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寶山率眾漏夜渡江,直奔正北。直到凌晨時分,才在一輛牛車上發現了無心道長.牛車上載滿了稻草,無心道長以草為被,睡得正甜,系在手腕上的一隻酒罈已空,渾身酒氣瀰漫,顯然是已經喝醉了。石寶山急忙將牛車攔下來,大呼小叫的喊了半晌.總算把無心道長勉強喚醒。
無心道長睡眼惺忪的瞧了石寶山一陣,才霍然撐起身子,道:“喲!這不是石總管麼?”
石寶山強笑道:“道長的興致倒不淺,一早就喝起酒來!”
無心道長忙道:“你不要以為我喝醉了,這一點酒還醉不倒我……我只是想睡一下。昨天一夜沒睡,我就知道那小子要開溜,他想把我甩掉,哼哼!門都沒有。”
他説起話來果然毫無醉態,而且眼睛也整個睜開,東張西望道:“你們有沒有把那小子追回來?”石寶山苦笑搖頭。
無心道長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他們準備去什麼地方?”
石寶山道:“正想請教!”
無心道長搖晃着空酒罈道,“有沒有人帶着酒?”四周沒有一個人吭氣,連馬都沒有一匹出聲,彷彿根本都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無心道長大失所望道:“沒有酒我還哪有力氣説話,你們請吧,我還想再睡一覺。”説着.身子朝後一仰,又把眼睛閉了起來。
石寶山哈哈一笑。道:“道長要喝酒還不好辦,沈府地窯的好酒有的是.只要能把二公子追回來,我包你十年都喝不完。”
無心道長神情一振,道:“十年?”
石寶山點頭道:“而且還得日夜加緊的喝。”
無心道長立刻抬手朝上指了指,道:“你們快點趕,大概還追得上。”
石寶山道:“北邊?”
無心道長道:“北京.他幾個月前就跟沈玉仙約好,難道她們都沒告訴你……”
石寶山沒等他説完,縱馬便走,其他人也急急揮鞭跟了下去。官道上登時揚起了一片煙塵,牛車又開始在煙塵中緩緩前行。無心道長也回覆了原來的睡態,這次不但身上蓋滿了稻草,連頭都蒙起來,等於整個人都已埋在稻草中。蹄聲漸漸遠去,揚起的煙塵也已逐漸消失,趕車的莊稼漢依然不慌不忙的輕抖着繮繩慢慢的往前走。無心道長卻在這時悄然溜下了牛車,鬼魅般的竄進了路旁的一片樹林。但那片樹林的方向卻不是北邊,而在官道的正東。
無心道長穿過鋪滿落葉的小路,急奔一程,終於走上了平坦的東行大道。
大道上人來車往,行色都很匆忙,每個人都在埋頭趕路,甚至還有人邊走邊吃東西,好像連吃早飯的時間都不願耽擱。無心道長左手拎着空酒罈,右手撫着肚子。一面走着一面咽口水,那副又飢又渴的饞相,已完全表現在臉上。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輛篷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車簾尚未打開,裏邊已溢散出一股濃烈的酒香。無心道長不由自主的收住了腳.緊緊張張的盯着緊合的簾縫,只希望坐在車裏的是個熟人。簾縫一陣波動,一張肥肥的臉孔首先露了出來,笑嘻嘻的望着他,道:“沒想到在這裏遇上道長,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無心道長猛吃一驚,道:“胡大仙?”
原來坐在車裏的竟是金陵沈府的財神胡仙。
胡仙這才將車簾整個挑起,道:“道長見了我,怎麼好像嚇了一跳?”
無心道長急忙打着哈哈道:“那倒不至於,我的膽子還沒有那麼小,一兩頭狐理還嚇不倒我。”
胡仙哈哈一笑。道:“至少你老人家也會感到有點意外,對不對?”
無心道長道:“那倒是真的……你一太早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胡仙道:“給你老人家送早餐啊!”
無心道長道:“你不要開玩笑了。如果真是為了給我送早餐,隨便派個人來就好了,何須你財神爺親自出馬?”
胡仙道:“那是因為石總管怕萬一把道長嚇跑,別人追不上你老人家。”
無心道長本來倒很想開溜,稍一盤算,不得不打消了念頭,道:“石寶山又怎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
胡仙道:“石總管算無遺策。這等小事,如何瞞得過他!”
無心道長道:“可是他本身不是已帶着人往北邊追去了麼?”
胡仙道:“那不過是為了防範意外,不得不追追看。其實在這種時候,二公子怎麼可能朝北走?”
無心道長忙道:“那麼依石總管估計,你們那個寶貝公子應該到哪兒去呢?”
胡仙道:“當然是揚州……”
説到這裏,淡淡的笑了笑,又道:“二公子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一品居的杜師傅向他頻送秋波。他怎麼可能不去看看。更何況揚州還有個孫大少!”
子夜過後,喧雜的瘦西湖畔逐漸靜了下來,最後的一點燈火也隔在一品居緩緩合起的大門中。凡是在湖畔討生活的人,幾乎都知道附近每天最後打佯的,一定是一品居。只要杜老刀手上的那盞燈一熄,這一天就算過去了。沈玉門當然知道的比誰都清楚。杜老刀一生令人推崇的事蹟很多,但其中最使沈玉門敬佩的,還是他的恆心,他每天打烊之後,必定親自查點門户,從不假手他人,十數年來從未中斷過,即使卧病在牀,也要讓徒弟們架着他走一圈,這幾乎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沈玉門在等。
燈光開始移動,沈玉門的視線也開始模糊.雖然站在夜風中,但是仍然吹不散他內心的傷感.風很輕、夜很靜,湖水輕拍着靠在岸邊的畫航,不斷的發出相互撞擊的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站在他身旁的紫丁香忽然道:“少爺,燈已熄了,我們要不要過去?”
沈玉門忙道,“等一等!”
拍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水仙,你的視力好,你仔細看看停在岸邊一共有幾艘畫艙?”
水仙數了又數,道:“一共十一艘,不過當中好像還夾着一隻快船。”
沈玉門皺眉道:“那就怪了.這個地方只能停那十一艘畫肪,其他的船隻,應該靠在那邊那個碼頭才對。”説着,還朝遠處指了指,好像對附近的環境十分明瞭。
水仙不以為意道:“也許這條船隻是臨時停一停,説不定等一會就開走了。”
沈玉門斷然道:“臨時停也不行。這是湯老爺子定出來的規矩,誰也不能破壞。”
紫丁香道:“湯老爺子是誰?”
水仙道,“鐵槳湯俊。”
沈玉門道:“不錯.這個人在揚州的勢力大得很.黑白兩道,絕對沒有人敢惹他。”
秋海棠突然開口道:“也許那條船是孫大少的。”
沈玉門搖首道:“孫尚香再跋扈,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他老子‘五湖龍王’親臨揚州,也得對湯老爺子禮讓幾分。”
秋海棠道:“這麼説,恐怕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沈玉門道:“哪種可能?你説。”
秋海棠道:“那條船鐵定是湯家自己的。”
沈玉門道:“錯了.湯老爺子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從來不破壞自己定下來的規矩。記得有一年他有個門人曾經為了一時方便,臨時把船停靠在這個碼頭上,事後連腿都被湯老爺子給打斷,直到現在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呢!”
秋海棠驚訝的望着他,道:“少爺怎麼會對揚州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紫丁香即刻道:“這還用説,當然是孫大少告訴他的。”
沈玉門笑了笑,沒有吭聲。
水仙忙道:“少爺莫非認為那條船有問題?”
沈玉門道:“有沒有問題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它靠的不是地方,何況又剛好是一品居的正對面。”
水仙沉吟着道:“總不會是青衣樓的腿已伸進了揚州吧?”
沈玉門道:“老實説,我還真有點擔心。不但那條船令入起疑,而且孫尚香也一反常態,居然這麼久沒有露面,你不覺得奇怪麼?”
水仙道:“恩,的確有點奇怪。説不定那條船真是青衣樓派來監視一品居的。”
沈玉門道:“我也認為有此可能。也只有青衣樓才能吃得住湯老爺子。”
秋海棠道:“要不要我先去摸摸那條船底細?”
紫丁香跺腳道,“還要摸什麼底,索性把船上的人抓來問個明白,不就結了。”
水仙忙喝道:“不要胡來!你要打架,以後機會多得很,目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以免打革驚蛇。”
紫丁香道:“那要怎麼辦呢?”
水仙側首凝視了沈玉門片刻,道:“最好是先到一品居去探探究竟。少爺常在這裏進出,對附近的環境一定比較熟,但不知一品居除了那扇大門之外,還有沒有可以偷偷摸進去的地方?”
沈玉門想也沒想,道:“有,你跟我來?”
剛剛轉身要走,忽然回頭瞟着秋海棠和紫丁香,道:“你們兩個要不要進去?”
秋海棠道:“要。”
紫丁香忙道:“當然要,我們不進去,萬一裏邊發生情況怎麼辦?”
沈玉門道:“你們想進去也行.不過最好先要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被嚇壞了。”
説完,回頭就走。
紫丁香急趕兩步,拉住水仙的袖子,道:“水仙姐,少爺方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水仙沒有回答,只緩緩的搖了搖頭。
紫丁香又轉身抓住秋海棠的手臂,道:“海棠姐,那句話你有沒有聽懂?”
秋海棠道:“我當然懂。我跟了少爺十幾年,怎麼會聽不懂他的話!”
紫丁香急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那句話指的究竟是什麼?”
秋海棠道:“我想他一定是擔心裏面有埋伏,怕嚇着我們,所以才事先關照我們一聲。”
紫丁香道:“那就不對了,如果裏面有埋伏,外面怎麼還會派人監視?少爺是老江湖,不可能連這點事都想不到?”
秋海棠道:“對啊!外面有人監視。裏面就不應該再有埋伏……”
説着,搔着髮根苦想了一陣,忽然道:“哦,我明白了,他指的不是人,可能是狗。”
紫丁香嚇了一跳,道:“狗?”
秋海棠點頭不迭道:“不錯,一定是狗。少爺知道你怕狗,所以才特別提醒你。”
紫丁香呆了呆,道:“可是少爺又怎麼知道一品居里會養着狗?”
秋海棠指着她,道:“你好笨哪!為了消耗剩萊剩飯,哪個飯館不養幾條狗!少爺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還會連這點事都想不到麼?”
一品居的後門隱藏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巷道中。巷中很暗,而且岔路奇多,但沈玉門卻如識途老馬一般,摸黑東抹西拐,腳下連停都沒停頓過一下。水仙等三入緊隨在盾,神情都顯得有些緊張,個個手扶刀柄,一副準備隨時出手的樣子.接連轉了幾個彎,沈玉門忽然停下腳步.水仙剛想竄到前面,卻被他擋住。黑暗中,但見四點星光。飛馳而來,只聽紫丁香大叫一聲,回頭就跑。原來那四點星光,竟是兩條巨大獒犬的眼睛.那兩條獒犬通體漆黑,狀極兇猛,但在沈玉門面前,卻十分馴服,不吠不叫,只在他臉上又嗅又舔,就像見到了飼養它們的主人。水仙和秋海棠登時鬆了口氣.紫丁香卻遠遠的躲在一條狹巷口,露出半張臉孔呆望着那副情景出神,她實在搞不清那兩隻可怕的東西,為何會對少爺如此友善。
沈玉門一面摸着兩條獒犬的頸子,一面道:“好啦!不要瘋了,你們記住,這三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以後可不許難為她們。”
那兩條獒犬似懂非懂的在水仙和秋海裳身上嗅了嗅,居然還勉強的搖了搖尾巴。
沈玉門又問遠處的紫丁香招手道:“還有你,趕快過來讓它們認認你的味道,否則下次它們咬你,你可不能怪我。紫丁香這才怕兮兮的走回來,雖然當中還央着一個沈玉門,但她那雙腿仍在不斷地直打哆嗦。
沈玉門瞧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禁連連搖頭道:“你這人也真怪!你連青衣樓的那批煞星都不怕,怎麼會被兩條狗嚇成這副摸樣?”
紫丁香神色惶惶道:“沒法子,怕慣了,我從小就怕狗。少爺又不是不知道。”
沈玉門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出來。我看你乾脆回金陵去算了。”説完,站起身來便往前走.紫丁香似乎根本就沒聽到他在説什麼,只慌里慌張的跟在他身後,一步都不敢離開.而那兩條獒犬卻好像對她特別感興趣,一直搖着願巴在她四下打轉,嚇得她幾次都差點摔倒。幸虧都被秋海棠扶住。
轉眼已走到巷底,沈玉門在最後一扇窄門前收住腳,抬手在門框上摸索一陣,然後輕輕一推,窄門竟然應手而開。看來他對附近的環境,遠比秋海棠想的還要熟悉得多。
秋海棠在一旁整個楞住了,兩眼眨也不眨的呆望沈玉門,目光中充滿了驚異之色.紫丁香卻在這時猛從沈玉門腋下竄了進去。一進門就想拔刀.水仙好像早就知道她的毛病,匆匆追趕而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輕叫道:“你要幹什麼?這裏也是你拔刀的地方麼?”
紫丁香氣喘喘道:“我……我是怕裏邊會有人對少爺不利……”
沒等她把話説完,旁邊的一間房裏已有人問道:“誰呀?”
沈玉門順口答道:“是我。”
房裏竟然‘砰’的一聲,顯然是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
另外幾間房裏也傳出了一陣雜亂的聲響,還有個人含含糊糊道:“咳,怎麼了,天還沒有亮,你們都爬起來幹什麼……”説到這裏,語聲突然中斷,八成是嘴巴已被其他人捂住。
水仙急忙輕咳兩聲,道:“有勞哪位去稟報杜師傅一聲,就説金陵的沈二公子來看他了。”
轟然一聲巨響,兩旁所有的門窗都同時打開,一二十個人頭一起伸了出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樓上已亮起了燈,登時把天井中照得一片明亮。
沈玉門朝兩旁瞧了瞧,道:“各位還認得我吧?”
左邊立刻有個人大喊道:“果然是沈二公子到了!”
他一面喊着,一面已向樓上跑去,誰知剛剛跑到一半,又急急退了回來。
只見一名鬃發斑白的老人已自樓梯緩步而下,他身後跟着兩個中年人,那兩人手上各端着一盞油燈,燈光搖搖晃晃,但那兩個人的眼睛卻都轉也不轉的直盯在沈玉門的臉上。
沈玉門一見那老人,登時跪倒在地上,大叫一聲:“師父!”
那老人當然是杜老刀。他急忙緊趕幾步,親自將沈玉門托起道:“不敢當,不敢當,你雖然是小徒的朋友,但老朽還是不敢當你的大禮……你就叫我杜師傅吧。”
沈玉門道:“那怎麼行?”他黯然道來,神色顯得十分傷感。
杜老刀卻笑呵呵道:“不要客氣,以二公子的身分,你喊我一聲杜師傅,我已經高攀了。”
沈玉門不禁嘆了口氣,手指也不由自主的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
杜老刀目光急急轉向水仙等三人身上,道:“這三位,想必是你房裏的那三個鼎鼎有名的姑娘吧?”
沈玉門只有點頭。
水仙屈膝一福道:“小婢正是水仙,左手那個是秋海棠,右邊那個是紫丁香,以後還請您老人家多多關照。”
她説得畢恭畢敬,但秋海棠和紫丁香卻連看也沒看杜老刀一眼,目光緊瞪着兩旁那些陌生的面孔,一副生怕有人突然出手向沈玉門行刺的摸樣。
杜老刀哈哈一笑,道:“兩位姑娘只管放心,這裏的門户嚴緊得很,外人是絕對進不來的。”
秋海棠和紫丁香這才把目光收回,身子向杜老刀微微蹲一下,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沈玉門當然不會留意這些小事,只緊鎖着眉頭,道:“這麼説,外邊那條船莫非真的是青衣樓派來監視你老人家的?”
杜老刀沉嘆一聲,道:“不錯。那條船已經停在那裏很久了。”
沈玉門沈吟道:“奇怪,你老人家跟他們素無瓜葛,他們無緣無故的跑來監視你幹什麼?”
杜老刀道:“還不是為了那桌酒席的事。”
沈玉門愕然道,“哪桌酒席?”
杜老刀面容一慘道:“就是劣徒小孟遇害的那一桌。”
沈玉門聽得臉色整個變了。
杜老刀長嘆一聲,又道:“我稱他劣徒,實在不該。其實那孩子優秀得很,腦筋又聰明、人緣又好,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誰知蒼天無眼,竟然把這麼一個好孩子的性命奪走,……我真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記得去年我還替他算過命,劉半仙分明説他至少也可以活到八十歲的……”
説到這裏,語聲忽然被人打斷,原來站在他身後的一箇中年人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那人一哭,其他人也都跟着大放悲聲,哭得比那個人還要悽慘。
杜老刀急忙喝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想把船上的人引進來麼?”此言一出,哭聲立刻靜止下來,但是每個人臉上都還接着眼淚,連杜老刀也不例外。
沈玉門突然大聲道:“各位不要難過,我還……我還……”
水仙緊緊張張接道:“少爺是否還有很多問題想向杜師傅請教?”
沈玉門嘆了口氣,道:“不錯,這件事我非得把它搞清楚不可。”
杜老刀立刻擦乾眼淚。道:“如果沈二公子想查問兇手是誰,那恐怕就要讓你失望了。”
沈玉門忙道:“為什麼?”
杜老刀道,“因為事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而且當時我們也沒人在場,連坐連隔牆的湯老爺子聞聲趕出去都沒有見到兇手的影子。”
沈玉門一驚.道:“你老人家是説當時湯老爺子正坐在隔牆房裏?”
杜老刀道:“不錯,那天剛好湯老爺子請客。好像是替他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接風。”
沈玉門道:“遠道而來的朋友?你老人家有沒有聽説他哪個朋友是什麼人物?”
杜老刀唉聲嘆氣道:‘是個走方郎中,長得雖然人模人樣,醫道卻差得很。當初若非聽信湯老爺子之言,把小孟交在他手裏,也許那孩子還有救。”
方才那個掩面痛哭的中年人恨恨接道:‘對,孟師弟的身體一向都很結實,那點傷勢根本就死不了人,都是被那土郎中給耽誤了。”
另一個持燈的中年人也冷冷笑道:“最氣人的是孟師弟已經被他治死,湯老爺子居然還畢恭畢敬的稱他做神醫,你説好不好笑?”
沈玉門神情一振,道:“神醫?”
那中年人道:“是啊,依我看.那傢伙肚子裏那點東西,只怕連后街的‘黃一貼’都比不上。如果他能稱神醫,那黃一貼豈不也可以稱做活神仙了?”話一説完,立刻引起了一陣嘲笑聲,連滿面悽容的杜老刀都忍不住露出了牙齒。由此可見那個黃一帖的醫道也必定不怎麼高明。沈玉門臉上卻一點笑意都沒有,而且迫不及待的道:“那個郎中是否姓梅?”
嘲笑之聲登時停住,每個人都皺起眉頭在想。過了許久,杜老刀才開口道:“好像是……沈二公子莫非也認識這個人?”
沈玉門緩緩的點着頭,道:“神醫梅大先生,果然是他!”他一面説着,還一面回頭瞄了水仙一眼。
水仙急忙把目光轉到杜老刀臉上,道:“小婢心中有個疑問,可否向老人家請教?”
杜老刀道:“姑娘有話僅管直説。不必客氣。”
水仙道:“那位小孟師傅嚥氣的時候,不知你老人家有沒有在他身邊?”
社老刀道:“在。我親眼看他嚥氣、親眼看他人殮、親眼看他下葬……不瞞姑娘説,他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打從他負傷到入土,我就一直沒有離開過一步。”
水仙道:“這麼説,那位小孟師傅是真的死了?”
杜老刀長嘆一聲,道:“這還假得了麼?老實説,我倒希望他沒有死,死的是我。我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而他才不過二十六歲。那塊地本來是為我自己準備的,想不到卻被他搶着用掉了……”
他説到這裏,已經語不成聲,掏出塊手帕購頻頻擦淚。
沈玉門忍不住悲喚了聲:“師父!”
杜老刀急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説實在的,如果不是孫大少告訴我,我作夢也想不到我那土地會高攀上沈二公子這種好朋友,只可惜他的命太短了……
沈玉門截口遁:“攀上沈家的人,也並不一定有好處。如果不是為了那該死的沈家,也許他還可以活得久一點.也許他根本就不會挨那一刀。”
杜老刀一怔,道:“這話怎麼説?”
沈玉門大聲道:“他那一刀是替沈玉門挨的,你老人家難道還不明白麼?”
杜老刀指着他,道:“是替你挨的?”
沈玉門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不錯。
杜老刀卻連連搖首道,“我愈聽愈糊塗了,可否請二公子再説得詳細一點?”
沈玉門急忙往前走了幾步,道:“你老人家仔細看看,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徒弟小孟?”
杜老刀往前湊了湊,仔細端詳他半晌,道:“恩,輪廓是有幾分相似,長相卻差遠了。
如果小孟能有二公子這等相貌,也就不會如此短命了。”説完,還長長嘆了口氣。
沈玉門似乎連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一面搖着頭,一面往後退,直退到牆邊,才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一張石凳上.旁邊突然有個年輕人怪叫道:“咦!從後面看,沈二公子還真的有點像我孟師叔!”
站在杜老刀左邊的那個中年人也道:“恩。體態舉止也都像得很。”
杜老刀楞了楞,道:“這麼説,小孟莫非因為長得像沈二公子,才做了他的替死鬼?”
水仙忽然皺起眉頭尖,道:“哪就怪了,那些人又如何曉得我們少爺和小孟師傅的關係呢?”
杜老刀道:“是啊:我也正在奇怪。他們兩人的交往,連我都被矇在鼓裏,那些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沈玉門冷笑一聲。道:“那有什麼奇怪,那是因為有個人故意在外面放風。”
水仙猛一點頭,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孫大少。”
沈玉門橫眼瞪着她道:“你少血口噴人,孫尚香根本就不知道這碼事。”
水仙眼睛一眨一眨道:“不是他又是誰呢?”
沈玉門狠狠朝她一指,道:“就是你。都是你口沒遮攔,胡亂講話,才會惹出這種是非。”
水仙急聲爭辯道:“少爺不要冤枉我,我幾時説過這種話……”説到一半,忽然將自己的嘴巴掩住,人也整個呆住了。
沈玉門冷冷道:“怎麼樣?想起來了吧?”
水仙顳顬着道:“我……我當時只不過是隨口説説,沒想到陳土元那老匹夫竟會認真起來?”
沈玉門冷哼一聲,道:“江湖上無風還要起三尺浪,何況這話是出自你水仙之口,你能怪人家不認真麼?”水仙窘紅了臉,半晌沒吭一聲。
沈玉門得理不饒人道:“好啦!現在麻煩已惹到一品居頭上,如何解決,你看着辦吧!”
水仙剛想開口,杜老刀突然搶着道:“二公子不必為我們擔心,目前還沒有人敢對我們怎麼樣,倒是你們幾位的行動要特別留意,萬一被對面船上的人發現了,那可就真得麻煩了。”
沈玉門怔了怔,道:“你老人家又如問曉得目前沒有人敢對你們怎麼樣?”
杜老刀道:“因為孫大少已答應替我們撐着。”
沈玉門苦笑道:“孫尚香那傢伙的話怎麼能相信?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裏還有餘力來保護你們?”
杜老刀道:“那你就太低估孫大少了。他最近威風得很,連對面船上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只要有他在,對面得那些人連看都不敢朝這邊看一眼。”
沈玉門駭然回望着水仙,道:“他們孫家莫非已經投靠過去了?”
水仙搖首道:“不會吧?如果真有這種事,如何瞞得過我們沈府?”
沈玉門道:“會不會是石寶山有意隱瞞我,把消息掩蓋起來?”
水仙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小事情他或許還會掩掩蓋蓋,像這種足以影響武林的大事,他絕對不敢。”
沈玉門沉吟片刻,目光又轉到杜老刀臉上,道:“最近孫尚香是不是經常到這裏來?”
杜老刀道:“幾乎每天都來,今天他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他好像急着要見你,臨走還交代你來了務必馬上通知他一聲……要不要我現在派人給他送個信去Y“沈玉門忙道:“且慢,且慢……孫尚香又怎麼知道我可能會到這裏來?”
杜老刀道:“不瞞二公子説,這個贈送‘四喜九子’的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他早就料定你一得到這個消息,非馬上趕來不可。”
沈玉門又是一陣沉吟,道:“他交代你老人家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很秘密?”
杜老刀道:“那倒沒有。當時他旁邊不但有朋友,而且説話的聲音也很大,幾乎整層樓的人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沈玉門猛地把腳一跺道:“這個王八蛋,看樣子他是存心想把我賣掉。”
一旁的秋海棠急忙道:“少爺不要多心,孫大少應該不是那種人。”
紫丁香也慌不迭道:“海棠姐説得不錯。以孫大少的為人而論,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不可能出賣朋友,尤其是少爺這種好朋友。”沈玉門不再出聲,眼睛卻緊盯着沉默不語的水仙,似在等她下結論。
水仙遲疑了很久,才道:“他的確不是一個出賣朋友的人,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那就另當別論了。”
沈玉門忙道,‘哪種情況?”
水仙道:“除非懷孕的孫少奶奶已被人挾持,或者早就落在對方的手裏。”沈玉門聽得陡然一驚,秋海棠和紫丁香也同時變了顏色。
水仙卻淡淡的笑了笑。又道:“當然,我這只不過是猜測之詞,你們根本就不必緊張。
即使真的不幸被我猜中,也必可尋出破解的方法,因為孫大少已經替我們留下了解救他的餘地。”
沈玉門道:“這話怎麼説?”
水仙道:“少爺不妨想一想,如果他真要出賣你,大可寫封信直接把你騙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而且還害杜師傅白白送掉許多‘四喜丸幹’.你説是不是?”
沈玉門道,“恩!繼續説下去!”
水仙道:“他顯然是想引起我們的疑心,先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然後再跟他見面。”
沈玉門緩緩的點了點頭。道:“那麼依你看,我們現在應該採取什麼步驟呢?”
水仙道:“當然是依照他的吩咐,先派人去給他送個信。”
沈玉門道:“然後呢?我們是不是還在這裏等?”
水仙道:“我們當然不能在這裏等,否則不但一品居要遭殃,而且孫入少那番腦筋也等於白動了。”
沈玉門道:“你的意思是説,前面派人送信,咱們在後面跟着就殺進去?”
水仙道:“那就得看看情況再説了,不過要派人去就得快,外面好像已經有了動靜。萬一被他們先趕去,那就不妙了。”説話間,前面果然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呼喝,後面巷道的兩條獒犬也在低聲吠叫。
站在杜老刀左首那個持燈中年人立刻道:“我認識孫府的路,我去送信。”説着,就想把燈交給其他的人手上。
沈玉門突然道:“不行,馬師兄是老實人,這種事不適合你幹!”
所有的人聽了全都嚇了一跳,那被稱做馬師兄的人一個失神,連油燈都差點翻倒在地上。杜老刀乾咳兩聲,道:“那麼依二公子之見,應該派哪一種人去呢?”
沈玉門想了想,道,“最好是派個臉皮厚實一點,吹牛不會臉紅的入過去……”
他邊説着,目光邊在兩旁搜索道:“咦!厚皮小周躲到哪裏去了?”
一陣沉默之後,有個體型瘦小的小夥子自靠門的房中悄然閃出,一步一哈腰的走到沈玉門身後,道:“小的在這裏,不知二公子有何吩咐?”
沈玉門頭也沒回,只用拇指朝後一比,道:“師父,您看派這個人去怎麼樣?”
杜老刀勉強的點了點頭,道:“行,只要二公子認為可以就行。”
沈玉門這才回臉笑視着矮他一截的小周,道:“你有沒有去過孫家?”
小周立刻道:“去過,常去,前天晚上我還在他們家牆根撒了泡尿。”
沈玉門笑笑道:“孫家的門裏和門外情況可能有點不一樣,你敢不敢進去給孫大少送個信?”
小周蠻不在乎道:“有什麼不敢!孫家的大門又沒長出牙齒,還能把我的……把我的毛咬掉不成!”
沈玉門皺眉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
小周眼珠子轉了轉,道:“我只怕一件事。”
沈玉門道:“什麼事?”
小周道:“我只怕孫大少打賞太多,我個子小,力氣弱,一個人搬不動。”
水仙聽得噗嗤一笑,道:“看樣子少爺是找對人了。”
沈玉門也忍不注摸摸鼻子,道:“沒關係,我們就在後面跟着你。到時候你搬不動,我們幫你抬,你看怎麼樣?”
小周把頭一點,道:“好,那小的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如果不認識路,最好是跟得緊一點,我的快腿可是出了名的。”説着掉頭就走,剛剛拉開後門.忽然又轉回來,兩眼一翻-
翻的望着沈玉門,道:“小的有個小疑問,可不可以先向二公子請教一聲?”
沈玉門道:“當然可以,你説吧!”
小周道:“小的先後只替二公子上過兩次菜,連話都沒有講過一句,二公子急麼會記得小的這個人?”
沈玉門笑眯眯道:“你欠我的錢還沒還,我當然記得你。”
小周愕然遁:“我幾時欠過二公子的錢?”
沈玉門往前悽了湊,神秘兮兮道:“去年過年賭牌九,你輸給窩-兩七分銀子,難道你忘了?”
小周的臉色整個變了,兩隻腳不由自主的在朝後縮,直縮到門口,才跌跌撞撞的轉身狂奔而出,那副模佯,就像突然碰到鬼一般。
水仙等三人神情雖有些不太自然,但仍一聲不響的跟了出去。
沈玉門默默的環視了眾人一陣,又朝杜老刀拱了拱手,才依依不捨的走出了後門。臨出門只見他輕輕將門同往上一撥,然後飛快的將門扇帶上,那根門聞剛好‘卡’地一聲自動拴了起來,動作之熟巧,在場的人也未必有幾人能做得到。所有的人都呆望着那根門閃,久久沒人則聲,整個天井裏靜得就像沒有人一樣。
過了很久,那個被沈玉門稱做馬師兄的人方才開口道:“我愈看這位沈二公子愈不對,他除了臉孔之外,言談舉止。簡直就和我死掉的孟師弟一般無二……”
有個年輕人截口道:“對,尤其是他那副眼神,我感覺熟得不得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立刻接道:“還有,去年過年賭錢,小周欠下孟師叔一兩七分銀子的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沈二公子又如何曉得?而且居然還説是欠他的,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又有一個人指着那門道,“尤其是他方才關門的手法,除了孟師叔之外,還有誰能把時間捏得那麼準?我出來進去已經兩三年了,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杜老刀突然大喝一聲:“住口!”那人的話登時被打斷,四周的人也同時沉寂下來。杜老刀歷聲道,“小孟已經死了,你們親自看他入的土,你們還懷疑什麼?”又不會咬人,你怕什麼?”
紫丁香忙道:“不是狗,是人。”
她邊説着,邊朝身後指了指。
沈玉門這才發覺正有個人提着只酒罈,搖搖擺擺的從巷子裏走出來,一瞧那人的輪廓,便知是無心道長,不禁哈哈一笑,道:“我當什麼人在舉手投足間就殺了這許多人,原來是你老人家。”
無心道長急忙搖頭道:“你搞錯了。我忙着喝酒還來不及,哪裏有閒空殺人!”
沈玉門微微一怔,道:“那麼巷子裏那些人都是誰殺的?”
無心道長道:“都是你那批能幹的手下。他們殺人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啊!”
沈玉門大吃一驚道:“他們怎麼也來了!你老人家不是答應要把他們引開的麼?”
無心道長聳肩道:“沒法子,我實徵甩不掉那頭胖狐狸。有他在旁邊,石寶山那批人還會不跟來麼?”
沈玉門匆匆四顧道:“他們的人呢?”
無心道長道:“都到孫家去了。石寶山好象發現那姓孫的小子有點不太對勁,所以才先-步趕去替你開路。”
沈玉門呆了呆,道:“孫尚香有什麼不對勁?”
無心道長道:“這還用説,當然是已經投到陳士元那邊去了……”
説着,昂起脖子猛喝了幾門酒,又道:“我早就覺得孫家父子靠不住,只有你還一直拿他們當好朋友。幸虧石寶山發現得早,否則你被他們賣掉都不知道。”沈玉門楞住了。
紫丁香在一旁拼命搖頭道:“我看八成是搞錯了,我怎麼看孫大少都不是那種人,”
無心道長瞪眼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懂什麼。難道石寶山還沒有你清楚麼?”紫丁香哼了一聲,不再開口,但她那副神態卻顯得極不服氣。
沈玉門陡然將頭一擺,道:“走!我們過去看看再説,我倒想弄弄清楚孫尚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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