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銀河,疏疏列宿,是佳人乞巧之日。
轉瞬,已是萬里月圓,九霄雲淨之夜。
金烏直追,玉兔狂逸,時而丹楓欲變,時而梅開嶺上,時而葭-飛灰……已臨急景凋年!
桃符換新,屠蘇酒香未散,又是淑氣迎人之時;金吾弛禁,玉漏停催,歲月向不留情!
待黃梅初熟,至榴花吐焰,已近浮瓜沉李的炎夏。
籲!人生茫茫,年華如此老逝!
如今,三伏已過,暑氣潛消,露華漸濃,雲影轉薄,夜!鶴唳於長空,蟲鳴自四野,大地-片蕭煞!
時正三更,蘇州楞伽山麓石湖畔,那座美侖美奐的小巧“紅樓”中,樓主人,正在書房中焦急的等待着四年前相約今夜歸來的人兒。
一陣夜行風聲傳來,樓主人挑揚起來他那兩道劍眉!
砰!書房長窗突然碎裂,接着,一條人影和碎裂了的長窗斷木同時摔墜到書房的地上!
這人掙扎着站了起來,哪知尚未站穩,晃了兩晃,終於咕咚一聲,又摔倒卧在塵埃之中!
樓主人劍眉一皺,才待起身上前攙扶這位不速之客,這人卻已雙手緊捂着腹部,再次掙扎着跪坐起來。
樓主人注目看時,這人腹下的衣衫,已被腥血染成-片鮮紅,捂撫在腹部的雙手,十指縫間,仍然不停的滴流着血水,顯然傷勢極重。
此時那不速之客,目光灼灼直瞪着樓主人,剎那之後,裂唇慘然一笑,接着急促的説道:“熄燈!快!”
樓主人盯了這位不速之客一眼,温和的説道:“閣下傷勢看來不輕,目下必須醫治包紮,小可略懂醫理,也備有良藥,請先讓小可看看傷處。”
豈料這位不速之客,卻沉聲叱道:“熄燈,我叫你立刻熄燈!”
樓主人年紀雖輕,性格卻是剛強而堅毅,聞言也沉聲説道:“我説先醫傷,就先醫傷,否則閣下就請出去!”
不速客哼了一聲,陡地把緊捂在腹部的雙手張開,目射威凌,直瞪着樓主人一言不發。
樓主人也已看清了那個傷口,駭凜的倒吸一口涼氣,不速之客的左腹下,透穿了個拳般大小的窟隆,腸子部份露在外面!
此時這不速之客,再次冷哼一聲,接着以低沉的聲調,怒吼似的神態喝道:“混東西,這個傷你能夠治?能夠治嗎?我拼着這條老命,給你送來消息,強敵就到,你還不聽話把燈熄掉!”
樓主人雖然十分震駭不速之客的傷勢和話語,但卻方寸不亂,立刻將高吊的燈籠和桌上的燭火吹熄,室內頓成黑暗世界,除掉不速之客那如同牛吼般的喘息聲外,不聞其他雜音。
半晌之後,不速客似耳語般低沉的説道:“快把我貼身穿的那件皮背心解下來,你再貼身穿上,事關重大,別問原因,快!快!快!”
一連串的催促,使樓主人不由自主的動起手來,匆忙的依着這重傷不速之客的指示,脱着彼此的衣衫。
當樓主人貼身穿上那件皮背心的時候,已覺察出來皮背心的後背,是個夾層,裏面藏着東西。
樓主人衣衫結好,在替不速之客穿上外衣的時候,豈料不速之客猛一揮手,竟將樓主人推出數步,樓主人心頭一凜,暗中驚訝這不速之客的深厚功力,才待開口詢問,不速之客卻已猛咳不止,聲音聽來已是沙啞無力,最後不速之客卻張提真氣,掙扎着道:“聽清楚混東西,和你在四年前相約今夜回來的人,死了!他是我的盟兄,死前把皮背心交給我,要我送來給你,現在你就得離開此地,永遠不準回來,否則你那血海冤仇就只好冤沉海底,走!立刻走!”
樓主人心頭顫跳,神色已變,惶急而悲傷的説道:“四年前恩師走時,要我今夜必須等他,他説再見我的時候,就告訴我的出身和父母姓名,如今……如今恩師竟遭不幸……”
“混東西,這不是念嬤嬤經的時候,走,立刻走!去找家不認識你的店房住下,然後仔細檢看背心夾層裏的東西,自會知道一切,快!”
不速之客連連催促,語語聞之驚心動魄!
樓主人道:“前輩尊姓,你這個傷……”
不速之客恨聲道:“不管姓什麼和你沒有關係,這個傷準能要我的命,我是死定了,你就聽點話立刻走。”
樓主人肅色震聲道:“你必須立刻告訴我您的姓名!”
不速客又猛咳一陣,喘息着説道:“難怪大哥説你聰穎絕倫而心地忠厚,我姓雷,武林朋友都稱呼我‘霹靂震天’。”
不速客話鋒一頓,聲調陡變,又道:“好了,記住我吩咐的話,快些走吧,莫使已死和快死的人死難瞑目!”
樓主人雙目含淚,沉思剎那,猛地五體投地向不速之客一拜,起立之後,伸手摘下牆上寶劍,帶上一袋散金,轉身大步而去。
行未數步,背後身負重傷的不速之客,又開口説道:“走後面,登楞伽山轉向杭州,稍待不論此樓有何變化事故,不準回頭,不得停步,走吧!”
樓主人淚順頰而下,無言的回顧了不速客一眼,點點頭,按照指示謹慎的由後牆越出,疾馳向楞伽山中。
進山不足半里,突然傳來一陣凜人心膽的狂笑之聲,聲音來自紅樓,出自雷姓不速之客的口中,樓主人不由猛地停步不前。
適時,順風傳來怒喝之聲:“我早已猜出是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老匹夫了,你上樓來吧,那東西就在雷老子的身上,蕭家孤兒藏處,也只有我姓雷的一個人知道,雷老子就要死了,臨時改志,老匹夫,咱們結這最後的一次緣吧!哈哈哈哈……”
接着,轟然一聲巨震,話題又起:“老匹夫,你得意忘形,嚐嚐雷老子這‘霹靂震天’的滋味吧!”
在巨震同時,一聲慘吼傳到,起自紅樓之上,落時卻已遠出半里之外,這人重傷之下卻仍有逃生的功力。
慘吼之聲乍止,紅樓內又傳出來了那雷姓不速之客的慷慨話聲:“任大哥,小弟未負所託,死已無憾,大哥英魂稍待,小弟陪你來了!”話聲中,千百條火蛇自樓窗內竄出,濃煙騰卷,直升雲天,剎那間,紅樓已被火海吞沒!
烈火映射出樓主人的激動之情,在赤紅的光芒中,樓主人劍眉揚飛,目射怒火,口中喃喃自語道:“雷叔叔!霹靂震天!任大哥!蕭家孤兒!老匹夫!老匹夫!老匹夫!”
一面紫底金邊金字的奇異令旗,在一盞光色昏弱的孤燈下,被緩慢地展露了出來,佔了半個桌面。
令旗非絲非布,不知用何物織成,因為整個的金邊是以真金抽絲編造,所以分量夠重!
金邊是一條金龍,鱗甲鮮明,爪尾斂勢,如活似生,決非匠手所織,更奇特的是,令旗有十二星角,各繡不同之物,有劍,有刀、有杖、有鞭,除一枚奇特的金錢外,還有一方晶石圖,似是代表着十二件東西,或是十二種標記,當然,若以武林中事來説,這也許代表了十二位頂天立地的人物!
令旗正中,卻是以純金編成的三個大字蕭夢梅!
令旗被一雙細嫩柔軟但卻含有強勁的手翻轉過來,反面卻是碧底,編繡着一隻華麗無倫的八帆船,船身漆黑,金絲壓邊,船外,浪花洶湧,天空烏雲卷滾飛馳,看來這艘黑色華麗的八帆巨舟,似正衝風破浪前進。
那高高插於半空,飛卷烏雲中的主桅頂端,斜飄着一面三角帆旗,旗上是以金絲織成的拳大“令”字!
“令”字三角帆旗的杆頂上,有個黃豆般大的“玉珠”,射閃着奇亮的異彩,光耀人目!
一聲幽幽長嘆,那雙細嫩柔軟的手,捲起了這面令旗,拿起了旁邊一本極薄的絹冊,開始翻閲。
第一頁,第一行,赫然寫着“你就是蕭夢梅,黑石船的主人,也就是經武林十大無敵高手和十二正大門户掌門之人,各繡信物滴血盟誓共推為號令天下武林的盟主!”
叭!絹冊被合蓋上,但卻傳出低沉而十分激動的話聲:“我是蕭夢梅?我?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冊子又被輕輕揭開,第二行“我曾詳細的對你説過一個‘黑石船’的故事,現在對你實説,那並非故事,而是-絲不假的事實!”
低沉而激動的語聲又起:“不可能我不可能就是那個偷食糕餅而誤吃了靈丹的孩子,不可能!決不可能!”
第三行“也許你會懷疑,但這卻是事實,是你誤吃了我們十大高手,經十年採積奇藥而煉成的‘神芝血丹’!血丹本有十粒,只因爐火不淨,九粒焚化,所成一粒,為求公平分食,才叫你巧得現成,因之迫使我們十人,及武林十二正大門户中的掌門,共推你為當世的武林盟主。”
一聲嗤笑傳出,接着話聲又起,道:“荒謬!一個兩歲的頑童,只因誤食了-粒靈丹,竟被公推為當代武林的盟主,豈非兒戲?説來誰信?誰信!”
第四行“我與令尊,交稱莫逆,義共生死,在當代武林無敵的十大高手中,功力以令尊最高,次之是我,令尊為當事之人,對你誤食靈丹後的責任,不便表示意見,因之保護你安全的重擔,很自然的落到我的雙肩之上。”
第二頁,第一行“我們十大高手,親自制成一面特殊的‘黑石船’令,遍傳武林十二掌門之人,彼等在令旗之十二星角上,各自親繡了他們的信物,共誓見令聽諭,水火不辭,那令字三角帆旗杆之上的玉珠,乃人間至寶的‘萬年温玉-’,非但百毒不侵,並有無上威力,切記莫忘!”
又是一聲嗤笑,接着道:“看來這件荒謬絕頂的事情,像是真的了,要是真實的話,包括我父親在內,所謂十大無敵高手和十二掌門之人,都是-羣傻瓜!”
第二行“你看到此處,必會笑我們都是傻瓜,我們不傻,但卻犯了大錯,不該以七十二種靈藥,含肉芝之血煉此神丹,意圖不老而習成‘萬應神功’,人算不如天算,十毀其九這僅存的一粒,卻又便宜了你。”
第三行“你既已服下‘神芝血丹’,已成不壞之體,除非在三年之內,血丹尚未盡被你筋骨吸收前,生飲了你全身的鮮血,否則十年後我們聯手亦非你敵,因之只有共推你是武林盟主一途。”
話聲適時又起,道:“我不相信沒人想吃了我!”
第四行“誰都想喝你的鮮血,不過十二掌門之人卻不敢,他們自知聯手亦非令尊之敵,至於我們十人之中,當然也有如此夢想者,但是畏懼我和兩位盟弟與令尊之誼,故而也不敢妄動!”
第三頁,第一行“為了保護你的安全,我朝夕戒備,寸步不敢稍離,真是苦不堪言,時隔月餘,我們十大高手中已傳出了謠言,説我別有企圖,遲早會生飲了你一身鮮血,於是我和令尊將計就計,故意為此而爭論,終於絕交,暗中我們卻在進行着一條絕妙的‘移花接木’之計。”
唉!一聲長嘆之後,低沉而傷感的話聲又起,道:“我雖然逃出了厄運,可是那個頂替我的可憐孩子呢?這算什麼絕妙之計,簡直是慘無人道!何況我們相貌……”
第二行“此計本不可行,因為急迫之下,絕難找到和你相貌宛似的兒童,幸而我有特殊技藝,將那頂替你的孩子,動以易容整形之術,一月後,果已亂真,決定了進行此計的時刻。”
第三行“事情進行順利,我帶着令尊親自詳書的‘神功秘冊’,然後故意借酒生事,憤而遠行,第三天才悄悄潛回,以偽換真,幫你逃出虎穴龍潭,並立刻給你施了整容之術,自此敢説普天之下,再沒有人能認出你是哪個!”
細嫩柔軟的雙手,猛地一擂桌面,道:“這樣看來,是真的了,我真是那個孩子,我是蕭夢梅!”
第四行“第二年的春天,傳出了一個使天下武林中人震凜的消息,令尊和令堂在同一時間身中巨毒,死於‘九老仙洞’,同時,那個替身,也失去了蹤跡,我強忍恨怒悲傷,不敢前往祀奠!”
一聲悲呼,繼之道:“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話鋒一停,又説道:“兇手必在毒死雙親之後擄去那個孩子遠逃,只要查出事後誰不在場,就知兇手是誰!”
絹冊猛地又揭過一頁,是第四頁。第一行“兇手自然是我們十人中的一個,或更多,但這人狡猾無比,令尊、令堂慘死之後,直到安葬,除我一人不在外,其餘一個不少,到最後剩下的八個人,更是一道離開峨嵋,各自歸隱,因之毫無線索可尋!”
話聲急促的説道:“師父,也許那兇手已慘殺了我的替身,誤飲了那個孩子的鮮血,您沒有想到吧?”
第二行“我曾想到,兇手可能早已吸食了那個無辜孩子的鮮血,但經仔細思考後,一個重大的事實,粉碎了這個假定,兇手不敢冒此大險,因為其餘高手,會立刻發現兇手吸食鮮血後的變化,如此兇手豈不是等於自供罪狀?”
第三行“神芝血丹非但能生死人、肉白骨,常人服之,無異脱胎換骨,我輩服之,白髮立變而返童,平添一甲子內功修為,兇手既不知‘移花接木’之事,怎敢魯莽,但是這樣一來,兇手在發覺上當之後,定然悟及我拂袖而去的真正原因,因之我足不出‘紅樓’有十年之久!”
話聲再起,道:“啊!原來您也住在紅樓之中,那……那我怎會始終沒發覺呢?難道這紅樓中還另有藏處?”
第四行“紅樓為令尊精修秘地,令堂亦不知曉,地下廣於地上,我始終沒離你左右,朝夕暗中監視着你用功,有朝一日你能再回紅樓去的話,可由後院枯井而下,當可發現別有天地。”
第五頁,第一行“乍聞令尊凶耗,我實難相信,因令尊功力已達化境,早巳習成佛門‘不壞’功法,此事極秘,但我卻深知無誤,當你四齡,我開始深夜點你百穴而通奇經之時,方始發覺令尊中毒而死的真正原因,原來他早知難防暗算,竟在我以‘移花接木’之計悄然帶走你的前夕,以其本身真氣,化你髓魄筋骨,將數十年的修為,導輸你的體內,他已無異凡夫,難怪會中毒而亡!”
一聲呻吟,一聲悽痛的悲號,滴滴血淚,這時灑落絹冊之上!
第二行“你得天獨厚,神芝血丹因令尊全部修為真氣所導,早已與你體魄相合,故而你十四歲,已懷令尊棄世前之功力,我總算未負故友重託,十六歲那年,你已將威力無倫的‘天龍聖劍九式’練至化境,至此,三百年來武林第一奇客‘天龍子’的整個神功,你已盡得,為未來繼‘天龍子’與令尊之後的唯一奇客,孩子,如今你投手踢足已能動念傷人,佛門無上‘萬應心意’使你心可數用,我代亡友慶賀,而我也應該去辦自己的未完大事了!”
第三行“我決心再出江湖,發誓要偵得毒殺令尊、令堂的兇手,才寫下最後的一柬,與你相約四年,其實第一年我根本沒有離開紅樓,直到我認定你果能遵守訓示足不出户之後,始安心而去。”
第四行“一別江湖十數年,武林早已人事全非,經六個月的奔波,找到了昔日位列十大高手之三的盟弟雷鳴,經三個月的偵窺,知他仍在惦念老友而忠誠如昔,方始寄柬相約,自此我倆雙雙再入武林,四處訪查昔日那個陰狠萬惡的兇手!”
第六頁……
第七頁……
第八頁……
第九頁,第二行“當你看到此冊的時候我定然已遭毒手,否則這些事我會親口告訴你的,送去此冊的人,就是你雷叔父,我料他必能不負所托,但怕也難活命,見冊立刻前往杭州,到孤山南麓一座古廢寺內,內有一家武林中人名之謂‘天下一家’的客店,你要住進去找,雖然仍無確證,但卻深信如能找出‘天下一家’的店主,對偵索毒殺令尊、令堂兇手之事,必有所得。”
第三行“天下一家店,不收分文,住客必須報出姓氏和門户,你以‘仇磊石’名字住店,自承是少林俗家弟子,只准施展少林功夫,否則你雖功力無敵,但必身羅奇禍中人暗算,有人問你授業之師,可告其不知法號,是位日必三笑三哭的和尚,此冊及那面令旗,須存於妥當地方,萬勿隨身攜帶,莫令為你死去的人,死不瞑目!”
第四行“我與令尊,敢説生平無不可告人之事,唯對買人孤子作你替身一節,始終難安,以我料斷,此子或不至死,此子有一特徵,肚臍之上有蠶豆般大的紅記一塊,冊後我繪有一像,即你真面目,此子整容絕似此像,茲後留心,遇之望能多為照拂,他替代你犯險,應以兄弟相視,切切毋忘!”
冊後果有一張繪像,鼻如懸膽,眉……
適時,“噗!啪!”兩聲輕響,燈花爆滅,室內頓成一片漆黑,店家所備小小油燈,已油幹蕊裂而熄。
約計時已五更,他!蕭夢梅,即將自此踏入險惡無比的江湖,以“仇磊石”三字,索仇天涯!
黑暗中,頻頻以堅毅的聲調低呼着:“父親,母親,恩師,雷叔叔,佑我!佑我!佑我手刃元兇!”
瀝瀝細雨,悽悽秋風,一陣松,一陣緊,沒個完結。
夜初更,孤山南麓,正有行人!
穿過一片廢墟,就能看見那段已經退了色的紅牆,墟牆之間,卻隔着半里路程,這半里路上,是長可及膝的荒草和泥沼,狐、鼠竄行其間,蛇、蠍往來於內,夜間要想過去,須有些膽量!
兩個人,一前一後,橫隔數丈,誰也沒有理誰,自顧自的走着,他們穿過了亂石廢墟,到達深草泥沼的邊沿。
夜漸深,天正雨,看不清他們的面貌,不過後面的那個人,要比前面走的這人雄偉很多,因為前面己到草叢,兩人先後停步,已變作平隔丈遠。
先到的這個人,正左右盼顧而不前,顯然他路不熟,瞥目看到那個雄偉的漢子,拱手説道:“請問兄台,前面可是‘天下一家’店?”
雄偉的漢子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問話的人立即道一聲謝,邁步而前,雄偉的漢子也踏進了深草叢中。
雨天,荒草積水,更加泥濘難行,每一踏足,唧唧作響,落腳稍重,污水立即濺飛,煞是討厭。
驀地,前面這人驚呼出聲,暴然退後,草叢中,吱吱直響,雜草左右擺晃不已。由近而遠,竟是一條毒蛇!
雄偉的漢子看了這人一眼,不知是輕蔑這人,抑或是別有用意的哼了一聲,根本不理會什麼泥濘或是蛇蠍,挺胸仰頸昂頭闊步,叭叭的濺踏着泥水,向深草亂叢中筆直邁進!
驚呼出聲的這人,自嘲似的一笑,如今他落後了很多,立刻緊跟着他雄偉的腳步,在相隔不足丈五的距離下,步起步落相隨而行。
正走到亂草的中間,雄偉的漢子突然停步不前,相隨於後的這個人,自然也佇立不動。
雄偉的漢子並未回頭,卻冷冷地説道:“朋友,草叢寬闊,怎樣走都可以過去,大可不必跟在別人背後走夜路!”
話説完,再次冷哼一聲,大步向前。
後面這人聞言一愣,但在沉思剎那之後,卻依然緊跟着那雄偉漢子的身後邁步,不過這次距離遠了一些。
雄偉漢子霍地再次停步,依然沒回頭,不過語調卻含着輕蔑嘲諷的意思,一字字説道:“你大概就是那種只聽老婆話的小夥子,告訴你,假如我驚起了一條毒蛇,你走在後面正好送死,這樣豈不冤枉?”
話鋒一停,聲調轉厲,又道:“再説凡是江湖中人,夜行最忌別人盯在他的背後走,尤其是我!”
“我”字特別有力,聲如雷震,話説完,又大踏步的向前走去,仍然是挺胸昂頭沒有回顧。
後面這人受了教訓,再次自嘲的一笑,斜着移開了丈遠,邊走,邊似自語,卻又像有心要那雄偉漢子聽到般,道:“同樣一句話,客氣點兒有多受聽,何況你又怎麼就敢斷定我有沒有老婆呢,真是奇怪。”
雄偉漢子這時正一步跨出草叢,耳邊聽清了這個人的話語,霍地止步回頭,哈哈一笑,道:“你還沒有成親?”
這人也幾步踏出了草叢泥沼,臉一紅,搖了搖頭,雄偉漢子猛然止步,一拍這人肩頭道:“也沒碰過女人?”
這人又搖搖頭,臉色比剛才又紅了許多,雄偉漢子粗獷的再次大聲笑着,爽直的説道:“江湖中人對初出道兒還沒碰過女孩子的小夥子,稱之為‘長不大的孩子’,哈哈……來來來,大孩子,跟我作個伴吧,我也是去‘天下一家’店!”
説着不待這人同意,拖着這人的臂膀就走。
他們順着退色的紅牆東轉,到達古廢寺的山門,山門虛掩,雄偉漢子踢得山門大開,坍塌倒頹的大殿赫然入目。
這人一邊被雄偉漢子拖擁前進,-邊沉思,恩師絹冊之上沒有記錯,這奇特的店房果然開設在古廢寺中。
穿過倒塌的大殿,迎面一道高有五丈的粉牆阻路,牆外是條寬有三丈的污濁水道,深淺不知,牆中間約丈五高的地方,開着-道窄門,寬僅三尺,高有一丈,看來活似長窗。
窄門口斜搭着一塊寸厚尺寬三丈長的木板,另一端直到污濁水道的邊沿,供人往來其上。
窄門上,高挑着一對“氣死風雨”燈,因此能夠看清門上正中那以赤金鑄成的“天下一家店”五個大字。
每一金字寬高各有三尺,厚有一寸,重量不問可知,像這種以赤金鑄字作為招牌的事,確是驚人而罕見。
雄偉的漢子這時鬆開了對方的臂膀,兩人在燈火下,互相注視着,彼此俱皆突然興起了惺惜之心。
那雄偉的漢子,一身短衣,早已遍濕,濃眉環眼,好威武的相貌,背後斜插一柄寶劍,長過四尺,鞘厚一寸有五,寬足三寸,是柄名符其實的長劍,二十七八的歲數,黑髮粗長,散披肩頭,雙目神光含威,令人畏懼!
這個人,劍眉鳳目,一襲銀衫,腰掛寶劍,氣宇清絕,美秀無倫,一條杏黃絲帕束髮,年僅二十出頭。
雄偉漢子濃眉一揚,抱拳道:“我叫雷嘯天,老弟你呢?”
這人拱手還禮,道:“仇磊石!”
雷嘯天雙目一霎,道:“好名字,仇老弟是哪派門下?”
仇磊石道:“少林門下俗家弟子,尊駕呢?”
雷嘯天濃眉一皺,道:“老弟貴庚?”
仇磊石道:“二十。”
雷嘯天道:“我二十八了,痴長老弟幾年,要是老弟不見外的話,請改個稱呼如何?”
仇磊石拱手道:“如此請恕高攀,兄台。”
雷嘯天哈哈一笑,道:“老弟真是個痛快人,愚兄藝由家傳,門户卻是‘終南’,老弟受何人指引投宿此店?”
仇磊石一笑道:“心儀此名而來。”
雷嘯天哦了一聲,道:“但願住下去不會失望,對了,仇老弟,此店別有規矩,忌禁也多,老弟你知詳情否?”
仇磊石點點頭,雷嘯天一指長板道:“那咱們上去了,請恕愚兄佔先。”
他倆剛剛踏進窄門,本來嘈雜的人羣,突然靜了下來,仇磊石趁此時機,注目打量每個角落。
進門就是一間廣闊的大廳,牆外雖高丈五,這大廳卻是地平窄門,仇磊石不由暗記心中。
廳門擺設很多桌椅,乍看十分散亂,但是仇磊石卻一眼看出,竟是暗含着“九宮”陣式!
除角落上的椅子還空有三五張外,餘皆坐滿,西牆角,有條長長的櫃枱,櫃枱裏面,坐着兩個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正在奕棋,另有三名身強力壯的店夥,在端菜送酒,忙個不停。
時近二更,這個“天下一家店”中,非但無人入睡,反而都在興高彩烈的飲酒暢談,仇磊石覺得十分新鮮。
嘈雜的人羣突然靜了下來,引得櫃枱後面兩個清秀中年人抬頭注目,接着一齊站起,左邊那人含笑道:“雷爺回來了,身後那位兄台是誰,很面生嘛!”
雷嘯天似乎不大願意理會這兩個人,冷冷地説到:“高老大,這是我的小兄弟。”
説着,悄聲囑咐仇磊石道:“別開口,跟愚兄走。”
倆人大步向廳右一扇紅門走去,將到門口的剎那,櫃枱裏面的兩位,身形一閃,已攔在門口!
雷嘯天沉聲道:“高韜!你們兄弟這是什麼意思?”
高老大高韜含着一臉假笑,道:“雷爺要哪裏去?”
雷嘯天道:“回我住的‘威’字樓!”
高韜一指仇磊石道:“令友呢?”
雷嘯天冷冷地説道:“我這小兄弟姓仇,仇磊石,少林俗家弟子,你給掛個號吧,他和我吃住在一處!”
高老二高輝接話説道:“雷爺,仇兄弟必須按咱們店的規矩辦,在沒被印證以前,只好委屈住到大敞房裏。”
雷嘯天冷哼一聲,道:“仇兄弟功力不輸我雷嘯天,難道還不配住‘威’字樓?”
高輝也假笑説道:“雷爺的話自不會錯,只是雷爺你聖明,本店的規矩如此,我們兄弟天膽也不敢破例!”
雷嘯天雖在仇磊石氣質風格上,看出其決非普通武林中人,但是卻無信心,故作惱怒的説道:“你想怎麼辦?”
高輝道:“請仇朋友略現神技!”
雷嘯天怒聲道:“你兄弟要親自相試?”
高韜抓住話柄,立刻道:“既是雷爺吩咐,在下兄弟敢不如命,仇朋友請!”
雷嘯天恨不過高韜刁猾,動了真氣,叱道:“好!雷嘯天奉陪!”
高韜此時卻一收笑臉,陰陰的説道:“雷朋友,你是本店的客人,我們總管很看得起你,希望你能自重!”
雷嘯天冷嗤一聲,道:“你是教訓我?”
高輝也陰陰地説道:“雷朋友,本店開設已有十年,武林中人還沒有哪個膽敢壞我店規,雷朋友要三思!”
雷嘯天濃眉一挑,道:“廢話太多,閃開!”話聲中,他雙掌一穿,跟着向左右一分,已將高韜兄弟震退數步!
接着,右手推開紅門,道:“仇老弟請!”
座上所有的江湖客,目睹此變,俱皆起立,冷冷觀望,他們泰半是住敞房不得意的落魄武夫,終日悶坐店中,巴不得有場過癮的搏戰瞧瞧,以解憂煩。
高韜兄弟被雷嘯天發掌震退,立即雙雙反撲,高韜橫掌直掃雷嘯天肩、頸,高輝卻暴伸五指,抓向雷嘯天的肚腹,爪法詭奇,掌勁凌厲!
雷嘯天怒喝一聲,才待掌出拳飛迎戰,詎料仇磊石緩緩旋身,恰正阻在雷嘯天身前,只見他雙手倏忽一抖,朗朗説道:“請問二位,小可配住‘威’字樓嗎?”
話聲中,眾人跟前一花,只見兩條人影翻滾轉動飛出,耳聽兩聲震響,高氏兄弟一左一右已摔卧丈外地上!
雷嘯天先是一愣,繼之哈哈大笑不止。
滿座客人,也都在驚駭中醒來,紛紛拍手鬨笑,神色之間,對仇磊石帶出了欽服之意。
高韜兄弟摔得不重,在眾人鬨笑聲中爬起,高輝拍拍身上的灰土,陰譎的盯着仇磊石道:“閣下好玄妙的手法,這是少林一派的功夫?”
仇磊石軒昂的説道:“也許你懂得太少,要不要再試上一次?”
高輝漲紅了臉,高韜看出其弟業已羞惱至極,怕他不識厲害而蠢動,強忍着憤恨,遮醜的一笑,道:“在下兄弟雖知仇朋友身懷絕技,但為本店規矩所限,不能不一試虛實,如今仇朋友你請隨雷朋友去吧。”
雷嘯天冷笑一聲,推門要走,仇磊石卻伸手一攔,然後面對高氏兄弟冷冷地問道:“小可初出江湖,慕貴店之名而來,但自知孤陋寡聞,適才聽賢昆仲聲言貴店規矩種種,今願聆其詳,免得今後不知而誤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