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1上
我開始體會吳淡如當初寫那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後,被家人賭爛的無奈心情,雖然我根本沒看過,而兩者的情況也不會相同。
當你認為家人必須內疚的時候,家人未必會想將這些內疚攤在別人面前。今天媽淌着眼淚的一句「爸都説我寵壞了他,但這間店畢竟是我們的生命」,讓我收起很多可能多餘的字。
想想也是,並沒有必要苛責太多,但不是因為即使苛責也無法改變所有的已發生。而是媽天性的釋懷。
刻板印象裏,日本人是全世界最大男人主義的已開發國家。陪着媽在醫院看一本抗癌成功的經驗書中的第六十五頁,作者簡述作家石川達三所著的故事大意,讓我很有感觸。
故事由三個女人構成。
母親一輩子操持家務,含辛茹苦撫養兩個女兒長大,大女兒早早嫁人,過着跟母親如出一轍的辛勞生活,服侍丈夫與兒子,而二女兒並不願意重複她眼中母親的人生,還稱之為地獄。二女兒於是一個人搬出去,不結婚,光談戀愛,輕鬆寫意。母親起初很不能諒解二女兒的離經叛道,但後來卻愛上與二女兒同住的生活,於是每天服侍完丈夫,母親便咚咚咚跑去二女兒那裏過夜。
而大女兒離婚了。
母親本以為大女兒會過一些屬於自己的生活,然而大女兒卻急着攜子改嫁,又投身下一個學名為「家」的地獄。更驚訝的是,二女兒不只談戀愛了,還想結婚,對象是個中年劇作家。
「因為我想幫他打理食衣住行,看着他專心寫劇本的樣子,實在是太幸福了。」二女兒説,完全悖離她之前所批評的婚姻生活。
二女兒解釋,繞了一大圈她才發現,原來女人的天堂就在人間地獄裏,不進入地獄,就無法建立自己的天堂。
於是媽也想通了,回到丈夫旁邊,一個名為「主婦」的位置,過著作者所謂「無薪酬、附帶性生活的女傭生活」。
真傷感,我不想批評這個石川先生貫徹此故事的精神,因為我很不忍。我也很希望這樣的生活真的有意義到不行,但即使如此,還是不適合發生在我身邊。
爸曾經在吃飯時跟我説,將來選老婆就要選像媽這樣,一切都以男人為主的典範,爸説:「畢竟這還是個以男人為主的社會。」奶奶也曾語重心長跟我説:「你媽媽這種媳婦,才是全心為家庭,顧厝顧夫顧子的好太太。」但我聽了真的很不以為然,這不以為然跟我認同女性主義意識沒有關係。
一個人對你付出太多,你卻只能用百分之一回報時,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將沈澱成悲傷的內疚。回報不了,就會很痛苦。
兩性平等的愛,比較舒坦。
會主動要求的愛,比較不偉大,但也比較讓人舒坦。
有次在看談話性節目「新聞挖挖哇」,於美人在跟鄭宏儀討論子女教養的問題。
於美人説,她會訓練兒子「如何愛媽媽」,而不是一個傻勁的付出。
例如跟兒子去看電影時,她會跟身邊的兒子討爆米花吃,兒子也挑了個給她。
「這顆爆米花是裏面最好吃的嗎?」於美人問。
年幼的兒子天真地搖搖頭。
「那不行喔,你不是很愛媽媽嗎?所以是不是應該把最好吃的給媽媽吃?」於美人「暗示」得很清楚。
於是年幼的兒子點點頭,仔細挑了個他認為最好吃的爆米花給於美人。
以前,毛毛狗也常常巴在旁邊,用很可愛的語氣説:「公,你要很疼我喔。」
我抓抓頭,一副恍然大悟:「啊?還不夠疼嗎?我名字裏有個騰,就是很疼的意思捏!」
「不夠疼,公公不夠疼毛毛。」毛説,繼續討愛。
愛相互回饋,平衡些,這樣很好。
2004/12/21下
於是我又想起我人生中最具影響力的一件事,每次我想起那串畫面,就會近乎崩潰,但有時我描述給別人聽,大都得到「啊?這樣也能很感動?」的反應。
是啊,有些內心的澎湃情感很難傳達,即使是個擅長文字魔術的小説家。
大約是我國小六年級的某一天假日午後,爸不在,媽不想煮飯,三個兄弟不知道要吃些什麼好,三兄弟圍着媽苦思。
忘了是誰開的口:「媽,我們去吃牛排好不好?」
出乎意料的,媽從抽屜裏拿了張千元大鈔給哥,要哥帶我們去牛排館吃午餐。
我永遠記得媽當時的表情,媽的臉上竟帶着些許內疚,像是「對不起,沒常常讓你們吃好料的」那種神色。
但我還是歡天喜地,跟哥哥弟弟去西餐廳吃了頓在當時無法想象的美味牛排。
機會難得,我們正經八百鋪好紙巾,端坐思考該吃幾分熟好,然後按照漢聲小百科裏所教的,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先吃什麼再吃什麼,每個步驟都相互糾正到快要吵架。
這頓牛排吃了好久好久,我們回家時,忘了媽還沒吃中飯,一直在等我們回來。
「幫我買個乾麪就好了。」媽吩咐哥,繼續做她的事。
那瞬間,我想挖個洞。
很想號啕大哭。
在大二時住宿,有陣子突然猛爆性地很想家,曾在bbs班板上寫關於媽的種種,當時寫下這段記憶時,哭得連室友都看不下去。不求回報的愛,好重。
媽教養了我們兄弟什麼,讓我們兄弟成為很愛媽媽、很團結、很上進的三個男孩?
不過就是愛。很重很重的愛。
打打罵罵的教育沒有一個男孩子會怕,即使怕,也只會生出對鞭子的畏懼,而不會生出對擲鞭者的愛。
印象中,媽對我們的打都很輕微,導致我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如何被媽打,但有一次媽動手的時機跟力道,讓我非常震驚。
那時我已經念高中,我坐在弟弟的牀上吃泡麪。
「吼,不要在我牀上吃東西啦。」弟看見。
「吃一下又不會死。」我説,看着弟走出房。
那是碗很大的「滿漢全席」泡麪,我捧着捧着,不知怎地重心不穩,手上的泡麪掉了,湯湯水水濕了牀單一大片,我無奈,開始將衞生紙一張張迭在上頭,想説趁我弟還沒發現牀單受辱前把湯吸光光,他這麼髒,一定不可能發現,若真的被他聞到怪味,説不定只會聞聞腋下。
但很不巧,吸到一半,弟走進房間,發現,旋即大怒。
「就跟你説!別在我的牀上吃東西!」弟捉狂。
怎麼説都是我犯賤,我舉雙手投降,嘻皮笑臉打哈哈。
「好啦好啦,乾脆我的牀單跟你的交換不就沒事了。」我蠻愧疚,但坦白説也不怎麼在乎。要知道,多年以後,我可是個能在滿是狗尿的牀上渡過兩週的硬漢。
弟同意,但仍臭着張臉看我換牀單。
然後媽正好進房,看見我在換牀單,不解。
唉,我也是個怕媽罵怕媽累的混蛋,所以只是跟弟交換牀單、而不是交給媽洗一洗徹底解決。但現在陰謀畢露,糟了一個大糕。
「喔,就我在三三牀上吃泡麪不小心弄倒了,所以想説跟三三換牀單算了」我苦笑,比了個V勝利手勢。
「還不都是二哥他」弟也插嘴。
突然,媽一個沉重的巴掌甩向弟。
啪!
弟被呼得莫名其妙,我也一頭霧水。
媽氣得全身發抖,眼眶裏都是淚。
「啊媽,對不起,其實是我不對」我連忙解釋,媽一定是哪裏聽錯了。
而弟也滿臉通紅,錯愕得不知道怎麼開口,僵在媽面前。
「牀單髒了就洗,沒什麼大不了,就是累一點而已。你自己不願意睡的東西,怎麼可以讓哥哥去睡!」媽的震怒中,很清晰的,很難過的慈母輪廓。
弟跟我都無言了,看着媽熟練地將牀單拆下扛走,腳步氣呼呼地離開。
弟徹底敗了。我則對弟很不好意思。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過媽最生氣的畫面。
媽無法容忍我們不愛彼此,用一個巴掌貫徹她愛的理念。
晚上十一點了,毛不知道回家了沒。
看着媽在病牀,鉀離子點滴滴得有夠慢,媽蜷着睡着了。
家中經濟狀況一直不好,每次快要還光欠款,就會添下歎為觀止的新債。媽曾嘆氣跟我告解:「我這輩子對你們三個兄弟最不起的就是,沒有能力替你們買保險。」就連媽跟爸的保險,都曾提前終止轉成現金,幸好有健保重大傷殘卡,要不家中經濟雪上加霜的程度會令人拍案叫絕。
但媽啊,妳放心,妳當我們的後盾夠久了,這次輪到我們來當媽的保險。
專心好起來,就對了——
小插曲。
前幾天哥未來的丈母孃燒了中飯,讓我們帶給媽吃,一個便當,一個湯。媽吃完了,很乖,所以我偷偷將手機的鬧鐘設定在兩分鐘後,要送媽一個禮物。
媽看着衞視電影台的電影「變臉」,預定的時間到,手機鈴響,我假裝有人打過來。
「喂?喔,我是老二,嗯,伯母好。」我自言自語,用誇張的嘴型跟媽示意,是哥的準岳母打來的問候。
媽不好意思地,裝出在睡覺的姿勢。
我點點頭,收到。
「不好意思媽剛睡着嗯嗯,有,有,湯有喝一半,便當我媽有假裝吃完,其它就偷偷倒進馬桶,真不好意思。」我説,一副亂開玩笑的樣子。
媽大驚,慌亂地要我閉嘴,卻也不敢作聲。
「嗯嗯,我媽説還可以啦,也不是那麼難吃,但還可以的意思就是還可以再加強,嗯啊,也算是開玩笑的啦。」我打哈哈,窮極無聊。
媽驚到手足無措,又好氣又好笑,一下子拉着我的手,一下子又猛揮手,就是要我別再丟臉了。
「沒有啦,也不是這樣啦,我媽只是胃口比較不好,雖然要她倒馬桶是有比較難嗯嗯嗯嗯」我説,一肚子都在笑,快炸掉了。
媽窘到極點,只好放棄,倒下掙扎,卻心有不甘向我搖手。
我一直嗯嗯嗯個不停,因為我想講的最後一句話很爆笑,讓我無法用很平穩的口氣説出來,只好深呼吸,壓抑想大笑出來的衝動,醖釀着。
「嗯嗯嗯嗯我媽説,請妳下次再多努力一點喔。」我這麼跟虛構的親家母説。
媽大嘆一口氣,敗了。
我掛上電話,若無其事繼續寫我的小説,媽沒好氣問我,怎麼這麼沒禮貌跟親家母亂説話,她哪有説什麼再加強
媽一臉的不安,跟懊喪,跟不解。
我終於大笑,跟媽解釋我設定手機鬧鐘、猛自言自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