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幾年,又好幾年。
我們回到外公家玩,哥哥發現守在老舊小柴房兼浴室外的,是三隻白色的看家狗。為首的狗媽媽是一隻白色的成犬,體形修長。
那隻成犬有個日本名字,叫優喜,翻成中文就是白色。
優喜看了我們並沒有猛叫,只是靜靜地保持距離。我們走近一步,它就退一步,有點畏畏縮縮。它的兩個狗孩子倒是叫得挺起勁。
“會不會,它其實就是小狗?”哥沒忘記。
“會吃螞蟻的那隻?”我蹲下。
“嗚。”優喜轉動它黑溜溜的眼睛,有點警戒,有點害怕。
“我覺得,是。”哥總是很有把握。
“我希望,是。”我總是充滿期待。
我們跑去追問外公當年的真相,外公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他老人家完全忘了當年有那麼一回事。
“説不定當時是外公不想讓我們太想小狗,所以乾脆把小狗藏到別的地方,然後騙我們説不見了。”哥嘀咕。
“那種騙,會不會太狠了?”我的胸口很悶。
我們回到優喜面前,與自己的童年對望。
哥跟我拎着從豐盛的餐桌上正大光明拿來的好幾片香腸。
丟過去,一下子就被三隻狗狗吃光光。
“嗚。”優喜慢慢趴下,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神。
“乖,你也大到可以當媽媽了耶!”我微笑,欣賞優喜眼中的迷惑。
“我就覺得一定是。”哥難掩興奮。
儘管這個答案,很可能是我們幻想出來的將另一隻神奇狗狗的童年印象硬套在優喜身上的結果。
但,這個答案我欣然接受。
低頭,看着因為剛剛拿過香腸片變得油膩膩的手指。
很想,再抓一隻螞蟻,放在我變大的手掌上。
很想,再看一次……
有過那樣的童年,哥跟我一直都想養只狗,一條完完全全屬於我們自己的狗。
這個想法也影響到小我兩歲的弟弟三三。出於義氣跟盲從的關係,他也覺得家裏如果養一條狗的話,應該是件很不錯的事,這樣至少就有“人”比他還小了。
大概是小學五年級吧,我們兄弟在某一期的《小牛頓》雜誌裏看到重要的信息。
《小牛頓》將世界各地的名犬作了一個詳細的統計與介紹,五花八門。我們感興趣的都是看起來很有個性的大型犬,比如藏獒聖伯納拉布拉多黃金獵犬雪瑞納哈士奇秋田柴犬大丹狗跟鬆獅狗。皺皮狗跟拳師狗則因“醜得很酷”勉強可接受。
我們不感興趣的都是小不拉嘰的小型犬,諸如北京狗臘腸犬吉娃娃博美馬爾濟斯,看起來很沒戰鬥力靠,我為什麼要養一隻會被大型狗秒殺的弱小動物呢?
“我覺得,我們養埃及的靈緹好了。”我看着圖片旁的介紹。
靈緹很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全身上下每一塊僅存的肌肉線條,都是為了在跑步競賽裏脱穎而出的演化設計,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説是狗界的法拉利也不為過。
據説在古代埃及,靈緹就是賽跑專用的狗。
“養那麼瘦的狗,肋骨都突出來了,看起來好怪……你不覺得它其實長得很畸形嗎?”三三不敢苟同。
“可是非常特別啊!”我哼了聲,“我從來沒有在街上看人遛過靈緹。”
“不要做夢了,這本雜誌只是介紹全世界各地有名的狗,但一般寵物店不可能有賣靈緹的,就像一般車店裏買不到保時捷一樣。”哥哥説得很現實,“而且就算有賣,也一定很貴,我們買不起。”
哥説得沒錯。
家裏總是有負債,鐵定沒辦法養太貴的狗。
“好吧,反正我們家又不大,養太大的狗爸爸一定不肯的。我們應該鎖定幾隻不是太大,但是又很強的狗來養。”我翻着圖片,咕噥道,“所以説?”
“我想養牧羊犬。”三三的答案簡潔有力。
“別忘了牧羊犬的發源地在北歐,它們的毛太多太長了,根本不適合養在台灣。冬天也就算了,到了夏天,我們家又沒有冷氣,牧羊犬待在我們家會很痛苦。”大哥再度給予打擊。
“牧羊犬看起來就一副很貴的樣子。”我落井下石。
“你怎麼知道貴不貴?”三三不信。
“不管貴不貴,反正是為了狗好。養狗應該考慮氣候因素,我們從鄰近國家的狗狗品種裏挑,比較沒有適應上的問題。”哥説得頭頭是道,指着裏面一頁,“你們看,像日本這兩隻,秋田跟柴犬,都是日本的國犬既然可以養在日本,當然也可以養在台灣地區。”
“那會貴嗎?”三三問。
“日本比北歐近,應該便宜很多。”哥看着圖片讚歎,“而且,你們不覺得秋田跟柴犬都長得很忠心嗎?”
“是蠻帥的,可是強嗎?”我很關心這個問題。
“強。”哥很有自信,“日本人最常養的狗就是秋田跟柴犬,如果不強的話,會有這麼多人養來看家嗎?”
大哥總是這樣,用合理的反駁將他不想要的選項剔掉,然後誘導我們到他喜歡的答案上。一直一直都是這樣……我哥的經典之作,就是騙我跟三三把零用錢捐給他,讓他去買一台只有他才能打的GameBoy。我至今還是搞不懂,聰明如我當初為什麼會被他牽着鼻子走。
於是我們三兄弟一起拿着那期《小牛頓》雜誌,鄭重其事去找爸爸商量。
“養狗?”爸坐在藥店的辦公椅上。
“嗯,我們會負起照顧它的責任。”帶頭的哥説。
爸爸點點頭,瞬間陷入回憶。
“其實,我們家好久好久以前養過一隻貓,你奶奶一定還記得,那是隻黑色的貓,毛色黑亮黑亮的很漂亮……那隻貓實在很聰明,平時我們根本不管它,讓它自由進出,想進來就進來,想出去走一走就出去走一走……”爸又開始提那隻黑色的貓,大概是覺得我們小孩子都很健忘。
為了養狗,我們很有耐心地聽完爸爸又重講了一次黑貓的故事。
“後來那隻黑貓不小心吃到了放在地上的老鼠藥,它很聰明,這老鼠藥一吃下去,就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就來我們面前喵了幾聲,從店裏走了出去。”爸回憶道,“後來,我們就沒有再看過那隻黑貓了,它一定是在外面選了一個適合的地方慢慢死掉。”
為了養狗,我們還是很有耐心地拿着雜誌罰站。
爸慢慢地傳承他的記憶:“所以有個傳説,説狗很戀家,就算在外面被車撞成重傷,無論如何也想回到家裏等死。但貓就不一樣了,貓絕對不死在主人家裏,怕給主人帶來困擾。現在想起來,那些傳説也有一點道理。”
是蠻感傷的啦,不過……
“爸,那我們到底可不可以養狗?”我忍不住。
“爸爸考慮看看,如果你們成績好,就有商量。”爸説。
真是千篇一律的爛答案哪!
父母擁有各式各樣的籌碼,但最喜歡小孩子拿來交換籌碼的東西,就是成績。
想要那套漫畫?……家裏那套百科全書都看完了嗎?拿出漂亮的成績單吧!
想要新腳踏車?……舊的那輛已經不能騎了嗎?拿出漂亮的成績單吧!
想要跟同學去南投玩?……去八卦山難道就不能玩?拿出漂亮的成績單吧!
總是這樣的。
很不幸,我們三兄弟的特色,就是成績非常的爛。
爛到什麼程度呢?
先説我好了。
上了中學,我就與數學結下了不解之惡。
中學一年級共六次月考,數學沒有一次及格,全校排行總在倒數一百名內,沒有別的理由,就是我非常不用功,將所有的時間都投資在畫漫畫上面罷了。
大哥的功課也是爛到化膿,爛到我無法只提一次。
哥大我兩歲,當我正忙着把成績搞砸的時候,他也不遑多讓。
他在高中聯考時拿了詭異低的分數,低到在彰化完完全全沒有一所學校可以念。
哥的表現狠狠嚇了大家一跳,因為親戚大人們都覺得哥是三兄弟裏最聰明的一個,讀彰化中學三年,也算連續拿了三年的好成績……現在可好,聯考搞到沒有學校可以填,誰會相信?
爸在地方上算是頭臉人物,大哥那張算是白考了的聯考成績單把家裏的氣氛弄得很低迷。媽很沮喪,還被外公打電話罵,罵她怎麼會讓聰明絕頂的我哥考成那個樣子。爸則非常生氣。
哥每天都躲在樓上房間不敢下樓,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迫不得已出現。我也不想被“颱風尾”掃到,非不得已不會下樓。
算是為了處罰大哥,爸幾乎每天都命令大哥洗他的裕隆牌吉利青鳥,每次都要衝水淋泡沫,再衝水,最後用專用抹布仔細揩乾車身每一寸,直到整輛車閃閃發亮。
而成績同樣很爛的我也得幫忙,非常無奈。
“你現在怎麼辦?要去考五專嗎?”我擦着輪胎圈。
“我不想念五專。”大哥蹲着,擰抹布,“我想念高中,考大學。”
“去唸五專不行嗎?”我沒概念。
“念五專的話,以後想讀大學還要繞很大一圈,我不要。”哥嘆氣,將抹布浸在水裏,不自覺又擰了一次,“有時候我想幹脆去重考算了。憑我的資質,再考一次一定可以上彰中。就算是台中一中也沒有問題吧!”
大哥有重考的念頭,但爸認為搞砸了聯考的大哥根本沒有重考的資格。
三年都可以混掉了,多一年又能怎樣?
還不是照樣混。
我永遠記得那天中午,天氣很熱,熱到讓人從心底慌了起來。
那天,爸原本要帶哥去見私立精誠中學的教務主任,請精誠中學提供多餘的名額讓哥進去唸。但離爸説好要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的中午時刻,愠怒的爸卻躺在店面後的椅子牀上,用濕毛巾蓋住眼睛,一言不發,完全沒有即將起牀的跡象。
沒有人敢去叫他。
怎麼辦?到了最後關頭,媽示意大哥自己走到牀前,叫裝睡的爸爸起來。
自覺罪惡深重的大哥拉着我,我們一起走到爸的跟前。
“爸,時間到了。”大哥小聲地説。
“……”爸沒有反應。
大哥用手肘頂我,我只好小聲地説:“爸,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到了?”爸慢慢説道。
“去‘精誠’的時間到了。”大哥鼓起最後的勇氣。
“去‘精誠’做什麼?”爸的聲音很慢很慢。
“去……幫我講入學的事。”大哥的聲音在發抖。
“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負責。”爸粗重的聲音不加掩飾他的憤怒,“自己想念書,就自己去説。如果沒有學校念,就去當兵。”身子連動都沒有動。
聽到當兵,大哥虎軀一震,我也傻了眼。
看樣子,爸這次是百分之一億沒臉為大哥求人了。
大哥跟我頭低低地上樓,連媽也不知道要説什麼。
“現在怎麼辦?如果不快點説,就來不及註冊了。”
我打開冰箱吹冷氣,逼退剛剛瞬間冒出的大汗:“你真的要去當兵嗎?”
大哥像是下定了決心:“你幫我説。”
“我幫你説?”我嚇了一跳。
“對,你幫我開個頭,接下來我自己説就可以了。”
“找誰?”
“教務處在哪裏你知道嗎?我們現在就去那裏。”
“真的假的呀?!”
“我現在就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説着説着我們已經騎着腳踏車,跨過烈日下的陸橋,往精誠中學前進。
只是大哥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只是個即將升初二的學生!
“喂,我們回家啦,我怎麼知道要説什麼?”我漸漸後悔。
“拜託啦,你不幫我,我就要去當兵了啊。”哥看起來一副快被抓去關禁閉的樣子。
“可是我自己的成績也很爛啊,那個教務主任還教過我最爛的數學,完全就知道我很差勁,糊弄不過他啦!”我快崩潰了。
“那個不要緊啦,最重要的是,誠意!”哥説歸説,也沒有自信。
終於來到暑假期間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務處,所幸教務主任還在裏面辦公,我鼓起勇氣,走向教務主任作自我介紹,大哥則彬彬有禮地跟在我後面。
教務主任平時就一臉嚴肅,現在看起來,更是略帶殺氣。
但沒辦法了。
“主任好,我是美術一年甲班的柯景騰,導師是郭煥材。”我鞠躬。
“嗯,有什麼事嗎?”教務主任摸不着頭緒。
“我的哥哥叫柯景懷,今年剛從彰化中學畢業,他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只是聯考失常考砸了,現在沒有學校念。我想請主任給我哥一次機會,讓他來這裏讀書。”我背出剛剛在腦中寫好的稿子,“我相信我哥在精誠中學裏,一定會表現得很好。”
“考砸了?考幾分?”主任問。
但他的表情更像在問:怎麼就只有你們兄弟?
身為事主的大哥再怎麼孬種,此時當然得挺身而出。
“主任您好,我是景騰的哥哥,雖然我的分數不夠,但我很想進‘精誠’……”
大哥用很有家教的語氣,滔滔不絕開始了屬於他的入學談判。
就這樣,以嚴肅著稱的教務主任聽着我們兄弟接力完成的懇㊣(10)求,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平淡,到最後哥説完了他的自我期許,只能用“漠然”兩字形容教務主任五官的排列組合。
“你家人知道你們來這裏嗎?”教務主任叉着腰。
“知道,只是今天我爸媽正好有事,所以我們兄弟自己過來。”大哥説。
“這樣啊……”教務主任若有所思。
彷彿隔了很久。
“我們的自然組已經滿額了,如果你想念自然組的話,就沒有辦法。”教務主任的語氣出現鬆動。
“沒關係,我可以念社會組,之後再想辦法轉班到自然組。”哥毫無猶豫。
回家的時候,我們已經獲得了教務主任的口頭承諾。
大哥即將進入精誠中學的高中部!
只不過我們兄弟成績這一爛,養狗的夢想就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