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知道了雪衣孃的事,暗想憑她身上家傳武功,人又機智,倒不必十分憂懼,為難的是破山大師和自己母親,萬一知道此事,定要心神不安,自己也得受訓斥,再説華山派虎面喇嘛小龍神黃龍,似乎沒有聽人説起過,便問鐵腳板道:“主持擂台的虎面喇嘛和黃龍,有什麼特殊功夫,敢做擂主?”鐵腳板笑道:“你生長在富家,對江湖的事當然隔膜,我們川中打擂的風氣,擂主並不定要功夫高人一等,有財力人力,官私兩面都兜得轉,便可出面主擂,往往擂主發請帖以後,另請功夫高明的,暗中鎮擂,不過這兩人,黨羽甚眾,本人功夫也未可輕視。今年擂台,和往年又不一樣,完全是黃龍想獨霸沱江,虎面喇嘛本是打箭爐的野和尚,依仗身上武功,在蛇人寨佔山稱王,手下也有不少亡命,蛇人寨在涪江上游,他這次和黃龍同惡相濟,定然也想發展自己勢力,雄霸涪江一帶的碼頭了。
今晚倒黴的搖天動一般寶貨,便和虎面喇嘛小龍神兩人有淵源,我猜想將來擂台上出現的人物,華山派定然還有能手,暗中主持,把沱江涪江各碼頭,視為華山派下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拚死相爭呢!現在祖師爺門下兩支派的七星黑蜂符,都入我手,涪沱兩江好漢,凡原屬邛崍派門下的,我便有法,使他們明白自己的統屬,不致被外來的華山派,花言巧語利用了。”
兩人在船內,一直談到天亮,鐵腳板告別上岸,自去尋找七寶和尚。這裏楊展一夜沒睡,暗地瞧見廖參政邵巡撫三隻雙桅官船,起錨駛出港口,暗想既然答應人家,只好做個順水人情,便命自己船老大遠遠隨着。過彭山雙流直達成都,一路平安無事,在自己船中高卧了大半天,絕不和官船兜搭,到了成都,天已起更,故意叫船老大等得前面官船上的人走淨了,才靠岸登陸,打發了船家,命自己書童挑了行李,僱了一乘滑竿,悄悄的到了武侯祠雪衣娘住的所在。進門時,將近三更,雪衣娘瑤霜,還不防楊展來得這麼快,和小蘋早已睡了,一聽下人們報稱嘉定相公到了,喜得一躍而起,忙不及重整雲鬢,再施膏沐,和小蘋走下樓來。
這一對未婚夫妻,在那個時代,如果是普通婚姻,萬無見面之理,惟獨這一對婚姻,可以説在那個時代中,是異乎尋常的一對了。他們兩人從小便在一起,兄妹相稱,而且從小便從父母平日口吻中,知道自己是預定的一對兒,所以他們兩人從不識不知,到半知半解,從半知半解到心領神會,愛情跟着年齡一步步往上長,到了這一次兩人見面,已經是名正言順,只差舉行一種成婚儀式罷了。兩人見面,種種親密態度,在成都的下人們,都已視為當然,他們兩人,也無庸避忌耳目,其中只有一個小蘋,初來乍到,尚在一知半解之間,未免有點那個。
瑤霜一見楊展的面,便奔過去拉着手向他面上細瞧,嘴上説:“玉哥,比上一次我們見面,似乎清減點,大約路上辛苦了一點,娘身體好嗎?”楊展笑道:“這一點路程,還用不着兩條腿,那會辛苦,母親身體很好,岳父在寺裏一切如常,母親知道你愛吃的東西,都替你送來了,瑤妹,你卻比上次豐滿一點了。”瑤霜笑得兩個酒渦,深深的凹了進去,眼神一轉,微啐道:“瞎説,我不信了!”
楊展説:“你不信,你拿面鏡子瞧,不用説旁的,兩個酒渦,便比上次見面時深了半分,酒渦便是臉蛋兒發福的證據了。”瑤霜剛要説別的,一眼瞧見小蘋在身後發愣,笑着一閃身,指着楊展向她説:“這是我的……玉哥。”話一出口,覺得“玉哥”兩字也有點不妥,她卻不知道,話病在“我的”兩個字上,聰明的小蘋,肚裏暗笑,暗暗琢磨她主人“我的”兩字的滋味,心想誰還奪你不成,肚裏笑着,人卻已向楊展盈盈下拜。楊展笑道:“很好,很好,這便是鐵腳板對我説的小蘋了,我常向母親説,瑤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樣的丫頭才合適,小蘋真不錯,瑤妹賞識的,當然高人一等,這是一段奇緣。想不到從小蘋身上,發生了打擂的事……”瑤霜説:“噫!原來你已會着鐵腳板了,怪不得你都知道了,這雙鐵腳真比千里馬還快。”楊展大笑道:“這雙鐵腳,還到處露一手。”便把白虎口搖天動攔劫邵巡撫的事説了,説話之間,機伶的小蘋,託着茶盤,獻上兩杯香茗,向瑤霜説:“小姐,廚房已預備了消夜的酒餚,小姐平日不喝酒,今晚可得陪相公幾杯。”瑤霜向楊展一笑,吩咐把消夜開上來。小蘋走後,瑤霜説:“你路上沒有好好兒睡覺,回頭早點安息吧。”楊展悄悄説:“我還住在老地方麼,我有許多話和你説,我們談個整夜吧。”瑤霜啐道:“傻子,有的日子細談,為什麼要熬夜呢?小蘋這孩子,機伶不過,不像那兩個蠢貨,得避着她一點。”
楊展和瑤霜,連日無拘無束的,盡情領略婚前的温柔滋味,連後園養着的兩匹白馬,也懶得並駕齊驅。過不了幾日,下人們報稱新任邵巡撫接任的告示,和欽派廖參政武闈觀風的會銜告示都貼出來了。沒有下人這一報,楊展幾乎把考武闈的事,丟在腦後了,這才騎匹白馬,進城拜會了幾家親戚,又備了三代履歷,託人辦了改考武闈的應有手續,成都城內,又有自己家中鹽產運銷的聯號,未免也得去轉個身,這一來,大家都知楊展到了成都,難免有點應酬。有一天獨自騎馬到北門外拜望一位父執,順便到洗墨池駟馬橋幾處名勝看了看,回來路過玉龍街,聽得路上行人講着:“今年南門外豹子岡擂台,藏龍卧虎,定有熱鬧看,剛才那個女子這一手,真有點邪門,楞把那個小夥子定在那兒,説不定小命要完,那女子定是上擂的女英雄。”楊展在馬上聽得起疑,正想拉個人問個清楚,猛見前面不遠處所,圍着不少人,一提絲繮跨下馬四蹄一放,便到了鬧哄哄一堆人所在,楊展把馬繮一勒,四蹄屹然停住。楊展在馬上踞高一瞧,只見這堆人圍在一家體面的客寓門口,偶然一瞧,還瞧不出什麼異樣來,再仔細一看,才看出客寓門口,一個衣履華麗,面目油滑的少年,目瞪口呆,滿頭大汗,紋風不動的站在那兒,右臂向前伸着,微呵着腰,像木頭人一般,寂然不動,可異的是伸直的右臂,五指向下微撮,好像撮着一件東西一般,其實手上什麼都沒有。楊展一看便明白了,知道這少年吃了苦頭,被人點了穴道了,想起剛才聽到路上行人的話,暗想成都竟有這樣女子,心裏一轉,便跳下馬來,隨手把馬拴在路旁一株樹上,擠進人堆,便進了客寓。向客寓櫃上一打聽,據櫃上人説:“原來這個少年,住在這客寓內,預備進武闈考武舉人的,偶然在客寓門口閒看,街上來了一乘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位面蒙黑紗的妙齡女子,一雙金蓮,露在外面,這位單身女客,原是客店的房客,坐着滑竽,在門口停下來,停下來時正在這位少年身旁,這少年也太不成話,自討苦吃,竟乘機欺侮單身女客,伸手去撮女子蓮鈎,也沒有看見女子動手,不知怎麼一來,這少年便原封不動的定在那兒了,我們老掌櫃見多識廣,明白少年得罪了女英雄,被她停住了。雖然少年沒有人樣,老掌櫃怕時候久了,性命攸關,小店也得受累,此刻我們老掌櫃正在後面求那位女客,饒恕了這少年,請她救治過來,你瞧,我們老掌櫃出來了。”楊展轉身一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滿頭大汗的走到跟前,跺着腳説:“我一提這少年,也是一位考武舉的相公,她卻説:‘如果是別人,還有可恕,既然是考武舉的,學了武欺侮女人,更是情理難容,叫他多站一忽兒。’諸位請想,這不是要小店的好看麼?算替我們小店添了一塊活招牌,我活了這麼大,這種事,還是頭一樁兒。”楊展心裏,本也恨這少年太輕佻了,可是轉念到這人也是應考的,裏面女子還説是考武舉的,更得多站一忽兒,未免心裏有點不以為然,太藐視我們考相公了,心裏一轉,便向老掌櫃笑道:“我替你們解個圍吧。”老掌櫃一聽有人能解圍,忙不及打拱作揖,求楊展救這少年一下,楊展一笑,過去低頭向這少年伸出的手掌心下一瞧,只見掌心裏有一點黑點,便已明白,右手捏住少年伸出的臂膊,左掌向他背上一拍,同時右腕一搖少年臂腕,只聽得少年哎呀一聲,立時眼珠轉動,四肢自如了,門內門外的看客們,頓時喝起彩來。楊展向老掌櫃説:“這少年不妨事了,你們把他扶進去,讓他靜養一忽兒,勸他下次不要這樣輕薄了。”説罷,轉身出門,老掌櫃死命攔住,定要茶點道勞。這當口,裏面忽然跑出一個夥計模樣的人來,在老掌櫃耳邊説了幾句,老掌櫃面色立變,原來裏面女房客得知有人能救了那少年,差一個夥計出來向老掌櫃説:“多管閒事這位相公,務必請到後院一會,千萬不要放走。”老掌櫃死命留住楊展,本是好意,這一來,留也不好,不留也不妙,老掌櫃雖然不懂武功,江湖門道,略懂一點,後悔自己,求了半天,不應該再讓人家管閒事,剛才沒有想到這一層,彷彿讓人摘了裏面女客的面罩了,女人有這樣身手,當然是難纏的腳色,一陣為難。楊展已有點明白,笑道:“裏面女客説了什麼話了?”老掌櫃為難已極,一看大門外人已散去,支吾着説:“那位女客佩服相公本領,想請相公到後院一會,老漢怕相公另有貴幹,一時不敢直説出來。”楊展微一沉吟,心想這女子也能點穴,不知何人門下,會她一會也未始不可,便點頭道:“好,我也會會高人。”老掌櫃一聽,手心裏捏把汗,心想要糟,説不定怨家碰上對頭,弄出事來,沒法子,領着楊展往裏走。這座客店,房子正還不少,走過兩層院落,才到了女客獨住的一所小院落裏,這所小院落,並不止一間房,這位單身女客,竟把這小院落獨包了。
老掌櫃把楊展領到這所院落的天井裏,自己進了北面正房,沒有一句話工夫,老掌櫃出來,後面跟着一位二十左右的娉婷女子,雖然一身荊布衣衫,卻掩不住苗條的體態,面紗已去,容光照人,尤其一對剪水雙瞳,眼波遠射,箭箭中心,暗想這女子是何路道,如論姿色體態,和我瑤霜,正如春蘭秋菊,未易軒輊。那女子立在階前,一見楊展,似乎略顯忸怩,倏又面色一整,遠遠襝衽為禮,朱唇微啓,聲若笙簧,説道:“相公英俊非常,定是高手,剛才那少年輕狂無理,略示薄懲,承相公從旁解圍,免妾出去拋頭露臉,非常感激,特地請相公屈駕,當面道謝。”説罷,復又深深襝衽,楊展忙長揖答拜,嘴上説道:“在下嘉定楊展,略識武術,冒昧解圍,尚乞原諒。”這時立在一旁的老掌櫃,原本懷着鬼胎,老防兩人説翻,不料兩人酸溜溜的,滿嘴斯文,竟客氣得了不得,最奇自己進屋去時,還見她滿臉肅殺之氣,不料一見姓楊的面,頓時滿面春風,照此刻的情形,誰也瞧不出這樣斯文女子,會有那一手邪活兒。
楊展和那女子,互相謙遜了幾句,似乎詞窮,楊展一想,還沒有問她姓名宗派,便向她説道:“不嫌冒昧的話,可否見示邦族和師傅宗派,四川藏龍卧虎,內外兩家,均有名宿。
在下奉母家居,素鮮交遊,小姐舉止非常,定然淵源有自,尚乞見教一二。剛才那少年有人説是應考武闈,在下既恨其輕薄,又念他應考不易,才冒昧出手,並非自炫其能,好在這種無德無行的人,將來定有後悔之日,小姐身份高貴,也不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那女子笑道:“這樣説來,相公定然也是應考武闈的了,像相公這樣本領,這樣英俊,考這武闈,真是大才小用,但不知尊師是誰?有其徒必有其師,定然是位前輩英雄,可否先行見告呢?”
楊展心想,我問你,你故意拉扯,卻一個勁兒探聽別人,不禁笑了一笑,那女子立時覺察,也微微一笑,楊展覺得無話可説了,只好躬身告辭。女子似乎還想開口,卻又説不出什麼話來,嬌臉上微現紅暈,向楊展瞟了一眼,便輕移蓮步,送到院落的過道口,忽然説道:“這幾天聽説豹子岡有人設擂,楊兄有意觀光否?”楊展聽得心裏一動,又聽她忽然轉口稱楊兄,忙轉身答道:“剛才聽街上紛紛傳説,才知道此事,如果有能手出場,或者從旁觀光一下,小姐有興,何妨也去看個熱鬧。”這話原是隨口一説,那女子立時接上道:“好,我們在豹子岡再見。”説罷,姍姍的轉身進屋去了。
楊展回到家去,不料七寶和尚和鐵腳板都到了,正和瑤霜談論擂台的事。楊展進門便把玉龍街客寓碰到的事説了個大概,向七寶和尚鐵腳板探問那女子是誰?七寶和尚鐵腳板一時想不起來,瑤霜兩道秋波盯住了楊展,説道:“你們既然對面説了話,人家問你的,你忙着説了,你問人家的,卻問不出來,還好意思回來向人打聽,連姓名都不知道,叫人家往那兒搜索呢?”楊展本想把那女子形貌體態描摹一番,被瑤霜一堵,口氣似乎有點嚴重,忙不及口上戒嚴,關於那女子的事,什麼也不敢説了。不料鐵腳板偏問道:“那女子什麼形狀?你説出來,或者我們見過面的,便可想得出來了。”楊展違着心説道:“無非一個普通的江湖女子,我也沒有十分注意,她臉上又沒有特殊記號,有什麼可説的?”三人信以為真,瑤霜聽他説出是個普通江湖女子,立時心平氣和,有説有笑了,楊展暗暗快樂,可是他肚子裏,從此暗藏着這個秘密了。七寶和尚和鐵腳板並沒住在楊展一起,忽來忽去,舉動神秘,也不知他們兩人忙的什麼。
有一天,鐵腳板匆匆走進門來,説不到兩句話,拉着楊展便走,瑤霜問:“拉他到什麼地方去?”鐵腳板説:“有一位同道想見一見楊兄。”兩人出了門,鐵腳板笑道:“一位斯文的秀才相公,和一個臭要飯同行,滿街的人,都要瞧我們兩人了,我先走一步,在武侯祠柏樹林內等你。”
説罷,飛也似的走了。楊展不知他搗什麼鬼,暗想這種風塵俠士,看外表真像一個臭要飯,誰知道他舉臂一揮,岷江上下游上萬的袍哥們,都聽他指揮呢,做官的人們,倘能紆尊降貴,收羅這類風塵俠士,引為己用,真可以做到盜賊絕跡,路不拾遺的地步。可惜食肉者鄙,盡是盲目盲心之輩,天下焉得不亂!忽然聯帶想起白虎口那晚的一幕,覺得廖參政言語舉動,還有點知人之明,他一面思索,一面安步當車,不知不覺便到了昭烈廟。武侯祠在昭烈廟後,老柏成林,蒼翠蔽天,走進柏林僻遠處所,便見鐵腳板和七寶和尚在一株千年古柏的根下,席地而坐。楊展過去,一看地上茸茸淺草,非常勻淨,便也盤膝坐下,笑問道:
“你們兩位不到我家中談話,鬼鬼祟祟的引我到這兒,其中定有別情。”鐵腳板向他一扮鬼臉,大笑道:“我們引你到這兒來,為的替你方便,你不感謝我們,倒嫌我們鬼鬼祟祟嗎?
我們本來想告訴你一樁要緊事,是非只為多開口,不説也罷。”楊展心裏微微有點覺察,暗想這兩人神出鬼沒,手段通天,也許玉龍街客寓內的女英雄,被他們探出來了。心裏一轉,故意假作不解,問道:“你説的是哪一樁事,沒頭沒腦的,教人摸不着頭腦,事無不可對人言,何必這樣做作!”七寶和尚笑道:“不必猜啞謎了,那天你説的玉龍街那個女子,我們察言觀色,早知你在尊閫面前,有難言之穩,其實我們比你還注意,在這邛崍華山兩派,預備在擂台上一決雌雄之際,憑空出現一個異樣人物,如何會不關心呢?既然這女子住在客寓內,近在咫尺,當然要探個清楚。”楊展急問道:“你們探明白沒有呢?”鐵腳板微笑道:
“這點事還探不出來,我們也不必上豹子岡了,可是探明以後,倒有了為難之處,因為這樣才請你到此,只有你才能破解這個難題。”楊展皺着眉説:“你不説還明白,你這樣一説,我真越糊塗了。”七寶和尚大笑道:“一個臭要飯,一個狗肉和尚,再來一個風度翩翩的秀才相公,人家一看,還不糊塗死嗎?哪知道世界上最有趣的,是一輩子糊塗,可惜人人自作聰明,明明是糊塗的事,他楞説不糊塗,我的秀才,你想不糊塗時,你的煩惱就來了。”楊展笑道:“我的和尚,此刻不和你參禪,把糊塗悶在心頭,也不是事,我已預備着承受煩惱,你們不必再繞彎子,直截了當的説出來吧!”
三人鬥趣了一陣,鐵腳板向七寶和尚擠擠眼説:“秀才相公自己説明,願意承受煩惱,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副擔子,就擱在秀才相公的肩上吧!”七寶和尚一摸光頭,吐吐舌頭:“阿彌陀佛,但願秀才這一副擔子,不要老擱在肩上才好,否則,臭要飯和狗肉和尚,大有吃蝴蝶鏢的希望。”楊展恨道:“你們還有正經的沒有,沒有的話,我要失陪了。”鐵腳板笑道:“玩笑歸玩笑,秀才不要急,我和你説,你是破山大師的愛婿兼愛徒,破山大師當然對你説過,我們四川奇人鹿杖翁的名頭。”楊展點頭道:“這人聽我師傅説過,鹿杖翁隱居鹿頭山中,與世無爭,與物無忤,人也非常正派,聽説此翁年已高壽,足跡不出鹿頭山,你們提他怎甚?和那女子有什麼關係?”鐵腳板説:“自然有關係,鹿杖翁早年是何來歷,是不是姓鹿,誰也摸不清,因為他手上一枝非木非鐵的怪杖,杖頭上有幾個短枝叉,形似鹿角,又隱居在鹿頭山,人們才稱他一聲鹿杖翁。鹿杖翁絕跡江湖上二三十年,我們都沒有見過廬山真面,只聽破山大師説起此人,論武功是四川第一位人物,不過鹿杖翁多年不出鹿頭山,江湖上早把這位老前輩忘記了。可事情奇怪,我夜入玉龍街那家客店,暗地一查櫃上住客留名簿,寫着獨包後院的單身女客,姓鹿,是從鹿頭山來的,下面還註明到成都探親,我一瞧到店簿,馬上想到鹿杖翁身上去了。這還不奇,我去的時候,大約頭更未過,我從屋上翻到後院,幾乎和那女子撞個對頭,原來那女子一身青綢夜行衣靠,背系寶劍,一溜煙似的,從內院屋上飛躍而過,我忙閃身隱入暗處,待她走遠,躍入後院,沒法子,只好暫時做回賊,在窗户上做了點手腳,進了她住的一間屋內。屋內熄了燈,用隨身火摺子一照,這女客一身之外,只有一個包袱。女人家的包袱,畢竟不好意思去偷看。其餘什麼東西沒有,卻見桌上擱着文房四寶,一團縐亂的紙,擲在桌角下,拾起來一瞧,滿紙橫七豎八寫滿了字,寫來寫去,卻只四個字,你猜她寫的什麼?
原來她寫的是‘嘉定楊展’四個宇。”鐵腳板説到這兒,用眼看了楊展一下,又接説道:“我本想探探她的來歷,在她屋內既然探不出什麼來,便跳出窗外,縱上屋檐,不料那女子暗伏檐上靜候,背上寶劍業已掣在手內,向我喝道:‘夤夜暗探我室,意欲何為?快説實話,免死劍下!’我萬想不到那女子回來得這麼快,略一疏忽,便被她堵上了,她這一問,我真無話可答,猛地靈機一動,坦然説道:‘姑娘恕我冒昧,我奉嘉定楊相公所差,有事請教姑娘,不想姑娘沒有在屋,倒顯得太冒昧了。’”楊展聽他説到這兒,便發急道:
“你怎的信口胡説,人家問你楊某何事求教,你用何言對答呢?”鐵腳板説:“你聽着,我這樣隨口一説,她微一沉吟,冷笑道:‘楊某是個正人君子,未必有此暖昧舉動,你和楊某認識也許有之,大約從楊某嘴上,知道這兒有我這麼一個人,你私下探望我的來歷罷了,不然的話,剛才在屋上,明明見我從身旁過去,為什麼不招呼,鬼鬼祟祟的暗進我室,東探西查呢!不過,你這人尚有可取,居然不欺暗室,沒有動我包袱,憑這一點,你也許是楊某的朋友。現在我問你,你説楊某差你到此,有事問我,究竟什麼事呢?你説吧。’我聽得吃了一驚,好厲害的姑娘,我還以為她走遠了,原來我的舉動,都落入她眼內了,剛才我信口胡説,她這一問,我又得現編,還好,三寸不爛之舌,還有點用處,我毫不思索的答道:‘鹿小姐,請你原諒,楊相公從這兒掌櫃口中,知道小姐貴姓是鹿,又是從鹿頭山來的,這幾天又快到豹子岡擺擂的日期。楊相公深知這次擂台,是虎面喇嘛小神龍兩個人的興風作浪,説實了,也是華山派和邛崍派爭雄奪霸。楊相公自己與擂台毫無關係,而且到時還想從中做個和事老,他知道小姐是鹿頭山來的,定然與老前輩鹿杖翁有關。他很驚奇小姐在這時駕臨成都,又私下非常佩服小姐,他年輕面嫩,末便一再求見,只好託我暗地探明小姐來意。如果探得小姐被虎面喇嘛小神龍等所請,他還想在擂台之前,和小姐一談。’這一套話,真虧我急中生智,可是我也將計就計,暗藏用意,她一聽,果然有點相信了,她説,‘現在我姑且相信你這話是真的,楊相公既然有事賜教,煩你轉告,請他隨時駕臨面談好了。’她説完了這話,突又問我道:‘足下身手不凡,既和楊相公一起,定是高人,請賜教大名。’她雖然不認識我,瞧我這身臭要飯的行頭。
也許她有點明白,如果我一提萬兒,萬一她是華山派請出來的能手,我們就得比劃比劃,我卻不願橫生枝節,忙答説:‘我是無名小卒,替楊相公跑跑腳而已。’説罷,來不及抱拳告辭,一躍而退,臨走時,暗暗聽她在背後一聲冷笑。”楊展説:“真虧你無中生有的亂編謊話,還替我定了約會,我不去赴約,失信於一女子,無事的去見她,又叫我説什麼?”鐵腳板道:“你且莫急,我話還沒有完哩,你聽着,下面還有教你吃驚的哩。那一晚,我和七寶和尚都做了夜遊神,我去探鹿小姐時,七寶和尚也去探豹子岡小神龍黃龍。我們兩人原已約定聚會之所,我從玉龍街客店出來,便奔北門,不料還未到城門口,我已覺察有人盯上我了,我故作不知,頭也不回直進北門,在大街小巷之間,好像走八陣圖似的亂竄,出其不意的,一隱身,暗伏在一家樓面上,一忽兒,便見一條黑影,好快的身法,箭一般從那面過來,仔細一瞧,趕情是那位鹿小姐。她明知道與我隱身處所相離不遠,故意冷笑道:‘大名鼎鼎的丐俠鐵腳板,原來也是藏頭露尾之輩,躲得了今晚,還躲得了豹子岡不露面嗎?’説罷,她也依樣葫蘆,一縱身也隱入對面一所房屋的後坡,這樣變成對耗局面,我只要一現身,她立時可以堵上我的。在我沒有明隙她確實關係之先,實在不願和她發生糾紛,她一路跟蹤,無非想探明我落腳處所,多半想證明我是不是楊相公所差,也許她綴着我的作用,完全在探明楊相公的住址。我正想聲東擊西,金蟬脱殼,忽然南面一層層的屋脊上,又發現了兩條人影,風馳電掣般,飛躍而至。對面後坡隱身的鹿小姐,忽然一躍而出,向來人一探手,兩條黑影,便向鹿小姐奔去。兩人一定身,和鹿小姐湊在一起,似在低低説話,隔着一條街,聽不出説話聲音,可是看上去那兩個夜行人,也是女子,身上都帶着兵刃。我想得奇怪,一時哪裏來的這許多女英雄?忽見她們三人倏地一散,一伏身,都隱身不見了。
一忽兒,兩個女子在我暗藏這面房屋上現身,遠遠向左右兩面排搜過來。那位鹿小姐,還在對面監視着。我立時明白,這兩個女子和鹿小姐是一路。鹿小姐主意好不歹毒,定是請她們幫忙,想把我硬擠出來。當年虎牢關呂布戰三雄,我是臭要飯戲三美。我一想,得,好男不和女鬥,我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我那位老搭擋狗肉和尚,還不知我臭要飯變成豬八戒,被三位女妖所困,大約已等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盤了。一半我也有點內急,許久脹着一泡尿,不是辦法。我一抖手,斜刺裏打出一小塊碎瓦,落在右面三丈開外。又一抖手,照樣向對面第三重屋上發了一塊,逗得她們摸不着準處,我卻在暗地裏一滾身,從那家門樓上,捲進檐下,身子往下一沉,已落到街上。我竟乘機尿遁了。”楊展和七寶和尚聽他説得有趣,又加上他飛眉斜眼,五官亂動的怪模樣,不禁一齊大笑。忽聽得柏林外面,道上鸞鈴鏘鏘,三匹馬駝着三個女子,款款而來。鐵腳板啊呀一聲,吃驚的悄説道:“快噤聲!剛説曹操,曹操便到。今天臭要飯劫數難逃,我的秀才相公,萬一冤家狹路,豬八戒和沙和尚在這三位女妖面前,沒咒兒念,全是你唐僧一個人的戲了。”——
玄鶴掃描,天下一家OCR,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