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到了ALLAN出來的那一天!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星期五,媽媽告訴艾米,説一切都弄好了,我跟你爸爸星期五下午三點去接他,你晚上回來就會見到他了。
但艾米等不到晚上了,她中午就離開了學校。回家的路上,她買了很多吃的東西,還有一些報紙,還買了一束花,想跟父母一起去接ALLAN。她想象當他從收審站走出來的時候,一定會對外面耀眼的陽光不適應,他會用手遮在眼睛上,然後他會看見她,她要飛跑過去,撲到他懷裏,不管爸爸媽媽會怎樣吃驚。
她來到家門前,把東西放在地上,開了門鎖。當她推開門,正準備彎腰去拿地上的東西的時候,她一眼看見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個人。那個人也看見了她,站了起來,艾米奇怪地看着那個人,他在對她微笑,但他看上去那麼陌生。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微笑着問。
他的聲音沒變,他的微笑沒有變,但她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頭,可能是他瘦削的臉和頭上的帽子,使她不敢肯定那真是他。她愣愣地站在那裏,彷彿生了根一樣。他慢慢走到門邊,幫她把地上的東西拿進屋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她一直站在門外,盯着他,説不出話來。
“也許我應該等一段時間再來……”他抱歉地説。
“不不不,為什麼要等?”她走進屋子,很慌亂地説,“我——把東西放廚房裏去吧。”
他站在客廳,沒有跟進廚房。艾米把東西放到廚房,站在裏面,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回客廳。他還站在那裏,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艾米站在他對面,問:“為什麼戴——帽子?”
他笑了笑:“沒頭髮,怕——嚇着了你。”
“把——帽子取了吧,我——會習慣的。”
他順從地取了帽子,她膽怯地打量他。她聽靜秋説“可能你會認不出他來”的時候,心裏想像的是象以前電影裏面那些被捕的政治犯一樣的,頭髮老長,鬍子也是老長,兩眼深陷,炯炯有神。她能接受那個形像,甚至很——欣賞——那個形像,因為那個形像雖然蒼涼,但蒼涼中含着一種悲劇美。
她絕沒有想到他會是這樣,他的臉色很蒼白,白中帶青的感覺。他的頭雖然不完全是光的,但幾乎是,鬍子也不見了,使他看上去完全變了個樣。如果不是他的眼神仍然是温柔的、善良的,她幾乎不敢看他了。
她有點懷疑那些有關政治犯的電影是在美化那些監獄,那時的政治犯真的是那樣的嗎?看來收審站才知道怎樣醜化一個人,從而讓社會對他另眼相待,連他最親近的人都對他產生畏懼感。
他仍象從前那樣,愛把手放在褲兜裏,但他的背不再象從前那樣筆直,而是微微地向左傾斜,好像一邊的重量比另一邊的重量更讓他不堪負荷一樣。他穿了一件她從來沒見過的開胸毛背心,中年男人穿的那種,使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也在仔仔細細地打量她,然後笑了一下,説:“你瘦了,在減肥?”
“沒有,你坐呀,站着幹嘛?”她指指沙發。
他很順從地坐了下去,搓着兩手:“你——下午沒課?”
“有,逃課了,想——跟他們一起去接你,哪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不速之客——一般是——不受歡迎的——”
“哪裏,”她覺得很尷尬,剛才一路上想的都是待會在收審站門口一見到他就撲到他懷裏去,但卻在客廳見到了他,剛才沒撲,現在好像就沒有一個合適的時機撲過去了一樣。他也沒有主動走上前來把她擁進懷裏,兩個人像被人介紹相親的男女一樣,很尷尬地坐在客廳裏講話。
她想了想,走到沙發跟前,坐在他身邊,拉起他的一隻手。她發現他的手變得很粗糙,手掌心有了很多硬繭。“你——在裏面——要勞動?”
“嗯,”他説着,象從前那樣,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她的頭髮,但居然因為不光滑,不斷地掛住了她的頭髮。他很快縮回手去,解嘲地説,“難怪焦大不敢愛林妹妹——,手——太粗糙了。”
“小昆對我説你在裏面就是看看書、看看報……”
“有時也看看書,看看報的,主要是看,有時可以看到。”
“你看那玩意?那有什麼好看的?你看得進去?”
“比沒書看強。看不進去,就在心裏把一個個句子翻譯成英語、俄語和日語,沒有辭典,瞎譯……”
她笑了一下,問:“幹活累不累?”
“不累,寧願幹活,因為他們審起人來,都是車輪戰術,一個一個輪換着上來審,讓你成天成夜睡不成覺,那種感覺,比干活還累,老覺得沒睡好。剛才坐沙發上就睡着了,你開門我才醒過來。”他轉了話頭,問她,“你——快考試了吧?”
“快了。”她看着他,坦率地説,“我以為見面的時候,我會不顧一切地撲到你懷裏去的,結果卻搞得象陌生人一樣。”
“可能是我的樣子太——可怕了吧。”
“瞎説,有什麼可怕的?”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兩腿中間,摟着他的脖子,他把頭埋在她胸前,很長時間沒動。然後他站起來,摟住她,鬆鬆的。她再也忍不住了,緊緊地擠到他懷裏,揚起臉,等他來吻她。她看見他好像咧了一下嘴,然後俯下來,緊緊地吻住了她。很久,她鬆開嘴,喘口氣,卻聞到一股藥水味。她有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問:“你身上有傷?”
“誰説的?”他鬆開她,走到一邊,“WOW,你還買花了?我們找個花瓶養起來吧。”
她追過去:“讓我看看。你不可能永遠躲着我的。”
他走到她卧室裏去,説:“要看上這裏來看吧,不要在客廳剝我的衣服,讓人看見,以為你在非禮我——”
她不理他的玩笑,跟過去,小心翼翼地解開他毛背心的紐扣,然後他襯衣的紐扣。她看見他的前胸上有五、六道傷口,有的痊癒了,有兩道還包着紗布。她覺得她的心好痛,她一直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過了。她流着淚,哽咽地問:“他們打你了?”
他開始往回扣紐扣:“好了,檢查過了。你餓不餓,我去做點東西你吃吧。”
“他們用什麼打你?”
“用什麼重要嗎?別問這些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是因為你——説了什麼嗎?”
“是因為我不説什麼。”
“其它地方有沒有?讓我看看——”她輕輕脱掉他的襯衣,轉到背後,背上更多,她忍不住大聲叫道,“怎麼背上也有?”
“可能是為了對稱吧。”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她氣憤地衝出卧室,拿來一個照像機,開始拍照,邊拍邊恨恨地説,“我一定要告他們,我一定要告他們。”
他沒有阻攔她拍照,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説:“還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冒冒失失行事,可能不僅起不到作用,還把自己給貼進去了。這些人,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誰都不知道他們背後有些什麼人。他們已經‘建議’我到他們指定的醫院就診,説在那裏就診換藥是免費的,到別的醫院去,不僅要花錢,而且診出問題來他們不負責任——”
“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我沒有這樣説——”他望着她,沒有説完。
“疼不疼?”
“不疼。”
“你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你知道的,人的皮膚只有最外面的一層有痛感,下面的就不知道痛了。而且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沒及時處理,有的地方——有點潰瘍,老沒好——”
她仔細看他的臉:“他們沒打你的臉?”
“嗯,怕破了我的相,你不要我了。”
“不對,是怕暴露了他們的野蠻。他們有沒有——踢你的致命點?”
“沒有,如果踢了,我哪裏還會在這裏?”他笑笑,説,“不過有好幾次,他們都想踢的,説‘把他廢了,看他還怎麼害人。’你聽了——那些——流言蜚語,有沒有想過把我廢了?”
艾米老老實實地説:“沒有想廢你,但是很傷心,恨不得死掉。”
“有時候,被他們的車輪戰術審煩了,就想隨口承認下來算了,至少他們會讓我睡一會,你不知道幾天幾夜不能睡覺、老被很強的燈照着、老被人問那些問題,是多麼——煩人。但一想到如果承認了,你該會——多麼痛苦,我就迫切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還我一個清白。在裏面的時候,最擔心的就是你聽信了那些謠言,做出什麼傻事。不過事實證明你是一個聰明的小丫頭,不會相信那些東西的。”
艾米想到自己曾經有過的那些懷疑,覺得很羞愧,急忙把話題轉到別處去:“他們也踢了老丁幾腳。”
“這件事連累了很多人。你見過老丁了?”
“我去找過他。”艾米把找老丁的經過講給他聽。
“哇,你可以做個女偵探了。不過你膽子太大,太愛冒險,叫人不放心。”他説,“老丁他們為我做了很多事。你爸爸媽媽為我做得更多,還有靜秋跟L大那邊的一些人——,那個小昆,他也幫了很多忙。”
“小昆説你在裏面經常想我奶奶常問的問題,你還説你已經想好了一個答案了,等你出來會親口告訴我,為什麼你現在不告訴我答案?”
“因為你沒問我那個問題。”
不知為什麼,她沒法象從前那樣調皮地問他,好像那幾個字很難很難出口一樣。磨蹭了很久,她低聲問:
“DIDYOUMISSME?”
“YES。”
“WHICHPART——OFYOU?”
“EVERYPARTOFME,BABY,EVERYINCHOF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