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艾米醒來時已經八點多鐘了。她好像一點也沒感覺到時差,可能早就全盤西化了。她本來還想睡一會,但記起甄滔説過白天要把沙發牀收起來,於是趕快起牀,想把沙發牀收起來,結果左推右推,怎麼都推不回去了。
甄滔跟導師有MEETING,已經到學校去了。艾米急得要命,跟子修打個電話,子修不在,只好跟ERIC打電話。ERIC問了一下,説:“我馬上過來。”
艾米生怕在ERIC到來之前,房東就闖來了。有這麼個沙發牀擺在這裏,可能怎麼説房東都不會相信她只是個串門的朋友。她想,要是被房東發現,把她們兩人都趕出去,就害了甄滔了。正在焦急中,ERIC來了。艾米象見到了救星共產黨一樣,激動不已,覺得他形像也高大多了,人也漂亮多了。看來“感情”就是感激生情哪!
ERIC輕輕一推,就把沙發牀收起來了。他又把沙發牀拉出來,告訴艾米怎麼收,他講了要領,讓艾米實習了幾次,估計沒問題了,他問:“今天準備幹什麼?要不要我帶你去辦事?我今天很空。”
艾米説:“不用了吧,我ROOMMATE答應下午帶我去的,你幫我收了沙發牀,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ERIC説:“等你ROOMMATE下午回來,可能辦不了什麼事了,還是我帶你去吧。”
艾米一想也是,就給甄滔留了個條子,然後讓ERIC帶她去辦事。下午ERIC把艾米送回家的時候,甄滔已經回來了,見了ERIC,就“帥哥帥哥”的開了一通玩笑,ERIC也是“美女美女”的回應一通。ERIC告辭離開後,甄滔對艾米説:“我相機裏還剩幾張膠捲,想盡快照完了好拿去沖洗,給你照幾張吧。”
艾米很高興:“好啊,我正想照了相寄回家去呢。”
甄濤就在屋子裏給艾米照了幾張,然後建議説:“到外面去照幾張吧。”
兩個人到了外面,甄滔卻不讓艾米在自家門前照,説:“別照我們這破屋子,免得你老媽看見了傷心。這是C大一個華人教授的房子,多少年了,也沒翻新一下,住的都是我們大陸窮學生。我們到這條街上隨便找個房子照照,都比這房子氣派,照了寄回去也好讓你老媽拿出去吹吹。”
甄滔指指正對面的一幢樓房,“我們就照對面那棟吧,那棟有名氣,拍過電視片的。讓老甄去跟那幾個黃毛妞説説,讓你在她們草坪上照幾張。她們很NICE的,肯定沒問題。”
艾米也是個照相有癮的人,見那棟樓房着實漂亮,門前的草坪也葱綠可愛,就老實不客氣地在上面摸爬滾打地照了一通。照完了,她問甄滔:“要不要我幫你照幾張?”
甄滔説:“不用了,這棟樓我老早就照過了。這麼有名的地方,老甄捨得放過?”
艾米好奇地問:“到底這棟樓為什麼有名?”
“死過人的。”
艾米吃了一驚,不安地問:“死過人的?那你住對面——不怕?”
“怕什麼?死的又不是我。”接着,甄滔把那件事講給艾米聽。原來那些很漂亮的紅磚白窗的房子,大多是兄弟會(FRATERNITY)、姐妹會(SORORITY)的人住的。只有隸屬於同一個兄弟會、姐妹會的人才能住在同一幢房子裏面。
門樓上的那些字母是希臘字母,是那些兄弟會、姐妹會的名字。年青的美國學生都以屬於某個兄弟會、姐妹會為榮。要想加入兄弟會、姐妹會還挺難呢,聽説都要進行一番考驗才能入會。考驗的方式五花八門,有的是讓你把頭髮染成某個顏色,有的是讓你拉多少贊助,更多的是稀奇古怪的考驗法,叫你吃蟲子呀,叫你喝髒水呀,等等,總而言之,就是看你加入兄弟會、姐妹會的決心大不大。
對面那棟房子住的是一個很有名的姐妹會的會員們,前年這個姐妹會因為考驗準會員,出了人命,轟動一時。她們考驗準會員的方式是叫準會員站在屋頂,閉着眼往外倒,看你信不信任別的會員會在關鍵時刻拉住你。結果有個準會員有恐高症,心臟又不大好,受測試的時候,因驚嚇過度送了命。
甄滔唯恐不亂地説:“那段時間,這裏可真熱鬧啊,採訪的呀、拍電視的呀,絡繹不絕,校車都沒法開,後來這事還拍成了電視片,可惜沒把我們這棟樓拍進去。”
晚上,甄滔去學校了,艾米一個人在家,想着對面那棟房子的故事,心裏有點惶惶然。她覺得美國人真是一些奇怪的人,那些女孩住在那裏不怕?出過人命的房子,在中國就被當作“凶宅”了,肯定沒人敢住了。
她記得JANE住過的那棟樓後來就被推倒了,旁邊的幾棟也都推倒了,在那裏修了一個商場。她不知道那幾棟房子被推倒重修是不是因為JANE的原因,但出事之後簡家和對面的一家都不願再住那裏,絕對是事實。
那幾棟房子被推倒的情景,艾米是在電視上看到的,説是用的定向爆破技術,聲音沒有攝進畫面,只看見那幾棟樓一棟接一棟地向着同一個方向慢慢傾倒,先是出現一些裂縫,然後牆壁摺疊一樣地彎曲垮落,彷彿一個站立太久的巨人,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
不知道是為什麼,電視上還放了一組反轉的鏡頭。艾米驚訝地看見那幾棟樓又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象睡醒了的巨人,聳聳身,好像把全身的疲勞一甩而去,又精神抖擻地站了起來,恢復了原狀。那個反轉鏡頭使她生出滿腔的感慨,為什麼人的生命不能反轉播放呢?如果能,JANE就能從血泊中站起來,洗去身上的血污,又變回到從前那個大眼睛的女孩。
如果能那樣的話,她自己的生活也能反轉回去,回到她剛剛認識ALLAN的那一天,可能有很多細節她會重複,但那些使她跟ALLAN疏離的細節,她一定會盡力避免。
那天,艾米看完那個電視報導,就打了個的趕到那個地方去了,她覺得ALLAN一定會在那裏,但那天她沒有看到ALLAN。她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羣中,看到那個她曾經跟ALLAN“唧唧我我”的地方變成了一堆殘磚碎瓦,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個畫面:白髮蒼蒼的ALLAN和白髮蒼蒼的艾米,兩個人在若干年後,回到這個地方,憑弔他們年青時的古戰場,憑弔那個為了愛匆匆離開人世的女孩。兩個人一定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她記得那天她寫了一首小詩,題目叫“愛的廢墟”,意思是説再過幾天,這堆殘磚碎瓦就會被運走了,這棟樓就不留痕跡地從這個地球上被清除掉了。但是有誰成功地清楚過愛的廢墟呢?也許只是用浮土把它掩蓋起來了,也許只是在上面建造了一棟華麗的大樓,但下面那片廢墟,卻永遠沒法真正清除掉。
現在她一個人呆在家裏,老覺得屋子裏有點森森然,不知道這間屋子有沒有死過人?她想,甄滔是學醫的,肯定不怕,就是這屋子死過人,她也敢住,但艾米自己怕得不行。正驚慌着,聽到電話鈴聲,她嚇得捂住耳朵,過了一會,才拿起聽筒。
電話是ERIC打來的,説今天見她沒燒飯的鍋子,剛好他有兩個,想給她送一個過來,問方便不方便。艾米馬上説:“方便,方便,你快送過來吧。”
ERIC很快就開車過來了,見艾米神色不對,一個勁地問怎麼了。艾米忍不住説了對面那棟樓的事,ERIC狠狠地抱歉了一通,説找房子的時候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呢?當時只想着這房子在校車線上,又符合你説的價格範圍,就定下了。
艾米很不好意思,解釋了半天,説不是你的錯,只怪我自己太膽小了。ERIC留下來陪她,説等你ROOOMMATE回來了我再走,明天我就幫你重新找個地方。
快十一點的時候,甄滔回來了,看見ERIC,有點吃驚。艾米連忙把事情的原委講了一下,甄滔説:“不用怕,別人住在那棟樓裏的都不怕,你怕什麼?”
ERIC離去後,甄滔開玩笑説:“老艾好身手啊!一下就把ERIC泡到手了。也難怪,男生就是喜歡膽小如鼠的女孩,好顯得他們膽大如虎。”
艾米覺得真是冤枉,急忙申明説:“我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真的。”
甄滔哈哈大笑:“你怕什麼?你以為老甄真的把這個香港仔當回事?你沒聽説‘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你要喜歡這件衣服,你儘管穿,我再找別的衣服。”
艾米堅持説:“我是真的對ERIC沒興趣,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他是我的初戀,在我徹底忘掉他之前,我肯定不會跟任何男生有——”
甄滔打斷她:“愚昧,愚昧,典型的本末倒置,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先找個人,再忘記他。你不找個別的人,怎麼可能忘記他呢?我向來是讓B幫我忘記A,讓C幫我忘記B——,我現在可能忘到E或者F了。GOSH,再過幾天,我會把英文字母全忘光了。不過我告訴你,這是最好的療傷辦法,不然你永遠走不出過去的陰影。”
“我跟你不同,你是個——很灑脱的人——”
“嘿嘿,你不要看老甄現在這樣灑脱,以前還不是跟你一樣?以為只有等到情傷痊癒才有可能愛上別的人。初戀難忘,那是不假,但如果你儘快找個第二戀,也就馬上忘掉了。
我的初戀叫王波,長得象劉德華,但比劉德華高,很帥,很多女孩都很喜歡他。我也暗戀他,但我不敢告訴他,知道他看不上我。後來他碩士畢業了,很久沒找到工作。那時他沒有獎學金,沒有工作,算得上窮愁潦倒。我從來沒想過像他那樣帥的男生會青睞我,但他居然來追我了,所以我們倆很快就同居了,就在這個APT裏。
我有獎學金,所以他的生活費用我都包了,每個月把我的獎學金花得精光,還欠了信用卡不少的錢。那段日子我們還是過得很快樂的,但後來他終於在紐約找到了一個工作,歡天喜地地過去了。春節的時候,我回了趟上海,按他説的,去了他家,幫他帶了很多東西過來,還幫他把吉它背了過來。回來後,就聽我一個在紐約的女友講,可能王波有女朋友了,她碰見過他們好幾次了。
我打電話問他,他承認了,他説很抱歉,但他對我總是找不到那種感覺。我問他,我跟你帶過來的東西怎麼辦?他説你寄過來吧,我會付郵費給你。我把東西寄了過去,他連郵費都沒付我。”
“這樣的人,不要也罷。”
“我也是這樣想,吃一塹,長一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過感情上還是很難放下,畢竟是初戀,感情上身體上都是自己的第一次。初戀遇人不淑,很容易使人破罐子破摔,對愛情失去信心。不過很幸運,我很快就從這個打擊中恢復過來了,因為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優秀的男生,不僅比王波更帥,而且很NICE。”
“就是那個JASON?”
“對了,你一下就猜出來了,”甄滔説,“那時我在北京樓打工,有一天,來了一個接ORDER的。以前老闆僱的接ORDER的都是美國人,他嫌我們中國人口語聽力不好,怕影響他生意,但這次是個中國人,而且是個男生,長得很帥,大家都叫他JASON。
我第一眼看見他,就愛上了他,因為他不僅帥,也很有氣質,非常聰明。我特別喜歡他的眼神,很温柔,很——,怎麼説呢?我們餐館有人説他的眼神象耶穌的眼神。我不去教堂,不知道耶穌是什麼眼神,但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是一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而且是插了刀不求回報的人。
北京樓的老闆是挑剔出名了的,但他挑不出JASON的毛病,因為他接ORDER從不出錯,跟顧客的關係也處得很好。我們端盤子的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就來幫我們,但是客人給了小費他從來都不要,我們要分給他,他也不要。他説他有獎學金,只是想體驗一下打工的滋味。
我一有機會就找他説話,大多數都是講我和王波的事,向他訴苦。他懂得的人生大道理真多,特別是愛情方面,他三言兩語就能開解我,讓我笑出來。
後來,來了個新大廚,因為不熟悉,炒菜很慢,盤子放在灶台上烤,再加上菜的温度,每隻菜盤都是又熱又燙,我只好在十個指頭上都貼了膠布,不然沒法端盤子。老闆看見了,就罵我,説我嬌生慣養,叫我當場滾蛋,把我氣哭了。JASON出來打抱不平,老闆説,你管閒事,我連你一起炒掉。JASON就辭職不幹了,老闆只好又把我們倆都HIREBACK。
那段時間,我愛他真是愛瘋了,可惜的是,他早已有女朋友了。”
艾米好奇地問:“他女朋友什麼樣?一定很漂亮吧?”
“嗯,很漂亮,是個ABC,混血兒,棕紅的頭髮——”
“那你——就這樣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樣?”甄滔説,“人家ABC又漂亮又能幫JASON辦身份,我算老幾?趁着還沒造成重大傷亡,夥計們,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