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09
最近哥跟弟都不在家。哥去台北忙博士班第一階段的口試,弟去上課。
我則寄出了碩士論文的口試邀請(或者該説是哀求),還在等指導老師的回應。但最期待的,是希望逐漸渺茫的兵役複檢結果通知。
媽的頭痛已經緩解很多,這點很讓人欣慰。哥説,如果可以換他頭痛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吃好幾種止痛藥壓抑它,但媽顯然沒那個身體條件。
每天待在家裏,我寫小説、看書看漫畫,媽整理家裏、晾衣服活動身子,到了吃飯時間,我就在媽旁邊學煮菜,幫一些連笨蛋也不會出錯的忙,例如挑菜(原來花椰菜要先將莖的硬皮切開剝掉)、削皮、翻動煎魚、煎蛋、放鹽、攪動小魚乾、加沙茶、跟亂開玩笑。然後不知不覺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家常菜,例如炒絲瓜跟西紅柿湯麪等。但最常乾的還是隻要有心,人人都會的洗碗吧,其實我很擔心過了我這一手的菜,會不會突然變得很難吃。
我最喜歡跟媽出去走走。
奇怪低温的春天就要消失,屬於百褶裙的夏天就要到了,這幾天的風都很暖,讓人舒服到隨時睡着都無怨無悔。出去走走,一天都有精神。
前天,媽跟我去附近的五金賣場亂逛後,就買了葱油餅、甜甜圈、芝麻球,到離家頗近的延平公園野餐。天氣有些陰陰的,如果老天爺不小心下雨,我背起媽用衝的回家或許還來得及。
公園裏有隻毛很蓬鬆的野狗,長得很像巨大化的puma,走到我們身邊種芋頭,模樣辛苦。所以沒辦法了,我跟媽將很好吃的葱油餅分了好幾口給牠,牠意興闌珊地吃着,真是太挑了。
我跟媽講起了以前在新竹唸書時,跟毛常常餵狗的往事。
那是個我還很窮的年代。什麼工都打的我,貼海報、發傳單、家教、翻山越嶺的手機訊號測試、甚至是藥物實驗,身上的錢罕有超過兩千塊,約會很克難,只看得起二輪電影,跟毛常常兩個人合點一盤冰,在夜市吃一盤俗又大碗的雙份牛排。有次甚至騎車騎到沒有油,只好一路推回交大。
但我很喜歡喂流浪狗。
肯定是受了puma進入我生命的影響。離家上大學後,有一次在計算器中心上網出來,看見一隻患有皮膚病的狗狗突兀地在走廊上哆嗦,很瘦,很髒,很慘。我沒有什麼太多善良的念頭,只是直覺地到對面的中正堂買根熱狗,然後偷偷領着癩皮狗到計中的廁所裏,將熱狗撥給牠吃。
癩皮狗認真地吃着吃着,我坐在馬桶上,突然無法剋制地大哭,近乎崩潰。
老實説,不是因為癩皮狗很慘讓我覺得心疼,而是我突然好想puma。如果我想媽,或者媽想我,至少都明白我為什麼不在彰化家裏而是在新竹。
但puma不知道牠的主人怎麼老是不在家,老是不在家??有人在意puma晚上會害怕一條狗睡覺嗎?有人知道puma很怕被死白木小孩子欺負嗎?
puma知道我很想牠嗎?知道我沒回家不是因為牠做錯了什麼事嗎?一想到媽將電話放在puma耳邊,讓我跟牠説説話,puma就會變得很安靜的畫面,我就只能坐在馬桶上繼續大哭。
癩皮狗將熱狗吃完了。我難看的哭相卻還僵着。
以後每次在街上或學校裏,看見無精打采的流浪狗時,我都會忍不住幻想:「如果puma走失了,變成流浪狗,肚子一餓起來,一定非常可憐吧!」
一念及此,就會十分難受。於是我就會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簡單的肉包子,招呼流浪狗過來吃。如果這個肉包子不幸也是我的晚餐,那就只好一人一狗各自一半。
毛對我這點非常體諒。
即使毛非常害怕咄咄進逼的流浪狗,怕被咬,怕狗狗身上的蝨子,毛還是會努力蹲在一旁,讓我慢慢撕開包子,與流浪狗做陌生又熱切的對話。毛也不會因為我突然停下機車,在7-11買了包子後折回某處,下車餵狗這種事抱怨什麼。她説,我是她看過最善良的人。
也許我靠着那句讚美,更堅定了我對許多事物的信仰。
2005/04/16
媽已經展開了第四次的化療。終於。
在醫生告訴我們,媽最新的血液報告一切正常後,我們都鬆了一口氣。但按照化療的原理,媽還是再多做一次化療比較妥當。於是我們又住進了彰基。
由於媽的肺結核狀況得到很好的控制,我們居然住進很不想住進的四人房,醫生説,沒有關係。事實上回診時我一直用念力告訴哥,要他開口跟醫生講我們希望等到有單人房時再住進醫院,這樣對媽的病情比較有幫助。但哥只是提了一下,醫生就説先住進四人房,用排順位的方式等候單人房會比較快。於是就這麼定案。
我們住在四人房靠窗的位置,光線充足,幸好。只是多人房難以控制病人家屬的相處素質的狀況還是出現,隔壁牀一直在召開家族探親大會,每每到了深夜家屬才逐漸散去,期間吵吵鬧鬧自是不必説的,也因為地小人綢,隔了活動簾幕,對方家屬不小心碰撞到媽的病牀的機率頗高,常讓睡到一半的媽受驚嚇。而對面牀的歐巴桑很喜歡關心我們每一餐吃了什麼、吃多少錢,愛跟媽抬槓,這倒是還好。
不過我們很慶幸媽這次治療的情緒很不錯,臉上常常都充滿笑容,頗令我們放心。媽説,與其在家裏等待不知道何時開始的治療(既希望醫生宣佈她已經康復不需要再進行化療,又擔心不多做一次化療是否不大保險),就這樣直截了當住進醫院展開療程,反而心中比較舒坦。
弟弟分析得有道理。媽第一次化療時還處於接受病情的階段,心情的紊亂不在話下。第二次化療一開始就做了脊椎搔刮,很痛,痛得意志力堅強的媽直喊疼,又加上有第一次化療做了41天的恐怖經驗,心情欠佳甚至有畏懼的傾向。而第二次化療跟第三次化療的順利,讓媽有了很好的心理基礎,血液報告不錯,醫生也認為不需要再做一次脊椎液的刮取,於是造就了媽的好心情。
我在一旁觀察,發覺媽根本是用看看朋友的心態回到彰基。因為許多曾經照顧過我們的護士都認識了媽,會跟媽説説話,聽媽抬槓,會回答媽問「吃飯了沒有」這樣的老套問題,讓媽有種不是被機器人照顧的安心。
護士苑婷很會笑,很有朝氣,即使戴着口罩還是可以看見她的嘴巴笑得厲害。跟我同年的護士品潔也開始跟媽説起自己的故事。至於金玉姐,啊,她懷孕了,是第三胎!
2005/04/17
我必須説,四人房真是一個很磨人的困頓空間。
沒有電視,沒有冰箱,浴廁共享(包括跟隔壁牀十幾名家屬共享),吵鬧,吆喝,毫無隱私。醫院的專屬字典應該這麼定義四人房。一點也不嚴苛。
沒有電視,我沒差,就是在計算機鍵盤上構畫吸血鬼與獵命師之間的鏖戰,絲毫不受影響。但沒有了電視,媽卻變得很無聊,每天晚上固定收看的番石榴連續劇通通變成一灘死水(雖然台灣電視劇具有三天看一次,劇情照樣能完美理解,越是歐巴桑越有這方面的素質)。無聊的病人很容易胡思亂想,探究生命的種種哲學(我必須説,探究到後來肯定變得吹毛求疵,走火入魔),所以壹週刊成了媽戴起老花眼鏡細細品味的好物,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連廣告都沒錯過。
不知道我有沒有説過,曾經罹患血癌的阿杰特醫生在一書中提及,他自生病住院起就是一路單人房到底,在自我隔離上擁有防禦病毒的優勢,在空間上擁有心理寬闊的自由,安靜,更重要的是,擁有電視。阿杰特説,也許大家會指責他並非每個人都有能力負擔得起單人房的昂貴費用,但他也反駁,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如果要説他很幸運有錢到住得起單人房,為什麼不嘆息生病的為什麼是他?
彰基單人房一天要兩千五百塊,三天收一次費,嘖嘖。雖然我們家負債累累,但為了讓媽不被打擾,擁有乾淨的浴廁,擁有一台防無聊的電視,我們還是去護理站登記預約單人房,目前的順位是第二。
住在我們斜對角的病牀原本是空的,但昨天一個老男人患者搬了進來。這個患者好像做過氣切手術,無法正常説話,進食也頗有困難之處。而且是一個人住了進來,我沒有印象看過他的家屬,處境十分可憐。
什麼樣的情況會讓一個人生了病卻沒有人肯照顧?有很多種想象。在報紙上看多了各種被不孝子女棄養的慘劇,或是年輕時沒有好好對待子女,晚年自然淪落成孤寡的理所當然,但不管是不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無聊推理,看到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兩公尺遠的地方無助躺着,心中還是很難受。
落單住院,連醫生對待他也格外不客氣(雖然這位醫生本身就有態度上的問題)。醫生用很隨便的口吻問他要不要動手術,患者説不要,醫生便大聲問道:「確定喔!是你自己説不要動手術的喔!」是啊,患者説不要就是不要,但醫生連解釋手術為什麼需要都懶得分析,患者在無從理解自己的病情跟手術之間的關係下,醫生就將醫療責任全都推給患者的「自我判斷」,兩手一攤。
幹,醫生是這麼幹的嗎?總之落單了真的很可憐。
幸好我們對面牀患者的家屬歐巴桑(囉唆魔人),除了每天照三餐詢問我們吃了些什麼吃了多少錢有沒有被貴到外,她的囉唆哲學也包含了關心人的實踐,她出去買餐時會問那位孤寡的患者要吃什麼,她順便買回來,非常善良。非常善良的人我想囉唆一點也是無可厚非吧。
雖然有的醫生態度很差,但彰基到底還是個充滿人性的地方。營養部知道了這個落單患者的情況,主動提供免費的伙食給他,護士還會義務幫他泡牛奶。有個掃地的清潔工阿姨,也忍不住塞了三千塊給他,叫他看着辦,還送他一罐山藥營養奶粉,説是要跟他結個善緣,讓旁人看了也覺得很温暖。
比起來,媽很幸福。
希望媽很幸福之餘,再多一點幸運,讓我們趕快排到擁有電視遙控器的單人房吧。
2005/04/18上
我是一個非常喜歡看電影的人。
在這個時代,常可聽見許多人在形容自己時,套上「喜歡看電影」或「超級喜歡看電影」或「嗑電影維生」之類的語彙,於是喜歡看電影幾乎無法精準將一個人的特色帶出,變成沒有效度的個性指標。
但我還是硬要這麼形容自己,一個非常喜歡電影的人。喜歡看,喜歡討論,喜歡重複討論,甚至喜歡到要參一腳的地步。
電影是種很奇妙的影像經驗。有時候我偏執到只承認在電影院看電影才有所謂真正看電影的感覺。電影院屏幕大(你儘管用投影機投影吧!儘管用42吋的電漿電視吧!我不會承認你的家庭劇院比電影院的屏幕還大的!)音響好(什麼!你家的環繞音響價值數十萬!我不聽我不聽!),更重要的是,電影院是個沒有個人遙控器的公眾空間,你無法以個人喜好或憋尿系統出現問題而粗魯地按下暫停鈕,快轉跳過無聊的情節、倒轉確認剛剛女主角到底有沒有露點。
總之,你就是得乖乖坐在位子上,心甘情願跟着導演設計的鏡頭工程,一步步看完每個細節。如果你想尿尿,抱歉!你就得犧牲一些可能很精彩的養眼鏡頭,要不就是甘願一點尿在褲子上。
這就是電影,很迷人吧!別告訴我座落在你家的家庭劇院可以擠三百個人,所以你家的超豪華家庭劇院當然少了三百個人的笑聲、掌聲、噓聲與淚水。當電影成為集體經驗時,才能體現出電影的真正效果,而非過度私人化的解讀(私人化的反芻解讀當然重要,但這個部份依然能夠在集體經驗的同時一併留存)。例如彭式兄弟導演的「見鬼十法」,如果你一個人縮在客廳沙發上看,我保證你完全擠不出一點笑容,顫抖不已;但跑到電影院跟五百個人一起看,卻會從頭笑到尾,感覺「見鬼十法」是部恐怖兼具爆笑的多元素電影。
除了一些格外需要聲光俱技的電影,例如魔戒、星際大戰、駭客任務,在電影院看才會得到最好的硬件支持外,節奏沈悶的藝術電影或温吞劇情片也是非常適合在電影院裏觀賞。怎麼説呢?有些藝術電影如果變成一張盤片,放進計算機光驅裏播放,我就失去聚精會神的能力,或者更真切的説,失去了好好觀賞它的意願。我會忍不住打斷它,只因為我有別的事要忙,例如出去吃飯,打開冰箱找吃的,打場計算機遊戲吧,是不是該去打個棒球等等。但事實上,這部電影本身可能是很棒的,只要我乖乖將屁股黏在椅子上,一鼓作氣從頭到尾。一鼓作氣才是對待一部電影的正確態度。也只有電影院,才有這樣的魅力。
關於我看電影的有趣經驗,可能得花一本書詳談(騙你的)。現在我就想起了一個例子,因為我忍不住了。
幾年前我跟毛毛狗在新竹的新復珍二輪電影院看「奔騰年代」,發生了一件令我笑到肚子痛的趣事。先説説大略的劇情。奔騰年代是陶比邁奎爾跟一匹馬共同擔綱演出,敍述美國經濟大蕭條年代,一個獨眼騎師跟一匹曾經斷腿的瘦弱小馬,不斷在比賽中勝出,振奮無數美國人的感人真實故事,後來獨眼騎師被實驗室中的突變蜘蛛咬了一口,第二天就變成蜘蛛人的峯迴路轉我們就不予探究了。
看電影時,全場的人的焦點理所當然是在電影上,但有些只是坐在電影院裏吹冷氣睡覺的遊民卻管你去死,你看你的,他睡他的,彼此倒也相安無事。但電影進行到2/3時,我聽見很大聲的廣播電台沙沙沙沙唱歌的聲音,我原以為是特殊的手機鈴聲,但廣播聲卻沒有停下的跡象,認真一找,發覺是坐在大家中間的某個遊民手中的收音機所發出來的,貨真價實的廣播!
「會不會太誇張了!」我傻眼,因為實在太誇張了,所以根本來不及生氣。
全場觀眾努力不去在意那真的很大聲的廣播歌聲跟工商服務廣告,但那廣播遲遲沒有停止的跡象,因為那個遊民居然睡着了(至於是不是睡着了不小心按到廣播開關,誰知道?)。我被搞得無法專注在電影上,但覺得這經驗實在是太新鮮了,所以心情竟然朝着很歡樂的方向前進。
但可不是每個人都是瘋的,廣播持續了十幾分鍾後,終於有個觀眾實在按耐不住,轉過頭來,對着該遊民大叫:「你可不可以尊重一下別人!」許多觀眾也紛紛將注意力集中到遊民與該生氣觀眾的對峙上。
但遊民可不是當假的,人生都可以迷迷糊糊隨便帶過,這個覺當然也沒被吵醒,遊民繼續他的荒唐昏睡(可見電影院的冷氣跟座位真的挺舒服,在此推薦新竹新復珍二輪電影院)。那觀眾並不死心,見遊民無動於衷,氣急敗壞大吼:「喂!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外面聽廣播!」
我不行了,這句對白實在是太好笑了,所以我近乎崩潰地笑了出來,笑到被毛毛狗罵神經病笑屁啊。但真的很好笑,尤其是看見那個觀眾抓狂地站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用腳重重踱地,憤怒地瞪着遊民,然後恙怒離開電影院,我根本無法剋制自己笑翻在椅子上。
觀眾不敵遊民的昏睡防禦,敗走離開,亂七八糟的廣播繼續迴盪在電影院裏。過了許久,遊民才顢頇地睡醒,錯愕地關掉廣播,慢吞吞離開電影院,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啊!老兄!我完全可以理解!這就是人生啊!」真想跟他這麼説。
2005/04/18下
寫了一缸子電影雜談,來到了重點。
彰化的電影環境很特殊,完全倚賴電影折價券的推動。
原本彰化兩間電影院都處於荒廢閒置的狀態,因為彰化的產業結構並不是那麼白領化(或許可以這麼説吧),會想看電影的潛在觀眾主要是學生,學生又有分大學生跟中學生,彰化只有一間大學,又僻處八卦山,所以結構上中學生為大宗,偏偏中學生又是錢最少的族羣,一場電影學生價也要兩百二十,不是負擔不起就是不爽負擔。加上台中離彰化很近,台中電影院很多,不管是便宜的八十元兩部電影的二輪戲院,或是豪華舒適的首輪影城,都呈現飽和的蓬勃狀態。所以有心要到電影院看電影的人們,都被台中給拉走了,久而久之,彰化的電影院就只好掛點。
不知道是哪個上道的天才獻策,靠着折價券的推出,彰化的電影大大起死回生。所謂的折價券上,共有六個可以撕下的一百元抵用券,兩間電影院共通使用,一場原價兩百二十元的電影,搭配折價券的使用只需一百二十元搞定。注意!一場一百二十元的首輪電影!這簡直是天下無敵的霸道策略啊!雖然設備老舊,但屏幕到底還是大的,音響到底還是很大聲的,座位到底還是很多的,更重要的是,電影也是童叟無欺的新,每到週末假日甚或一般晚上,彰化的電影院都是小鬼頭們的身影,讓我這個電影痴漢非常感動。
至於要到哪裏要折價券,只要放亮眼睛就成了,電影院附近店家的收銀台、補習班櫃枱、學校教室的抽屜、同學的書包裏,都是需要密切留神的地方(彰基的福利社櫃枱旁都會放上一堆任君取用)。
結果説了半天還是沒有説到重點。糟糕透頂的壞習慣,從甘比亞回來後這個習慣就一直沒能改掉。
媽生病的期間,除了在醫院陪媽的時間,我都在處心積慮去電影院看電影排遣,一個人也沒關係,有時候甚至一個人最好,畢竟一個人看電影不必商量時間、更不必商量該看什麼的好。想去就去,愛看什麼就看。
昨天下午輪到弟弟去醫院,於是我興致勃勃計劃去電影院看肯定很催淚地「現在,很想見妳」。我不想找任何人一同前往,因為既然明知道會哭,就乾脆哭個痛快釋放情緒(雖然我很幽默地在清算自己的人生,但情緒還是得好好打掃),如果有很熟的人坐在旁邊,我恐怕會扭捏地壓抑本該有的情緒。對我來説,這會是很私密的經驗。雖然有很多人同樣在一個空間哭,不過不甘我事。
但計劃失敗。阿和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看電影。
「你想看什麼?現在,很想見妳?」我問。雖然阿和如果要看這部的話,我還是不會跟他一起去看。
「才不要。不可能發生的事我才不想看。」阿和説,跟我猜的一樣。
阿和交往七年的女友,兩年前車禍意外過世了,所以這種死而復生的温馨情節,對阿和來説只是個屁。
「那你要看什麼?剎靈?」我問。
「那不是七夜怪談西洋版的第二集?」阿和。
「是啊。」我。
「那我就不想看啦,你要不要看惡靈空間,Boogeyman?」阿和反問。
就這麼拍版定案。那天下午我跟阿和看了節奏緩慢但還是挺嚇人的惡靈空間,然而到了晚上,我還是很想看那個很催淚的「現在,很想見妳」,但眼睛很累,只好痛苦地放棄了午夜場計劃。
第二天,我終究還是一個人去看了。
一個人來看電影,總要承受許多不知情的眼光,覺得這樣的人實在是孤僻鬼,不過沒辦法,與其哭得不痛不快,我還是寧願承受同情的眼神。
總之劇情是這樣的(開始抄手上的電影簡介)。美麗動人的澪,可愛聰穎的六歲兒子佑司,以及自認一無是處,但卻懂得努力讓妻兒感覺幸福的阿巧,這三人原本共組一個美滿的家庭。然而在佑司五歲時,澪因病不幸過世,臨終前留下一年後的雨季即將重返人世,直到雨季結束為止。一年後的梅雨季節,澪真的回來了。失去記憶的澪,與丈夫兒子重新在一起生活,但一切的幸福美好,卻註定在六週後雨季結束時一併劃上句點
承襲日本愛情電影的成功模式,「現在,很想見妳」的劇情可説是毫無創意可言,但一點也不打緊,重點不在黃泉歸來或時空機關般書信等發想,重點在於很生活化的細緻情感。這部電影猶如一隻放滿温水的鍋子,觀眾就像跳進温水理的青蛙,火在鍋子底下慢慢加熱,青蛙便迷迷糊糊地在不知不覺升温的水中發呆,最後終於被煮死。過程毫無掙扎,完全失去抵抗之力。
其實我在開場三分鐘內就已經開始哭了,真是個差勁的男人。究其因,是因為電影直接啓動了觀眾藴藏的情感經驗,跟影像經驗,何況是愛看電影又愛胡思亂想的我。電影過程中,我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在哭,於是挑了個旁邊都沒有人的座位,將身子縮得很低,但因為實在是太脆弱了,除了吃了很多自己的鼻涕外,也引來從後座遞來的半包面紙,是四個一起來看電影的女生施捨的。不浪漫,很丟臉。
電影散場後我就用隱身術從電影院快速消失。
實在好想,跟毛毛狗生個什麼東西看看。
2005/04/21
puma真的好老了。
上星期我騎機車要載puma去兜風時,puma兩隻前腳搭上腳踏板,想撐起身體爬上車時,竟失去平衡載地上翻了兩翻。當時我還來不及嚇到,就看見puma笨拙地從地上爬起,吐着舌頭,模樣很滑稽,於是我笑了出來。奶奶在一旁看了,便將puma直接抱上腳踏板,讓我載牠去逛八卦山。
Puma睡得越來越沉,對周遭的反應變很遲鈍。
要知道,博美是非常神經質的狗,以前我在二樓偷偷摸摸惦着腳尖走路,puma也會從睡夢中驚醒,狂吠到我非得下去抱牠睡覺不可。有時候爸爸晚回家,家裏的鐵門都拉下了,爸遠遠從火車站走回來,我根本一無所覺,puma卻聽見了什麼或嗅到了什麼,對着門就吠。
但現在,puma卻老態龍鍾到,我打開隆隆聲不斷的鐵門,關上,走到牠身邊打開計算機,喝水吃東西,上了半個小時的網絡,puma才姍姍醒來,而且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去看「現在,很想見妳」的前一天晚上,我深夜才從新家回到藥局家裏,不斷撫摸puma好幾下,叫牠的名字,puma才睡眼惺忪醒來。
Puma見了我當然非常高興,一路跌跌撞撞被我牽去對面的電線杆尿尿,但後腳抬起不久,就因為沒有力氣保持平衡而滑倒。我又笑了,該死的主人。誰叫puma自己也蠻幽默的看着我猛笑,好像在説:「嘿,我能有什麼辦法?」
前兩天,puma後腳的無力越來越明顯,走路就像在滑壘,動不動就滑倒,模樣好玩但惹人心疼。坐着的姿勢對牠來説好像很辛苦,所以puma能趴下的時候就不坐。就連常常抱着我的小腿猛幹的猥褻動作,puma都因為兩腿無力獨自站起,而沒辦法執行。puma似乎很氣自己,失敗了就猛吠,然後趴在地上裝可憐。
雖然puma叫起來的聲音,依舊充滿了精神。但我又聯想到營養不良上,於是我們開始喂puma好吃的東西,味道很重的鈣粉,喂牠吃媽媽牌的特效藥,連常常假裝不關心puma的奶奶都特地跑去買雞腿。
但哥終究還是拎了puma去看獸醫,確認puma到底是怎麼了。
醫生説,puma得的是退化性關節炎,來得突然,但原因是沒有意外的老化。吃藥可以緩解關節炎的症狀,但無法根治,除非找到青春不老泉。我大概找不到,所以只好看着辦。
老了啊唉,我也老了。
Puma年輕猛幹小腿的年輕歲月,正是我們家最年輕的時光。Puma老了,大家也不再年輕。以前我可以兩點睡覺六點半起牀,連續幾天都沒有關係。現在不管我多晚睡,都得睡足七個小時才夠眠,不會因為我熬夜就多積攢下多餘的時間。離題了。就狗的年齡來説,puma的13歲相當人類的八十幾歲,是隻老公公了。
獸醫跟哥説,他很少看見這麼老的博美狗,puma的健康情況算是不錯的了,彰化可能沒幾隻這樣的老博美。獸醫還説,如果puma可以活到19歲,他就要找記者來採訪,想來19歲的狗不只在同儕中受狗尊敬,也值得我們人類掌聲鼓勵。
説真格的,就一隻狗來説,puma是隻非常俊俏的帥狗,而且總是一張娃娃臉,如果有性感的母狗看到牠,若不跟牠蛇吻還真無法察覺puma已經牙齒掉光光。所以我對puma的年事已高,總是不甚有感覺。
前一陣子我才從比喻法中驚覺,原來13歲的puma如果是人,現在已經上了國二!我的天,國二的時候我在做什麼?暗戀班上的女生,苦惱的二元一次聯立方程式,玄學般的因式分解,印在課本後面的化學元素表
「可是你什麼都不會。」我抱着puma,牠毫不介懷地吐舌傻笑。
我很愛puma,也跟puma約定好了,如果牠堅強地持續活下去,就要當我孩子的寶貝。如果牠英年早逝,我希望牠好好記住我的樣子,下輩子頭胎轉世當我的孩子。
每次我帶puma去四樓佛堂點香,都會將牠的身子抱起,讓牠的前腳自然合掌,然後拜拜,跟觀世音菩薩報備,請觀世音菩薩在不可知的未來與世界,提醒多半無法背出我名字的puma,要怎麼個投胎到我身邊,當我的孩子。
屆時,我再認真教一次puma因式分解吧!
2005/4/26
從台北回來,今天輪到我在醫院讓媽陪。
這陣子家裏藥局的生意很不好,媽不在,流失了很多喜歡聊天吐八卦的客人,營業額低迷不振,有時我在一樓店面寫小説,整個下午都沒有看到所謂的客人,拿健保處方籤來我家領藥的人也只剩小貓兩三隻。
其實我們兄弟一直在思考,是否要藉着藥局營業額慘淡,讓爸跟媽開始認真思考退休的日子,別再這麼累,每天九點開店十點關店,客人多很操勞,客人少也困頓,不管從社會學、心理學或是經濟學來看,都不是件合算的事。家裏剩下的債務,只要別突然橫生枝節,五百萬除以三,我瞧也沒什麼大不了。
昨天深夜從台北回彰化。至於為什麼去台北,則是專程去找毛毛狗看場電影。很久沒跟毛毛狗看電影了,挑了部不是很有創意但蠻好看的奇幻電影「戰慄空間」,看完後在微風廣場樓上、很舒服的露天星巴克吃東西,聊我很想實現的奇幻電影大獎夢。
非常非常久沒有跟毛説説我的小説靈感,小試了一下,還是非常順手,毛叫我趕快將靈感布畫成完整的小説保護版權,並預言我會掄得國際奇幻電影大獎,啊,有那麼順利就好了,不過還是振奮了我。
於是我忍不住打開筆記型計算機,讓毛見識一下我最新完成的殺手中短篇「殺手,角」,然後扭捏地在一旁欣賞毛的表情。毛看到流淚,我想應該——應該很了不起吧,呵呵。
現在是凌晨兩點二十分,媽躺在牀上,一個小時前從睡夢中醒來後就一直沒再睡着。第十二天了,今天抽血檢驗的結果,白血球可用的約每單位500,血小板7萬,血紅素8.4。媽沒有發燒,一切都很順利。
很刻意地想寫點關於媽的什麼,於是想起了一個畫面。
為了我們的學校課業,媽可以是一個「很收納」的媽媽。一般的程度來説,哥哥用過的參考書,課本,乃至各種習作簿等等,媽都會完整收藏,等到我到了哥哥當時的年紀,除了擁有我自己的參考書外,我還得看完哥哥當時的教材。
如果當天晚上的功課是數學習作,媽便會將哥哥過去已完成的版本當作解答,我寫完了,媽就兩本新舊習作擺在一起,比老師先一步批改。如果我寫錯了,馬上就得知道為什麼,不消等到明天。至於我要怎麼知道為什麼?問哥哥嗎?當然不是,還得勞煩媽教。不過為了讓媽媽能夠早點睡,孝順的我有時候會趁媽不注意,偷偷幹走哥哥的習作簿直接抄個痛快,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完成國小的學業。
除了習作跟參考書,媽也會將哥哥所有的考卷都留下來,在另一張白紙上或考卷背面重新騰好每個答案,然後用橡皮擦擦掉上面用鉛筆寫下的答案,要我重新寫一遍,最後商榷標準答案,訂正並檢討。平時考前夕,月考前夕,通通都得照辦,當作沙盤推演。
坦白説煩死了。回想起來,成績不好也不會死,不過我沒立場太去抱怨我受到的沉重教育訓練,不是因為收集各種資料的媽媽很辛苦,而是因為我還有個弟弟——那個必須要寫完我跟我哥哥所有留下來的考卷的弟弟。
為了課業,媽有件事情讓我至今非常感動。
我國一的功課很爛,非常的爛,怎麼個爛法用數據表示是最清楚的了。全校一年級共有五百二十多人,我第一次月考便披荊斬棘殺了個四百八十六名,如果依照成績重新編班,我絕對是最後一班放牛班的第一名好學生。國一上下學期共計六次月考,我的數學沒有一次及格,最接近及格的一次還是第一次月考,四十八分,極限了。從此可知我的數學是爛中的翹楚。
不過當時我念的是美術班,對於成績差我自己是不怎麼在意的,畢竟我的志願是要當個很厲害的漫畫家,厲害到即使到了漫畫聖地日本也是很厲害的那種厲害。基於我的漫畫功力要達到這麼厲害,所以我視學業成績於無物,不管上課下課都在畫漫畫,還採連載的方式,讓同學在桌子底下傳閲。如果我的數學在這種意氣風發的氛圍下還能夠很出色,我肯定是個天才兒童。
可是不是。我不是天才,而且距離那兩個字好遠。
但媽可不這麼覺得。在將我空投補習班卻依舊改善不了我的成績的情況下,媽親自下場,試圖教我國中數學。當時我真的很驢,光是「負負得正」這四個字,就足以破壞我腦中的邏輯機制。説真的,我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負負得正」的數學觀念,所以連帶「負正得負」、「正負得負」也一併理解不能。根本就不通嘛!所以我即使背了起來,也不懂得應用在算式裏,解出正確的答案。
媽其實也不是很懂「負負得正」那樣的歪理,但就是一個勁的去學,然後再教我。媽先是成功解出一個算式,確認過程沒有巧合,然後再要求我慢慢解構算式,鉅細靡遺找出我出錯的環節。媽在一旁看我反覆練習,直到她確定我沒有因為巧合得到正確的答案後,她才會去睡覺。
我的天,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精神壓迫。而且我媽讓我覺得自己很笨,一個成天亂臭屁的小子竟然在數學的理解力上輸給一個要幫忙顧店、洗衣、做飯的太太,打擊很大,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蠢。
然而現在想起來,媽實在是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