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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禿尾魚鷹的血債

    鐵枴婆婆説到自己兒子的血海怨仇,不由得怒發上衝,一想到有佳客在屋,難免驚疑,忙把自己怒火壓下去,心氣一平,刺蝟似的白髮,慢慢地平復下去了。又向餘飛説道:“那時我雖然探出我兒子死在玉三星這件寶物上,但是兇手是誰?依然無從查考。而且我兒子一死,玉三星便無下落,可見玉三星落於仇人之手了。要找尋殺我兒子的仇人,還得從探查玉三星下落着手,可恨那仇人,已知我暗訪明查,故佈疑陣。當時江湖好友幫我探查的,被仇人的疑陣迷惑,有兇手嫌疑的,似乎有不少人。經我老婆子細心考驗,才知一個都不是,全是仇人暗地佈置的手段,竟想移禍江東,教我摸不着路道,到處結仇,居心狠毒奸滑,無與倫比。我老婆子走遍長江兩岸,白費了好幾年工夫,依然得不到仇人的真名實姓。那知道我那仇人,真個奸滑無比,在我離開巴山,遍游下江當口,他卻溯江而上,隱名易姓,改裝換服,隱跡川中了,這還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那時我用盡心機,在長江一帶,找不着仇人蹤跡,弄得心灰意懶,心裏又惦着我孫兒,只好權且回來,但已不願再回巴山,把寄養人家的孫兒領回來,隱跡成都城外偏僻處所,祖孫相依,以度餘年。哪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這樣志灰心懶的一忍,卻於無意之中,竟找着我仇人蹤跡了。”鐵枴婆婆説到這兒,天井裏微微的一陣風飄過,鳳尾竹的竹葉影子,在紙窗上一陣搖擺,餘飛已聽出有人跳牆而入,鐵枴婆婆並不起身,喝道:“是仇兒嗎?”喝聲未絕,她的孫兒騰的跳了進來。這時她孫兒身上雖然還是小叫化一身裝束,腰裏卻纏着一條亮銀九節練子槍,腳下一雙爛草鞋,也換了嶄新的搬尖衲幫薄底小灑鞋了。一進屋來,向他祖母説道:“仇人毫未覺察,依然在青牛閣,看情形一時不會離開。”鐵枴婆婆冷笑道:“好!便是他擺下了刀山火海,我老婆子也要和他算清這本舊帳!”

    又向餘飛嘆了口氣説:“這孩子是我的一塊累贅,沒有這塊累贅,這層怨孽,也許拖不到現在,早已可以解決了。”餘飛笑道:“我看這位小哥,輕身功夫已得真傳,從小在老前輩手裏鍛煉出來,當然不同凡俗。”鐵枴婆婆搖着頭説:“餘相公不必客氣,他小名仇兒,我家姓戴,替他取個仇兒小名,無非教他不忘父親戴天之仇的意思,取名時節,我確已意懶心灰,希望他長大成人,自己去報父仇。

    但是這孩子和他父親一般,淘氣異常,教他小巧之能,倒是易學易精,講到真實功夫,便差得遠了。”餘飛一心注意着玉三星的事,隨口稱讚了仇兒幾句,便問:“後來仇人蹤跡,怎樣探到的呢?”

    鐵枴婆婆向仇兒一揮手,仇兒出去以後,向餘飛説道:“我起初隱跡城外,極少在外面走動。我果然不知仇人近在目前,大約仇人也不知我會隱跡此地,而且事隔多年,大約仇人心裏,以為我早已入土了,防備的心思,自然也鬆懈了。直到最近幾月內,我聽到豹子岡擂台的風聲,傳遍了成都人們的耳朵,我才觸動了心思,在開擂這幾天,我混跡人叢,暗地留神各門各派的人物。到了夜深人靜,暗暗到黃龍家中,和一般江湖人物寄身之所,靜心探聽。一面命仇兒扮成小叫化一般,出入熱鬧處所,隨地留神。這樣暗探了幾天,關於擂台的起落,我都知道,因為事不於己,心無別用,沒有擺在心上。後來黃龍,受了鹿杖翁的挾制,和你們川南三俠的步步佔先,鬧得八面不夠人,豹子岡沒法存身,和一般狐羣狗黨,想法搬到別處,徐圖復仇之策。在這當口,有一晚,快近四更時分,我從黃龍家中退出來,到了岡下一片林內,暫時歇一歇腳,忽見岡下兩條黑影一前一後,越溪而過,來到林外。月光照處,瞧出前頭走的是個道裝的少年,身上揹着一隻小箱子,後面走的是個女子,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在林外走了幾步,到了黑暗處所,後面的半面嬌,把前面走的人喚住了,囑咐道:‘箱子裏東西,我本想自己送去,現在我沒法離開這兒,這東西是你師父的性命,你回去對你師父説,我替他藏了這許多年,連我男人都不知道,現在我們家裏情形,弄得亂七八糟,沒法再替他保藏了。可是有一件,叫他千萬當心,他因這件東西和人結過樑子,這人手辣心狠,已在此地,千萬叫他當心,你路上也得留神,你就快走吧。’這幾句話,鑽在我的耳內,如何不動心,雖然摸不準是否與我有關,也非一探不可了。一看林外半面嬌已回身跳過溪去,我忙藉着林木隱身,瞄着前面道裝少年的身影,一路追蹤,我本可沿路攔截,先看一看箱內什麼東西。但是我志在蹤跡仇人,又摸不準究竟與自己有無關係,不便打草驚蛇,所以我始終一聲不響的遠遠跟着,一直跟到城內這兒文殊院相近的青牛閣。青牛閣是所道院,規模不小,卻已破敗不堪,香火全無,平時人跡罕至。背箱子的青年道士,繞到青牛閣後牆,縱了進去。我暗暗跟到裏面,才知青牛閣前面幾層殿院,雖然破敗不堪,後面一大片荒廢的園圃內,倒有一所較為整齊的樓房,前面種着一排高梧,樓下黑黝黝的,燈火全無,只樓上左面一間,透出一點燈光。

    那時我已存身樓前一株梧桐樹上,背箱子的少年道士,進了樓門,聽到登登的樓梯直響,接着便聽出左面有燈火的房內,有人説話。我又飛渡到左面一株樹上,隱身梧桐枝葉內。幸無窗户開着,向樓窗內瞧時,只見雲牀上,盤膝坐着一個四十開外的魁梧道士,背箱子的少年道士,站在一旁,背上的箱子已擱在樓板上,師徒兩人,正在問話。

    我在樹上,離樓窗大約總有三四丈遠,樓內説話聲音略低一點,便聽不出來。我正想飛上樓檐,聽個仔細,驀見圍着園子的牆上,現出一條黑影,一伏身,蹤影不見,一忽兒,已在樓頂屋脊上現身,一邁腿,跨過屋脊,蛇一般伏在瓦上緩緩移動,一面貼着耳朵,聽樓內動靜。樓內道士,機警異常,似乎已知瓦上有人,袖子一拂,把燈扇滅,立時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在檐口微一定身,便向上面樓角縱去。我看出這人是背箱子回來的少年道士,肘後已隱着一柄寶劍,可是在這少年道士翻身跳上樓角時,伏在瓦上的人,早已跳起身來,翻過樓屋,隱在後坡不見了。奇怪的是徒弟出來捉賊,樓內他師父卻沒有現身,少年道士在樓頂前後坡搜索了一遍,找不着賊影,回身跳下樓來,落在樓下平地上,又前後轉了一個身,依然賊影無蹤。這時,左面樓房內燈火復明,窗口探出他師父身子,向下面喚道:‘徒兒,賊子早已跑遠,讓他詭計多端,也是白廢!’説罷,冷笑了幾聲,轉身回到雲牀上去了。我留神房內樓板上的箱子,業已蹤影全無,立時明白他自己沒有現身追賊,是把箱子隱藏到別處了。我沒有見着箱內的東西,尚難斷定這人是我仇人,無奈賊子已經藏過,一時無法可想,只有先把這師徒兩人,是何路道,弄清楚了再説。那幾天我暗探各處,怕有人認出我真面目,面上特地套着面具,黑帕包頭,一身黑色短打扮,不男不女,誰也認不出我老婆子的真相。身上更是寸鐵不帶,十幾年卧薪嚐膽,報仇原不在一時,只要被我摸着了線索,認清了仇人真相,便不怕他逃上天去。當時,我在梧桐樹上摘了十幾粒梧桐子,扣在手心裏,時近中秋,梧桐子堅老如鐵,權充暗器,卻是合手。一抖手,發出三顆梧桐子,一顆打滅樓內燈火,兩顆分向師徒兩人身上襲去,並不真當暗器使用,無非藉此引逗罷了。我把三顆梧桐子發出,自己身子已縱到別一株的梧桐樹上了,轉身一瞧,樓內燈火已滅,師徒兩人已飛身出窗,立在窗外瓦上。那師父一抬手,向我原立的樹上,發出幾顆暗器,打得梧桐葉嗤嗤亂響,我在旁的樹上,聽風辨聲,知是鐵蓮子一類的暗器。老道認定那樹上有人,不意暗器發出,寂無影響,嘴上不禁咦了一聲,立時發話道:‘那位道上同源,是否有意枉顧,如和那賊子一路,為那件東西而來,也請現身出見,當面賜教。我摩天翮皈依三清,多年隱跡,如有開罪之處,亦請明白見教。’我一聽他自報摩天翮,立時記起有人提過他的名頭,從前也是長江一帶的飛賊,還有人評論他,除出風流好色以外,尚無大過,不想隱跡此處。照這樣看來,摩天翮也許是我仇人,因為從前我兒子是神偷,他是飛賊,難免為了玉三星的寶物,起了爭奪,他把我兒子,暗地害死以後,懼我老婆子尋他,乘我下江尋仇當口,他悄悄的來到青牛閣,匿跡銷聲,充這修行的老道了。那黃龍女人半面嬌鬼鬼祟祟的,定和他有暖昧勾當,豹子岡擂台下,摩天翮沒有露面,似乎和華山派不是一黨,也許因為我兒子的事,不敢露面,奇怪的是半面嬌在林外叮囑他徒弟的話,好像已經知道我老婆子到了成都,正在找尋他,難道我在豹子岡露了形跡了?還有樓頂上,伏瓦竊聽,忽然隱去的人,照摩天翮此刻口氣,似乎這人和玉三星也有關聯,不管他們什麼關係,皇天不負苦心人,到底被我找着仇人蹤跡了。我要叫仇人死而無怨,認識我老婆子的厲害,非得把那箱內東西,認清了果然是玉三星的話,才算賊證俱全,然而叫他死在我鐵枴之下。放着你的,等着我的,暫時且不露面,明晚再和你算帳,我主意打定,讓那賊子報了一陣字號,我便在暗中抽身回來了。回到城外隱居之所。略一思索,收拾一點隨身應用東西,連夜和仇兒挪到此處。這準提庵內的師太,無意之中我幫過她一次大忙,她又不知我祖孫底細,地又僻靜,和青牛閣只隔了文殊院一段路,摩天翮萬不料我老婆子會隱身近處。但是我還不放心,不到天亮,便命仇兒扮作小叫化模樣,隱身青牛閣近處,暗窺摩天翮一師一徒,第二天作何舉動。幸而有此一着,不然,又要多費手腳了。仇兒別的不行,叫他做這種事,頗有點鬼聰明。他在青牛閣左右藏到天色大亮,寅初時分,便見青牛閣後園小門內,匆匆出來一個青年道士,向街上走去,一忽兒叫來兩個轎伕,抬着一乘體面轎子,由青年道士押到後園小門停下,青年道士退去。隔了不少工夫,走出一個四十開外的紳士,後面跟着一個下人,手上提着一隻朱漆箱子,這隻箱子的尺寸形式,我已和仇兒説過,他當然非常注意。他又看出紳士身後的下人,明明是剛進去的青年道士改扮的,那紳士坐進轎內,下人提着的箱子,便塞進轎內去了,轎伕抬着就走,改扮的青年道士跟在轎後飛跑,園內並沒有人送出來,連那扇小門,還是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帶上的。我們仇兒便有點難料了,一聲不響遠遠跟在轎子後面,一直跟到大來當門口,轎子停下,改扮的青年道士伸手從轎內提出箱子,跟着紳士,大模大樣的進當鋪了,仇兒雖然不便跟進當去,假裝玩耍,便在當鋪門口台階上坐着,還可探進頭去,窺見鋪內的情形。隔了許久,朝奉送着紳士出來,青年道士手上的朱漆箱子不見了。紳士臨走時,斬釘截鐵説了一句‘五天以內,必定取贖’的話,仇兒也聽在耳內了。他又跟着轎子回到青牛閣,眼看紳士和改扮的青年道士付了轎錢,進了園內,才趕回準提庵來,對我報告。我立時明白,坐轎的紳士,不是別人,定是摩天翮的化身了,他為什麼要把那東西當掉?這又是賊人的故技。夜裏瓦上的人,和我暗中幾顆梧桐子一鬧,賊人心虛,惟恐箱子內東西,有個失閃,才想出借用當鋪,權作隱藏之地,神不知,鬼不覺,又穩妥,又得不少銀子。

    連自己師徒的真面目,都化裝了一下,然後施展飛賊的老手段,自己去偷自己的東西,然後手上有當票為憑,還可大大的訛大來當一下,主意真不錯,世上便宜的事,都被他佔盡了。只要聽他臨走説出五天必取的話,便可料定他要來這一手了,那知道有個小叫化似的仇兒,盯着他們呢。

    我還斷定他,賊膽心虛,不敢再呆在青牛閣了,所以他五天必取這句話,是有用意的,我又料他這些年,確沒有在江湖上鬼混,否則餘相公的名頭,和大來當是餘相公落腳處所,不能不知道。正因他不知餘相公在大來當落腳,才毫無顧忌的把那東西擱在大來當內了。我老婆子既然明白了仇人的手腳,欠缺的,還不知箱子內的東西,我也得親眼看一看,我兒子喪命的禍胎。存了這樣主意,自己又報仇心切,顧不得冒犯餘相公,便於昨夜趕先暗入大來當存庫,揭開箱子一看,果然是那起禍的玉三星。我見着箱內的寶物,宛如見着我兒子的靈魂,幾乎要放聲大哭。這還説什麼,摩天翮賊子,果然是害我兒子性命的兇手。那時我又轉念,這件寶物,原是我兒子的,又是兇手的憑證,不如就此帶回,萬一被我料着,賊子今晚也來下手,得了這件寶物,馬上離開成都,又得費好些手腳。賊子到來,如果偷不着這件寶物,他不疑東西落我之手,定以為當內另有收藏之處,便捨不得離開成都了。於是我背上那箱子,在大來當前前後後,探查餘相公安卧之處,想和餘相公當面説明我的苦衷,待我手刃仇人以後,那張當票,可以取回,應化取贖玉三星本利,由我老婆子付清,免得大來當吃虧。不意那晚竟找不着餘相公蹤影,大約那晚餘相公沒有回去,沒法子只好先回準提庵來,因為在當內四處找尋餘相公,費了不少工夫,回來時快近天明,不便再找仇人算帳。照説這件寶物,由我老婆子取回,也可説物歸原主,不過被賊子施行詭計,東西進了當庫,我老婆子倒還做了一次偷兒,心裏何等慚愧!所以一到天亮,馬上授意仇兒,在大來當門口,不論等候多久,必須想法請餘相公來到此地,由我老婆子當面説明就裏,在餘相公面前親自謝罪,這便是我老婆子冒昧請餘相公光臨的一點苦衷。川南三俠,義聲俠膽,傳譽江湖,今日一見餘相公一團正氣,處處謙和,果然名不虛傳。昨夜老婆子不大光明的舉動,更覺得萬分抱愧了,事已做出,只有請求原諒老婆子身上揹着血海怨仇,多多擔待吧。”

    餘飛聽了鐵枴婆婆講明前因後果,才明白那件玉三星的丟失,其中有這麼大的糾葛。鐵枴婆婆所説的仇人摩天翮,自己雖無交往,從前卻聽人説起過,此人擅長少林南派翻騰術與鷹爪功,平日行為,和江湖上一般窮兇極惡之輩,比較起來,還算是束身自好的中流人物。

    怎的和神偷戴五結下這筆血債?現在鐵枴婆婆母報子仇,恨切哀腸,摩天翮大約難逃一命了。當下向鐵枴婆婆説道:“大來當是敝族公產,在下無非暫時安身,老前輩事出無奈,誰也得敬佩老前輩一番苦心,在下今晚得和老前輩會面,還認為非常榮幸呢。”鐵枴婆婆拍着手説:“餘相公真不愧一個俠宇,我這討厭的老婆子,今晚請餘相公光降,除出當面告罪,和説明大來當一檔事以外,實在還要求一求餘相公幫一點忙:今晚二更時分,我老婆子帶着孫兒,便要和仇人摩天翮,算清當年一筆血債,兒子的血債,要我老婆子來替他報復,實在是世間上的一樁慘事。也許我們祖孫兩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摩天翮的敵手,我們老小兩人,情願再死在仇人手內,絕不皺眉;萬一能夠手刃血仇,我老婆子洗手多年,到老還要和仇人一拚,不論誰生誰死,也要做得光明磊落,讓江湖上正人君子,下個評論。所以今晚老婆子懇求餘相公從旁做個見證,但是也只袖手旁觀,不論我老婆子能否敵得過仇人,絕不許餘相公出手援助,因為老婆子還識得是非黑白,我們這筆血債,絕沒有和餘相公一絲關聯,也不願連累他人,牽入我們糾葛之中。再説,玉三星當票,當然在摩天翮身邊,老婆子對於大來當的事,也要順帶辦出一個起落,玉三星原物也罷,當票也罷,總有一件請餘相公帶回,老婆子這點請求,不知餘相公肯應允麼?”餘飛一聽,心裏有點為難,暗想這老太婆真夠厲害,明知我對於他兒子的血債,無非一聽了事,關心的是本身找尋大來當丟失的玉三星,既然得到了線索,怎肯空手而回,她卻藉此要挾我看個最後的起落。不過她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情理上教人沒法推辭,也只好點頭應允了。

    二更時分,賈俠餘飛一半好奇,一半沒奈何,跟着鐵枴婆婆,和他孫子仇兒,到了青牛閣。這時鐵枴婆婆既不蒙臉,也不包頭,白髮紛披,完全本相,而且帶着那支仙人指路的鐵枴。照餘飛暗地估計,這支鐵枴,最少也有四十斤重量,鐵枴婆婆挾在脅下,輕如無物,依然縱躍如飛。

    仇兒還是那身小叫化裝束,只腰裏圍着九節亮銀練子槍。

    看情形今晚祖孫兩人絕不藏頭露尾,決計揭開臉來,要和仇人一決生死的了。只是朱漆箱內的玉三星,既然由鐵枴婆婆偷回,大約總藏在準提庵內,鐵枴婆婆終沒有把這件東西拿出來,餘飛也不好意思張嘴,看一看這件東西。

    三人到了青牛閣後園,地頗僻靜,離開有人家處所,隔着幾畝池塘,一片竹林,鐵枴婆婆囑咐餘飛藏在暗處,不必露面。這層餘飛求之不得,便和他們祖孫兩人,分途而退。餘飛越過一重不高的土牆,便眼見南面一排梧桐樹後面,一座孤零零的樓房,樓上樓下,燈火全無。這夜卻值月圓之夜,一輪皓月,照徹大地,餘飛躡足潛蹤,遠遠兒的轉到樓房側面梧桐樹下,距離樓前台階下,有好幾丈遠。驀見台階下兩梧桐樹中間,擱着青石矮桌,兩個青石墩,左右石墩上分坐着一男一女,女的認出是黃龍女人半面嬌,男的是個四十開外的黑臉道士,當然是鐵枴婆婆所説的摩天翮了。青石桌上,擱着兩隻茶杯,餘飛見到時,女的已站起身來,向摩天翮説:“你知道這一次我們華山派吃了啞巴虧,但是事情不算完,這幾天我男人,正和一般同道秘商辦法,好歹有一天,要和敵人們見個真章。你和兩面都沒有過節,你隱身在此,無非為了我,現在你蹤跡已露,你那仇人,出名的毒辣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鬧出事來,我也不了。一時我又沒法脱身,你既然把那件東西,有了妥當存放之處,你就不必三心兩意,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吧,那件東西,能帶走時便帶走,不能時,存在當裏也好。”摩天翮沉思了一忽兒,冷笑道:“好,我依你,我並沒懼怕那廝,為了你,我就暫時離開成都,明天就走,這樣,你可放心了。”半面嬌嘆了口氣,轉身便走,摩天翮跟在身後,向園門所在走去。兩人走過一段樹影葉密之處,似乎互相擁抱着,親密了一陣,才把半面嬌送出園門。

    在摩天翮送客出園時,屋上縱下一條瘦小的黑影,一站地,哧的又竄進樓內,餘飛認出是鐵枴婆婆的孫子仇兒,年紀雖小,輕身功夫,真還不弱。片時,摩天翮從樹林裏走了過來,到了樓前,仰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看青石桌,微微嘆息,大有鳳去樓空之感。餘飛在暗地裏好笑,想不到這黑牛鼻子,倒是個多情人物,可是黃龍卻變成綠毛龜了。

    在摩天翮徘徊樓前,情思昏昏當口,驀聽得樓上一聲驚喊,從樓窗口跳出一人,縱身向下一跳,落地時,只喊了聲“師父!快捉賊,我中了暗算了。”喊聲未絕,這人雙手捧着胸口,一個趔趄,便跌在地上,起不來了。摩天翮吃了一驚,顧不得再看徒弟傷處,一撩道袍,雙足一頓,人向樓上縱去,萬不料摩天翮身子剛起,窗口一株梧桐樹上,一聲猛喝:

    “惡鬼,今天你的報應到了!”便在這一聲猶喝中,從樹上飛下一人,橫刺裏截住摩天翮上樓之路,從半空裏,連人帶鐵枴,向摩天翮橫腰掃去,這一着險極,惡極!摩天翮身子是直縱上樓,身子已到半空,那料得到會從旁邊樹上飛下人來,兩下里勢子都非常迅捷,眼看快拐已要上身,照説這種猝不及防的襲擊,兩腳又不沾地,非常難以躲閃。連在暗地裏偷瞧的餘飛,也替摩天翮捏把汗,心想要糟,這一枴杖糊里糊塗把仇人打死,這位鐵枴婆婆也忒心急了,而且舉動也欠光明。在餘飛吃驚當口,忽見半空裏鐵枴橫掃過去當口,摩天翮兩臂一抖,身子在空中,宛似游魚戲水一般,兩腿往上一飄,一根鐵枴,正貼着他肚皮掃了過去,竟沒有受傷,接着一個風車筋斗,翻落地來,在樓下台階前站住。大約這一下,摩天翮也是死裏逃生,鬧得變臉變色,兩眼如燈,指着鐵枴婆婆大喝道:“老鬼婆!你是什麼人?我和你素不相識,無緣無故,跑到這兒,撒野行兇,是何道理?”這時鐵枴婆婆連人帶拐,已縱落摩天翮身側一丈開外,滿頭蓬鬆的白髮,又根根倒豎起來,兩目焰焰,活似怪物,用鐵枴指着摩天翮,獰笑道:“惡賊道,你休害怕,我和你仇深似海,豈肯叫你糊塗死去,這一鐵枴,無非是先叫你識得我鐵枴婆婆的手段……。”鐵枴婆婆語音未絕,摩天翮驚得大喊道:

    “你……你原來是當年神偷戴五的母親,你找錯人了,我非但不是你的仇人,而且是……。”鐵枴婆婆性如火發,不待摩天翮再説下去,厲聲喝道:“住嘴!萬惡的賊道,憑你口似懸河,舌似利劍,今晚也逃不出我手心去,該死的惡賊,照你口氣,不是我仇人,還是我恩人哩。”摩天翮嘆口氣道:“老太太,這麼大年紀,還有這麼大火性,我是説,我非但不是你仇人,而且是隻有我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假使我真被你一拐打死,你真一輩子找不到仇人了。”鐵枴婆婆把手上鐵枴,在腳前石板上,舂得山響,左手指着摩天翮怒喝道:

    “惡道,到此地步,還要花言巧語,我問你,我兒子的玉三星怎會在你手上?半面嬌勸你避開仇人,這仇人是誰?你為什麼巧施詭計,改裝紳士把玉三星放入大來當內?害死我兒子的人,既然只有你知道,究竟是誰?你説!你説!”

    摩天翮被鐵枴婆婆逼問得兩眼如燈,跺着腳,大聲説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説來話長,我現在乾脆先通知你仇人是誰,不瞞你説,你的仇人,也是我的對頭,這人現在成都,他就是……。”一語未畢,摩天翮腦後嗤嗤兩縷尖風,從屋內黑暗處激射而出,襲向身後要穴,同時叮叮兩聲,幾件暗器,落在石階上。餘飛卻在這時,從梧桐樹後一躍而出,大呼“屋內暗藏的賊人,便是你們仇人,快追!”嘴上喊着,人已從樓屋左側,兜向樓後。

    事出非常,摩天翮全神注意在對面鐵枴婆婆身上,萬料不到樓下堂屋內有對頭藏着,從他身後發出兩枝喂毒三稜飛魚刺,這種暗器純鋼打就,尖鋭如刺,上有倒齒,入肉難拔,異常惡毒。總算摩天翮五行有救,餘飛暗藏樹後,旁觀者清,已覺出摩天翮神情言語,不似鐵枴婆婆的仇人,另有一條黑影,在樓下堂屋門口,一閃而過,躲在門後,偷聽階下。鐵枴婆婆和摩天翮對口,屢次探頭伸手,不懷好意,大約怕階下對面鐵枴婆婆瞥見,一時不敢發動。餘飛卻已暗中注意,把自己金錢鏢,扣了幾枚在手上,在摩天翮要説出仇人姓名時,猛見門後的賊人,突然露出半個身子,右臂一抬,暗器出手,賊人也不防暗中監視有人,餘飛手中的兩枚金錢鏢,也同時出手,針鋒相對,兩枚金錢鏢把兩隻飛魚刺撞落,暗器和暗器對撞,叮噹有聲,這一下,非但摩天翮嚇得躍過一邊,回頭驚看,屋內的賊人,也驚得閃入暗中,向屋後飛逃。對面怒衝牛斗的鐵枴婆婆,也愣了神,被餘飛縱出來,大呼你們仇人在屋內,摩天翮立時警覺,轉身向樓基右面縱去,和餘飛一般,向屋後兜拿。

    鐵枴婆婆這時也覺情形不對,自己孫兒進樓以後,怎的沒有出來,鐵枴一順,雙足一登,飛身上樓,竄進樓窗,取出隨身火扇子,迎風一晃,冒出火光,立時瞧見了仇兒目瞪口呆,紋絲不動的靠牆而立。鐵枴婆婆用火扇子上下一照,立時明白,自己孫兒被人點了穴道了,正要用法拍醒,刷的一條黑影,從後窗口竄進屋來,抬頭一看,卻是餘飛。

    餘飛向鐵枴婆婆説道:“賊人狡猾已極,竟被他逃出手去,摩天翮已追了下去,我料定那人是你家真正仇人,老前輩你快追上去,仇兒交與我好了。”正説着,猛聽得牆外不遠處所,突然一聲慘叫,鐵枴婆婆也被這局面,鬧得六神無主,究竟誰是仇人?自己也無法斷定了,聽得餘飛這樣一説,遠處又有這聲慘叫,鐵枴一挾,飛身出窗,縱下樓去,飛一般向圍牆奔去。剛要越牆而出,摩天翮揹着一個女人,跳進牆來,一見鐵枴婆婆,便咬牙切齒的説道:“老前輩,你放心,仇人逃不出我手去,我和他已誓不兩立,你我誤會,總得説明了,你才能一心尋找仇人,老前輩暫請屈留一忽兒,我們先回樓去。”匆匆説了這幾句,揹着人飛一般奔到樓下,連進樓登梯都來不及,直縱上樓,鑽入窗內;一忽兒,又跳下樓來,把地上直挺挺躺着的徒弟,也背了上去。

    這時樓上燈火通明,鐵枴婆婆提着鐵枴,惘然無主地也走上樓來,自己孫兒,已被餘飛拍醒,盤膝坐在外屋一張椅子上,餘飛正替他推宮過穴。外屋牀上,直挺挺躺着少年道士。

    心口插着一支純鋼飛魚刺,三寸長的鋼刺,進去了二寸多,命中要穴,業已死掉。裏屋雲牀上,躺着一身夜行衣靠的黃龍女人半面嬌,右脅下穿進一支魚骨刺,正痛得宛轉哀啼,急得摩天翮眼流情淚,背流急汗,在牀前亂轉,伸手想替半面嬌拔下飛魚刺,又不敢拔。因為這種鋼刺有倒鈎,鈎上有毒,拔得不得法,立時可以送命,急得摩天翮幾乎發瘋,鐵青着臉,跳出外屋,向鐵枴婆婆跳着腳説:“老前輩,我和你何怨何仇,被你這一鬧,兩條命便葬送在你手上,我也幾乎遭了仇人毒手,這是何苦!”説到這兒,忽又轉身向餘飛拜了下去,嘴上説道:“今晚小道沒有餘大俠暗中救護,我也和我徒弟一般了,此恩此德,沒齒不忘,小道生平,最講究恩怨分明,小道今晚算是兩世為人,這條命便是餘大俠所賜,此後凡是餘大俠有事吩咐,便是粉身碎骨,決不皺眉。”他嘴上説出恩怨分明這句話,聽在鐵枴婆婆耳內,也像賊人飛魚刺一般,直刺心坎,異常難受,咚的一聲響,手上鐵枴墩在樓板上,默默無言,原來餘飛向樓屋後身兜拿賊人時,摩天翮碰上了他,大家已通過彼此姓名了。

    這當口,餘飛已經治好了仇兒,向摩天翮説道:“救危扶貧,是我輩本分,道長也毋須掛懷。這位小哥,便是神偷戴五的兒子,也是戴老前輩的孫兒,這位小哥也幾乎遭了賊人毒手。當時我在暗中瞧見他暗進樓內,一忽兒,令徒從窗口跳下,倒地身死,那時我還以為他人小心毒,令徒命傷其手,心裏不以為然,後來才瞧出令徒胸口中的賊人飛魚刺。此刻問他時,才知他由樓下躡足上樓,正值令徒已中暗算,提着最後一口氣,由裏屋逃出外屋,跳出窗去。一個蒙面賊人,也由裏屋鑽了出來,他貼牆一躲,已被賊人眼光掃到,順手給他點了穴道,定在那兒,幸而賊人一心奔赴樓下,沒有下毒手,否則這條小命,也是難保。

    你看他們,本來一門三代,現在只剩老的太老,小的太小,卧薪嚐膽了七八年,硬是找不着仇人蹤影。突然知道起禍根苗的玉三星,在你手內,你的舉動,和半面嬌幾句閃爍的話,在戴老前輩心目中,當然認為可疑,事情太湊巧,難怪他們老小兩位,認定你是他們的仇人了。真是真,假是假,真金不怕火煉,現在已快到水落石出之日,那逃走的賊人,太心狠手辣了,江湖上絕難容留此人,今晚既然被我趕上,不由我不伸手了,從我餘飛説起,我也不能放過賊人,不過此事回頭再説,你令徒一下致命,已難挽救,裏面傷的一位怎樣了?

    救命要緊,我瞧瞧去。”摩天翮一聽,似乎餘俠客懂得傷科,嘴上亂念無量佛,餘飛向鐵枴婆婆安慰道:“令孫靜坐一忽兒,便可活動如常,老前輩且勿焦心,我們回頭再商量辦法。”説罷,跟着摩天翮進了裏屋,剛一進屋,猛聽得牀上半面嬌鬼也似的大喊一聲,“冤家!我忍不住了,你不替我報仇,我死不瞑目!”摩天翮一個箭步,竄到牀前,只見半面嬌極喊了一聲,身子蹦起老高,落下來,眼珠瞪得老大,業已死掉。餘飛近前細看時,原來半面嬌忍不住痛楚,咬牙伸手,一拍脅下飛魚刺,盡根沒入,斜穿心房,竟是自絕生命。摩天翮立在牀前,兩眼盯着牀上半面嬌,面如凶煞,一聲不響,忽地一跺腳,把外面道袍脱掉,奔到牀前,抽出一柄積壓滿鞘的寶劍,背在身上,又把一隻鏢袋,系在腰裏,轉到牀前,拼着嗓音,朝半面嬌屍首喊道:“你等着,待我取了仇人腦袋來,和你攜手同行。”説罷直着眼,轉身便走。

    摩天翮邁步時,餘飛伸手把他拉住了,高聲説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得沉住氣,報仇的不止你一人,外屋還有老少兩位。再説,牀上的死人,你不要忘記了,她是黃龍的女人。”這幾句話很有斤量,摩天翮聽得目瞪口呆,楞住了神,突然朝餘飛一跪,淚流滿面的説道:“小道方寸已亂,餘大俠金玉良言,小道無不遵命,現在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除出和賊人一拚,還有什麼辦法呢!”餘飛伸手把他架了起來,納在一把椅子上,卻向外屋喚道:

    “戴老前輩,你們老少兩位,請進屋來。”鐵枴婆婆和仇兒應聲而入,餘飛叫鐵枴婆婆也坐在一邊,轉身向摩天翮説道:“今晚連下毒手的賊人,果真是戴老前輩的仇人的話,你們兩家,已經是同仇敵愾,剛才你説過,只有你知道戴老前輩的仇人是誰,現在你可以説出來了,免得他們祖孫心裏還存着芥蒂。大家説開以後,再商量報仇辦法,我也可以看事做事,助你們一臂之力。”

    摩天翮向鐵枴婆婆掃了一眼,又向牀上半面嬌的屍首,痴痴地瞧着,忽地一聲長嘆,掉臉向餘飛説道:“七八年前,小道在長江下流,兩湖地面,獨來獨往,有時也伸手做點沒本錢的買賣,那時神偷戴五的名頭,很是不小,不過戴五常在江蘇南京一帶出沒,從來沒有和他見過面。有一年正值八月中秋的明月之夜,我獨自在洞庭湖邊君山上面,登高望月,直到三更過後,才下山來。我本來在東面山腳下泊着我的坐船,下山時,沒有從原路下山,信步遊行,卻在西面的山腳下了,到自己泊船處,還要繞着山腳,走很長的一段路。山腳下便是煙波縹緲的洞庭湖,一片湖光,託着天空一輪皓月,萬籟無聲,只天水相涵的月色,在波心射出萬道粼光,風景無邊,心胸奇暢。我沿着山腳貪玩月色,慢慢的向西走了裏把路,轉出湖邊一座高巖,猛見巖腳下一帶蘆葦叢中,隱着一隻雙桅官舫,桅杆上既不扯旗,也不點燈,連船上也黑黝黝的沒有燈火。後稍舵樓上,船老大一個不見,只船頭上卻有人在那兒高談闊論,我覺得有點奇怪,便縮住腳,看準近官舫的藏身處所,再掩入蘆葦深厚之處,偷眼向船頭瞧時,只見有兩個人半蹲半坐的,似乎在船頭上對酌。一個全身穿着油綢子水靠,腰裏圍着亮晶晶映月生光的一件兵刃,似乎是柄緬刀;另一個身形瘦小,全身玄色夜行衣,背插單刀,再一聽兩人對答的話,我一發要看個水落石出了。

    “穿水靠的一個,語帶北音,向瘦小的人冷笑道:‘百言抄一總,你神偷戴五的名頭,我不是不知道。平日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道,我禿尾魚鷹,絕不能無事生非,找上你門去。現在你不在南京田府內下手,暗地跟着田家官船,到了我禿尾魚鷹的地面,而且等我下了手,你又來趕現成,天下那有這樣便宜事!這幾杯酒,雖然借花獻佛,不成敬意,我們總算好言好散,我言盡於此,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在於你了。’神偷戴五哈哈大笑道:‘這洞庭湖是你禿尾魚鷹的地面,今天我第一次聽到。如果我在江湖上早知有你這位禿尾魚鷹的大名,無論如何,也先得和你打個招呼。看情形你也和我一般,獨木不成林。憑你一個禿尾魚鷹,單槍匹馬,想霸佔偌大的洞庭湖,倒令我佩服之至,這且不去説它。我平生做事,絕不無故殺人,不論做什麼案子,手上不佔血腥。現在你把官船上主僕五口。

    統統殺盡,連船老大一家老小,也被你做掉了,都丟在水內,這種行為,犯了江湖之忌,虧你有臉還説出是你地面的話,明人不做暗事,這船上不論有多少珠寶財物,本沒放在我心上,照你這樣滿手血腥,我更不願意沾染了,無奈船上那隻朱漆小箱子,是我一路跟來的目標,實對你説,這件東西,是我存心孝敬我老孃的壽禮,你既然願意彼此好來好散,滿船珠寶,我全不要,我只要那個朱漆小箱子。

    我話已説明,我也是那句話,今晚我們成友成仇,全聽你一句話了。’”

    “禿尾魚鷹似乎震於神偷戴五的名頭,一時不敢變臉,滿不在乎的笑道:‘老哥既然話已説盡,多説無益,小小一隻的朱漆箱子,不管裏面裝的什麼稀罕寶物,我譬如沒見,一準奉送。老哥是陸上朋友,小弟是水裏買賣,難得會在一起,來來來,這是田府家藏的佳釀,我們喝完了酒,彼此哈哈一笑,各奔東西。’説罷,提着酒壺,在神偷戴五面前,滿滿斟了一杯,殷勤相勸。

    “那時我藏身所在,和那船頭斜對着,相距只兩丈多遠,船頭上一言一動,在一輪皓月之下,看得非常清楚。只見戴五把自己面前斟滿的一杯酒,拿起來,在禿尾魚鷹面前一放,冷笑道:‘常言説得好,將酒勸人無惡意,此刻情形可不同,這杯酒,可得請老兄先喝,老兄願意和我交朋友,或者不願交朋友,全在這杯酒上了。’戴五這麼一説,我立時明白,禿尾魚鷹在酒內做了手腳,被戴五看出來了。

    在戴五把手上酒杯一送,説出這樣話時,禿尾魚鷹忽地跳起身來,似乎就要翻臉,不料戴五手腳更快,不用站起身來,就地一個掃蕩腿,掃個正着,禿尾魚鷹正着了一下掃蕩腿,嗵一聲,跌下水去。船頭上,酒壺酒杯一類,也跟着禿尾魚鷹的身子,掃下水裏去了。

    “戴五把禿尾魚鷹掃下去之後,轉身躍入艙內,一忽兒挾着一隻朱漆箱子,一躍而出,立在船頭上,向禿尾魚鷹跌下去的水面看了看,轉身向着巖腳,正要作勢躍上岸去當口,他身後水面上,嘩啦一響,忽然湧起半截身子,右臂一抬,月光之下,一道亮晶晶的閃光,已襲到戴五背心,猛聽得戴五一聲厲吼,脅下朱漆箱子,掉落船頭,身子往後一仰,一個倒栽葱,也翻下水裏去了。”

    “隔了片刻,水面上水花亂湧,起了一陣水泡,戴五沒有冒上水面,禿尾魚鷹卻水淋淋的縱上了船頭,自鳴得意的一陣怪笑,轉身指着水面笑道:‘憑你鬼靈精。也逃不了我手心去。’那時我實在看不過去了,一時義憤,從蘆葦叢中縱了出來,縱起身時,手上已扣了兩粒鐵蓮子,身子一落,離船頭已只一丈遠近,手上兩粒鐵蓮子,已向禿尾魚鷹腦後背心發去,嘴上卻喝了一聲:‘萬惡賊徒,且慢得意!’那時禿尾魚鷹絕不防蘆葦裏還藏着人,猝不及防,打個正着,一聲怪叫,也和戴五一般,身子一晃兩晃,噗嗵一聲,跌下水心去了,我明白這兩粒鐵蓮子,雖不至取賊性命,受傷定也非輕,不過賊人識得水性,是他便宜之處。果然,沉了片時,從幾丈開外的江心裏,突然冒起半截身子來,向我鬼喊道:‘有種的報出萬兒來!’那時我還年輕氣盛,一聳身,跳上船頭,指着江心禿尾魚鷹喝道:‘長江摩天翮慣打不平,教你識得俺的厲害。’禿尾魚鷹並沒還嘴,一頭扎入水裏,逃得無影無蹤,那惡賊水性真有過人之處,倒不愧魚鷹之稱。”——

    玄鶴掃描,天下一家OCR,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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