的車。”
“歐耶,我們有車了!”
陳靄心裏一陣驕傲。
欣欣又問:“媽媽,我們有沒有房子?”
陳靄癟了。
趙亮説:“你問問你媽,怎麼她出國這麼多年,連套房子都沒買上。”
欣欣果然不識相地問:“媽媽,為什麼我們不買房子?”
趙亮説:“你媽從來都是大手大腳,掙多少,用多少,還能用出多的來,哪裏有錢買房子?”
陳靄沒好氣地説:“你不大手大腳,你有錢,現在你來美國了,你負責買房子吧。”
“我才不在美國買房子呢,我到這裏來,只是來拿個美國學位的,拿到了我還回國去。這裏有什麼好?簡直跟鄉下一樣,你看這個餐館,還説是D市最好的中餐館,比我們A市的三流餐館還不如。是不是啊,欣欣?我們每天在外面吃飯,哪家不比這家餐館豪華?”
“都比這家豪華!”
父女倆一唱一和,像是在演小品“中國美國兩重天”似的。陳靄恨不得叫這兩人馬上回中國去,去吃你們的豪華餐館,去住你們的豪華別墅。但她忍着沒説,畢竟自己先出國,也算東道主,不能這樣對待客人,更不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趙亮會説這些話,她一點也不驚訝,但女兒也會説這些話,就讓她大跌眼鏡,好像女兒被誰調了包一樣。
回到自己的住處,陳靄張羅欣欣洗澡睡覺,然後自己到主人房的浴室去沖澡,等她衝完澡出來,發現趙亮已經伸得長長的,和衣倒在牀上睡着了。她推醒他,叫他去洗了澡再來睡,他很不耐煩:“剛睡着,就被你叫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多少個小時沒睡覺了?”
“不管你多少個小時沒睡覺,你總要洗個澡再睡吧?”
“我又沒出汗,洗什麼澡?”
“沒出汗就不洗澡了?這裏人天天都洗澡—”
“切,哪來這麼多洋規矩?”
陳靄知道多説也沒用,乾脆不説了,等他去睡個髒覺。
但趙亮的瞌睡已經被搞跑了,興致勃勃地來邀請她一同睡髒覺:“好久沒放炮了,今天得好好放一炮。”
她覺得十分刺耳,真想一腳把他踢下牀去。但他顯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邊扯她的衣服,一邊抱怨説:“你想放炮,就配合一下,自己把衣服脱了嘛,還非得等我來侍候你?”
她不理他,但也沒反抗,知道反抗更麻煩。
他拉下她的內褲,爬上來,嘴裏説着“把腿打開一點—”,就摸索着把自己那玩意往她那裏塞。
她委屈得想哭,但他渾然不覺,終於塞了進去,沒幾下就把自己弄得氣喘吁吁,還湊上來啃她的嘴,她拼命躲避,把頭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幸好趙亮南方告急,顧不上北方,總算讓陳靄躲過了殘留在他嘴裏的“美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