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武舉單名展,字玉梁。楊展的祖父,從鹽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里以外,有個市鎮,地名五通橋,是四川有名的產鹽區。四川產鹽,和近海省份的鹽灘鹽坨不同。四川是鑿井取鹽,每一口鹽井,井口不過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簡單鑽鑿的器械,一點點鑿下去。據説要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鹽水來,熬煉成鹽塊,再運到遠近地方銷售。有時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無鹽可取,只好把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棄。這種開鑿鹽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資本。從明代迄今,沒有多大變更。掘出鹽來,便是一本萬利的家當。十口井掘不出一口鹽水來,耗財折本,也可傾家敗產。這裏邊便有幸有不幸,而且為了鹽井的爭奪,釀成械鬥仇殺,也所難免。在楊展祖父手上,卻是一帆風順。凡是楊家的鹽井,從來沒有失敗過,出產多,質地好,馳名全川,傳到楊展父親手上,五通橋的鹽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楊家產業居第一位,每年從鹽井所得的利益,實在可觀,城內城外許多店鋪房地,也漸漸變成姓楊的家當,年復一年,有增無減,楊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户。
楊家這樣大的家當,幾世都是單傳,楊展的父親,名允中,進過縣學,也是個獨生子,連姊妹都沒有一個,楊允中忠厚有佘,幹練不足,許多產業,都託本家親戚代為經營,而且樂善好施,有求必應,因此嘉定的人們,都稱他為楊善人,卻喜有個賢內助,便是楊展的母親,這位夫人對內對外,有條不紊,在生下楊展來的一年,楊允中無意之中,做了一樁善舉,允中平日絕少出門,生下楊展的第三天,卻值今年冬天臘月時光。頭一天天上忽然飄下雪花,四川氣候温和,下雪不常見,嘉定近着峨眉山,偶然飛雪,大約從山上高處,被風颳下來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來,忽然發了雅興,坐了家中自備的滑竿(四川人竹轎子的名稱)。這種富家自備滑竿,與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陽,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卧,允中坐着滑竿,帶了兩個家人,想到大佛巖應個踏雪訪梅的節景,順便望望岷江雪景,剛出南城,忽聽得江堤下面,隱隱哭泣之聲,哀切動人,仔細一聽,出自江邊一隻破船上。允中心裏一動,吩咐停住滑竿,打發一個跟隨,到堤下去探個明白,跟隨回來報告,説是破船上是一對遭難夫婦。大約是江中遭了盜劫,男的受傷甚重,女的又懷着身孕,受了驚嚇,震動胎氣,怕要分娩,逢着這樣風雪天,行動不得,女的看着丈夫傷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舉目無親,一無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邊一帶,逢着風雪大,船隻特別的少,堤上也沒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聲這樣悽慘,男的如果真的一死,女的懷着孕,也許便是三條人命,便留下兩個跟隨,吩咐他們立時僱了軟轎,去到江邊,向船內夫婦説明,把這兩個落難夫婦抬回家去。撥給一間房子,和吃用等物,招個醫生,好好診治,銀錢到帳房去支領。
他這善心一動,只吩咐寥寥幾句話,那江邊破船上一對夫婦,便算一交跌入青雲。其實他吩咐跟隨們辦了這檔事以後,自己到烏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後,早已擱在一邊,類似這種善舉,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閒房又太多,也見不到這對落難夫婦的面,連他們怎樣落難的情形,都沒有仔細打聽。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沒有理會這事。過了一個多月,楊夫人已經滿月,辦過了楊展的滿月餅酒,兩夫妻正在後堂,抱着楊展,弄兒為樂。前面管家忽然進來請示,説是“上月老爺在江邊救回來的一對夫婦,男的病已痊癒,女的還生了一個女孩,感激老爺恩典,一定要給老爺和夫人當面叩謝。”楊夫人一問經過,才明白家裏養着兩個落難夫婦,便叫進後堂來,問個明白,在他們夫歸心裏,以為定是一對小户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領着這對夫婦進來,遠遠便覺出這一男一女,與眾不同。先頭走的男人,年紀不過四十左右,英氣勃勃,顧盼非常。後面跟着的婦人,手上抱着孩子,年紀不過三十左右,生得蛾眉鳳目,素面朱唇。兩人雖然都是一身布衣,卻顯得雅潔瀟灑,步履安詳,楊夫人頗有見識,看出這對夫婦大有來頭,忙暗暗通知楊允中説:“進來的兩位,決不是平常人,我們不要失了禮數。”知會之間,管家已領進後堂來。管家一閃身,向上面一指,便説:“上面是我家老爺和太太。”男的上前向楊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雙手架住,不意這人兩臂如鐵,重於泰山,如何架得住。楊允中吃了一驚,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懷中孩子,交與身邊使女,和那婦人在地上對拜,婦人臂上依然抱着孩子,起落卻非常矯捷,忙也學他夫人的樣,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對拜了幾拜,男的跳起身來,抱拳説道:“愚夫婦身受大思,在尊府又打攪了這多天,理應叩謝,不料賢伉儷如此謙遜,教愚夫婦一發不安了。”允中聽他出語不俗,不亢不卑,忙説:“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緣,何足言恩,這許多日子,沒有趨前問候,反勞兩位玉趾,更使愚夫婦慚愧極了。”賓主一陣周旋之後,便在後堂落座,楊夫人更是香茗細點,殷殷招待,問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盜情形來,男的似有隱情,並沒詳細地説,只説:“姓陳,家住成都,經商為業,不意這次路過岷江,盜劫一空,受傷幾死,萬幸遇着善人愛護,真是生死骨肉之恩,沒齒不忘,現在託庇多日,賤恙已愈,歸心如箭,特來告辭,不過還有不情之請,賤內擬在夫人庇廕之下,暫留尊府,亢作婢僕,稍盡犬馬之勞,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帳目,補辦貨色,再來趨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説罷,又向楊允中夫妻,深深一躬,楊夫人便説:“尊駕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見尊夫人,便覺有緣,便是尊駕不説,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盤桓幾天,婢僕之説,再也休提。”説罷,便吩咐在後堂擺起筵席,款待陳姓夫婦。
第二天,陳姓的男子,便拜別登程,楊允中又送了許多盤纏銀兩,衣履行李。姓陳的也怪,毫不客氣地笑納,從此嘴上不道一個謝字,很放心把他妻子和初生的女兒,留在楊家,竟自回成都去了。姓陳的走後,楊夫人便把姓陳的妻子,留在上房住宿,上上下下都喊她一聲“陳大娘”。
楊夫人很是另眼相待,還替她做了許多衣裳,和她女孩子的應用的東西,而且叫她和自己同桌飲食。陳大娘也特別,平時對上對下,和氣異常,只要探問到她們夫妻來蹤去跡的詳情,便有點沉默寡言,她只回答你不即不離的一言半語,教人摸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如果和她説起不相干的事,她一樣有説有笑,而且見多識廣,叫你聽得捨不得走開,尤其是楊夫人,愛聽她説的事兒,一天也捨不得離開她。陳大娘這樣俊俏靈巧的婦人,惟獨對於女工一切針線生活,卻弄不上來,繡花針一上手,便斷成兩截。好在楊家有的是幹細活的女工,楊夫人待以上賓之禮,一切用不着她動手,她生下來的女孩,乳名阿瑤,楊夫人要替她僱一個乳孃,她極力推辭,她説自己乳水太多,乳一個孩子,還有敷餘,有時楊夫人生的楊展,乳孃乳水不足,她便把楊展抱過去,和自己女孩,一人一乳,一起抱在懷裏。一左一右,分乳起來,楊展這孩子,也奇怪,只要在陳大娘懷裏,整天不會有哭聲。日子一久,楊展原有的乳孃,變成擺樣兒的,一離開陳大娘,便大哭起來。陳大娘也愛楊展,乳水也真足,整日把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抱在懷裏。有時楊夫人也把兩個小孩都抱在懷裏逗樂兒,無意之中,瞧見陳大娘女孩阿瑤右邊耳珠上,有一粒紅痣,和自己孩子楊展左邊耳珠上一粒黑痣,部位大小,一模一樣,不過一左一右,一紅一黑罷了。楊夫人瞧得奇怪,叫陳大娘同看,笑着説:
“這兩個孩子,一般的粉-玉琢,又有這兩顆痣,配成一對,將來能夠成為一對夫妻,才是佳話哩。”在楊夫人一時高興,隨意一説,照説陳大娘應該謙遜幾句,她卻沒有張嘴,只看了楊夫人一眼,微微一笑。
日月似梭,陳大娘在楊府已過了兩個年頭。奇怪是她丈夫一走以後,非但沒有來接她,連一點信息都沒有。
陳大娘也絕口不提此事,楊府運銷鹽塊,在成都等處,都有聯號,常有便人到成都去,她也不託人打聽丈夫的消息。楊夫人心裏雖然有點疑惑,因為自己孩子和陳大娘非常投緣,離不開陳大娘,反而希望她丈夫不要來接她回去,才對心思。有時楊夫人暗地裏對楊允中説起陳大娘丈夫,一去以後,消息全無,陳大娘毫不記掛,似乎出於情理之外。楊允中也覺得其中可疑。有一天,楊允中在外面書房內,叫進一個老管家來,問他:“那一年,我把陳大娘夫妻,從江邊破船上,救回家來,據説是江中盜劫,受了重傷。後來你們替他請醫治好,究竟她丈夫得的什麼重病呢?哪一個傷科替他治好的?”老管家想了一想,回道:“老爺不提起此事,倒忘懷了。今天經老爺一提,我又想起陳大娘丈夫的怪病來了。老爺吩咐用軟轎把他抬回家來時,我們看不出何處受傷,只瞧他兩眼通紅,面色發青,非常可怕,果然是重症。我們正想立時請一醫生,陳大娘卻把我們攔住了。她説:‘她丈夫的病,普通醫生治不了。她有家傳秘方,只十二味藥,不過得派四個人,分東南西北四處藥鋪,在同一時間,分頭抓來。吃下去馬上起死回生,否則便不靈了’,她説了這古怪的話,居然能動筆,寫了四張藥方。每張三昧。我以為婦道人家的媽媽經,但是人家落難之中,性命攸關,好事做到底,果真依言辦理,派了四個人,分頭抓藥,十二味藥抓齊以後,陳大娘自己在房內,生爐煎藥。有人瞧見她從船上背來的一個包袱內,取出一個磁瓶來。在藥罐內倒下一點藥面子,然後叫她丈夫吃下去,連藥罐內藥渣,也吃得點滴無存。説也奇怪,第二天她丈夫果然好得多了。眼睛也不紅了,麪皮也轉色了,已能坐起來説話了。我們相信她這秘方,果然奇效無比,起初我們不注意她開的藥名,抓藥回來時,連藥方還了她,這時想抄她這秘方,可以救人,她説:‘這方子,專預備給他丈夫吃的,別人決不會生這種怪病,胡亂地吃了,反而害人。’到現在我們還不知她丈夫生的什麼怪病。既然從她嘴裏説是怪病,和江邊所説受了重傷的話,不是自相矛盾了麼?還有一樁事可怪,她丈夫吃了怪藥,過了三天,在屋內行動便和好人一般,但絕不走出房門一步。陳大娘卻在他丈夫病好以後分娩了,分娩時節,並不叫我們請收生婆,只叫我們代辦一切應用物件,也不知她小孩何時落地,兩大妻關了兩天房門,第三天透出小孩呱呱的哭聲,開出門來,陳大娘已抱着小孩,坐在牀邊乳奶了,小孩身上的嶄新襁包和夫妻兩人身上的衣服,都換得乾乾淨淨,而且兩夫妻雖説是盜劫一空,卻不斷的掏出整錠銀兩來,有時託我們代辦應用物件,有時請我們吃喝。除出借了他們一間屋子以外,其實帳房裏並沒有支領什麼銀兩。一個多月的光景,她丈夫竟沒有出屋門一步。她丈夫走的時節。還拿出一包碎銀,足有五十多兩,分送前面一般管事的下人,而且再三囑咐,這點小意思,千萬不要叫上面知道。姓陳的走後,我越想越奇怪,還有他們坐來的一隻破江船,船上並沒一個船老大,難道從成都溯江而下,都是兩口子自己掌舵的嗎?可是他們上岸以後,這隻破船,有無別人收管,倒沒有打聽過,她們兩口子的怪舉動,我只存在心裏。陳大娘人尚在此,為人很好,小少爺又和她投緣。今天老爺不問,下人們還不敢直説出來,她丈夫一走以後,兩午多音信全無,大約老爺也有點起疑了。”楊允中聽得,沉了一忽兒,突然面色一整,説道:“陳大娘夫婦是正經人,他們舉動雖然有點奇特,也許一處有一處的風俗,她丈夫也許有事出了遠門,與你們不相干的事,不要捕風捉影,隨便亂説,你是我家老管事,尤其嘴上得謹慎,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這老管家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諾諾而退,可是楊允中回到上房,悄悄和楊夫人一説,楊夫人對於陳大娘也暗暗地加一分注意了,但是陳大娘一切如常,毫無可疑之處,楊展這孩子,對於陳大娘,越來越親熱,陳大娘愛惜楊展,無微不至,比自己女兒,似乎還加幾分當心,有一次,楊夫人瞧見陳大娘替楊展和自己女兒洗澡,另用一盆熱氣騰騰的,不知用什麼藥味煎出來的藥水,用塊新棉花,沾着藥水,替兩個孩子遍身摩擦,楊夫人問她:“這是什麼藥,有什麼好處。”她説,“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法子,將來孩子身體強健,不易生病。”楊夫人也沒有十分理會,後來瞧見她常常這樣替孩子洗澡,也就視為當然,兩個孩子在陳大娘手上,果然連癤子都沒有長過一顆,漸漸地陳大娘己成為楊家的一分子,她丈夫一去不回的事,只要她自己不憂不愁,別人已不大理會了。
陳大娘在楊家,一晃過了五年,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都有五歲了,這五年以內,她丈夫依然信息全無,在楊展五歲頭上,楊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楊夫人和楊展變成孤兒寡婦,偌大一片傢俬,在兩個孤兒寡婦手上,便有狐朋狗黨,暗暗窺視起來,所幸楊家幾個有權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義深重,個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加上主婦雖然居孀,家務依然井井有條,外面窺覷產業的,一時倒無法可想,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發奇響,竟會從屋上滾下兩個飛賊,一齊跌得半死,管事們聽得聲音不對,一齊起來,趕到後院,毫不費事把地上躺着的兩個飛賊捉住,楊夫人驚醒下牀,陳大娘也抱着楊展進屋,和楊夫人一齊在窗內暗瞧院心捉住的兩個飛賊,身上還帶着悶香尖刀,楊夫人已嚇得發抖,陳大娘卻叫管事們,先問一問賊人口供,有沒有別情,再行發落,院心不少管事們,已把兩個賊人捆綁,兩賊也醒了過來,經管事人威嚇逼問,兩賊竟自認倒楣,説是“你們楊家,往後還要興發,定有神道保護着你們,我們兩人進宅以後,剛在堂屋前坡落腳,便覺腰後被人點了一下,眼睛一發黑,便骨碌碌滾下來了,我們兩人也非等閒之輩,竟在你們楊家失風,我們自己認栽,認頭吃官司罷了。”賊人説話時,堂屋內陳大娘在楊夫人耳邊説了幾句,楊夫人壯着膽,吩咐管事們道:“這兩賊身帶薰香兇器,不是普通偷兒,你們仔細問他,其中定有別情,也許有人指使,如果從實招出來,絕不難為他們,非但立時讓他們走路,還有重賞,如果不説實話,先把這兩人腳筋挑了,這是江湖下三門的匪盜,先教他們識得我楊家的厲害。”楊夫人照着陳大娘耳邊的話,説是説了,心裏卻勃騰勃騰,老打着鼓。連院子裏幾個管事人,都聽得詫異。我們主母怎的懂得這些門道,不料兩個賊人,不用管事們費事,內中一個賊人,竟驚得喊了起來:“罷了,裏面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們失風了,不錯,我們不是偷東西來的,是偷你們小少爺來的。有人想偷你們小少爺當押頭,不怕你們不乖乖的把五通橋鹽井,換你們小少爺性命,這是我們兩人的來意。可是我們只能説到這兒,如果定要問我們是誰指使出來的,行有行規,江湖有江湖門檻,不用説挑筋,便是立時腦袋搬家,我們也不吐露隻字。你們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約也明白我們為難之處。不過丈夫一言,快馬一鞭。倘蒙寬恕我們,我們兩人從此遠走高飛,非但不踏你們楊家一片瓦,從此也不進嘉定的城。”賊人説畢,楊夫人喚進一個管事去,竟拿出五十兩紋銀,賞與兩個賊人,叫他們牽出前門,放兩人走路,這一舉動,又把幾個管事的驚呆了,他們不知內有軍師,全是陳大娘的袖裏乾坤。
賊人放走,楊丈人可嚇壞了,照着陳大娘一番話,果然從賊人口內,探出有人想在楊展孩子身上出主意。這計策太歹毒了,以後防不勝防,如何得了,這時楊夫人把陳大娘當作瞎子的明杖,一個勁兒向她討主意,也沒有細想兩個賊人,無緣無故,會從屋上滾下來,陳大娘怎會懂得江湖門檻,楊夫人一時沒有細想,只摟着楊展哭得淚人兒一般,陳大娘也只有極力勸慰,説是“現在最要緊的,必須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後,再想辦法。”
楊家出了這檔事以後,楊夫人照陳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幾個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聽主使的人,晚上多僱幾個人坐更上夜。過了兩個多月,居然沒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線索來。有一天,楊家五通橋鹽井總管事,進城來見楊夫人。這人原是楊夫人的哥哥,是楊家的舅老爺,年紀五十多歲,人很能幹,他對楊夫人説:“現在五通橋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個惡霸,叫作牟如虎。從前牟家坪,沒有這個人。聽説牟如虎充過京城御營錦衣衞,和振武營參遊一類的武職,還是某權監的門下,年紀已近五十,大約在上年年底罷職還鄉,在牟家坪蓋造房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來往,他家裏又常養着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時常到五通橋各鹽井穿來穿去,一言不合,便蠻不講理,恃兇毆人,這般人拳腳上下過功夫,鹽場的工人們,自然打他們不過,他們便向各鹽井,索取例規。城內李家的鹽井管事,氣他們不過,私下約集一羣打手,竟和他們械鬥了一陣,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敗虧輸,還死了幾個人,李家管事還被牟如虎手下綁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沒法,告到當官,因為械鬥在先,是李家先約打手的,官廳又有意維護牟如虎,鬧成一面倒的官司,結果,有人私下從中調解,李家忍痛撥出幾座鹽井,白送與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贖回來,這一下,牟如虎得着甜頭,一發恃勢橫行,昨天竟派幾個橫眉豎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進鹽場,指名見我,百般恫嚇,軟硬兼施,硬説是‘李家約人械鬥,你們楊家定然有份,楊家的鹽井,比李家多,識趣的趁早打點,免傷和氣,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後悔莫及了。’説罷,還聲明三天以後,再來討回音,這般人來過以後,把我氣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強佔我們鹽井了。因此我立時進城來,和妹子想個辦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強盜還兇,地方上有了這種人,如何得了,我們總得想個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
這位舅老爺氣呼呼一説,楊夫人立時麻了脈。這時陳大娘領着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也坐在一旁,便開口道:“舅老爺主意一點不錯,這種惡霸,到處都有,你如果沒有力量壓服他,這種人得寸進尺,沒完沒結,想起上次鬧飛賊的一檔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腳了。”舅老爺説:“是啊,宅裏鬧賊的事,我現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爺保佑,事情真夠險的。”楊夫人嘆口氣道:“我們世代忠厚傳家,守分過日,從來沒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沒有和人爭鬥過,李家已有前車之鑑,我們有什麼力量,制服他們呢?”這位舅老爺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兄妹二人,只急得長噓短嘆。
陳大娘看楊夫人急得無法可想,忍不住説道:“夫人休急,舅老爺也不必發愁,牟如虎自稱退職武官,依我看來,連他這點前程都靠不住,他家裏又養着不少江湖下流腳色,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塗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被他矇住了,這種人無非作惡鄉里,沒有多大氣魄,還容易對付,不是説三天討回音嗎?舅老爺只管回五通橋照常辦事,也許三天以後,沒有人向你討回音了。”
舅老爺很驚異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輩,不知輕重,怎見得三天以後,沒有人討回信呢,楊夫人經過上回鬧飛賊的事,只覺得陳大娘見多識廣,此刻聽她口氣,好像她有辦法似的,便説:“陳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兩個毛賊,你説三天以後,沒人討回音,是什麼意思?”陳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緩緩説道:“府上積德之家,自然會逢凶化吉,上次兩賊,無緣無故會從屋上跌下來,不由人不信的。”楊夫人舅老爺都以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説了幾句安慰的空話,舅老爺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兒,暫時只可先回五通橋去。
舅老爺走後,這天夜裏,大家吃過了晚飯,陳大娘坐在楊夫人房裏談閒話,兩個小孩子,阿瑤和楊展,在楊夫人牀上玩耍,楊夫人坐在牀沿上,一面逗着兩個孩子,一面和陳大娘講話,陳大娘嘴上講着話,手上卻沒閒着,把一張桑皮紙,裁成一指寬的紙條,裁好以後,又把一條條的紙條,用食拇兩指,捲成一根根筆挺的紙捻兒,手法迅速,一忽兒捲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細的紙捻兒,用另外一根紙捻,束成一小捆,有意無意的放入自己懷內,楊夫人看她卷這紙捻子,不明她用意,以為隨手消遣,或者替孩子們玩的,也沒有深切注意,兩人講了一忽兒,陳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楊夫人説:“今天不知什麼事,身上乏得很,今晚兩個孩子,陪着夫人睡罷。”兩個孩子一般玉雪可愛。孩子們自己還非常親愛,楊夫人對待阿瑤,和自己楊展,一般地寵愛,時常留着兩個孩子在自己牀上睡,所以陳大娘這樣一説,楊夫人立時答應,還説:“你平日在兩個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許昨晚沒有睡好,你早點上樓安息罷。”原來楊夫人住的是後堂樓下正屋,陳大娘平時領着兩個孩子,住在樓上,此刻把兩個孩子交代了楊夫人,使自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陳大娘笑嘻嘻地下樓來,説是“睡了一夜舒服覺,夫人也許被兩個孩子攪得失睡了。”
這樣過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這天楊夫人一早起來。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會不會像李家一樣,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正在愁急,下人們忽報舅老爺來了,楊夫人又驚又喜,想想舅老爺既然沒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定然有人來討回信,他又向自己討主意來了,這還有什麼主意,拚出幾口鹽井,白送與牟如虎,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舅老爺一進後堂,一見楊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們楊家德性太大了。”沒頭沒腦説了這句話以後,一眼瞧見陳大娘坐在楊夫人身後,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着説:“陳大娘,你那天説的話,真有道理,真有佛爺保佑着我們。”楊夫人平日非常沉靜端重的,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向她哥哥催問:“究竟怎麼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説出來,老叫人懸着一顆心。”舅老爺坐下來,喘了一口氣,笑道:“我真樂糊塗了,你們誰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橋沸沸揚揚,傳説牟家坪出了怪事,轟動了五通橋各鹽井,都説老天爺有眼,惡人自有惡報,我仔細一打聽,原來在我那次進城來的當天晚上四更時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羣狗黨邀集幾個有錢惡少,在自己廳上聚賭,還弄來幾個粉頭,陪着作樂,正在興高采烈,鬧得馬煙瘴氣當口,牟如虎,高踞上面,擄臂揎拳,自己做莊,推出一條牌九,散家翻出牌來,三門造反,不是九,便是槓,這一條下注還特別多,牟如虎瞪着一對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兩張牌,上下一疊,拿起來先看下面一張明的,是張天牌,嘴上便低喊一聲:‘有門兒!’做張做智的,把上面一張疊着的一張暗牌,一點一點地推動,顛來倒去地一看,哈哈一聲大笑,猛喝一聲,‘好寶貝,瞧老子的!’劈噗一聲怪響,兩張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時,卻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原來是副‘天槓’統吃,敗家垂頭喪氣之際,牟如虎雙臂齊伸,把各門注子,一股腦兒擄了過來,面前白花花銀子,小山似的足有幾百兩,牟如虎得意非凡,仰頭大笑,不料他一仰腦袋,上面屋頂大梁上,突然咔嚓一聲怪響,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睜眼,眾人也一齊抬頭,猛覺幾縷尖風,夾着絲絲之聲,激射而下,下面聚賭的人,被桌上兩支大紅燭的火苗,晃得眼花,樑上沒有燈,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來,還以為外面起了風,刮下來的塵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頭之間,牟如虎忽地一聲慘叫,往後便倒,同時牟如虎身邊幾個兇眉兇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驚喊,山雞似地跳了起來,一羣賭客,還沒有看清怎麼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陣疾風,從上面卷下,把賭桌上兩支巨燭,一齊吹滅。這一來,一羣賭客,如逢鬼魔,嚇得山嚷怪叫,沒命亂竄,立時一陣大亂,有的竟嚇得失了魂,向賭桌下直鑽。你也鑽,我也鑽,頭皮撞頭皮,拚命地在桌下頂牛。有的頂在桌面上,頂得通通直響,頂得滿頭紫血泡,還不覺痛,幾個粉頭更可笑,滾在地下,連驚帶嚇,尿了一褲不算,卻死命鑽進桌下人們的大腿,這人以為鬼拉着他的腿,嚇得啞聲兒喊‘媽!’立時眼珠泛白,嘴裏吐山沫。
“一廳賭客,像糞蛆一般亂了一陣,廳前廳後的人們,聞聲驚集,掌着燈,趕進廳來,又把賭桌上兩支蠟台重新點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亂滾,急忙扶他起來,仔細一瞧,大家立時驚喊起來,趕情牟如虎兩眼流血,每隻眼眶內,都插進一報紙捻子,眼眶外面,還留着一寸多長的半截紙捻,再一瞧幾個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樣插着一根紙捻子,一個個順着紙捻流血,不過牟如虎是雙眼齊瞎,這幾個打手,僥倖還保留了一隻好眼,眾人看清了這幕驚人把戲,又齊聲呼起怪來,紙捻兒怎會飛進眼眶去,而且準準地都射進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會不瞎,突然人羣裏面,又有一個驚喊道:‘快瞧,這是什麼。’大家順着他手指一瞧,只見賭桌上,莊家吃統的那副‘天槓’,壓着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紙是普通的桑皮紙,紙上用胭脂寫着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懲,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煙脂畫了一隻紅蝴蝶,一羣賭客,對於條上幾個字,當然明白,對於下面畫的紅蝴蝶,卻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隻,還存着一隻好眼的幾個打手,耳朵聽得賭客們亂嚷着‘紅蝴蝶’,忍着痛搶到桌邊,一瞧紙條上的話,立時面上變色,忙把紙條搶在手裏,指揮幾個人,把牟如虎扶進後院去,受傷的幾個打手,也到裏面治傷去了,一般賭客,親眼看到這般怪事,立時紛紛傳説開來。更奇的,昨天李家鹽井的總管事,悄悄對我説,牟如虎已把霸佔去的鹽井,交還李家了,已經霸佔的還交出來,我們的鹽井,當然不會再來煩惱的了,你想這事奇不奇。李家為了牟如虎,還花費許多財力人力。你們楊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這檔禍事,化解得沒影兒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積德,一半是我這位外甥的福命,這孩子將來要大發的。”舅老爺説得天花亂墜,照説楊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楊夫人低着頭。不知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答話,倒是陳大娘微笑道:
“舅老爺的話一點不錯,這位小少爺,千畝田裏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樣,確是與眾不同,事事逢凶化吉,當然衝着我們小少爺來的。”楊夫人聽了陳大娘這幾句話,看了她一眼,暗暗點頭。
這天,舅老爺走後,到了晚上,楊夫人把使女們遣開,房裏只有她和陳大娘同兩個小孩子,楊夫人輕輕把房門一關,走到陳大娘面前,竟插燭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説:“大娘,你我初會當口,我只看賢夫婦氣度一切,不是平常人,萬不料你暗地救我楊家兩次大難。今天不是舅老爺説出牟如虎的事,我還在夢裏。大娘,你是女俠客,你是我楊家的救星。現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沒有你,我楊展這孩子,早落賊人之手。啊喲!大娘,你待我們這樣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檔事。我知道你愛惜楊展這孩子,比我自己還厚一分。同時,我也愛惜你千金瑤姑,這兩個孩子,我老看着是天巧地設一對似的。現在年紀都小,我不便説什麼,可是我現在想求你一樁,我想把我們楊展這孩子暫時拜在你膝下,你平時常説,楊展這孩子,骨骼異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個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請個本城通品,教點詩書罷了。也許這孩子耽誤了,大娘既然愛這孩子,你就成全他罷,不但我感激一輩子,連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説罷,流下淚來。
在楊夫人下跪之時,陳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納在椅子上。聽她説完了這番話,暗暗點頭,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麼啦,又是俠客,又是救星,你説的那一樁事呀!”楊夫人哭喪着臉説:“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這屋裏,卷的紙捻兒,可有了對證。大娘,你這本領怎麼學的,紙捻兒怎麼能當兵器,大娘,你許是仙人降世罷。”陳大娘哈哈一笑,這一笑以後,這一晚,陳大娘和楊夫人在屋子裏,唧唧喳喳,密談了一夜,從這一夜起,楊夫人和陳大娘變了稱呼,彼此姊妹相稱,兩個孩子也多了一個義母,阿瑤喊楊夫人為義母,楊展喊陳大娘也叫義母,而且陳大娘不在樓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飯的時候和楊夫人在一起,此外領着兩個孩子躲在後面花園一座典雅的小樓上,並不叫人伺候。楊夫人還不準叫人到那所小樓去。從這時起,陳大娘常常帶着阿瑤到成都去,回來以後,照常住在後院小樓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帶着阿瑤上成都了,陳大娘上成都時,楊展跟着楊夫人,陳大娘回來時,仍然跟着陳大娘在後園小樓上住宿,在楊展六歲時,楊夫人託舅老爺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來教楊展唸書,阿瑤也一塊兒上學,不過在聘請時,和先生講明,這兩個孩子身體弱一點,年紀還小,不能天天在書房裏。進書房時,先生只管從嚴教導,不進書房時,先生不用顧問,這位先生以為富家子弟,多半嬌生嬌養,年紀實在也太小,也不以為異,楊家對待先生,禮數飲食一切,又都比別家優異,也就樂得安享,這樣情形,直到兩個孩子十二歲的當口,陳大娘同她女兒阿瑤到成都去時,竟把楊展也帶了去,而且總得隔了兩三個月才回嘉定來,楊夫人不以為奇,這位教書先生卻得其所哉,真可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楊展和家裏先生好幾個月不見面,等得回家來,進了書房,先生以為荒廢了幾個月,還得從頭來。哪知楊展比他所教的還讀得多,他沒有教,都背誦如流了。先生想得奇怪,問楊展時,他説:“義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楊展跟着義母上成都一趟,不論時間久暫,一回家來,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義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這位老先生越想越慚愧,有點不安於位了。到後來,陳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來越長,一年之中,只在楊家住個一個月兩個月,楊展似乎離不開這位義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長,回家來的日子少,這位西席,變着擺樣兒的,東家太太雖然禮貌不衰,實在覺得無法戀棧了,最後只好託詞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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