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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05/03/20

    現在正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車上,剛剛寫完一個超屌的殺手中篇,出發前寄出了獵命師第二集的校稿。

    我的時間正被不斷壓縮着,尤其擔心申請體位複檢沒通過,還是得去服役。屆時不再有時間寫小説,只好趁現在多多壓榨自己。

    媽已經做完第三次化療,在新家休養了一個星期。

    應該説是福氣吧,媽第三次化療比第二次化療還要順利,幾乎沒有媽最煩惱的發燒,輸了一次血漿跟一次血小板,情況很穩定。

    但媽出院後,當天下午就在家裏畏寒起來,一量體温,竟然高達三十八度九。

    此後媽的頭就一直很痛很痛,將普拿疼照三餐吃,卻苦苦控制不了。

    然後是體重下滑,現在只剩三十六公斤。

    媽開始在哥面前掉淚,泣訴自己已經很努力吃了,為什麼還是看不到體重爬升,怎磨會這麼辛苦?

    媽更擔心自己的病況,擔心治不好,並開始感嘆郭台銘貴為台灣首富,罹癌的妻子還是撒手人寰。

    媽也在一堆問題上打轉為什麼人會生病?為什麼生病的會是她?

    生病的人困在病牀上,對生死的問題纏唸的程度不是我們所能想象的,只能體諒。或試着體諒。媽的氣餒也挫折着陪伴身旁的我們。

    前幾天跟朋友看了電影全民情聖(Hitch),威爾史密斯在裏頭有句對白:「每一天早上醒來,都要很有目標的活着。」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目標,但大抵還是會完成每天五千字的小説書寫。有三、四個故事可以寫,要挑哪一個?長篇短篇?或是將時間施捨給有同樣意義的閲讀。最後在睡覺時了無遺憾。

    面臨生死問題的人,要怎麼訂定一天的目標?或者,有心情訂定一天的目標嗎?

    媽曾經説,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什麼才好。既看不下書,做什麼也提不起勁。以前在藥局忙碌到事情都做不完,每天都要見到凌晨一點才能闔眼,現在一清靜,想睡就睡,卻沒了目標。

    只見媽反覆看着我們從網絡上印下來的抗癌數據,特別是治癒率的統計。偶而跟媽一起坐在客廳看電影,媽還會不知不覺睡着。

    媽該享清福了。

    一想到這裏,就覺得很無力。

    別人家的孩子都已經工作很久了,我們家兄弟卻還在讀書,雖然一路就學貸款,在經濟上不見得給家裏帶來負擔,卻無法讓媽退休好好休息,培養將來有時間休息了就可以去做的興趣。

    據説夢想可以支撐一個人。

    自從在北醫照完了MIR核磁共振,我時不時就在幻想,如果我的脊髓腔末端的那些囊腫,不是水囊也不是良性腫瘤,而是惡性腫瘤的話,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假設剩下五年的生命,我會怎麼「有目標」地過完五年的生活?

    我的個性一直有很濃厚的浪漫面,答案非常明顯。我會瘋狂地寫作,用按壞鍵盤的力道,在五年的時間完成一個人五十年才能完竟的夢想。越接近死亡,越照見靈魂的光澤。

    但媽太愛我們了,以致於媽的夢想都在我們的身上。所以在這段療養的時間裏,無法也想不太出除了好好照顧自己身體外的事情做。

    媽的夢想之一,就是擁有一個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新家。我們用一大堆貸款,跟大量的心血與汗水倉促達成了,真的很希望媽能夠享受在當下的幸福裏。

    然後頭別再痛了。

    阿拓1

    2005/03/27

    剛剛從阿拓北投的家出來,現在正坐在開往台北車站的捷運上。

    心情真好。

    由於並非每個在看這篇文章的人都清楚我一路走來的故事,所以化簡為繁地説明。我寫了一個故事,叫「等一個人咖啡」,裏頭的主角採借真實世界裏的網友阿拓,個性的原型與故事角色設定彼此靠近。是我第一個沒有超能力的故事orz。

    而真實世界裏的阿拓,在去年十月因車禍,在慈濟大林醫院過世了。

    阿拓從出事、病危、到拔管捐眼角膜,都有超多的朋友在醫院排班守候,數百網友在在線「集氣」祈禱、給予祝福,吸引大批媒體追蹤報導,報紙、電視、網媒(媒體這議題始終是圍繞在阿拓身邊的人必須面對的課題)。

    據慈濟義工説,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快原諒肇事者的家屬(拓爸説,一個家庭難過就夠了),也從沒見過這麼幽默與亡者道別的家屬,也從未見過總是有這麼大批朋友無日無夜守在病房外的温暖。

    於是慈濟大愛台決定要拍阿拓的真人故事。

    要成就一個戲,劇組必須訪談很多人。拓爸拓媽,乃至於有緣用阿拓當故事主角的我。阿拓的同學與朋友大多在嘉義,想必緊接着也會輪到。

    我一直很在意拓爸拓媽對我,與「等一個人咖啡」的觀感,對於阿拓,我心中有一塊土地正需要拓爸拓媽救贖。懷着一定要跟阿拓家人説説話的意念,我沒有待在彰化等劇組訪問,就這樣特地跑到了台北。

    到了台北,離約定的時間尚早,我在北投捷運站附近的麥當勞寫殺手系列的小説,一邊在記憶中回溯阿拓與我之間發生的事件(兩件事並不矛盾,我不是那種需要專心致志才能敲鍵盤的人)。

    照理説,我此行的任務是要提供大愛的劇組敲鑿阿拓個性痕跡的幾個方向,好讓他們能在呈現大愛精神時,還能兼顧到讓那個「過度熱情」、「吼!你真的很黏喔!」、「ㄟ,你未免也管太多了吧」的阿拓能流露出他該有的小鬼面貌。免得大愛精神有了,弄了半天那個主角除了名字一樣其它通通不對勁(就這點,我相信與阿拓朝夕相處的朋友能夠做得更好數倍)。

    坐在麥當勞,吃完了色拉跟魚堡,鍵盤上的手也停了。

    不怎麼對勁。

    我是個很容易反省對自己深切動機的背後更深切動機的人,所以我很快就發現自己把這趟行程的目的給搞錯了。

    事實上,我發覺劇組要怎麼拍或是我要跟劇組説什麼,對我來説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對我來説,我很希望藉由這次機會見見阿拓的家人,跟他們形容我所知道的熱心鬼阿拓,讓他們知道阿拓與我之間來説並非廉價的「作者/讀者/角色」這樣的三元關係。這才是主要的內在動機。

    嗯,就是這樣。

    循着住址,來到阿拓生長的家。是個異常乾淨的明亮空間,一塵不染決不是過溢的修辭。拓媽大概突然多了很多時間打掃房子?

    劇組還沒到,拓爸跟我聊完了半杯熱水,阿拓媽媽已煮好了飯菜。真後悔剛剛吃了個魚堡幹嘛啊。

    阿拓媽媽説,自從阿拓過世後,她只煮過兩次飯菜,因為沒有心情。為了我破了例,我自是非常感動。

    飯菜很多,於是我們也聊了很多。

    我從跟阿拓第一次見面的狀況説起,那是在卧底簽書會後,阿拓參加了國度網站的站聚。站聚吃飯的地方哭八貴,阿拓到得晚,我們幾乎都吃光光,就快散會了。他一副毫不加掩飾「好險,這裏實在太貴了」的臉,讓我留下了這個人很真實的印象。直截了當拒絕吃太貴的東西,比厚着臉皮硬撐的模樣,才是表現自己的勇敢。

    但散會後發生了可怕的事。我跟前女友毛毛狗要離開還要去續攤的大家,打算去西門町約會,而阿拓這位我口中的裝熟魔人,立刻展現他與人相處的熱血哲學:「請注意!我要開始跟你熟起來囉!」阿拓開始黏着我跟毛毛狗,憂心忡忡地帶着我們去搭公車,絲毫聽不進我來台北很多次,而毛毛狗根本就是台北人的事實,甚至還尾隨我們搭捷運,並講解如何搭捷運到西門町。

    生怕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被這個城市給吃了似的囉唆。

    就這樣,阿拓用他的過溢熱情開啓了我們之間的認識。

    阿拓2

    每次他開ftp給我抓東西,只要我一個停止下載,他的信就會飆過來,問我是不是下載出了問題,他重新開放會調整設定再給我抓。我偷偷亂載他喜歡的女生照片,他也會第一時間興致沖沖地問我這女孩子是不是挺不賴的(哪敢批評啊)。最後因為我實在抓得太慢,阿拓乾脆把動畫燒出來給我。是吸血鬼的hellsing。

    阿拓被二一的時候,會很唐突地打電話給我,抱怨他實在非常想轉系,然後賭爛上二十分鐘。

    我在bbs版上寫些我跟毛毛狗分手的噩耗,他會更唐突地打電話來,我不接,他的電子信件就開始追着我跑,問我為什麼不接電話;我説,心情不好所以不想接,且要是接了電話我一定説自己的情緒還可以請不需要擔心,但其實我一點也不好,只是想快速結束電話。我以為阿拓理解了,卻只是讓他更擔心。於是我的手機又響了。

    我在台中辦版聚,結束後跟阿拓一起去體育場探勘下週曲棍球比賽的場地(阿拓是直排輪社,也會下場打曲棍球,阿拓是門神),阿拓借我的相機拍照。然後我接到了一通出版社編輯的電話,約我立刻在附近的麥當勞談合作。

    阿拓騎着機車問我,那個編輯怎麼這樣約時間啊,是不是很難搞?需不需要陪我去?我連忙拒絕。

    於是阿拓又問,那麼,他在附近閒晃吃個東西等我把事情談完,然後兩人一起騎機車南下,他送我回彰化的家後,再繼續往嘉義的租處前進。我嚇了一大跳,這樣實在是太麻煩了,而且我也不是很想騎機車回家,而是打算將機車放在火車站附近,懶洋洋搭火車回彰化。

    最後阿拓不知道怎麼亂騎,迷了路,三更半夜跑到八卦山的大佛前,頗有感動地打電話給我,説他總算在命運的安排下來到小説功夫的場景。接到電話的當時,我其實是很害怕阿拓會要我出門,在大佛前會合,一起沾染感動畢竟阿拓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星期後,為了不讓阿拓失望,我從原本有事的困境中砍出半個下午的時間衝去台中,旁觀大專院校的曲棍球大賽,見識了阿拓當門神的英姿。

    英姿?其實阿拓守門守得很遜,還在大太陽底下差點中暑,最後甚至在無關勝負的情況下將盔甲脱掉,換給逢甲大學的門神一個女生!讓那名女生代替他守住中正大學的球門。

    「天~~~~~好丟臉!」我在一旁抓頭,心中瘋狂吶喊。

    但見阿拓只是有些靦腆地在旁灌水休息,手上拿着髒髒的筆記本記下「如何當個好門神」的華麗奧義,並漸漸聽不見我亂問他「啊!那個你覺得誰誰誰比較強?」這樣的鳥問題。當時阿拓一個大男孩狂輸給女生的靦腆,跟小説裏追女孩敗給拉子的主角,真有難堪的異曲同工之妙。

    阿拓出事前一個星期,我跟阿拓跟卡文豬還一起約吃飯。阿拓硬是找了間很奇怪的日本料理店,那種位在二樓還是三樓、招牌髒髒讓人忽視,在電話裏不對跟我確認我才勉強找到。據阿拓説,店老闆很有個性,沒有菜單,煮了你就得吃完。真像等一個人咖啡裏的場景。弄得我也恍惚起來。

    那是我跟阿拓之間最後一次相處。

    阿拓説,他一些朋友都説我在等一個人咖啡中描述的主角跟現實中的他很像,連「五年後我不會在意的事,現在我也不需要生氣」這句台詞,也是他早有的人生哲學,直誇我觀察力強。啊,觀察力強個大頭鬼!如果阿拓這麼具有侵略性熱情的姿態我都無法體會,那我一定是個很差勁的文字匠。於是我笑笑,心中很替自己能為另一個人找到可以開心很久很久的理由,感到無比榮幸。

    但無比榮幸後,我很快就撲倒了。

    阿拓將我私下告訴他的小説機密,轉告給他的同學。那可是很了不起的機密啊!(事後證明價值一百萬)那時我正在飆少林寺第八銅人的結局,因為對小説的結構有所疑慮,在咖啡聚時告訴了五位與會的熟悉面孔,阿拓正是其中之一,並再三強調這可是五星級的秘密ohmygod。

    沒想到吃飯吃到一半,阿拓振振有辭跟我説他跟那位同學已經替我解決了小説的困境,我嚇了一大跳!心想你這個守不住秘密的傢伙,真值得狠狠踹上一腳!

    吃吃喝喝,最後三人在外頭等公車。已經十點多了,喝了酒,身體開使發懶的我只想早點回去寫小説(我一直有這樣的創作焦慮)。

    而想去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的敦南誠品看內褲走光美眉的卡文豬,我就無法奉陪了。阿拓立刻接手,説沒有問題,可以跟卡文豬一道去鬼混幾個小時。

    公車來了。

    「老大,你最近不是在迷打棒球嗎?」阿拓。

    「是啊,現在實力大概在130公里,打140公里我的眼睛會瞎掉。」我。

    「那下個禮拜週末,我回台北,我跟小豬跟你三個人再一起去打吧!」阿拓。

    「下個禮拜不行啊,我要去金石堂的野葡萄文學座談會。」我説,是真的。

    就這樣,我們沒有所謂最後的約定。

    然後阿拓就道別了。

    一個該打棒球的好天氣,我在金石堂的座談會上呆坐,主持人高翊峯遞上一份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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