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3
今天,媽住院滿一個月,又零一天。
我搭出租車到醫院時,爸跟哥正在跟媽説外婆過世的事,媽躺在牀上哭,不停拭淚。
但媽心中的大石頭總算是放下來了。
久病纏身的外婆解脱苦痛,也釋放了辛苦照顧外婆的外公與舅媽們,對於外婆的過世其實媽一直有心理準備,畢竟只是能走到什麼時候的問題。當然,媽對外公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但媽總認為生病很對不起老好人外公,所以還是懷着很深的內疚。
而我們心中的那塊大石頭,也總算是放下來了。
其實媽對外婆的過世是很有感應的。外婆去世那晚,哥跟爸徹夜往返彰化與桃園,去見外婆最後一面,留下我陪在當時仍在保護隔離病房的媽。那晚,我很注意媽會不會有所謂的心靈相通,輾轉反側,就是睡不着。
而媽的確睡得很不安穩,嘴裏喃喃唸誦經文,直説心很慌,卻不知道心慌的原因。
頭七時,我跟哥去桃園,輪到老三陪在媽身邊,莫約晚上十一點最後一場法會開始,
媽在病牀上又是莫名的心慌,開始不安哭泣,坐在牀上一遍又一遍唸誦藥師咒,無論弟怎麼問媽,媽就是不答,一個勁的唸誦。我想,是外婆來看媽吧?
媽斷斷續續地哭,答應我們不舟車勞頓、冒着情緒激動的危險去告別式,而哥也保證會替媽多拜三柱香,磕六個頭,請媽媽的媽媽原諒她無法趕到。
我心想,七十五歲的外婆的過世,已算是安養天年。如果媽能夠快快樂樂活到七十五歲,人生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前幾天看到電視大幅報導蔣方良過世,鏡頭帶到諸多家屬與政客臉孔,大家無不神色悽苦、哀痛莫名我咧看到鬼,蔣方良都九十幾歲了,不管有什麼願望夢想能不能實現也總該沒有遺憾了,有個名詞叫喜喪,不用在這個時候又該用在何時?又其實,這陣子我對所有的新聞都不感興趣,藍綠之爭,爭個屁,跟我媽會不會好一點關係也沒有,只要健保制度不要垮掉,這些政客怎麼爭都爭個撒尿牛丸個蛋。
後來又剩下我一個人陪媽。
媽跟我談起爸的事,要我別老是寫爸壞。簡單説,就是爸破天荒在網絡上看了我寫的疾病陪伴文學,一方面覺得很多諸如欠錢這樣的事犯不着寫出來,何況欠錢的原因很有家族淵源,總之就是替人背幫人扛,錯不在任何人。一方面,爸又覺得自己的兒子好像看不起他,讓他賭爛外,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其實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爸,我只是很氣。
由於必須每月還錢給銀行、生意週轉需要儲備金的關係,我們兄弟念大學到念研究所,個個都用就學貸款,少説也欠了政府三、四十萬。丟臉嗎?我覺得很屌。為了受教育,我們欠這種錢欠得蠻不在乎,也欠得有本事。
再説,父母在舉債累累的情況下將我們扶養長大,我只有更加感激的份,哪來的嫌棄?如果爸媽是拾荒將我養大的,不管是上台演講還是領獎,我都會大聲感激他們用最辛苦的方式在愛我。
説到底還是面子,有些人就是覺得讓子女借錢受教育的父母「沒本事」、「很丟臉」、「竟連這一點點錢都湊不出來」,而且這種嘴臉還不少,有次還有個大嬸在我媽面前輕蔑道:「我們家的孩子讀書都是念現金的。」,一副有錢壓死人。
我覺得恰恰相反。
在經濟窘迫下將孩子扶養長大,看着子女一個個成材、善良,説起來該是超有面子的才是,犯不着在價值觀混淆的他人面前,誤判自己屈居下風、然後還得想辦法將多餘又不必要的自卑挖洞藏起。
另外,就是我寫了很多爸對媽很不體貼的事。
其實,一路寫下來,除了發泄我長期因為懦弱而積壓的矛盾與不滿外,我很堅持,就是要進行內疚的反省。所以我寫了一堆大家對媽的積欠,我總認為「有錯要承認、被打要站好」,然後才能進行最有意義的改過遷善,那才是對內疚的積極實踐。而陪在媽身邊最久的爸,理所當然便是不體貼的累犯。
其實,不體貼的背後,都是一大堆的理所當然。
「別寫了,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媽哭着説,讓我很心疼。
一句心甘情願,道盡多少理所當然。
哥也覺得,可以了,饒了爸吧。反正我們都很有決心讓媽不再為家事操煩,所以媽出院後,只要專心呼吸幸福空氣就好了。
殊不知,其實關於爸的不體貼也就那幾行字,其餘的,我也不想寫,也沒必要寫了。
我也想當一個讓父母單純過着快樂生活的孝子,除了「健康」是家最重要的因素,「和平」也是一大因素。
媽在理解我不是瞧不起爸、而是氣爸後,也就釋懷了,然後開始看大長今。
看到閩浩志與長今多年後相逢的那一幕,媽又哭哭。
我禱告,爸不要只是沮喪,不然就白沮喪了。
寫到這裏,真是超級後設的感覺——
小插曲
一直都受網友們照顧,每一封給媽的卡片,媽都很高興,附帶的小禮物也都別具巧思,有幫媽顧家的劍獅、希望刮出來會飆到二十五萬的彩卷、一幕媽騎腳踏車跟我親親道別的畫面等。
昨天下午收到一份包裹,裏頭是網友贈送的自制手工肥皂好幾塊,各有不同用途,希望我們在照顧媽時手也能健康。我試洗了一塊,果然比較不咬手,於是歡天喜地放了塊在醫院。謝謝妳哩。
晚上,到成大跟蔡智恆共同演講後,許多前來捧場的好人網友給予媽的祝福,我都收下了,謝謝,很受用。那兩張永保安康的車票,現在夾在媽放在牀邊的記事本里。
而我,又睡不着了
2004.12.24
從昨晚到清晨,媽發了兩次燒,吃了兩顆普拿疼,讓媽很無奈。
我也睡不着,斷斷續續一邊寫獵命師一邊跟媽聊爸,直到三點才在媽的勸説下嘗試睡覺。
每天都發燒的日子,讓媽畏懼並無法如醫生預期的,在五天後出院。昨晚抽了兩管血,今早也驗了痰,預計下午就能夠知道媽的恢復狀況。
昨晚幫媽擦澡退燒後,我坐在病牀旁媽身旁,跟媽一起練習踢腳,然後聊起我小時候偷東西的事。
媽説她根本不記得了,神色迷惘。於是我慢條斯理從記憶電影院的數據卷宗裏,一一搬出來放在媽的面前。
國小五、六年級,我交了一羣大人眼中的壞朋友,但也不過是打打架、偷東西、翹午休去校外打電動、下課聚賭之類的、每個男孩子在長大的過程裏都會期待發生的事。那些「壞朋友」讓我在回憶起童年時多了許多輕狂的色彩。
那時做很多「壞事」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做壞事很有趣」,而是真的窮極無聊,無聊到只要有一個夥伴想到要這麼幹,其它人也就會跟着幹,偷東西就是這麼回事。無聊到發慌時,大家就會去7-11偷紙牌,去書局幹墨水筆,去雜貨店摸巧克力棒。
偶而,我們會幹大票的,例如去玩具店摸瓦斯槍、模型。
那天中午,我們六個狐羣狗黨在學校附近的玩具店裏,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好偷的。但啊,觀察個屁,有什麼拿什麼啊!我手拿一個袋子,有心要打破所有人偷竊的時間記錄,一走進店裏看見一個聖鬥士模型就放進袋子(我還不知道拿走的是哪個聖鬥士!),快速閃人。
將模型拿回教室後,因為過度炫耀的關係,很快就被打小報告的陷害,一狀告進訓導處。
事情敗露,訓導處一通電話打回家裏,讓我被爸打得奇慘,媽也一直哭,對我很失望。家裏連續好幾天的低氣壓,彷佛這個世界正式宣佈我成為誤入歧途的黑社會似的。
爸每次生氣,就是一個勁不説話,關起溝通的橋樑,直到誰去跟他鄭重道歉。
而媽,雖對我失望,但更不放心,超擔憂我會走上歧途的,將來想要見我一面,不是得翻報紙,就是要去監獄掛號。
雖然現在想起來,那些哈棒風格的荒唐,不過是成為一個唬爛派小説家所作的準備。
回到媽。
媽怕我又不好好午休出學校亂搞,於是每天「中午」不厭其煩地牽腳踏車到校門口,將我拎回家吃午飯。
在那個年紀,每天中午被媽這樣一路盯回家,實在蠻丟臉的。那一羣打打殺殺的同儕也就算了,在喜歡的女孩小咪面前,真的大失男子漢風範。
至少有好幾個月,我都在媽的「陪伴」下被押送回家,然後在很靜默的氣氛下吃掉午餐,別人在午間靜息,我在家中懺悔為什麼要在爛同學面前炫耀我的神偷學絕技(不是懺悔偷東西),導致我現在被關在家裏,而不是在外面跟別人打架。
午休完了,媽便叫更靜默的爸騎機車送我回學校。
那段慘淡歲月裏,爸常用種種比喻告訴我人類為什麼不能誤入歧途,例如「小時候偷牽雞,長大就偷牽牛。」我當時就在想,如果翻譯成「小時候偷聖鬥士,長大偷法櫃、偷聖盃、偷亞特藍提斯寶藏」,也是觸類旁通的小故事大道理。
一想到再過十幾年,我就會成為比擬印第安納瓊斯的大盜,我就好爽。
又例如亞哥花園看見工人在修剪小樹,爸就會説:「你看那棵樹,如果小時候不這樣修剪,長大後就會亂七八糟。」那時我腦袋裏想的是,老子所説的「有用跟無用論」,大意是,有用的樹下場很慘,就算被砍下來做成最好的神桌,也不再是棵活蹦蹦的樹。
也就是説,樹還是亂七八糟地長,歪七扭八盤根錯節,木匠看不上眼,才有以一棵樹的從容姿態繼續與天地同壽,比起供奉在廟堂裏呆呆的神桌,爛樹只會更快樂啊。
所以説人啊,還是破爛一點的好,免得一不小心太過出類拔萃,最後竟然功成名就人人景仰,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那豈不就完蛋了?!
所以我一直到國中一年級後,第三隻手的壞毛病才真正改掉。至於無法走上世界級鬼膽神偷的理由,就是另一個浪漫的故事了。
兩人的腳持續踢着。
「媽,下個禮拜妳回家,puma看到妳一定很高興,他一定會想,啊!那個每天餵我吃肉的那個人終於回來啦!」我説。
媽閉上眼睛,笑笑——
今天王醫師為了破解媽每天發燒之謎,想説抽抽靜脈人工導管裏的血,檢驗有沒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當初埋人工導管的理由,便是為了癌症治療所要進行的各種藥劑輸入、營養輸入、血液成份輸入很多,而這麼多輸入很容易讓我們原本的靜脈負擔不起,怕會潰爛,於是將耐操的人工導管埋在手臂裏、鎖骨裏等等。
人工導管很珍貴,要陪伴病人半年,時不時還得用抗凝劑沖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導管遭到感染會頗麻煩,所以抽血幾乎都不從人工導管進行,來個「只進不出」,加以保護。
但要調查是否是人工導管出了問題,當然還是得從人工導管抽血。
只是,護士換了三個夢幻隊形,連續試了三次,都無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鹽水沖洗管道,居然也推不進去。護士只好去叫醫生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我則在角落打電話給哥,叫他趕快過來加持媽的信心。
三個小時後,護士終於用蠻力推送針筒,將人工導管的藍色小管漲破,食鹽水飛濺,該護士只好宣佈人工導管必須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無奈,畢竟犯錯沒有人願意。但護士接下來坐在病牀旁,一臉苦思:「這條導管是什麼時候有了破洞呢?怎麼之前都沒有發現?」的推諉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邊大吼:「喂!那是妳硬推造成的耶!這導管在妳拔掉點滴前都還是好好的!」
嘗過七樓專司癌症照顧的護士們的細心體貼,九樓「解決」肺結核病人的護士都是神色匆匆,動作間常很粗魯,作戰似的態度,讓我們覺得肺結核真是一種不要隨便得的病。而不同樓層的工作也不一樣,昨天九樓的護士還是在媽的教導下,才知道怎麼處理人工導管的清潔。
病人跟家屬真的很弱勢,沒有比病人更需要醫院「商品」的消費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費的過程中過有嫌棄,倒黴的還是自己。在護士「苦思」導管為何破裂的同時,媽還是好言安慰護士、甚至道謝,我也加入,直説不好意思。護士悻悻離去後,媽才難過地快掉下眼淚,直説自己很倒黴,什麼事都讓她遇上了。
哥趕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樓,想找很關心媽的護士們抽調幫忙,若破掉的人工導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沒做過這件事的護士來幹。哥説,王金玉護士在媽的心中,就等同於天使的地位。
縮在牀上的媽表面上努力平靜,實則怕得要命,沮喪得厲害。
祈禱——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換管,醫生咻咻咻將媽的人工導管給「修」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今天是聖誕夜,也是外婆過世的第十四天,習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媽,從台北到桃園參加法會。
「幸好老三有去桃園」媽坐在牀上哭道。
「媽,我就説,妳生三個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個人都可以幫妳做一些事。」我説。
媽繼續哭。
我沒有阻止。我是唯一一個不會阻止任何人掉眼淚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邊,靜靜地聽媽説故事。
媽從很遠的地方説起,當她還是個小小女孩的時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個很愛操幹你孃塞你孃的漢子。
「阿祖,你不罵髒話,我才要跟你去賣鴨子。」媽很認真。
於是,國小二年級,小咚咚的媽坐在阿祖的腳踏車後,一起去菜市場賣鴨子,戴着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煙的阿祖旁,祈禱鴨子通通賣掉、換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過來一點!」阿祖吆喝,手裏拿着飯碗,要媽坐在他旁邊。
阿祖好疼媽,當男人吃完飯女人才能上飯桌的年代,阿祖便讓媽享有連外婆都不及的禮遇,跟一羣男丁共餐。而阿祖吃進嘴裏的五花肉,一定會吐出瘦肉放進媽的碗裏。
「實在是好髒喔。」媽苦笑。
然後是出家的萬姨,重義氣的外公,最後是吃了柿子過世的媽的外婆。
媽的故事,在擁有我們之前的故事。
然後遇見了爸,遇見了愛情,於是有了屬於一個家的故事。
哥説的好。
哥在媽的肚子裏多待了一星期,是捨不得離開媽。
我在媽的肚子裏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點看見媽。
弟從媽的肚子裏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媽約定好了。
三個兄弟,在媽的肚子裏,就用各自的方式深愛着媽。
哭累了,媽的體温三十九度,我走到護理站,討了顆普拿疼。
媽不斷咳嗽,吃下退燒藥,神色痛苦地縮在牀上,努力讓自己排汗。
「再讓我們愛妳二十年呢,媽。」我説:「讓妳看看,我們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